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杏林堂后院的灯笼在夜风里稳稳当当的亮着。
孙大膀白天跑堂夜里受井,眼圈熬得黢黑,第五天还是风平浪静,苏老头看不过去,硬是把他拖到屋里,勒令补足一天的觉,才算消停。
而恒泰源那边,陈掌柜像只缩头乌龟,彻底没了动静。
梧桐里的街面,似乎又恢复了那种让人松口气的平静节奏。
这一天午后,宋安沐收拾好一个小巧的青花瓷温盅,里面装着刚熬好的小米粥,米油熬得浓稠喷香,上面还浮着几小片翠绿的嫩菜叶。
那珍贵的祛秽散,被她用灵泉水化开,混入小米里面煮开了,又用长勺均匀的搅开,一丝儿怪味都没有。
她喊上弟弟,两人又拐进了那条总是带着股潮湿霉味的泥鳅巷。
还是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钱娘子开门时,身形依旧单薄,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下意识的想把身后的狗剩藏得更严实些。
但这次,被娘亲手臂半环着的狗剩,状态明显不一样了。
小娃儿没像前几次那样病恹恹的趴在娘亲肩上,而是自己站立着,虽然仍显瘦弱,但小身板挺直了些。
那张原本灰暗蜡黄,被病气笼罩的小脸,也褪去了一层陈旧的壳,透出些细微的血色光亮来。
“钱婶子,我们熬了点软和的小米粥,拿温盅捂着,还热乎着。”宋安沐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她声音放得柔和了些,看着小娃儿说道:“狗剩最近看着精神多了!”
钱娘子接过那个带着热度的温盅,手心被熨帖得暖暖的,再看看儿子明显比之前有生气的模样,眼眶一下子就湿了,鼻尖也泛了红。
连着吃了好几次宋家送来的,里面掺了苏大夫“秘药”的吃食,狗剩的变化她是真切切看在眼里。
娃儿身上那股总是祛不掉的虚汗消停了大半,夜里惊醒哭闹的次数少了,有时候能多睡一会儿安稳觉。
这几个月来压在心头的那股无边绝望里,竟透出了几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是这点光,让她快要干涸的心又泛起了一点点热乎气儿。
她手微微发着抖,赶紧把温盅放到屋内那张破旧的三条腿桌子上,用家中那个缺了个口的粗瓷碗盛了大半碗,一边小心吹着气一边搅动。
粥里的药味淡极了,几乎完全被米油的香甜覆盖。
钱娘子自己先尝了一小口试试温度,然后才舀起一勺,小心的吹了又吹,送到狗剩嘴边:“来,剩儿,趁热吃点…”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看着狗剩乖乖张开嘴,小口小口的吸溜着娘亲喂到嘴边的热粥。
宋安宇脸上也露出了喜色,忍不住夸道:“外公这药可真管用!比我们店里晾的那些普通药草效果好多了!我就说嘛,外公出手,肯定行!”
他这话既是真心高兴狗剩的身体好转,也是在不动声色的“肯定”苏老头的能力,加深钱娘子的信任。
一碗温热,饱含药力的暖粥慢慢下肚,狗剩的额头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晶莹透明的,不像以往泛着让人忧心的油黄。
钱娘子给他擦着汗,手指拂过孩子温热的额头,再看着儿子竟然自己捧着碗,把他碗里剩下不多,还飘着油花的汤也一口口喝光了。
那强忍了太久,积蓄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断了线似的滚落下来,砸在狗剩的衣襟上。
心口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又冷又硬的巨石,仿佛真的被这股暖流冲刷着,松动了一点点缝隙。
粥香和淡淡的油花香气在狭小的屋子里飘荡着。
吃饱了的狗剩,精神头比刚才更足了些,没像之前那样立刻昏睡,他挣脱开娘亲些许的环抱,蹬着腿想自己下地走几步。
钱娘子一边抹泪一边小心扶着他,狗剩稳稳的站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目光落在墙角处。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用破布头缝制的布老虎,整个布偶看起来灰扑扑的,还缺了只耳朵。
但那是狗剩爹还在的时候,从街上买回来哄他的唯一玩具。
狗剩跌跌撞撞的,几步挪到了墙角,伸出小手,费力的够着了那个布老虎。
他把脏兮兮的小脸贴在布老虎同样灰扑扑的肚子上,咧开小嘴,露出了一个纯粹属于孩子的,无忧无虑的微笑,甚至还口齿不清地咕哝了一句:“爹…虎虎…”
这一声“爹”,这一个微笑,这一个试图玩耍的小小动作,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扎进了钱娘子心底最深处,也是最脆弱的那块地方!
“他爹…”钱娘子浑身剧震,再也压抑不住,那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终于冲破屏障,变成了嘶哑的哀嚎。
她突然扑上前,一把抱住正抱着布老虎,懵懂不知事的狗剩,力气大得像要将孩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
她的脸深深埋在儿子瘦骨嶙峋的肩头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整个人抖得像一片秋风里的落叶。
屋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宋安沐和宋安宇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钱娘子哭了许久许久,声音悲戚绝望,如同受伤母兽的哀鸣。
那哭声里不仅仅有着对亡夫的思念,更是几个月来积压的恐惧屈辱和无助的彻底爆发。
好半天,她才抬起一张被泪水浸透,充满刻骨痛苦与无尽怨恨的脸,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了石破天惊的控诉。
“宋姑娘,宋公子…那钱府…钱世铎…他…他不是人!他是披着人皮的鬼!是吸人血的畜生啊!”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声音像钝刀子割肉般凄厉。
“孩他爹是老实巴交的泥瓦匠!命不好!在老家给人盖房子,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下来,摔断了腰,命是硬撑了几天,最终还是没熬住…撇下我们孤儿寡母…”
钱娘子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泪:“娃儿才三岁!我一个妇道人家…走投无路啊!只能厚着脸皮,带着狗剩去投奔我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舅,就是那钱府的老爷钱世铎!”
