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当晚,县衙后院的听竹轩里,烛火跳动着,把萧景琰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晃来晃去。
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屋里来回踱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桌上摆着刘主簿让人送来的几碟精致点心和一壶热茶,香气扑鼻,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眼睛时不时就往门口瞟。
“怎么还不来啊?”他嘟囔着,心里又是期待见到堂弟的激动,又是这些天积攒下来的委屈,两种心情搅和在一起,让他心焦火燎的。
吱呀一声,院门被轻轻推开。
萧景琰听到开门声,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笑开了花:“钰逸!你可算来了!”
他张开胳膊就想扑过去给堂弟一个熊抱,可他的动作和笑容,在看到门口景象的瞬间,僵在了脸上。
先进来的是总是跟着堂弟的王校尉,只不过他那标志性的络腮胡竟然破天荒的剃掉了。
萧景琰的眼睛只是在王校尉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就越过了他,死死盯在他推着的东西上。
那是一架木制轮椅。
轮椅上坐着的少年,不是他堂弟萧钰逸是谁?!
萧景琰的狂喜被泼了盆凉水,唰地一下凉透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吓和恐慌。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差点被门槛绊倒,扑到轮椅前,声音都劈叉了:“钰逸?!你的腿?!你…你怎么了?!受伤了?!严不严重?!”
没等萧钰逸回话,他蹲下来,想去碰那盖着薄毯的腿,手伸到一半又不敢,抬头看着堂弟明显比上次见面苍白了些的脸,眼圈唰地就红了。
他声音都带了点哭腔:“是谁干的?!疼不疼啊?!”
萧钰逸看着堂哥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眼神温和了些。
他抬手拍了拍萧景琰的手背,出口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点安抚的笑意:“七皇兄别慌,看着唬人罢了。”
带着点少年人少有的沉稳劲,他语气轻松,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伤口已经妥善处理过了,养些日子就能下地活蹦乱跳,保证不耽误你以后拉着我满山跑。”
为了让堂哥放心,他还故意动了下毯子里的腿,虽然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但脸上还是那副真没事的表情。
萧景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见他眼神清亮,说话也有力气,不像是快不行的样子,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他长长地呼出一大口气,使劲拍着自己胸口:“真是吓死我了!真没事吗?你可别骗我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祖母非哭死不可!”
确认堂弟死不了,萧景琰这几天积压的委屈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哗啦一下全涌出来了。
他也不嫌脏,干脆坐在地上,一把抓住萧钰逸放在扶手上的手,开始了声情并茂的诉苦大会。
“钰逸你是不知道啊!我跟那几个蠢侍卫就走散了一小会儿!真的!就在那林子边上!结果那林子,我的天,跟个吃人的迷宫似的!我转啊转啊,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应!差点就喂了狼了!”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身上就剩几块点心,早啃没了!饿得我前胸贴后背,眼冒金星!看见只兔子都追不上,跑两步就喘!那些野果子花花绿绿的,我也不敢吃,怕有毒啊!你是不知道那滋味儿。”他咂着嘴,一脸痛苦回忆。
“就在我饿得眼发黑,腿发软,感觉快要一头栽倒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老天爷开眼了!”萧景琰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激动,“我终于跌跌撞撞走出了那鬼林子,到了官道边上!结果!结果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直接晕死过去了!”
他喘了口气,随后脸上充满了感激:“等我再睁眼,你猜怎么着?嘿!让我遇上了一户南迁的好心人!姓宋!宋家人真是大善人啊!他们拖家带口的推着破板车,看我倒在路边,二话不说就给我吃的,给我水喝!要不是他们,你七皇兄我这会儿指不定在哪晃悠呢!”
他用力拍了拍萧钰逸的手背,强调着宋家的救命之恩。
接着他脸一垮,又开始了诉苦下半场:“可跟着他们走,那真是遭老罪了!顿顿不是粗粮饼子,就是一些糊糊!就点咸菜疙瘩下饭!
晚上蜷在凉嗖嗖的帐篷里,草地硌得浑身骨头疼!那路又破又颠,走得我脚底板全是水泡!疼得钻心!要不是想着到了临安就能找到你,我都坚持不下来!”
他说到动情处,还真挤出了两滴眼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其实宋家一行人算是南迁百姓里吃的最好的了,而且还有空间蔬菜开小灶,大概是七皇子未落难之前的生活质量太好,实在看不上吧。
萧钰逸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神沉静如水。
当堂哥提到宋家时,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才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也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宋家,推板车,好心收留…
这描述听着可真耳熟啊。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自己被王校尉拼死救出险境后,在树林中同样濒临绝境时,被救起来的画面。
难道收留了他这娇气包堂哥的宋家,和救了自己以及王校尉的宋家,是同一家?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萧钰逸的脑海,带来一种极其荒谬又无比清晰的认知,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
想到这,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还在喋喋不休,抱怨粗粮饼子太硬的堂哥,陷入了沉默。
一直像铁塔一样站在轮椅后面的王校尉,在听到宋家时,粗犷的脸上肌肉也明显抽动了一下,显然也是想到了宋家人。
他微微弯下腰,凑近萧钰逸耳边问道:“世子,七殿下说的宋家,会不会是我们认识的宋家?他们还救了七殿下?这也太巧了!听说他们住在悦来客栈,我们要不要备点实在东西,当面好好谢谢人家?”
他语气里带着急切和一种必须立刻报恩的冲动。
萧钰逸的眼睛从还在诉苦的萧景琰身上移开,像是穿透了墙壁,看到了远处的悦来客栈。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超越年龄的通透和长远打算:“不急,他们今天才刚到临安城,我们半夜三更突然找上门去不合适,这恩情也不是送点东西吃顿饭就能还清的,让他们今晚好好睡一觉吧,来日方长。”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了心底。
王校尉看着世子平静却坚定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不再多言,重新直起身,像根标枪一样站好。
一直站在身后的张龙和赵虎也微微颔首,表示领会。
萧景琰终于把自己这几天的悲惨遭遇和宋家的大恩大德倾诉完了,感觉心里舒坦了不少。
他接过张龙递过来的温茶,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抹了抹嘴后,悠长地啊了一声,把郁气都吐了出来。
萧钰逸看对面人的情绪稳定了,这才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点不容反驳:“七皇兄你也累了,先去歇着吧,我们今晚会在县衙住下。”
萧景琰看看这清雅安静的客院,再想想宋家那个闹哄哄的大通铺,又看看堂弟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心里百味杂陈。
有找到靠山的安心感,也有对堂弟伤势的担心,还有一点点对宋家那简陋生活的感叹。
他乖乖地点点头:“行,那你也早点歇着,好好养伤。”
在门外刘主簿的引导下,萧景琰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王校尉推着轮椅,身后跟着张龙赵虎两人,也跟着离开了听竹轩。
轮椅上,萧钰逸靠着椅背,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扶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寂静的院落里,只剩下夏夜虫鸣的窸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