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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

作者:庄九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1章  131


    言余爱跌坐在地上, 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手又下意识抚向了肚子,周祈安这才见她腹部竟微微隆起。


    “你……”周祈安说道, “你若不想留在满园春,我倒可以跟卫吉说说, 替你赎身。我见郡主待你不错, 你若愿意, 便让郡主收留你一阵,直到你想好了去处。”


    正说话间,郡主、卫吉回来了。


    那几家铺子不错, 货源、客源都稳定, 王宝姝没有做生意的经验, 拿这几家铺子练练手正好,店铺原有的掌柜也可以从旁协助。


    她已经和卫吉谈好,要把那几家铺子盘下来, 也顺便说了言余爱的事, 若是言余爱愿意,便把她赎回公主府上去。


    言余爱点了头, 这件事便如此定了下来。


    ///


    隔日一早, 周祈安洗漱、穿戴完,便匆匆出了王府, 骑马向皇城奔去。


    上回周权在门口等了他两刻多钟, 导致二人双双迟到。到了宣政殿时,早朝已经开始, 两人灰溜溜进了朝堂, 不仅被百官行了个“注目礼”,还被皇上白了一眼。


    自那之后, 周权上朝就再也没等过他了。


    今日早朝谈的都是打仗的事,朝廷要派徐忠去攻打颍州、檀州,圣旨已经发往了鹭州。


    颍州,檀州生了战火,若是无法速战速决,等明年,各地的粮食恐怕都要跟着紧缺。


    周祈安与青州的孔若云偶尔也在互通书信,如今孔若云从槐南县丞升了县令,带领百姓开垦这些年荒下来的土地,还与许知府联名上了一道折子,阐明部分地主占着土地不耕种,也不租佃给佃户的现象。


    这一现象主要是因为青州的年景极不稳定,尤其这四五年。


    地主将土地租佃给佃户,碰上年景不好,佃户便将仅有的收成都带回去养家,租子却是一拖再拖,死活也交不上。


    地主没从佃户手中收到租子,朝廷若不减税、免税,地主的人头税、地税都还要照交不误。


    地主家里高低还有余粮,便干脆不耕种也不租佃,任由土地荒废下去,也省得心烦。


    是自己不好过,也不能白便宜了佃户的意思。


    之前那张扒皮便是个典型。


    祖世德闻之大怒,说道:“哪怕年景不好,佃户交不上租子,起码还有点收成带回去养家!这下倒好,佃户一家也吃不上饭,吃不上饭的百姓多了,还不揭竿而起?也不知是谁家的祖坟让人给掏了,竟生出这样的损种!”


    祖世德立刻与刑部商议,三下五除二颁布了一条“荒地罪”,除非有灾祸、战争,否则荒废土地而不耕种的,便要依据土地质量、亩数来定罪。


    像张扒皮这样的情况,依据新法,要判处全家流放,土地全部收归州府所有,再由州府分发给流民耕种。


    今年年初时,孔若云又来了封信。


    孔兄先是拜年,又顺便提到“凉—青”官道已经修建好了的事。


    如今往来青州的粮商渐渐地多了起来,其中大部分是附近几州的商人,也有部分檀州粮商,为了赚取更大的差价,往来于青州与檀州之间。


    官道虽已修好,但龙锯峡仍然不好通过。


    有时碰上几个大商队同时抵达,从天亮排到天黑也走不完的情况时有发生。


    许知府便出了个政策,通过龙锯峡的商队要提前向官府报批,定好日子。


    以免大伙儿凑巧都赶在同一天通过,感受不好,回去又说青州的生意不好做。


    龙锯峡的事,周祈安闲谈间也与皇上提起过。


    恰好中原改朝换代,新帝登基,西域要派使臣前来朝见陛下。


    北国之乱后,西域往来长安的商路便彻底凋敝。当今天下分了个南北,盛国只占半壁江山,国家没有重要港口,这年代航海技术也不发达,这条“陆上丝绸之路”便是盛国最重要的贸易线。


    如今青州匪患已除,皇上又正愁没有生财的地方,听皇上的意思,是要等使臣到了,便与使臣详谈,看看如何能把这商路再给救起来。


    若是谈得不错,便要“愚公移山”,把龙锯峡拓宽几倍,修上官道,好让往来商队能迅速通过的意思。


    若真能落实,青州、沧州、凉州便也能再度繁荣起来。


    退了朝,周祈安正往外走,便听叶公公在身后叫。


    “燕王!”说着,叶公公一路气喘地小跑了过来道,“燕王,皇上召见秦王、燕王二位王爷。”


