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二堂书房,烛火通明。
周正负手立于窗前,凝望着沉沉的夜幕,背影挺直如松,胖虎垂手肃立在他身后,将宋瑞峰在铜钱叮当声中传递的信息,原原本本复述出来。
当“疑似人声”四个字落下,周正一直凝然不动的背影骤然绷紧!
他霍然转身,烛光跳跃着映亮他棱角分明的脸,那双眼眸此刻寒光四射,锐利如刀锋出鞘,直刺人心!
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整个书房。
“人声?”周正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从九幽寒冰中凿出,“你确定宋兄传话,说的是疑似人声?”
胖虎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凛,额头渗出冷汗,但他不敢有丝毫迟疑,用力点头:“回大人,千真万确!宋大哥原话就是似有人声,里面还有压抑的呜咽声,和拖拽重物的响动!”
“砰!”周正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坚实的紫檀木书案上!
坚硬的木头发出一声沉闷巨响,案上的笔架,砚台猛地一跳,烛火剧烈摇曳,将他因盛怒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宛如庙中怒目的金刚。
“钱!世!铎!”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周正的牙缝里,带着刻骨的寒意与滔天杀意,一字一顿地迸出来!
他胸腔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眼前的一切焚毁!
以活人为药引?
此獠丧心病狂,已非贪墨酷吏,实乃披着人皮的豺狼妖魔!
书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周正粗重的呼吸声和烛芯燃烧的噼啪声,那骇人的威压让胖虎大气不敢出,垂着头,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良久,周正眼中狂暴的怒火才被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胖虎!”
“小的在!”
“去调遣一些机警又可靠,且陌生的面孔,两人一组轮班倒,盯着那个叶记仓栈,我要知道那里每一刻的动静,一只苍蝇飞进去飞出来,都要看清公母,但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是!大人!”胖虎心头一凛,肃然领命。
“还有,”周正眼神一立,“你亲自去查查那叶记仓栈的底细,原来的东家是谁?什么时候荒废的?地契如今落在谁手里?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根子给我刨出来!”
“明白!”胖虎再次应诺,知道此事关系重大。
“另外,”周正走到书案后,拿起那本摊开的真正账册,手指重重地点在记录着诡异火焰符号和药引字样的那一页,眼神幽深如寒潭,“这几笔巨额耗损标注的日期就在最近,且数额远超寻常!钱世铎所谓的大事,胃口之大,恐超出你我想象!他背后,必有庞大销赃网络和接应之人!盯紧仓库,只是第一步。”
他抬头,目光射向胖虎:“传话给宋家,一切如常,切莫妄动,此刻静默比任何动作都安全!”
“是!”胖虎将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去吧,”周正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账册上那狰狞的火焰符号和刺目的药引二字,烛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告诉盯梢的兄弟眼睛放亮,心也要硬起来,我们面对的,恐怕是人间地狱的一角。”
胖虎心头再次重重一沉,他抱拳躬身,无声而迅捷地退出了书房,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书房内,周正独自伫立,手指缓缓拂过账册上的符号,指尖冰凉。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整个镇子被紧紧的包裹其中,一阵风轻轻吹过,野地里几只秋虫起此彼伏的嘶鸣着,衬得四周死寂一片。
距离叶记仓栈那破败院落约莫百步之遥,几处荒草丛的土坎后,有几双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
胖虎挑选的四名心腹衙役,王铁头,赵小刀,李栓柱,孙石头,已经在此潜伏了整整一天。
他们都是外地投奔留下镇的南迁子弟,在县衙当差不超过半年,面孔生得很,且绝对可靠。
四人分成两组,认真尽责地执行着胖虎交代下来的任务。
夜风掠过荒地,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像是陈旧淤泥堆积的河底翻搅起来,混着某种苦涩根茎被捣烂的汁液味道,最深处还隐隐透着一丝令人作呕的甜腥。
这味道断断续续飘来,钻进潜伏者的鼻腔。
伏在一处深坑里的赵小刀喉咙滚动了一下,强忍住胃部的翻腾。
“妈的…这什么味儿,”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抱怨,“闻着让人头晕…”
“闭嘴,盯紧了!”旁边土坎后的王铁头低声呵斥,目光定定的锁住那扇破门。
