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心头一跳,看着王玄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预感到有麻烦上门了。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说说看,什么案子能把你愁成这样?舅姥爷没有出手?我那位舅舅掌握情报是吃干饭的?”
王玄策深吸一口气,将两份卷宗郑重地放在李恪面前的书案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里面沉睡的恶魔。
“高都督案牍劳形,此事被我压着,并没有传到他那里,至于高少爷,他说无能为力!”
“嗯?”
李恪神色一凝,高履行表示无能为力?
他伸手拿起书案上的卷宗,仔细看了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拧成了疙瘩。
王玄策一眼就能看出李恪手中的卷宗是哪一个血案,他声音沉凝道:“第一桩,城西豆腐坊,七旬老妪张王氏,于三日前,亲手在其子张辉日常饮用的米粥中投入砒霜,张辉食后暴毙。”
他看了一眼李恪,继续道:“经仵作勘验,确系砒霜中毒致死。有不止一位街坊可以作证,亲眼目睹张王氏熬粥,喂食过程,衙役已经寻到了残余毒粥与药物,老妪亦是供认不讳,证据链完整清晰,堪称铁案!”
王玄策深吸一口气,似乎不愿将后面的话说完,“依律,谋杀期亲尊长、卑幼者,皆斩!”
弑子!
还是亲手毒杀!
若只是如此,张王氏这般丧绝人性的恶妇,该杀,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然而,当李恪看到后面,只觉一阵冰凉,眼中的悲切之意,怎么也散不去。
王玄策叹息一声,声音带着压抑的沉重,“此案内情传出,全城哗然!那张辉患有失魂症,痴傻五十载,全赖其母张王氏照顾,浆洗缝补,端屎端尿,耗尽心血,从青丝熬成白发!多年以来,他们母子受尽白眼,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此事邻里尽皆知晓。”
李恪沉默不语,怔怔地望着卷宗,上面的字,触目惊心。
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其夫早亡,独自带着痴傻的儿子,一路的艰辛,无人尽知!
杀子,是她对儿子的保护。
年逾古稀,张王氏也是体弱多病,自觉油尽灯枯,已经时日无多。
她最大的恐惧便是自己死后,那痴傻的儿子无人照顾,会流落街头受尽欺辱,甚至是活活饿死!
与其让照顾大半生的儿子在自己死后凄惨离世,不如...由自己亲手送他上路,好在九泉之下,母子重逢!
知晓内情的百姓口口相传,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城西,乃至半座益州城,百姓都炸了锅,无数人涌到衙门,长跪不起,痛哭流涕,为张王氏喊冤求情。
已经有上百位白发苍苍的乡老,联名上书血书,言称:“张婆婆一生至善,杀子实乃无奈断肠之举,若杀此慈母,天理何在?”
法理昭昭,然情理滔天!
李恪双手握拳,此事,他也感到棘手,一边是法理,一边是情理,舆情汹汹,若是依法判处,恐怕会激起民变,而若是站情理,律法不就成了一句空谈?
不等李恪消化这第一桩案子的沉重,王玄策已经将第二份卷宗递到李恪的手上。
相比于第一份卷宗,这份卷宗,似乎从封面就透着一股浓烈的血腥与怨毒!
“第二桩...”
王玄策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压抑的怒火,“前日深夜,城南任家庄园,任氏家主最宠爱的那个纨绔小儿子任玉麟,被人发现死于佃农陈大胜所居茅屋之外!死状极惨,头颅被钝器重击,颅骨碎裂,脑浆迸流!凶器,正是陈大胜家中一把沾满血迹和脑组织的锄头!有目击者称,当夜曾见陈大胜手持锄头,状若疯虎,追打任玉麟至其屋外,随后便听到了凄厉惨叫和重物击打声!”
李恪的心猛地一沉。
任氏?
益州三姓之一的任氏?
豪门公子,死于贫贱佃农之手?这背后......
“陈大胜当扬被捕。”
王玄策语速加快,带着一丝讥诮与无力,“他对杀人供认不讳!然而,此案另有惊天隐情!”
顿了顿,王玄策继续道:“据陈大胜哭诉,并有多名佃农暗中指证,其新婚妻子柳氏,小有姿色。任玉麟这纨绔,半月前偶见柳氏,便起歹心!曾多次趁陈大胜外出劳作,强行闯入茅屋,对柳氏实施奸污!陈大胜悲愤交加,曾数次告至县衙!然...”
王玄策的声音陡然拔高,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状纸如泥牛入海,反遭衙役呵斥驱赶!更有传言,任家以重金贿赂县令、县尉,将此等恶行强行压下!陈大胜告状无门,妻子终日以泪洗面,受尽屈辱!”