    周权、周祈安随叶公公前去,天气炎热,走了一刻多钟走到了宣政殿时,周祈安已口干舌燥。


    皇上刚换上一身便服,理着衣领从内殿走了出来,对周祈安道:“你阿娘已经同意带着栀儿搬进宫里,今日便要搬进来,此刻应该已经收拾好了。你到横街上去迎一迎,她见了你,也能高兴些。”


    那帮御史,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上折子,说皇后、公主不入主大内不合规矩。


    这些御史一个个都是死脑筋,王佩兰一日不搬进来,他们便要叨叨一日,叨叨得祖世德如今一看到御史递上来的折子,他便胸口疼。


    他想回趟国公府,还要看这帮御史们的脸色。


    他但凡出去一次,第二日这些御史们的折子便又乌泱泱地递上来了。


    这些御史他又万万除不得。


    他若因御史说了逆耳的话,便冷脸相待,甚至大动干戈,往后便没人再敢说真话。到时劣币驱逐良币,盛国朝堂便只剩进献谗言的奸佞小人。


    他自己心里有数,倒无需这帮腐儒事事都管着他。


    但国家还要代代延续,到时皇帝要烧房子,臣子在旁边递火把,皇帝要杀忠臣,臣子在一旁递刀柄,这还了得?


    他不仅不能除,还要在朝堂上虚心检讨,以示重视,好给后代子孙留下善例。


    如今,祖文宇听了张叙安的劝,已经搬进了宫里来。


    王佩兰不想陪他一块儿关在这皇宫里,明明之前在国公府,一年到头也不见她出几回门,只是走几步路便到大门的国公府,与这四四方方、重重叠叠,好似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宫殿,感受上到底不同。


    这段时间,他先后派了康儿、怀信、怀青到国公府去请她,又把御史们文绉绉笑话他的折子拿给佩兰看,佩兰这才答应了。


    祖世德道:“去吧,燕王爷。今日好歹也要把你阿娘给请到宫里来!”


    于是周祈安刚进政事堂,还未来得及坐下喝口茶,便领命去了。


    殿内只剩祖世德、周权二人。


    祖世德叫周权坐,命太监奉茶,又谈起了河南、河东、河北三道的军政事宜。


    “如今这三道的官员、将领虽已归附于朝廷,朝廷交代的事,州府也都照办,但军队是真归附、假归附,也要看朝廷一道圣旨,能否调遣得动他们。”


    周权喝了口茶,听皇上继续说下去。


    老爷子的意思,是要颁布一套政策,让将领们定期到不同地区轮换。


    前朝也有轮换制度,只不过轮换的只是主帅与少数副将,而老爷子这回,是想让中层将领也到不同地区定期轮换的意思。


    如此一来,各地守军的主帅与中层将领班子彻底被打散,将领们定期到不同地区去带不同的兵,士兵也一律看兵符而非主帅行事,便可防止像过往那样,地方士兵只听一帅一将之言,却不把中央朝廷放在眼里的局面再度出现。


    只是这套制度要落实下去,不出岔子,主帅、中层将领、底层士兵三者之间要不断地磨合适应,这对将、对兵,要求无疑都提高了太多。


    老爷子问道:“之前怀信在启州练出来的五万骑兵,你用着还顺手吧?”


    “顺手。”周权说道。


    这让老爷子看到了“临阵换将”也能打仗的可能性。


    只是那五万骑兵,他用着无比顺手,也是因为怀信对他的用兵习惯了如指掌。那五万骑兵,几乎是为他量身打造。


    只是这世上又能有几个怀信?


