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费力地咀嚼着干硬的肉脯,一边瓮声瓮气地补充着未尽的细节:“将军,您是不晓得那帮龟孙子有多狠!那弩箭射得跟马蜂窝似的!我和世子被堵在山谷窄道里。
前头是崖壁,后头是追兵,那箭矢擦着耳朵边飞过去,要不是世子硬生生用刀格开几支要命的,又替我挡了一下,恐怕现在也见不到将军了。”
他油乎乎的嘴配合着夸张的手势,描绘着凶险的伏击,那满不在乎的吃相与口中所述的血腥场面形成一种荒诞的反差,倒冲淡了几分书房的压抑。
段震霆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神却愈发幽深。
待王校尉狼吞虎咽地解决掉一块肉干,灌了几口亲卫递上的温水顺下去,萧钰逸才再次开口:“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的队伍于一处破庙扎营时,意外和一伙人有了冲突。”
他目光看向了旁边,王校尉立刻会意,用袖子一抹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小心翼翼地在段震霆面前的书案上展开。
里面是两张折叠整齐的纸。
他先拿起上面那张质地粗糙,边缘磨损的纸,正是从方脸头领身上搜出的简易地图。
地图线条粗犷,只在临安与青州交界处一片险峻山岭区域,用醒目的朱砂圈出了一个点,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小字。
金矿。
“将军请看此地!”王校尉粗壮的手指重重戳在那个朱砂圈上,“这帮贼厮鸟,在挖金矿!”
接着,他拿起下面那张质地较好,折叠更仔细的纸,展开后是一幅相对精细得多的地形图。
上面同样在那个朱砂圈位置做了详细标注,甚至画出了几条隐蔽的进山路径和一处临时营地的位置。
王校尉指着几样东西,唾沫星子差点溅到舆图上:“那晚我们在破庙里刚安顿下,结果没多久,一伙人也进了庙里,本来井水不犯河水,谁料正好张龙和赵虎两个小子寻到我们。
好家伙,那群人做贼心虚,看到有当兵的来,以为被识破了秘密,当场就变了脸,二话不说直接亮刀子砍人!那叫一个凶悍,完全是要灭口的架势!”
萧钰逸待王校尉说完,声音冰寒地如同在宣判:“已对这群人的贼首及其他活口分开进行初步拷问,均已供认,乃靖王手下的人。”
他刻意加重了“靖王”两字,清晰无比地送入舅舅耳中。
段震霆瞳孔一缩:“又是靖王?”
“是。”萧钰逸斩钉截铁,“奉靖王府一位姓刘的内管事密令,潜入此地勘探金矿已有一个半月余,此图…”
他指向那张精细地图:“正是那刘管事亲授,严令此事绝密,凡有窥探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破庙之中他们便是要执行此令。”
“靖王!刘管事!金矿!格杀勿论!”段震霆口中咀嚼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烙铁。
当“靖王”两字再次被萧钰逸清晰吐出时,段震霆眼中压抑的怒火如同火山般轰然喷发!
“狼子野心!”一声雷霆般的怒吼震得书房梁柱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段震霆用手狠狠拍在厚重的紫檀书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砚台里的墨汁猛地跳起,溅湿了旁边几份军报。
他须发皆张,怒目圆睁,宛如一尊被触怒的煞神:“私采金矿,他这是要干什么?翻天吗?!堂堂皇子,封邑富甲一方犹不知足,竟行此悖逆国法,动摇社稷根基之事!”
段震霆浑身颤抖,他猛地抬头,目光如两柄烧红的烙铁,在地图上那个刺目的朱砂圈与墙上巨大的南方舆图之间来回扫视。
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敲击着,速度越来越快,显示出他内心的剧烈翻腾。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段震霆粗重的呼吸声和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油灯的火苗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动着,映出冰冷而复杂的算计。
半晌,那敲击声戛然而止。
“私盐案在青石镇,”段震霆的声音恢复了沉冷,如同淬火的铁,他指向舆图上青州境内的一个点,接着手指平移,重重落在临安与青州交界那片被朱砂圈出的山岭。
“可能的金矿在此处,两地相距不过百余里,快马一日可至,时间上,盐枭过江龙与州府曹判官勾结,其势渐大,与靖王府的人秘密勘探金矿,几乎是同时进行!”
他猛地盯住萧钰逸:“逸儿,你说在过江龙的巢穴附近发现了疑似军弩的痕迹?”
“是,甥儿亲眼所见箭镞残骸形制。”萧钰逸肯定道。
“军弩…金矿…”段震霆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靖王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养兵!私蓄甲兵!再配上这军中流出的劲弩…好,好得很!私盐暴利以充军资,金矿巨富以作根本!他这是处心积虑,所图非小啊!”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在他胸中成形。
靖王,恐有不臣之心!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段震霆背着手,在舆图前缓缓踱步,魁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不断晃动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每一步都踏在无声的惊雷之上。
王校尉早已停止了咀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粗犷的脸上只剩下全然的肃杀。
圈椅上的萧钰逸静立如松,唯有眼底深处,锐光如暗夜寒星。
“那就双管齐下!”段震霆骤然停步,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人证,”他目光如电,扫过门外隐约能看到的人影,“严加看管!押入府内地牢最深处,增派三班心腹亲卫轮值看守,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
由铁面亲自审讯,撬开他们的嘴!我要知道靖王府那个刘管事的长相,口音,接头地点,时间,方式!
还有所有参与勘探人的名单,所有细节,一丝不漏!我要铁证,足以钉死靖王的铁证!”
铁面是他麾下最冷酷也最高效的刑讯官,其名足以令最硬的骨头颤抖。
“物证,”他指着桌上的地图和矿石,“地图复绘一份,原件用火漆封存,钥匙由我亲自保管,复绘地图…”
他沉吟一瞬:“由夜枭带队。”
话音刚落,书房角落的一片阴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瘦削人影无声显现,抱拳躬身。
正是将军府最神秘,最精锐的斥候首领,代号夜枭。
“你亲自挑选五名最顶尖的好手,乔装成采药山民或猎户,”段震霆对着那片阴影下令,“携复绘地图,只做三件事,一,确认金矿存在及具体方位,二,估算大致规模,三,摸清进出路径及周边地形。
记住,只许看,不许动!不许惊动任何人!确认金矿位置后,守好了!此事绝密,若有半分泄露…”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那冰冷的杀意已弥漫开来。
夜枭再次无声一礼,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然退入阴影。
“私盐和军弩案并行追查!”段震霆转向王校尉,“青石镇那边,过江龙和姓曹的判官,是死是活都要给我挖出来!动用我们在青州所有暗线。
撒网!悬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特别是那个姓曹的,查他所有亲朋故旧和银钱往来!盐路断了,必有新路,给老子盯死了!”
说着他眼中寒光更盛:“军中制式劲弩流失,此乃心腹大患!王校尉,此事由你暗中牵头,挑选绝对可靠之人组成内查组,名单报我核准。
先从临安大营的军械库查起,近三年来的弩箭配给,损耗,报损记录,一笔笔给老子核对清楚!所有经手过军械的库吏,校尉,一个不漏地秘密甄别!范围…”
他手指在虚空中重重一点:“暂时限定在营尉以下,不可打草惊蛇,若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指向更高层,立刻密报于我!宁可慢,不可错!”
王校尉神色凛然,抱拳沉声:“末将遵命!必不负将军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