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多做停留,离开了那个飘散着淡淡霉味和浓重药味的小院。
走出泥鳅巷好远,远离了那压抑的空间,宋安宇才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手背立马红了一片,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压抑着怒吼。
“姐!畜生啊!真是畜生!钱世铎简直是畜生不如的东西!对自己家远房亲戚都这么狠!抽一个几岁小娃儿的血!还恐吓威胁!他们想干嘛?!”
宋安沐也被刚才听到的,惨绝人寰的消息冲击得心头冰凉,她深吸了一口外面清冷的空气,压住翻腾的胃和心里的怒火,警觉得看了一眼四围安静的小巷,低声道:“嘘!别在这里说!小心隔墙有耳!咱们回家!”
两人脚步沉沉,从后门进了留香居,抬眼就看见自家后院墙根那块巴掌大的角落,柳文渊正蹲在那儿。
他袖口挽着,露出半截手腕,正歪着头,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地面。
“柳先生,”宋安宇压下心头的火气,勉强招呼了一声,“看啥呢?”
柳文渊闻声回过头,脸上带着笑意,下巴上那撮打理得还算整齐的短须动了动:“回来了?正好,看看咱们浇了宝贝药水的小苗子。”
两人凑过去一看。
嘿!
才几天?
那块浇了祛秽散药水的地里,刚冒头的苗苗已经挺起了腰杆。
叶子油绿油绿的,看着就厚实且精神,在阳光底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虽然边上也有几棵宋安宇顺手撒下去,只浇了普通水的小苗,可跟这片被精心照顾,浇了药水的比起来,就显得单薄蔫吧不少。
柳文渊用木棍轻轻拨弄了一下那茁壮的叶片,语气挺稳当,带着点“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味道:“药水劲儿是猛了点,这长势…瞧着比平常伺候的田地要快了不少。”
他捋了捋胡子,眯眼看着这片菜地:“不过,也没出在下料想之外。”
姐弟俩却惊喜得很,宋安沐伸出手指,指尖轻轻碰了碰饱满的绿叶。
“呀!这叶子厚墩墩的!”
宋安宇更是直接咧嘴笑了,心里的郁气也散了大半:“看来咱们这次的试验很成功,若是让奶和外公他们看见了,准得乐开了花来!”
到了晚上,留香居前头收了摊落了锁,油灯被点上,一家子围坐在大木桌子边上吃饭。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碗喷香的蒜苗炒腊肉,一盆嫩绿的炒菠菜等,还有一大盆冒着尖的白米饭,勺子筷子碰着碗,叮叮当当一阵响。
宋安宇闷头扒了半碗饭,热乎的东西下了肚,胃里踏实了,可心里那点事却又鼓噪起来。
他搁下碗,清了清嗓子,声音闷闷的打破了饭桌的暖意:“今天...下午那会儿,我跟姐去泥鳅巷,给钱娘子他们送药粥...”
宋瑞峰正伸筷子去夹萝卜条,闻言“嗯”了一声,抬眼看他:“狗剩那娃儿,吃着药...可好些了?”
宋安宇嘴唇抿得死紧,眼神在跳跃的灯影里沉沉的:“粥是喂下去了...”
他吸了口气,视线扫过桌上每一张脸:“可我们在钱娘子家...看见了狗剩的胳膊和心口上…”
“怎么了?”苏明华刚把一勺饭送进嘴里,手却顿在半空。
“全是紫点子!密密麻麻的!钱娘子哭着说...”宋安宇感觉嗓子里像堵了把干沙子,“当初他们投奔钱家是为混口饭吃,谁成想就因为他们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被钱世铎抓到现行,然后他就拿狗剩当药引,隔三差五的就抽血!回回都抽一大碗!”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
静。
死一样的寂静。
哐当——!