院落里死气沉沉,只有那破木牌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不知过了多久,后门“吱嘎”一声开了条缝,两个汉子闪身出来。
正是墨玉之前看到的守卫,一样的獐头鼠目,一样的麻木警惕。
他们手里提着油灯,腰间别着短棍,低声交谈几句,声音模糊不清。
接着,他们绕着低矮的院墙开始巡逻,脚步拖沓,两人的眼神里都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厌恶,仿佛院内藏着什么他们也不愿靠近的东西。
换班的守卫从门缝里出来,同样一脸晦气,双方沉默地交接。
院内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模糊的呵斥:“老实点!找死吗!”紧接着是重物沉闷的落地声,像装满谷物的麻袋被狠狠掼在地上。
那隐约的呜咽声似乎更微弱了。
伏在后墙草丛里的李栓柱和孙石头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李栓柱身形矮小灵活,他借着月光,透过墙根那个破洞向内窥探。
院内一角,借着远处破屋窗口透出的微弱昏黄灯光,隐约可见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巨大麻袋。
麻袋裹得严严实实,形状怪异。
就在李栓柱凝神细看时,其中一个麻袋似乎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幅度极小,稍纵即逝。
却足以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冰冷!
他吓得缩回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把那声惊呼扼在喉咙里,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柱子?”旁边的孙石头察觉到同伴的异样,用气音询问。
李栓柱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他用力摇了摇头,手指颤抖地指了指那个破洞,又指了指院内麻袋的方向,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骇。
同一片夜色下,梧桐里留香居的后院,气氛也是同样的压抑。
宋瑞峰,苏明华,宋安宇,宋安沐围坐在灶房昏暗的油灯下。
苏老头倚在墙角小榻上,半闭着眼,陈三罐烦躁地踱步,赵氏和孙氏默不作声地收拾灶台。
轻微的瓦片摩擦声响起,墨玉的身影无声滑落墙头,跃进院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墨玉径直走到众人脚边,平静地叙述道:“守卫两人一班,神情均呈现麻木之态,带有厌恶之色,院内深处有灯光,窗户可见人影晃动,呜咽声比之前清晰,绝非是牲畜的声响。
墙角处堆着数个裹得严实的巨大麻袋,其中一个在我观察时有明显的蠕动挣扎迹象,守卫巡逻时刻意避开麻袋区域,眼神流露恐惧,那股甜腥腐臭的气味源头,确认就在堆放麻袋的位置附近。”
宋瑞峰放在膝上的拳头缓缓握紧,手背上青筋虬结。
他眼睛盯着油灯跳跃的火苗,仿佛要从中烧穿一条通往真相和解决之道的路。
墨玉带回的每一个字都在他脑中飞速运转,印证着之前最坏的推测,那药引恐怕不仅仅是毒草,而是涉及了活生生的人命!
苏明华紧抿着嘴唇,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的慌乱。
作为曾经的街道办主任,她深知人间的疾苦与黑暗,墨玉描述的景象在她脑海中勾勒出悲惨的画面。
苏明华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旁边女儿的手,宋安沐的手心一片冰凉,但她没有瑟缩,反而用力回握了娘亲一下,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宋安沐的脸上同样没有了孩童的稚气,那双属于成年灵魂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冷静交织的光芒。
苏老头在小榻上睁开眼,眼珠里是深不见底的悲愤与忧虑。
他微微摇头,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为一句低沉沙哑的确认:“…果然是人,他们怎可做这种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
苏老头行医一生救死扶伤,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等残害生灵的恶行。
擦拭灶台的两人也无意识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赵氏脸上惯有的风风火火被深深厌恶的神情取代,她死死攥着抹布。
孙氏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中是难以抑制的恐惧,她右手捂着嘴,眼睛死死的盯着地面。
陈三罐早已停止了踱步,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牙齿咬得死紧:“这群人就该是被千刀万剐的畜生!”
就在众人表达自己情绪的时候,一直坐在角落处,手指飞快掐算的柳文渊,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