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沐乖巧的领着这对母子来到前堂柜台,从等在柜台后面的陈三罐手中,接过那副沉手的药包。
就在递药给妇人时,她飞快将一个油纸包塞进妇人没提药的手里,并用气音低语:“婶子这个给你,回家饿了就吃一点,是晒干的肉脯,煮汤的时候也能加点提味,别饿坏了。”
油纸包里的东西被她用灵泉水浸泡过,希望小孩吃了身体能好点。
妇人一愣,攥着那有些微硬的小包,眼圈瞬间红了,她嘴唇哆嗦着,只发出不成声的哽咽。
与此同时,留香居后院小柴房临时改成的静养室里。
油灯彻夜未熄,昏暗的光线下,柳文渊枯坐在一张小马扎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一张摊开的宣纸,上面还只落了寥寥几笔炭痕。
他头发有些散乱,脸色比昨日装病时更像几分病容。
嘴里一直无声地念念叨叨,眉头紧锁,几乎在额心拧成一个死结。
“七煞夺元…七煞夺元…”他喃喃自语着,两只眼睛时而空洞,时而爆出精光,“主持者必是深谙诡谲邪术的妖人,当年听故事时只当听个稀奇,那人当时好像…”
他用力揪着自己的胡须,表情痛苦挣扎:“说他什么样子来着?黑?瘦?高?矮?穿什么袍子来着…”
吱呀一声轻响。
小柴房的破木门被推开一条缝,宋安宇端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和小咸菜走了进来。
“柳先生,吃点东西。”他声音放得很轻,将东西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眼神落在那张只有几笔潦草轮廓的纸上:“您还在想那妖人的模样?”
柳文渊像是被惊醒,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疲态和恼恨:“想破头了!那老酒鬼当时说得颠三倒四,提过一句半句那妖人!他似乎说那人总提个什么铃铛?还是…对了!好像说那妖人指甲缝里总是黑乎乎的…像是…像是常年弄那邪毒药渣子沁进去的!袍子的颜色记不得了…”
他说着说着,语气又不自觉得沮丧了下来,伸手烦躁的抓着头皮。
宋安宇没有催促,他转身从门后挂着的小布袋里,摸出几根削尖的细炭条和一张裁好的硬纸。
没有追问袍子颜色这种模糊的线索,他捕捉到的是那两个关键点:指甲缝藏黑垢,行止时可能有铃铛。
这可能是那人的法器,或者是他习惯性的饰物。
他拿起一根炭条,在硬纸上飞快落笔,线条简洁而有力,几笔便勾勒出一个枯瘦男人佝偻的侧影骨架。
在右手位置,他用密集的点和细线,着重描绘出几个指甲边缘模糊污黑的效果。
停顿一下,他又在人物腰间的位置,用极细的线勾勒出一个模糊垂挂物的轮廓,似是铃铛。
“您看看,大概…是这个感觉?”宋安宇将画递到柳文渊眼前。
柳文渊的视线恍恍惚惚的落在那简洁却抓住了神韵的几笔上。
那模糊而诡异的轮廓,那特意强调的指甲污垢,还有腰间那似是而非的铃铛…
某种记忆深处被尘封的恐怖画面仿佛一下子被勾了出来!
“对对对!”柳文渊手指敲击在小几上,声音带着点神经质的兴奋,“就是这个味儿!那种阴惨惨的感觉!指甲!就是指甲脏!腰里总叮当个啥,虽然模样儿细节记不清了,但这路数就是这路数!”
他看着宋安宇,眼神复杂又带着如释重负的狂喜:“好小子!你天生就该吃画骨描魂这碗饭才对!”
就在此时。
县衙二堂窗户大开,晨光涌入,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
胖虎的身影立在周正书案前,如同磐石:“大人!昨夜收到回报!镇西破庙后墙根,王家染坊废料堆角,还有码头往西二里地,那片乱坟岗子路口,都发现了新脚印!深浅不一,来回趟过几趟!绝对不是过路的!
其中一个鞋印子前头钉了铁掌,旁边脚印泥里还半埋着半截没烧透的竹签子,还有…在染坊那边的矮墙根上,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王铁头说瞧着像个小乌龟,但背壳上有三道横!像是某种计数或者标记方位的!”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道:“那对母子那边,阿彪一大早就猫在钱家附近那片芦苇荡里了!他说除非野猪下山撞塌墙,否则他眼皮都不带眨的盯着!”