是赵氏手里捧着的汤碗没拿稳,碗底重重磕在桌沿上,滚烫的汤汁溅出来烫了手她也浑然不觉。
她眼睛瞪得溜圆,血色唰地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抽...抽血?真是抽...抽了娃娃的血?!那可是他们自家的骨血啊!这都下得去手?!这…这可真是遭天谴的缺德玩意儿啊!”
旁边正啃馒头的孙大膀,嘴张得老大,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柳文渊刚夹起一根黄瓜条的手停在了半空,随即缓缓收了回来,眉头深深锁了起来。
本就胆小的孙氏吓得直接捂住了嘴,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陈三罐扒饭的嘴也停了,米粒粘在脸上,他狠啐了一口:“呸!真他娘黑心烂肚子的豺狼!连窝边草都啃!”
苏老头重重搁下筷子,瘦削的手背青筋暴起,脸色难看的摇摇头:“造孽!真是造孽啊!”
宋瑞峰自始至终捏着筷子的那只手,指节早已绷得死白,他死死盯着桌面上那碗油晃晃的焖饭,牙关紧咬着,下颌线绷出凌厉的弧度。
半晌,才从牙缝里重重碾出几个字:“钱世铎这人...把爪子伸向自家亲戚娃娃的血肉,这黑心烂肚肠,是真真的…烂透了!”
众人没再说话,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墨玉突然“喵呜”一声窜上房梁,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咳…你们听我说!后院的苗苗们蹿得可高了!”
宋安沐突然扬声喊到:“柳先生说赶明儿就能摘叶子拌凉菜了,奶!咱们泡的酸坛子该启封了吧?”
“对对!”赵氏忙接话,“上回腌的嫩姜该入味了,正好配新菜苗!”
话题硬生生拐了个弯,众人七嘴八舌说起菜地长势。
宋安沐低头扒着饭,余光瞥见爹爹原本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她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弟弟紧绷的膝盖。
刚才饭桌上的不愉快,随着碗筷的轻响和赵氏硬着头皮打岔讨论新腌的酸菜,总算是慢慢消散了些。
虽然那血淋淋的事实在心头留下了阴影,但日子还得往前过。
几日过去。
杏林堂后院墙根下那点巴掌大的翠绿,成了宋家人的定心丸。
那苗子一天一个样,噌噌的往上冒,绿油油水灵灵的叶子舒展开来,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踏实。
一家人干活说话都中气十足,走起路来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铺子里头安生了好几天,孙大膀又亲眼见着那祛秽药水的神效,他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不用再整夜守着井,精气神儿回来后,跑堂吆喝的声音都更响亮,也终于能安安稳稳睡个整觉了。
留香居的生意,那是一天比一天红火,灶台的火苗旺得欢实,饭菜的香气飘得整条街都闻得见。
梧桐里这条街上的老主顾和新客人络绎不绝,谁不夸留香居的饭菜实在又热乎,大家伙儿嘴上不说,心里都门清,恒泰源那场还没凉透的笑话就是最好的下饭菜!
就那陈掌柜缩头乌龟似的窝了好几天,众人都以为他这回是彻底的老实趴窝了,没那个脸,也没那个胆子再出来蹦跶了。
结果谁知道这老小子憋了一肚子坏水,换了种体面法子使绊子。
这天苏老头照常核对恒泰源送来的药箱子,一开盖,上面一层摆着黄芪当归之类,瞧着倒还算齐整。
苏老头眉头都没松,直接一翻到底,翻到下面的药材就露了馅儿,厚厚一包白生生,本该紧实的生白术,表面摸着一股湿滑劲,几块大的扒拉开里头还能看见些细微的黑点。
再看那茯苓,块头倒是大,但灰乎乎的,手一捏还有点软趴趴,掰开一点闻闻,隐约带着点捂闷的霉味。
“这不行!”苏老头的火气腾的就上来了,他指着那两包药说,“大膀过来!把这堆玩意儿给我搬到恒泰源门口去!让他们当众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