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天光刺破益州城的薄雾,前几日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府衙大门外,变得更加拥挤。
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望不到边际。
“挤什么挤!老子鞋都掉了!”
“他娘的,谁踩俺脚了?”
“前面的到时候蹲着点,让后面的也看两眼!”
“张婆婆不会真的被杀头吧?”
“呸!乌鸦嘴!那是陛下的皇子,怎么会是非不分,更何况,还有高都督在!”
“那任家的小畜生死得好!就是可惜了陈大胜那个老实人......”
“嘘——小声点,任氏的人也在呢!”
......
议论声、叫骂声、叹息声、孩童的哭闹声、还有衙役们声嘶力竭维持秩序的吼声,汇成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击着府衙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密不透风的人群里,仿佛空气都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焦灼。
“吱呀——轰!”
万众瞩目中,府衙那沉重的大门终于缓缓洞开。
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骚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朝门内涌去。
守在门前的衙役们如临大敌,肩并着肩,用尽吃奶的力气组成人墙,抵挡着洪水般想要涌入的人群。
“肃静!公堂重地,禁止喧哗!旁听者按序入内!”
炼气化神境的班头奋力大吼,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但总算是让汹涌的人潮勉强分出一条通往正堂的狭窄通道。
宽阔的庭院尽头,是高高在上的府衙正堂。
明镜高悬的巨大黑漆匾额高悬正中,在晨光中显得肃穆而沉重。
李恪正襟危坐,一身玄色蟒袍,玉带束腰,难得地收起了那副惫懒模样。
高士廉面容沉肃,目光如同一种渊渟岳峙的凝重。
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面容肃杀,目光如电。
“啪!”
惊堂木重重落下,声震屋瓦。
“带犯人!城西张王氏鸩子案,开审!”
随着这声宣告,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无数目光聚焦向侧门。
一个身影在两名衙役的搀扶下,蹒跚地挪了进来。
正是张王氏。
她穿着囚服,满头稀疏的银丝凌乱地贴在额角,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刀刻,深得能夹死苍蝇。
几日牢狱,更添憔悴,背脊佝偻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的眼神浑浊而空洞,直直地望着前方冰冷的地砖,对周围的一切——包括高坐堂上的蜀王和都督,包括堂下无数注视着她的目光,都毫无反应,仿佛灵魂早已随着她那个痴傻的儿子一同死去。
“跪下!”
衙役低喝。
张王氏正要顺从地跪倒在地,却听见李恪淡然道:“无需跪拜,念其年事已高,特许赐座。”
话音刚落,立刻有衙役搬来一张椅子,让张王氏坐下。
她的头颅深深地垂着,只露出一个花白的发顶。
身穿青色官袍的王玄策,立于堂中,声音沉稳,却清晰地回荡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堂内外。
他将张王氏如何在米粥中投毒,其子张辉如何暴毙,仵作勘验结果,街坊目击证词,残余毒物及药物情况,还有张王氏供认不讳的经过,一一详细叙述。
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仿佛是战扬上射出的漫天箭雨,射在众人的心头。
“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按律,谋杀期亲卑幼者,斩!”
王玄策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无形的寒气扫过全扬。
死寂。
无数双眼睛望向那个如同一截枯木的老妇人,悲悯、同情、不忍的情绪在人群中无声地弥漫、发酵。
“张王氏!”
李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所述案情,你可认罪?”
张王氏依旧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对一切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张王氏,蜀王在问你话!”
旁边的衙役低声提醒。
那老妇人似乎被惊醒,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威严的公堂,扫过那些穿着官袍的人,最后,空洞地落在李恪脸上。
“认...认罪...”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是...是我...毒死了...我儿子。”
她又低下了头,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呓语,“儿啊...是娘...对不起你...黄泉路上莫怕...等等娘...娘很快就来找你...”
这断断续续、字字泣血的低语,瞬间引爆了压抑已久的情绪!
“蜀王开恩啊!”
一个汉子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砖上。
“张婆婆是好人!她杀儿是没办法啊!”
“求殿下饶了张婆婆吧!”
“她苦了一辈子啊!”
“青天大老爷,您睁开眼看看,发发慈悲吧!”
悲声四起,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公堂的肃穆。
前排的百姓纷纷跪倒,后排的也拼命往前挤,伸长了脖子,挥舞着手臂,哭喊声、哀求声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着堂上的每一个人。
衙役们紧张地维持着秩序,棍子横在身前,额角都冒出了汗珠。
“肃静!肃静!”
班头喊得嗓子冒烟,然而,人群的骚动并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不少人的目光投向高士廉,这位老成持重的都督,或许能说上话。
更有人开始低声咒骂,说蜀王年纪太小,不懂人间疾苦。
就在这乱哄哄的时候,人群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拥挤的人群竟自发地向两边分开一条窄窄的通道。
两名壮汉搀扶着一位颤颤巍巍地老人从人缝中走了出来。
老人太老了,须发皆白,背脊佝偻,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看得周围人心惊胆战。
他枯瘦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用粗麻布写就的东西——那布上,赫然是暗红发黑、触目惊心的字迹!
血书!
他的出现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汹涌的哭喊声与骚动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点点地平息下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追随着这位仿佛从时光深处走来的老人。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他脚下布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以及那沉重得如同背负着山岳的喘息。
老人代表了什么?
是时间本身?
是这片土地上沉默的见证?
李恪在高高的公案后,一直沉静如水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当看清那老人手中血书的瞬间,他猛地站起身!
他没有理会堂下的喧哗,没有看任何人,径直从公案后绕出,快步走下那几级象征权力和威严的台阶。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年轻的亲王,走向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人家,当心脚下。”
李恪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孝顺儿孙,声音异常的温和,带着发自内心的恭敬,从一名壮汉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扶住老人的手臂。
他看向小高,微微挑眉。
小高反应极快,几乎是飞一般地从堂侧搬来了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堂下靠前的位置。
李恪如同侍奉自家尊长一般,小心地搀扶着老人,让他在椅子上坐稳。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摆一丝亲王的架子,只是极为耐心的搀扶着老人。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次试图将那卷沉重的血书举起,都因无力而垂下。
李恪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微微躬着身,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老人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卷浸透着悲怆和恳求的麻布血书,颤巍巍地递向李恪。
他浑浊的老眼望着李恪,嘴唇哆嗦着,发出的声音微弱而含混,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蜀王...开恩...开恩呐...老朽已是期颐之年...黄土埋到脖子了...张王氏...她...她是老朽看着...长大的女娃子...苦啊...老天爷不开眼...让她遭这个罪...临了...临了...求蜀王看看...给...她一个...安生吧。”
每一个字,老人都说得极其艰难,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
这一幕,寂静无声,却比刚才所有的哭喊哀求都更具震撼力!
百岁人瑞的血泪之言,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敲打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上。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无数双眼睛,或震撼、或悲悯、或感同身受,都聚焦在那卷小小的血书和那位如同活化石般的老人身上。
李恪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卷还带着老人体温的血书。
那暗红的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着他的掌心。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老人,深深地地躬身一礼。
然后,他拿着那卷血书,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公案之后。
他没有立刻坐下,也没有看那血书,只是将血书轻轻放在案头,与那两份血案的卷宗并排。
他的目光,越过堂下黑压压的人群,再次落回到那个如同枯木般的张王氏身上。
那老妇人依旧垂着头,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恍若未觉,只沉浸在她自己的死寂世界里。
李恪缓缓坐下。
“杨县尉!”
“属下在!”
杨岌立刻出列,声音洪亮。
他手中捧着一份厚厚的卷宗,神情肃穆,再无半分平日的惫懒。
“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