周正默默听完,脸上沉静如水,眼底的寒冰却在不断加厚。
他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光滑的案面,发出沉闷而有节律的笃笃声。
布控点,符号,暗号递药,妇人居所附近的布防…
所有的信息都在他的脑中高速运转着,拼合起来分析着。
“嗯。”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蕴藏着决断后的风暴,“让王铁头他们继续盯着,记下每个生面孔出现和离开的时间和去向,其他一概不管,尤其告诫他们,绝对绝对不能靠近那仓栈五百步之内!命比纸薄,只有留着命才能办事!”
他加重语气:“阿彪那边也一样,让他务必藏好!非到图穷匕见之时切勿现身!那对母子是活路引子,动一根头发丝都可能断了线索!”
“是!大人!”胖虎声音压抑着激动。
“还有,”周正的目光投向窗外热闹起来的街道,“午后你带几个人,就说奉本官之命例行巡察治下治安,巡官需整备队伍,带上县衙所有能动的差役捕快,再召集镇上丁壮人手二十名,凑足三十人,备齐水火棍佩刀,从县衙大门正街开始,沿着东西南北四大主道,声势赫赫的去巡逻!把所有的街巷都趟一遍!告诉百姓新县令体察民生,严防宵小!”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让那些人看看本官还在按部就班地做我的县太爷!我的眼睛,就盯着那些鸡鸣狗盗的破事呢!这样,那真正要害之处反倒松了!给他们来个灯下黑!”
周正决定主动去搅浑这潭水!
用明面上的声势浩大,来掩盖暗地里的惊涛骇浪,同时也向那些藏匿在黑暗中窥伺的眼睛传递一个信息。
周县令不知情。
他还在管他的治安杂事。
更大的动作,才能搅动沉渣!
胖虎立马接受到周正的信号:“明白!大人!我这就去办!保证敲锣打鼓的让全镇都听见!”
……
日影西移,将近申时。
留下镇往日还算平静的街市,陡然被一种迥异的气氛打破!
县衙大门轰然洞开!
只听得院内号令声短促有力!
紧接着,踏踏踏踏踏踏踏…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远远响起!
一支多达三十人的队伍从县衙正门鱼贯而出,当头的是胖虎,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劲装,外面套着半旧的皮甲,腰挎长刀,气势汹汹!
他身后跟着十几名挎着腰刀,手提铁尺锁链的县衙捕快差役,队伍中段簇拥着二十名青壮民夫!
虽都是穿着布衣短褐,但手里拿的却都是崭新的齐眉长水火棍,齐刷刷挺立,步伐竟然也还算整齐!
“大人有令巡察治下!保境安民!震慑宵小!”胖虎身边一个嗓门贼大的差役扯着喉咙吼出号子。
“威——武——!”
队伍轰然应诺,声浪震得路旁茶楼窗纸都嗡嗡作响!
水火棍重重顿在地面!
砰砰砰砰!
尘土随之扬起!
腰刀与铁链碰撞,发出哗啦啦的金属锐响,脚步轰然踏进。
巡游正式开始!
这支明显带有武力展示性质的队伍,沿着东大街,一步一顿,水火棍每几步就整齐有力地顿在地上,发出震撼人心的“砰砰”声!
口号声此起彼伏:“严防偷盗!清查游闲!”
所过之处,行人商贩无不惊疑侧目,小摊小贩紧张的往自家摊位缩,路边的闲汉一溜烟躲进巷子深处。
孩童的嬉闹声瞬间消失,只有母亲惊恐捂住孩子眼睛的动作。
整个留下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巡查搞懵了!
人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测着这新来的县太爷在想什么,为何突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胖虎走在最前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表面虎着脸按着刀柄,一副尽职尽责要抓贼的样子。
眼底的余光却在人群中,楼阁窗户后,巷口阴影里快速扫视捕捉!
几个鬼祟的身影混杂在避让的人流中,明显脚步有些慌乱,眼神闪烁的朝着远离队伍的方向疾走!
胖虎眼尖,看到其中一人,正是报告里,那个钉铁掌鞋印的主人!
另有两个陌生面孔也神色仓皇,贴着墙根试图隐匿!
胖虎心头冷哼:这群人果然都在街面上,大人这招敲山震虎,把水搅浑的举动,真是太高明了!
他不动声色,朝着旁边一个小头目递了个眼色,下巴微抬,目光指向那几个可疑人溜走的方向。
那小头目心领神会,但并没有立刻实施追捕,只是更用力的顿着水火棍,吼着号子,继续维持着这浩大的声势向前推进着。
去追?
暂时没必要!
吓出来,才是他们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