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那一掌拍在书案上的巨响犹在胖虎耳边震荡,随着他踏出县衙二堂沉重的门槛而渐渐模糊。
午后金晃晃的阳光泼在衙署青石板地上,亮得刺眼。
县衙前街上小贩吆喝声,车马辚辚声,孩童嬉闹声喧腾入耳,是最寻常不过的市井烟火。
胖虎的身躯被裹在阳光下,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皮肤下的每一寸血肉都绷紧了,寒意透骨。
之前听到的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那颗滚烫的心尖子上,留下焦糊的腥气。
他加快脚步,身影混入熙攘人流,看似漫无目的,却七拐八绕,将那些可能投来的视线甩脱在身后。
大人的部署言犹在耳:通知王铁头他们加倍小心,命轮休整,保命为上!盯死仓栈!
县衙二堂内,窗外市声鼎沸,周正悬笔于半空,一滴饱满的墨汁悬在笔尖,将落未落。
他的动作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了,迟缓沉重。
眼前模糊地浮现出一张温和中带着威严的脸庞,那是他的嫡亲兄长,当朝左丞相周严。
记忆中兄长沉稳的声音穿过岁月,清晰地在耳畔响起:“阿正,水清无鱼,过刚易折。”
彼时年轻气盛的他对此嗤之以鼻,只觉兄长太过世故,少了那份顶天立地的刚正。
如今想来,兄长眼底深藏的或许并非妥协,而是对至亲手足的告诫,不忍看他四处碰壁,头破血流。
周正的手微微颤抖,那滴墨终究坠落,在信笺天头洇开一小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晕,恰似他此刻的心境。
喉头滚动,他压下翻涌的情绪,笔尖终于落向纸面。
起笔尚算平稳,叙述近日县务繁重,民生尚安之类的闲语。
然而,当笔锋滑至关键之处,字迹骤然变得凌厉而急促,又如同悬崖勒马般猛地克制住奔泻之势,竭力收束,以最朴拙却也最隐晦的字眼曲折表达,如刀刻斧凿。
“…兄长安启:弟于留下镇所察,非止贪墨渎职,此地竟有县丞钱世铎勾结地方,行灭绝人伦之事!其以药引为名,实行生人活祭之邪祀!证据虽初显,然其势已成,爪牙甚众,弟恐力有不逮,更恐稍纵即逝,遗祸无穷!此獠所图甚大,其行径之恶毒,骇人听闻,弟已身陷危局如履薄冰,恳请兄念及苍生,速遣心腹精干数人,秘赴留下镇助我!迟恐生变,若弟不幸出事,家中老小…”
笔尖在“老小”二字上狠狠一顿,墨迹再次泅开,模糊了字迹,也将那未尽之语堵在喉咙里。
周正抬头,双眼布满了血丝,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生生压下那股决堤的悲怆。
他定了定神,快速蘸墨,在末尾补上“兄万勿惊动旁人”数字,几乎力透纸背。
待墨迹干透,周正指尖有些发冷,将信纸反复折叠,折成一个特殊的方形记号,旋即塞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细小薄壁竹管内。
蜡油熔化,仔细地封住竹管口。
再取厚实坚韧的桑皮纸将这蜡封的竹管严严包裹住,外层再次浇上滚烫的火漆。
最后,这被层层防护的小卷,又被置入一个朴实无华,没有任何标记的木匣中。
匣盖合拢的那一刻,他以指腹按上家族特制的,极少示人的梅花纹玉印,重重的印在那块被特意刮毛,只待此刻的厚重火漆之上!
三重火漆!
三重禁制!
一个小小的木匣,此刻却重逾千钧。
“老福!”他沉声唤道。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门房应声推门而入,垂手侍立。
周正将木匣郑重递给他:“此物十分贵重,你持我私印,速去镇西威远镖局寻孙镖头,就说有批老山参,需即刻送往京城朱雀大街周府,务必亲手面交大老爷周严本人!镖银双倍付讫,告诉他,走那条旧商道!”
