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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期颐之年

作者:昨日即今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益州城的薄雾,前几日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府衙大门外,变得更加拥挤。


    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望不到边际。


    “挤什么挤!老子鞋都掉了!”


    “他娘的,谁踩俺脚了?”


    “前面的到时候蹲着点,让后面的也看两眼!”


    “张婆婆不会真的被杀头吧?”


    “呸!乌鸦嘴!那是陛下的皇子,怎么会是非不分,更何况,还有高都督在!”


    “那任家的小畜生死得好!就是可惜了陈大胜那个老实人......”


    “嘘——小声点,任氏的人也在呢!”


    ......


    议论声、叫骂声、叹息声、孩童的哭闹声、还有衙役们声嘶力竭维持秩序的吼声,汇成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击着府衙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密不透风的人群里,仿佛空气都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焦灼。


    “吱呀——轰!”


    万众瞩目中,府衙那沉重的大门终于缓缓洞开。


    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骚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朝门内涌去。


    守在门前的衙役们如临大敌,肩并着肩,用尽吃奶的力气组成人墙,抵挡着洪水般想要涌入的人群。


    “肃静!公堂重地,禁止喧哗!旁听者按序入内!”


    炼气化神境的班头奋力大吼,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但总算是让汹涌的人潮勉强分出一条通往正堂的狭窄通道。


    宽阔的庭院尽头,是高高在上的府衙正堂。


    明镜高悬的巨大黑漆匾额高悬正中,在晨光中显得肃穆而沉重。


    李恪正襟危坐,一身玄色蟒袍,玉带束腰,难得地收起了那副惫懒模样。


    高士廉面容沉肃,目光如同一种渊渟岳峙的凝重。


    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面容肃杀,目光如电。


    “啪!”


    惊堂木重重落下,声震屋瓦。


    “带犯人!城西张王氏鸩子案,开审!”


    随着这声宣告,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无数目光聚焦向侧门。


    一个身影在两名衙役的搀扶下,蹒跚地挪了进来。


    正是张王氏。


    她穿着囚服,满头稀疏的银丝凌乱地贴在额角,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刀刻,深得能夹死苍蝇。


    几日牢狱,更添憔悴,背脊佝偻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的眼神浑浊而空洞,直直地望着前方冰冷的地砖,对周围的一切——包括高坐堂上的蜀王和都督,包括堂下无数注视着她的目光,都毫无反应,仿佛灵魂早已随着她那个痴傻的儿子一同死去。


    “跪下!”


    衙役低喝。


    张王氏正要顺从地跪倒在地,却听见李恪淡然道:“无需跪拜,念其年事已高,特许赐座。”


    话音刚落,立刻有衙役搬来一张椅子,让张王氏坐下。


    她的头颅深深地垂着,只露出一个花白的发顶。


    身穿青色官袍的王玄策,立于堂中,声音沉稳,却清晰地回荡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堂内外。


    他将张王氏如何在米粥中投毒,其子张辉如何暴毙,仵作勘验结果,街坊目击证词,残余毒物及药物情况,还有张王氏供认不讳的经过,一一详细叙述。


    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仿佛是战扬上射出的漫天箭雨,射在众人的心头。


    “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按律,谋杀期亲卑幼者,斩!”


    王玄策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无形的寒气扫过全扬。


    死寂。


    无数双眼睛望向那个如同一截枯木的老妇人,悲悯、同情、不忍的情绪在人群中无声地弥漫、发酵。


    “张王氏!”


    李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所述案情,你可认罪?”


    张王氏依旧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对一切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张王氏,蜀王在问你话!”


    旁边的衙役低声提醒。


    那老妇人似乎被惊醒,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威严的公堂,扫过那些穿着官袍的人,最后,空洞地落在李恪脸上。


    “认...认罪...”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是...是我...毒死了...我儿子。”


    她又低下了头,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呓语,“儿啊...是娘...对不起你...黄泉路上莫怕...等等娘...娘很快就来找你...”


