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是感到气愤,而是像捕捉到了关键线索的猎人,在这一瞬间进入了极度专注的状态。
那双原本半眯着的眼睛里翻涌着震惊与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洞悉了真相后的冰冷寒意。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钉在桌上那一张粗糙的纸上,那是宋安宇重新临摹出的,记载着符号含义的纸。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油灯燃烧的声音,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柳文渊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重而严肃的气息。
“鬼符…”柳文渊的声音低沉,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沉默了许久后,才重新开口说:“那哪是什么药引,那是索命的鬼符!他们是要生人活祭!以此来炼制邪丹!!!”
“生人活祭?!炼邪丹?!”
听到这骇人听闻的事,众人只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脊梁骨处窜起!
赵氏和孙氏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苏老头再次叹了口气,痛苦的闭上双眼,其他人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无一例外,都是脸色发白。
柳文渊揭露这惊天之秘后,他不再言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院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油灯摇曳的影子。
那一个个带着血腥地狱气息的词语,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也将这间小小的店铺,拖入了无边黑暗的核心。
翌日晌午,留香居人声鼎沸。
胖虎如同往常一样,大喇喇地坐在角落里,他面前摆着一海碗油汪汪的杂酱面和凉拌小菜,正吃得呼噜作响,额头上沁出细汗。
赵氏笑容满面的端着两个刚出锅的热烧饼走过来,放到胖虎桌上:“虎爷,您的烧饼!趁热吃啊!”
“谢赵大娘!”胖虎咧嘴一笑,抓起烧饼就咬了一大口。
正在邻桌收拾碗筷的宋安宇抓住机会,借着弯腰擦桌子的动作,身体巧妙地遮挡了大部分视线。
他以极快的速度,对着胖虎低语道:“虎哥,柳先生说那药引其实是生人活祭,用来炼邪丹的!”
胖虎抓着烧饼的手一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剧烈收缩,口中的烧饼仿佛变成了冰冷的石头。
一股寒意席卷全身,但他硬生生压下了翻腾的胃液。
他用力咀嚼着嘴里的烧饼,腮帮子鼓动,借着动作掩饰失神,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咕哝:“唔!香!”
随即,他向宋安宇投去一个极其短暂的眼神,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宋安宇直起身,若无其事地端着碗筷走向后厨。
胖虎继续大口吃着面,吞咽的动作比平时更加用力。
周围的喧嚣依旧。
几分钟后,胖虎将最后一口烧饼塞进嘴里,又端起海碗,把面汤喝了个底朝天,粗鲁地用袖子一抹嘴。
他丢下几个铜板在桌上,对柜台方向喊了一嗓子:“宋大哥走了啊!味儿还是那么地道好吃!”
宋瑞峰百忙之中应了一声,胖虎迈着与往常无异,略带些懒散的步子离开了留香居。
阳光刺眼,街道喧嚣,但他只觉得浑身发冷,胃里滚烫的食物也驱不散方才听到那些话所带来的寒意。
生人活祭!炼邪丹!
这些只存在于志怪小说和衙门禁忌卷宗里的词汇,竟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那帮畜生,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他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穿过热闹的街市,直奔县衙后堂。
周正刚用过午饭,正在书案前处理一份田亩纠纷的卷宗。
他眉头微蹙,看得仔细,笔悬在纸上迟迟未落,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他眉宇间洗不去的刚正之气。
“大人!”胖虎推门而入!
要报告的事太过严重,他甚至都忘记了需要先敲门。
周正抬起头,看到胖虎难得一见慌张的神色,心头便是一沉。
他将笔搁下:“何事如此慌张?”
胖虎反手关紧门,几步窜到书案前,身体微微前倾,压着声音:“大人,宋家那边有消息,柳先生认出来那账本里的药引,根本就不是什么草药!那是…是生人活祭!钱世铎那帮王八蛋在炼邪丹!”
