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暗室。
几缕穿透高窗的冷冽阳光,驱不散这方寸之地的凝滞。
胖虎粗重的呼吸尚未平复,他抬手抹了把额上滚下的汗珠,油光在黢黑的皮甲上映出小片斑驳。
“大人!”他压低嗓门,带着巡街归来的亢奋与警觉,“成了!钉子全他娘的蹦出来了!”
他扳着手指逐一细数:“统共有五个生面孔,眼神直往人堆里扎,里头有个穿钉掌鞋的兔崽子最慌,朝码头的方向溜了,半道还跟西街口摸出来那俩对了个眼色!”
胖虎的手掌往空中一劈:“绝了大人!您这招搅得他们五内俱焚!巡街时满大街静的,怕不是连掉根针都能吓掉他们半条命!”
周正站在舆图前,手指无意识的划过舆图上代表仓栈的一片墨痕,指腹下的线条冰冷僵硬。
“水浑了,”他哑着嗓子开口,“沉渣就得往外翻。”
他收回手负于身后,在暗室里来回踱了两步,脚跟沉沉碾过石板地。
“传令,”周正停步,目光刺向舆图上几处朱砂点出的要害,“一,所有暗哨眼睛撑开,那个钉铁掌出入的去处,踩过的每一寸泥都盯死了,二,钱家四周再加一班岗,动静不许大,影子都不准多一个!三…”
他转过身,那张削瘦刻板的脸,此刻在微弱的光线下透着一股渗人的冷静,唯独眼瞳深处,有冰冷的火焰在无声灼烧。
“仓栈那边,怕是憋不住要挪窝了,就让他们挪,但挪到什么时辰,走哪条沟沟坎坎,都得给我摸得比自家炕头的席子还清楚!”
“是!”胖虎胸腔里滚过一声低吼,抱拳时皮甲铮然作响。
他转身欲走。
“慢着。”
周正的声音将他钉在原地。
“你午后再点几个机灵脸生的,就说是本官新令,各处酒肆茶楼都得招呼一遍,”周正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告诉他们,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官的眼里,揉不进‘沙子’!”
……
留香居后院,弥漫着各种鲜香麻辣的气息。
小柴房里,柳文渊还蜷在唯一的小马扎上,眼珠死死瞪着面前那张宣纸,口中反复咀嚼着:“七煞夺元…指掐藏污…铃铛…腰间的铃铛……”
发髻松散开几缕头发,黏在他汗津津的额角上。
隔壁的小杂物间。
宋安宇从怀里掏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粗纸,在临时充当桌案的石磨盘上小心翼翼摊开。
纸上是他先前根据柳文渊神叨叨的描述勾勒出的人形轮廓,骨骼嶙峋,腰身悬着模糊圆凸。
“柳先生还在想细节,”宋安宇皱眉,“但他说的这几个关键处,指甲污垢,腰上叮当响的东西,还有这阴森的劲头,大体不会错。”
宋安沐的目光越过石磨,落在后院小柴房那紧闭的门板上。
她沉默地接过其中一张画稿,走到角落通风处。
光线自高处的木格窗斜切进来。
她俯身从旁边小篓里拣出一根尖细的柳枝炭条,对着那模糊的腰际轮廓,一点一点描摹下去,炭粉细碎落下,指尖因用力微微泛白。
沙…沙…沙…
轻微的炭条摩擦纸面的声音在静室里有节律地响着。
炭条在那腰间模糊的圆形凸起处流连,点染,加深。
边缘虚一些,中心实一些,在极细密的点染之间,一个悬挂物的轮廓逐渐清晰,更接近一个圆形的,下方略有收束的小铃铛形状,甚至模糊暗示了一点细碎的垂链。
宋瑞峰和苏明华站在杂物间门口,借着门板的遮挡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阳光勾勒着她垂下的眼睫,在她鼻翼旁投下浅浅的阴影。
宋安沐描完最后一笔搁下炭条,捏着画稿走到门缝射入的光线里,眯着眼仔细检视,这才低声开口。
“爹,娘,”她举着画稿示意,声音极轻,“那妇人收了肉脯,除了道谢外,其他旁的字都没说。”
油纸包的重量传递过来的恐慌和无奈,仿佛此刻还在她指尖残留。
