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宇凝神看去,几笔数额巨大或药材等级明显不符的记录后面,都用极细的墨笔画着一些潦草的标记,有的像扭曲的根须,有的像倒扣的杵臼,还有的如同几片交叠的叶子。
“这是…暗记?”宋安宇脱口而出,“姐,这绝对有问题!是标记特殊交易的!你看这个根须符号旁边,记着好大一笔耗损,日期就在前几天!”
宋安沐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这哪里是结束?
这本肮脏油腻的账册,分明是撕开了恒泰源,乃至整个留下镇药材行当背后令人作呕的暗箱一角!
“必须马上告诉娘他们!”宋安沐将账本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火雷。
她对弟弟急促道:“安宇,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娘过来!”
没等宋安宇回应,宋安沐抱着账本,转身就往灶房方向跑。
她脚步又急又轻,生怕惊动旁人,小小的身影穿过院子,掀起后厨厚重的蓝布门帘,一头扎了进去。
灶房里,苏明华刚解下围裙,额角还带着忙碌后的细汗,正想坐下喝口水歇口气。
“娘!”宋安沐就冲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眼神里全是“快跟我来,出大事了”的焦急。
苏明华心头猛地一沉!
女儿脸上的神情绝非寻常!
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她没有丝毫犹豫,起身跟着女儿穿过后厨通道,来到后院僻静的柴垛后面。
宋安宇已经等在那里。
他脚边,墨玉正慢条斯理地用爪子梳理着油亮的黑毛。
“娘!”宋安沐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她将账本往前一递,“你看这个!墨玉刚叼回来的!”
苏明华伸手接过,刚一入手就闻到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怪异气味,她心脏咚咚直跳。
“这是…”她的声音干涩无比。
“墨玉从恒泰源后院叼出来的!”宋安宇语速飞快,小脸因激动和紧张有些微微泛红,“我们刚拿到手!”
苏明华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手中的册子瞬间变得滚烫!
恒泰源后院?!
墨玉?!
她抬眼看向墨玉,黑猫停下舔毛的动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意味不明的声音,随即又低下头去舔毛,仿佛叼回这本账册,不过是它午后的一次寻常散步。
“跟我走!”苏明华当机立断,把账册包起来,带着两个孩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后厨。
灶房里,孙氏和赵氏还在收拾碗筷,柳文渊坐在靠门的小板凳上,神情恍惚的摇着蒲扇。
“柳先生,”苏明华声音尽量平稳,脸上挤出一点笑意,“前头铺子劳烦您照看一会儿,若再有客人来就说今日备的鱼片已售罄,请明日赶早,我和老宋过去瞧瞧杏林堂那边。”
她语气自然,仿佛真是寻常的走动,柳文渊不疑有他,连忙起身应道:“苏娘子放心去,前头有在下看着,出不了岔子。”
他虽也有些好奇杏林堂下午关门后的情况,但见苏明华交代了事给他做,便也没多问。
苏明华点点头,出门对正在清点收入的人使了个眼色:“老宋,走。”
宋瑞峰抬头,看到媳妇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又看看两个孩子紧绷着的小脸,有点不明所以。
但他还是将铜钱拢进钱匣锁好,钥匙揣进怀里:“行,这就去。”
一家四口步履匆匆地穿过梧桐里略显拥挤的巷道,暮色渐浓,两旁铺子大多已经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里行人渐少。
他们绕过两家杂货铺,一家卖竹器的作坊,才来到位于梧桐里稍深处,门板紧闭的杏林堂后门。
宋瑞峰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轻轻叩响了门板。
“吱呀——”
门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露出陈三罐的脸,看到他们脸上的神色,苏明华怀里还抱着个包裹,他眼神一凛,将门拉得更大些:“快进来!”
杏林堂后堂。
光线比前堂更加昏暗。
油灯如豆般大,在墙壁上投下几个巨大而晃动不安的黑影,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药味,此刻却完全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所取代。
苏老头坐在一张旧圈椅里,手里端着一碗早已凉透的安神汤,他无意识地用调羹搅动着,盯着碗中深褐色的液体,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答案。
陈三罐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手指神经质地抠着身下板凳边缘的木刺,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爹!”苏明华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下,如同放置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掀开粗布,昏黄的灯光下,那本油腻破旧的账册暴露出来,像一块从阴暗沼泽深处挖出的的疮疤。
“这是?”苏老头放下汤碗。
“墨玉从恒泰源后院弄出来的!”宋安沐抢着回答,声音清脆却压得低低的,“刚叼回来不久!”
“恒泰源?!后院?!”陈三罐“噌”地从板凳上弹起来,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那账本,仿佛那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宋瑞峰反手将后门轻轻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他走到诊案旁,没有贸然去碰那册子,只是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它散发出的不祥气息:“恒泰源的账本?墨玉弄来的?”
宋瑞峰看向门槛处的黑猫。
墨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露出粉红的舌头和细小的尖牙,用慵懒而又鄙夷的声音说:“不过是个塞满老鼠屎的破洞,那些蠢货以为藏得深,气味却冲得本猫脑仁疼。”
四个大人半信半疑,宋安沐姐弟却用力的点着头,印证它所言非虚。
“先看看里面是什么!”苏老头最先回神,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翻开了那油腻厚重的封面。
“哗啦…”
一股浓烈的陈腐纸张,还有隐约霉变和劣质墨汁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陈三罐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内页的纸张泛黄发脆,上面记录着日期,药名,数量,银钱数目。
然而这看似寻常的进出流水,一入眼便处处透着令人心惊的诡异!
“这数目不对啊!”陈三罐强忍着不适凑近了看,只扫了几行,他脸色就变了,指着一行记录,“腊月十七,川贝母,账面写着进十斤?!那天去恒泰源铺面,亲眼看见他们柜上摆出来的顶多五斤!还有这里…”
他手指往下移,带着愤怒的颤抖:“黄连标的是上品价!可那批货我后来在仁和堂伙计那儿见过,颜色发暗,根须都发黑了,这明明是压仓底的次品!他们就敢当上品卖?!”
苏老头眼神锐利如刀,枯瘦的手指划过另一页泛黄的纸面:“看这里!标注丁等的药材,数量庞大价格却几乎与甲等同价!荒谬!还有这耗损…”
他指着几处触目惊心的数字,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一季下来耗损掉的药材竟比正经卖出去的还多?!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药铺?!除非是故意报损中饱私囊,或是…洗钱!”
宋瑞峰也指着账册中段几处银钱记录,眉头拧成了疙瘩:“岳父,您看这些大额支出去向模糊不清,只写着疏通,敬奉,茶资,动辄就数十上百两!这哪里是正经做生意的账目?分明是有两本账!一本糊弄官府和东家的明账,一本藏着龌龊勾当的暗账!”
宋安沐和宋安宇对视一眼,互相点了下头,果然作假的账本很明显,他们都能看出来,更别说大人们了。
宋安宇伸出小手指,用力点向几处记录末尾不起眼的角落:“你们看这里,不知道画了些什么。”
众人的目光聚焦过去。
看到了宋家姐弟之前看到过的一些古怪符号,那笔法虽草率,却绝非无意涂鸦,隐隐透着某种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