杨岌深吸一口气,展开卷宗,开始大声诵读。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沉重,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公堂里。
“益州城西街坊联名证词,张王氏,年逾七旬,其夫张诚早亡,其子张辉,自三岁起确诊失魂症,痴傻近五十载,不识亲疏,不知饥饱,生活全然不能自理。这些年来,张王氏一人,独力抚养痴儿,浆洗缝补,端屎端尿,未曾假手于人......”
随着杨岌开口,众人仿佛看到了张王氏悲惨的一生。
家徒四壁,丈夫早亡,这对孤儿寡母在世道存活,谈何容易?
张王氏为人勤勉,但其子张辉食量惊人,她时常要将吃食省下来留给儿子,自己以糠麸野菜充饥。
她还是一个自尊刚强的人,虽然日子过得贫苦,却多次婉拒邻里接济,直言“我儿已拖累大家良多,不敢再受恩惠”。
月前,济生堂的周大夫曾为张王氏诊治,其积劳成疾,脏腑衰竭,气血两亏,脉象微弱如游丝,已是油尽灯枯之兆,恐难撑过一月。
若非如此,这位母亲又怎能忍心毒杀自己照顾多年的儿子?
无数百姓低下头,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那坐在椅上的百岁老人,浑浊的眼中也溢满了悲悯的泪水,哀叹不已。
而在一处屋顶上,站着两位仙风道骨的老人,他们紧缩的眉头下,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惊愕和震动!
杨岌念完了最后一份证词,合上卷宗,退到一旁。
整个公堂,陷入了更加压抑的沉默,悲悯、同情、不忍的情绪,浓得好似无法化开。
李恪的目光,再次落在张王氏身上。
那老妇人依旧是深深地垂首,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张王氏...”
李恪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异常平静,“杨县尉所念证词,皆为你过往生平,邻里所见。现在,你可还有话说?”
张王氏似乎被这平静的声音再次唤回了一丝意识。
她艰难地抬起了头,嘴唇激烈地颤抖着,“我...我认罪...是我...毒杀了...我的儿...辉儿......”
那声音微弱,却如同杜鹃啼血,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空洞的自责。
她不再是低声呓语,浑浊的泪水,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囚服的衣襟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李恪沉默地看着她,看着那绝望的泪水。
整个公堂,无数双眼睛,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李恪缓缓站起身。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跪着的张王氏,扫过那位百岁老人,扫过屏息凝神的百姓们。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
“人犯张王氏。”
他平稳地吐出每一个字,仿佛冰冷的玉石,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毒杀亲子张辉,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本人供认不讳!”
李恪的声音陡然拔高,“依律,当斩!”
四个字,就像是四道惊雷,轰然炸响在死寂的公堂之上!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堂下所有的人,无论是悲泣的百姓,还是肃立的衙役,包括那位百岁老人,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下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无数张开的嘴巴忘了合拢,无数双瞪大的眼睛忘记了眨动。空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令人窒息的空白笼罩了一切。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
轰!
凝固的死寂被更狂暴的声浪彻底撕碎!
“不!”
一个妇人凄厉地尖叫起来,声音划破空气。
“殿下,不能杀啊!”
“蜀王!你昏庸!”
“法理何在?天理何在?”
......
群情瞬间激愤到了顶点!
巨大的失望、愤怒、悲痛如同火山般猛烈喷发!
前排的百姓再也按捺不住,哭喊着、咒骂着,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击!
衙役们组成的人墙被冲得摇摇欲坠。
在汹涌的民势前,他们的呵斥声被淹没在愤怒的声浪里,水火棍形同虚设,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敢伤及任何一位百姓。
扬面瞬间濒临失控!
屋顶上的两位老人,其中一位,眉头一皱,眼中精光爆射,向前踏出一步,天地都为之变色,他要去阻止那扬冰冷无情的判决!
“且慢!”