那条道崎岖隐秘,耗时稍长,但胜在少人知晓。
“是,大人。”老门房伸出双手接过木匣,将其紧紧揣入怀中,佝偻着背缓缓退出门外。
留香居后厨。
日头正烈,前堂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浪,一波波涌进通往后厨的门帘缝隙里。
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赵氏的吆喝声,灶膛里柴火噼啪声交汇成一片。
苏明华脸上端着热络的笑,手里稳稳端着一大盘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白面大肉包子从后厨往外走。
正巧一个常客端着空海碗过来,随口笑问:“诶,老板娘,今日怎不见柳先生在门口掐指头算卦了?还想请他看看我这趟远门顺不顺哩!”
苏明华脚步不停,眉毛都没动一下,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好:“嗐,您说柳先生啊!这不是昨儿夜里嘛,心血来潮观星推演,许是感召天机太过伤神,夜里露重又着了凉!天不亮就咳得厉害,嗓子也哑了!
我爹说他这是伤了元气,给开了方子让他在后头静养着,千万别动气,也别让人搅扰,怕冲了神气儿!”
说着她还朝后院方向努努嘴,表情煞有介事。
“哦哦,这样啊!”那食客恍然,面露关切,“那是该好生歇息!等柳先生大好了我再来求一卦!”
说罢端着空碗走了。
门帘落下,隔绝了大半喧嚣。
逼仄的后厨热气蒸腾,油烟子糊在油腻腻的泥墙上。
角落里的小矮凳上,柳文渊身上特意裹了件不合时宜的,灰扑扑的旧棉袄,整个人缩肩弓背的坐着。
赵氏和吴氏假意在忙碌着,耳朵却像支楞起来的天线。
宋瑞峰则坐在旁边一张小马扎上,手里机械地择着菜叶。
宋安沐和宋安宇也悄悄溜了进来,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众人都在认真的听他讲诉。
柳文渊抬起眼皮:“那邪丹真名唤做七煞夺元丹!歹毒到没边儿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那空气里都带着血腥气:“是要取生辰八字契合的童男童女心头精血为引!听着是心头血,却非一刀毙命那般痛快!”
柳文渊眼底露出深深的厌恶:“是以针锥刺穴!于特定阴邪时辰,一点点逼出心头至精至热之血!孩子被捆着动弹不得,哭都哭不出声儿,需受尽折磨!这一点心头血兑以朱砂,水银,孔雀胆,还有腐心草末儿…”
他如数家珍般报出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毒物名称,最后咬着牙道:“再用所谓三昧邪火熬炼!成丹服用!”
后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灶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遥远。
柳文渊语气急促,带着抑制不住的颤音:“吞下这丹的人起初确实精神陡增,红光满面,走路带风,力气也似乎大不少,看着就像返老还童了!可这都是七煞在夺他自身那点子本源根基!抽魂吸髓一般!不出十几年必定元气枯涸!五脏六腑如同枯朽的木头,一点一点衰败烂掉!
死时皮包骨头浑身腥臭,形同恶鬼!在下早年在西南一处荒僻小镇躲雨时,遇上个风烛残年的老翁,裹着一身烂布,缩在破庙角落等死,他当时喝多了山里劣质的烧刀子,痛哭流涕拉着我念叨。
说他亲眼见过儿子被抓走,后来被当作药渣子扔出来,就是这般死状,那老翁哭完就断了气,我那时…只当他悲痛过度说的疯话怪谈,谁能想到…谁能想到竟真有其事!真有人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冰冷钝刀子,在每个人神经上缓慢地割过。
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和反胃感骤然从吴氏脚底板冲上头顶,她正拿着一个粗陶碗的手剧烈一抖。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
粗厚的陶碗砸在泥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碎片带着油花飞溅开来!
“啊呀!”吴氏下意识惊叫一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惊恐万状地望向柳文渊,仿佛他口中那些可怕的景象就在眼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