“什么?!咳咳……”周正倒吸一口冷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他扶着桌案边缘,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压下胸口的翻腾。
那双总是透着刚直的眼中,先是盛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被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深沉的悲愤取代!
他想起当年在京城,那些为了私欲无所不用其极的丑恶嘴脸。
想起自己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而被构陷贬谪的屈辱。
更想起在南迁路上,自己用粮食试图救助灾民,却被疯狂的人群抢掠一空,若非宋家人仗义援手,他周正和仆从胖虎早已曝尸荒野!
那些挣扎的脸孔,那些绝望的眼神,与此刻听闻的生人活祭重叠在一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畜生!一群悖逆人伦,丧尽天良的畜生!”周正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砚台都跳了起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
周正并不是迂腐之人,官场沉浮十数载,也深知人性之恶,但用活人炼制邪丹这等骇人听闻灭绝人性的罪行,彻底超出了他所能容忍的底线!
这与当年陷害他的宵小之辈相比,其恶毒程度何止百倍!
“大人您息怒,莫气坏了身子!”胖虎连忙上前一步,担忧地看着他。
周正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再睁眼时,那怒火已被一种冰寒刺骨的决心所取代。
他重新坐直身体,手指点在桌面上,沉声问道:“消息确切?”
胖虎重重点头,将昨夜李栓柱所见麻袋蠕动的事,详细的说了一遍。
周正默默听着,脸色愈发阴沉,当听到麻袋蠕动时,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官袍下摆。
所有的线索都冰冷而残酷地指向那个令人发指的事实。
“好,我知道了。”周正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但胖虎却感受到了那种可怕的压力。
“胖虎,你听着,”周正看向身旁人,“此事干系重大,远超贪墨,一旦走漏风声,对方必会狗急跳墙,杀人灭口,宋家,还有我们派去盯梢的人目前都极其危险!”
“是,大人!”胖虎挺直腰板,眼神严肃起来,“您吩咐!”
周正快速而清晰地部署:“通知王铁头他们要加倍小心,轮班休整,务必保证自身安全!盯死仓栈的所有出入口,记录所有进出人员车辆时间,尤其注意任何可能运送新货或转移旧货的迹象,让他们千万记住,保命第一,若是发现有任何异常,第一时间撤离并报信,不得擅自行动!”
“柳先生认得鬼符,他是关键…胖虎,你亲自去留香居告诉柳先生,本官需要他,需要他尽可能的回忆关于鬼符和邪丹的一切信息,让他暂时不要离开留香居,以防遭遇不测。”
“本官会调阅所有与钱世铎等人相关的过往卷宗和文书往来,寻找更多实证或蛛丝马迹,同时,我会以巡视田亩治安为由,加强镇外道路巡查,以防他们转移祭品。”
他眼神坚毅如铁:“此等滔天罪恶天理难容,既然撞在本官治下,便是拼了这身官袍,豁出这条性命,也定要将这伙魑魅魍魉揪出来,将这毒瘤彻底拔除!还留下镇一个朗朗乾坤!”
“是,大人!”胖虎被他话语中的凛然正气所感染,胸中同样激荡起一股热血,“我这就去办!您放心!自古以来都是邪不胜正,咱们定叫这些恶鬼无所遁形!”
他深知此行凶险万分,但跟随周正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尤其是面对如此丧心病狂之敌,更激起他心中那份朴素的正义感。
胖虎转身,步伐坚定地推门而出,快速消失在衙署的走廊里。
周正独自留在房中,午后的阳光洒满书案,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沉重寒意,他再次拿起那份田亩纠纷的卷宗,上面的字迹却模糊起来。
他缓缓放下,目光投向窗外热闹的街市,那寻常的烟火气此刻显得如此脆弱。
周正闭上眼,仿佛能看到破败仓栈角落里那些蠕动的麻袋,能听到那微弱的呜咽…
“生人活祭…”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扎在心口。
再次睁眼时,眼底只剩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铺开一张空白信纸,提笔蘸墨开始书写,为这场即将到来的,你死我活的暗战,部署着致命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