另一位身穿道袍的老人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不高,却带着强大的穿透力。
道袍老人盯着年轻蜀王,阅尽沧桑的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惊疑、好奇、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待。
“再等等,看看他要做什么。”
踏出一步的老人冷哼一声,却没有执意向前。
就在这民意沸腾、怒潮汹涌、秩序即将彻底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李恪的声音再次响起!
“然......”
仅仅只是一个字,却让那狂潮般的愤怒和哭喊,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猛地一滞!
无数双充血的眼睛,带着愤怒、绝望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齐刷刷地钉在了李恪脸上。
李恪的目光缓缓扫过全扬,他的脸上,依旧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沉的凝重。
“张王氏虽触犯了律法,却其情可悯,其事可哀!究其根源,此等人伦惨剧,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道:“在朝廷!”
轰!
如果刚才的四字是四道惊雷,那么此刻的三个字就是九天玄雷,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狠狠劈在了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整个益州府衙正堂,里里外外,甚至包括了屋顶上那两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死寂!
真空般的死寂!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无数张脸上,写满了同一个表情,茫然!
极致的茫然!
蜀王...说什么?
责任在朝廷?
这...这怎么可能!
李恪没有理会这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愕和死寂。
他缓缓地,却极其郑重地,对着堂下那无数张茫然失措、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面孔,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下了一瓢冰水,瞬间炸了锅!
“殿下!”
“小三!”
王玄策、杨岌、房遗直等人失声惊呼。
高士廉猛地站起,惊疑不定地凝视着李恪。
堂下更是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蜀王!
大唐亲王!
向百姓鞠躬?
这简直是石破天惊,闻所未闻!
李恪直起身,脸上没有半分作伪,只有一片坦荡的沉痛。
他没有解释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朝廷有责论,而是转向杨岌,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杨县尉,念!”
闻言,杨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上前一步,展开另一份卷宗。
“查,张王氏其族,曾欲为张王氏分担一二,由族中供养张辉,然张王氏顾念母子之情,不愿分离,更不愿拖累族人,婉言谢绝,族中每年节庆,尚会遣人送来米粮衣物接济......”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
“益州府衙,户、工、礼、刑、兵、吏六房,及下属各县衙、坊正、里正,所有官方文牍、记录之中——”
杨岌的声音如同重锤,一字一顿,“无一字,无一行,无一件,提及张王氏母子之事,对其没有任何帮扶!”
“官府,于张王氏母子而言,形同虚设,未施一粟一帛,未伸一指援手!”
这冰冷的事实,如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百姓心中因朝廷有责而升起的荒谬感。
不少有学识之辈,已经喃喃自语,如果官府能管一管,如果朝廷有法度,如果张婆婆相信她死后,她的孩子还有人给口饭吃,还有依靠......
她还会选择亲手毒杀自己照顾了这么多年的骨肉吗?
无数道目光,从茫然转向了思索,又从思索转向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希望和审视的光芒,再次聚焦到李恪身上。
李恪迎着这无数道复杂的目光,缓缓开口道:“律法昭昭,然人情汹汹。张王氏之案,法理可判其斩刑,然情理之重,非一纸判决可担!究其根本,非张王氏一人之过,亦非其愿!实乃朝廷法度于此类困苦无依者,缺位!失察!失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扬,那眼神锐利得不似一个孩童,仿佛能剖开所有虚伪的表象。
“若有完善之法度,若有尽责之官府,若有可托付之所,张王氏何至于绝望到行此绝路?她必会相信,纵使她百年之后,她的儿,亦能有一隅之地遮风避雨,有一口热粥延续残生!”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百姓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们眼中的茫然和愤怒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巨大希望的亮光所取代!
是啊!
官府要是能管,张婆婆怎么会走这条路?
要是以后我家...我家也有个这样的孩子......
无数人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心脏狂跳着,死死盯着李恪的嘴唇,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屋顶上那两位老人,眼中的震动与期待越来越浓。
李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无比郑重的承诺。
“事已至此,本王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本王既然是大唐蜀王,食民之禄,就要担民之忧!”
“今日,本王在此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