“前日深夜。”
王玄策吐出一口浊气,满脸寒霜道:“陈大胜提前收工返家,竟撞见任玉麟再次闯入其家,正欲对其妻施暴!积压的屈辱、愤怒、绝望瞬间爆发!陈大胜怒火中烧,抄起门边的锄头便追了出去...血案,由此而生!”
“如今,陈大胜身陷囹圄,其卧病在床的老母与妻子柳氏,被任氏派人日日堵门辱骂、威胁,甚至往其茅屋泼洒污秽!任氏更是扬言,要告陈大胜无故杀害良民,判其斩首,更要其母其妻偿命!”
李恪眼中寒光一闪,冷笑连连,好好好!
“百姓皆言任氏仗势欺人,逼奸在前,压案在后,逼得老实人走投无路,愤起杀人!民怨沸腾,衙门若再偏袒任家,必生民变!”
王玄策说完,胸膛剧烈起伏,显然也被这案子的内情和汹涌的民情激得难以平静。
他看向李恪,神色复杂,“殿下,这两桩案子,桩桩血泪,件件棘手!第一桩,法理难容,情理难恕!第二桩,血债在前,官逼民反!如何处置?”
李恪手指敲击着书案,目光死死盯着两份卷宗。
“如今百姓都在盯着都督府,甚至是盯着殿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李恪挥手打断王玄策的话,“立刻派人去保护陈大胜的母亲与妻子,另外再让人去告诉任氏家主,就说是本王的意思,祸不及妻儿,若敢再骚扰她们,本王见一个宰一个,不信便试试!”
试试就逝世!
“喏!”
王玄策领命,就要出去安排。
“等等。”
李恪面露沉思,皱眉道:“让高履行别闲着,去查,去找证据,拿出民意来!”
王玄策若有所思地点头,快速离去。
李恪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
头疼!
针扎似的疼!
慈母鸩痴儿,孝子杀恶少!
一桩是法理昭昭却情理滔天的伦理绝境!
一桩是血债累累却权势压顶的阶级倾轧!
两桩血案,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益州这看似蒸蒸日上的繁华表皮之下,露出了里面脓血淋漓、盘根错节的腐朽与不公!
“他娘的......”
李恪低声骂了一句,感觉嘴里发苦。
益州五年计划已经开始实施,而这两桩血案就是悬在新政头顶上的利刃!
只谈法理,张王氏必死,陈大胜难逃重刑,而司法建设一事只怕让百姓避之不及,民心必失,司法威信会沦为笑柄,乃至引发骚乱。
只谈情理,网开一面放过张王氏,轻判甚至是释放陈大胜,那律法威严何在?朝廷法度岂不成了儿戏?日后又该如何服众?
此刻,李恪竟有些厌烦蜀王这个身份。
否则,路见不平一声吼,他大可以为张王氏、陈大胜鸣不平,至少,也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然而,他不是江湖侠客,他是益州蜀王,他的一举一动,牵涉着整个益州的稳定,他不能任由性子胡来,他需要权衡各方,将益州稳定在发展的列车上。
“民心如水...”
李恪睁开眼,手指敲着书案,发出单调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当日在长安他能借民心所向的大势净化崔明礼的咒印,今日民意狂潮朝他汹涌而来......
呵!
李恪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中的懒散变成斗志昂扬。
既然这水已经烧开了,那就让它变得更沸腾些!
“杨县尉,你人死哪去了?”
李恪朝着门外大吼一声。
杨岌推开门,朝里探出一个头,纳闷道:“殿下,你叫我?”
李恪看着他那有些熟悉的惫懒样,没好气道:“杨县尉,你老人家也该活动活动了!”
杨岌满头雾水地走进书房,还未开口,李恪就将书案上的第一份卷宗丢给他,“我说,你看,然后听令行事。”
李恪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此案,你立刻带人详细调查张王氏的口碑,尤其是她照料痴儿的具体细节、艰辛程度,是否有邻里接济,又是否有官方或族内的帮扶记录,此外,还有她的身体状况!所有能证明她情有可悯的细节,事无巨细,全部记录在案,一定要签字画押!”
杨岌越看越是心惊,郑重其事道:“殿下,此事交给属下,不出三日,一定将所有的东西拿出来!”
李恪颔首。
杨岌转身走出书房,动作快若闪电,哪里还有之前的懒骨头劲,心中似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小高!”
李恪轻喝一声。
小高手捧一碗鸡汤,大步流星地走进书房,他将鸡汤放在书案上后,静静地等待李恪的吩咐。
“这份卷宗看一下。”
李恪将卷宗丢给小高,“立刻提审当初陈大胜告状时经手的衙役官吏!主簿、书吏、衙役,一个不漏,分开审!我要知道到底是谁收了任家的贿赂,谁压下了状纸,又是谁威胁驱赶了陈大胜,不惜手段,撬开他们的嘴!”
小高沉稳地点头。
等他走出去后,李恪望着只有画纸的书案,喃喃自语道:“凡事都要讲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