“想着…想着哪怕在他府上当个最下等的粗使婆子,给人洗衣服倒夜香都行,只要能给娃儿挣口饭,让我俩有个地方窝着,不被饿死冻死的就知足了!”
说到这,她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死灰的自嘲和绝望,冷笑了一声。
“哼…可我们哪里是进了富贵窝!那是入了阎罗殿!住进柴房的第二天…狗剩想他爹,哭得厉害,心里害怕,就跑出去躲在后院的花树底下偷偷的哭…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就是这一躲,给他惹来了塌天的大祸啊!”
钱娘子的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了,眼中的恐惧要凝成实质:“我去找剩儿的时候,我们听见钱老爷在院子里,跟一个穿得像…像个法师,腰上挂着一串铃铛的人说话!说的全是阴间里才有的鬼话!什么取血,炼丹之类的,剩下的…咱一个乡下女人,也听不懂,就觉得那话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直打冷颤!”
“打那天起没几天!府里就来了个蒙着脸的大夫!说是老爷心善,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特意请来给我儿瞧瞧身上不大爽利的病!”
“我当时…当时还千恩万谢!觉得是遇到贵人了…可他们把我可怜的剩儿带走了…整整一宿啊!回来的时候…呜呜呜…”
钱娘子哭得要背过气去,指着狗剩细瘦的小胳膊,“宋姑娘宋公子,你们看看!你们摸摸!剩儿这胳膊上还有心口窝那儿!全是针扎的口子!数都数不清!剩儿刚回来的时候,那一张小脸…白得像是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一样…浑身都软得像没长骨头!那些人…那些人是用尖头管子…在抽我儿的血啊!活生生的抽!一大碗…一大碗的…我儿的血…就那么被抽走了…”
她的控诉让人感觉到了撕裂人心的绝望和痛苦,狗剩似乎被这过激的情绪感染,又或是潜意识里也记得那可怕的痛苦,也害怕的哭了起来,宋安宇赶忙轻轻拍哄着孩子。
好半天,钱娘子才从那窒息的悲痛中喘过气来,声音嘶哑得厉害,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死里逃生的恐惧。
“后来…那个蒙脸大夫“好心”的送来了好几碗苦得能把肠子吐出来的汤药,说是给我儿补身子,可…可我家剩儿吃了那药,那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整个人缩水一样的瘦下去,整天迷糊糊的…连路都快要走不了…眼睛也没光了!我知道…那是催命的药啊!”
“再后来,钱世铎那个阎罗王!他找上了我…”钱娘子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死死压住,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抖起来,牙齿发出咯咯的碰撞声。
“他说…他说看在那点子早就死绝了的亲戚份子上,大发慈悲给我们留两条贱命!叫我只当自己是聋子!是瞎子!带着这半死不活的娃儿…立刻滚!滚得越远越好!滚到这比猪窝还不如的泥鳅巷里来…自生自灭!”
“他…他最后还撂下一句话…”
钱娘子忽然扑倒在破桌子上,头深深埋下去,声音低得像濒死人的呓语:“他说…要是我们敢在外头,尤其是在衙门里的人面前多半个字的嘴,他就让人把狗剩身上…剩下的那点人油子…也…也彻底榨干!然后把我们娘俩,护城河里…喂…喂鱼!”
巨大的恐惧让她爆发出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用力捶打着胸口,似乎想把那份噬骨的惧意锤出去。
“那个…那个蒙面的大夫…?”宋安沐感觉自己的喉咙干涩发紧,她咽了口唾沫,心脏砰砰直跳。
钱娘子抬起头,眼睛被泪水泡得红肿,里面充满了茫然和无法磨灭的恐怖记忆:“蒙着脸,就记得他的一双眼睛,那眼神…像…像坟地里冒出来的鬼火…看得人心里发毛…”
说到这,她打了个一激灵,双手死死的抠住自己的胳膊,指甲都快陷进皮肉里,脸上褪尽血色,只剩深不见底的后悔和恐惧。
“宋姑娘!宋公子!这话你们就权当我发了疯,作了个噩梦!千万!千万不能说出去!要是…要是走漏了半丝风…我和娃儿…我们就…我们就…”
她死死咬住下唇,已经尝到血腥味,却不敢把那个死字说出来,只是用一双惊恐绝望的眼睛盯着两人。
宋安沐看到钱娘子的手在不自觉的剧烈颤抖,她毫不犹豫伸出手,用自己的双手用力的包裹住妇人的手。
她眼神清澈而坚定:“钱婶子!您把心放肚子里!今儿这屋子里的风吹不出去!我们姐弟俩一个字儿也没听见!您和狗剩就安心在这儿住着,谁也找不到你们这儿来!养好狗剩的身子骨最要紧!甭管啥时候,娃儿要是哪儿不舒服了,还是觉得心里慌张害怕,只管往咱们店铺里来!钱婶子,你记住了,有我们在呢!”
宋安宇也在一旁用力点头,还稚嫩的脸上满是郑重和可靠。
钱娘子怔怔的看着自己被宋安沐紧握住的双手,感受着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温暖和力度,再看看面前小姑娘那清澈透亮,写满真诚眼睛。
那被长久的绝望和恐惧冰冻得坚硬如铁的心,又裂开了几道深深的缝隙,暖流源源不断的涌了进来,融化了更多的冰碴。
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虽然还在哽咽,眼泪也止不住的流着,但那恐惧终于从最高点回落了一些。
钱娘子用力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感谢的话,却被翻涌的情绪堵着,终究只是化作一声破碎的“嗯…嗯!谢…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