    这断断续续、字字泣血的低语,瞬间引爆了压抑已久的情绪!


    “蜀王开恩啊!”


    一个汉子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砖上。


    “张婆婆是好人!她杀儿是没办法啊!”


    “求殿下饶了张婆婆吧!”


    “她苦了一辈子啊!”


    “青天大老爷,您睁开眼看看,发发慈悲吧!”


    悲声四起,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公堂的肃穆。


    前排的百姓纷纷跪倒,后排的也拼命往前挤,伸长了脖子,挥舞着手臂,哭喊声、哀求声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着堂上的每一个人。


    衙役们紧张地维持着秩序,棍子横在身前,额角都冒出了汗珠。


    “肃静!肃静!”


    班头喊得嗓子冒烟,然而,人群的骚动并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不少人的目光投向高士廉,这位老成持重的都督,或许能说上话。


    更有人开始低声咒骂,说蜀王年纪太小,不懂人间疾苦。


    就在这乱哄哄的时候,人群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拥挤的人群竟自发地向两边分开一条窄窄的通道。


    两名壮汉搀扶着一位颤颤巍巍地老人从人缝中走了出来。


    老人太老了,须发皆白,背脊佝偻,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看得周围人心惊胆战。


    他枯瘦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用粗麻布写就的东西——那布上,赫然是暗红发黑、触目惊心的字迹!


    血书!


    他的出现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汹涌的哭喊声与骚动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点点地平息下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追随着这位仿佛从时光深处走来的老人。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他脚下布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以及那沉重得如同背负着山岳的喘息。


    老人代表了什么?


    是时间本身?


    是这片土地上沉默的见证?


    李恪在高高的公案后,一直沉静如水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当看清那老人手中血书的瞬间,他猛地站起身!


    他没有理会堂下的喧哗,没有看任何人,径直从公案后绕出,快步走下那几级象征权力和威严的台阶。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年轻的亲王,走向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人家,当心脚下。”


    李恪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孝顺儿孙,声音异常的温和,带着发自内心的恭敬,从一名壮汉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扶住老人的手臂。


    他看向小高,微微挑眉。


    小高反应极快,几乎是飞一般地从堂侧搬来了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堂下靠前的位置。


    李恪如同侍奉自家尊长一般,小心地搀扶着老人,让他在椅子上坐稳。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摆一丝亲王的架子,只是极为耐心的搀扶着老人。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次试图将那卷沉重的血书举起,都因无力而垂下。


    李恪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微微躬着身,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老人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卷浸透着悲怆和恳求的麻布血书,颤巍巍地递向李恪。


    他浑浊的老眼望着李恪,嘴唇哆嗦着,发出的声音微弱而含混,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蜀王...开恩...开恩呐...老朽已是期颐之年...黄土埋到脖子了...张王氏...她...她是老朽看着...长大的女娃子...苦啊...老天爷不开眼...让她遭这个罪...临了...临了...求蜀王看看...给...她一个...安生吧。”


    每一个字,老人都说得极其艰难,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


    这一幕,寂静无声,却比刚才所有的哭喊哀求都更具震撼力!


    百岁人瑞的血泪之言,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敲打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上。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无数双眼睛,或震撼、或悲悯、或感同身受,都聚焦在那卷小小的血书和那位如同活化石般的老人身上。


    李恪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卷还带着老人体温的血书。


    那暗红的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着他的掌心。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老人,深深地地躬身一礼。


    然后,他拿着那卷血书,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公案之后。


    他没有立刻坐下,也没有看那血书,只是将血书轻轻放在案头,与那两份血案的卷宗并排。


    他的目光,越过堂下黑压压的人群,再次落回到那个如同枯木般的张王氏身上。


    那老妇人依旧垂着头,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恍若未觉,只沉浸在她自己的死寂世界里。


    李恪缓缓坐下。


    “杨县尉!”


    “属下在!”


    杨岌立刻出列,声音洪亮。


    他手中捧着一份厚厚的卷宗,神情肃穆,再无半分平日的惫懒。


    “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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