苏明华心头那点微渺的希望沉了下去,眉头拧紧。
宋瑞峰下颌的线条绷直了片刻:“既如此,心意到了就好,东西送出去便是福气,若还有送吃食的由头,务必谨慎再谨慎,一些寻常馍馍或小米粥便足够,其他事别多做。”
他看向女儿刚刚完成的精描画像,落在画中那抹腰间的铃铛上:“这人像要收好,千万别给外人瞧见。”
“我省得。”宋安沐郑重的将那几页画稿重新叠好,谨慎的藏在贴身的布囊内袋里,紧挨着她之前裹好的一小包晒干的野鼠尾花籽。
这是空间药田里长得最好的一种安神草,原是想寻机会给那孩子试试的,现在也只能先搁置了。
……
阳光晒得杏林堂后院炮草药草的棚顶发烫,草药的清苦混着泥土的腥气在空气里挥发。
陈三罐汗津津蹲在角落,埋头在他那只宝贝得紧的藤条小篮里扒拉。
碎响几声,他捞出几片皱巴巴,边缘略有些卷曲的深绿色叶子,凑到鼻子下嗅了又嗅,咧嘴笑开:“嘿嘿,宝叶儿!有嚼头!”
那是他前些日子在野地里寻摸到的,闻着有股子奇特的辛香,他当是难得的野味香料。
陈三罐随手掰下一小角叶片塞进嘴里咂摸,腾出一只手从旁边摸出刀子,准备把叶子切得更碎些好晾晒。
刀刃刚刮去叶片背面的细茸毛,一片叶子下掩着的一小段干枯的,乌紫中泛点黑褐色的尖锐枝刺,毫无征兆的在他指尖戳了一下。
“嘶!”陈三罐猛的抽回手。
细刺扎进左手食指侧面,沁出一点殷红的血珠。
他浑不在意,习惯性的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吮吸了一下。
辛辣中带着微苦的汁水混合着他自己的血腥味在舌苔上蔓延开。
然而这味道持续了不到两息,舌尖忽然一麻!
像是被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同时扎刺!
“呃…”他喉头一梗,整个口腔被一种失控的麻痹感攫住,舌头僵得竟有些动弹困难!
陈三罐本能的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惊恐的看向自己的手指。
那根细刺还半截露在外面,黑紫得发污。
“咋了?!”棚子另一头正在翻检药材的苏老头抬头,厉声喝问。
“这鬼刺…麻!舌头发木!”陈三罐声音都带着颤,他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脸颊。
苏老头脸色骤变,几步抢过来,一把拍开他还在揉脸的手,扯着他就往墙角瓦缸边去。
“低头!漱口!使劲漱!”苏老头抄起水瓢,舀起冰冷的井水就往陈三罐大张的嘴里灌。
陈三罐吐掉一口又一口水,舌根麻木带来的恐慌让他涎水直流。
几瓢冰水下去,那钻心的麻感终于稍退了些许,只留下舌苔一片迟钝的胀厚。
他心有余悸地吐出最后一口冷水,声音还打着飘:“邪了门了…哪钻出来这要命的鬼东西…”
苏老头板着脸,用两根小木棍小心的将那根从陈三罐手指上拔下来的乌紫细刺夹起,凑到阳光底下细看,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刺极细,约半寸长,颜色诡异的偏向乌紫,尖端还凝着一点微黏的暗色。
“这鬼东西哪得来的?”苏老头目光锐利如锥。
陈三罐哭丧着脸,指着小篮子里一堆杂乱的枯草残叶:“就…就在这些东西里裹着…像是西边大河拐弯那块荒滩的刺藤,我前儿在那边想看看有没有可吃的嫩根子…那藤爬了老大一片,叶子也古怪,锯齿尖得像刀子,紫黑紫黑的…”
“西大河拐弯?”苏老头捻着胡须的手指一下子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那不是…紧邻着仓栈下游淤积出来的那片死水滩?!”
这方位让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