    日后老爷子这一套要实行下去,全国所有将领,便都要用同一套方法去练兵,在全国各地练出“一模一样”的军队,好让新的将领上任后,也能迅速接手而不出岔子。


    只是如今,各地守军有各地守军的特色——他们的将领是什么特色,底下士兵便是什么特色。


    让他一个州一个州地去打磨落实,周权只觉得两眼一黑,脑仁疼。


    老爷子继续设想道:“我要他们在全国各地都能轮换,时不时,也能请他们到京城来学习学习、见识见识,看看全国最精锐的京师守军,平日里是如何训练调度的,也把好的东西都学回去。”


    “当然了,这只是我初步的一个想法,具体怎么一个落实法,容我再好好想想,你也再好好想想。”


    “这些中层将领在各地轮换,他们的家人亲眷又要如何处理?是朝廷出银子,让亲眷跟着将领一起走还是如何?这些都得仔细想想,也好好算笔账。胡乱实行,非出乱子不可。”


    “当然,新政实行,肯定会有人不服。若是哪里的守军拥兵自重,那也只能是一边打一边落实。这些将领面服心不服,此时没把他们逼反,日后也都是祸害。”


    “颍州、檀州就要开战,这件事也不宜同步去办,得等这两州打完了,再从长计议。”


    “权儿啊,”老爷子看向他,说道,“这件事只能你去办,只有你能把握得住其中的分寸。这次不派你去打颍州,便是让你养足了精神,日后把这件事给我办妥了。”


    周权应了声:“知道了。”


    “颍州、檀州就要开战了……”老爷子叹了口气,又闲谈道,“前日叙安来找我,说是想带着文宇,两个人随徐忠的大军到前线见识见识,我应了。”


    “见识就见识吧,也让咱们这位张道士好好瞧瞧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免得总纸上谈兵,想插手军队上的事儿。”


    ///


    周祈安出了皇城便上了马,径直向安兴坊奔袭而去。


    进了坊门,见阿娘、琴儿一人一边地牵着栀儿,正从前头迎面走来。


    宫里派了宫女太监前来接应,上百宫人押着几十辆马车,车上拉着国公府的家当。


    周祈安下了马,牵着马绳走上前,看着这浩浩荡荡的车队,笑道:“阿娘,这都是什么东西这么多?皇上见了准得说,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宫里什么没有?”


    阿娘道:“他要是敢说,我掉头就回国公府!”


    这国公府,她一开始便嫌大,现在好不容易适应了,又要搬到皇宫去。


    这些东西她都用出感情来了,怎么好随意丢弃?把这些旧物都带上,那宫里的生活,她兴许还能适应得快些。


    栀儿挣开了琴儿的手,“哒哒哒”地跑了过来,说道:“二叔叔,我想骑你的马!”


    周祈安连忙道:“宝宝啊,这可不是乱骑的。万一要是跌下来,你爷爷,你爹,非弄死我不可了。”


    栀儿道:“可是我已经骑过了!”


    阿娘说道:“之前她爷爷带她骑过了。康儿,你抱着她骑,骑慢点,没事。”


    周祈安应了声:“行,那就试试。”


    周祈安托着栀儿,栀儿左脚踩着脚蹬,一下子便翻坐了上去,两只小手还顺势握住了缰绳,小姿势那叫一个地道!


    周祈安看得一愣一愣,惊喜道:“宝宝,你是天赋异禀啊!”


    周祈安也翻身上马,左手抱着栀儿,右手控着缰绳,缓缓向皇城行去。


    小风微微吹拂,栀儿惬意地坐在马上。


    马儿很高,她感到自己眼前的世界也变得不太一样,她喜欢这样坐得高高、看得远远的感觉。


    马儿在宽敞平整的横街上前行,前方便是巍峨的宫殿群。


    栀儿坐了一会儿,问道:“二叔叔,我们为什么要搬到宫里去?”


    周祈安道:“因为爷爷高升了,换了个大点的房子。”


    “那什么是镇国公主?”说着,栀儿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宫女姐姐们叫我镇国公主,镇国是什么意思?”


    周祈安想了想道:“镇国,就是像神兽一样,能镇守家国,给百姓带来好运的意思。”


    “栀儿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镇守家国。”


    第132章  132


    十日后, 大军开拔。


    徐忠自鹭州率六万兵力奔赴颍州,皇上又从京师抽调了两万精锐,由怀青带队, 开往颍州与徐忠合兵。张叙安、祖文宇则随怀青一同前去。


    这八万大军都由徐忠一人担任主帅,两万京师精锐, 到了颍州也要听徐忠统一调度。


    开拔当日, 祖世德亲自到军营誓师。


    大军启程, 周权、周祈安、怀信则又送了送怀青。


    周权、怀信夹着怀青往前走,周祈安跟在后,四人各自牵着马, 缓缓向军营大门行去。


    周权说道:“上回你也跟颍州的援兵交过手, 他们薄弱之处在哪里, 你也清楚。这次去了,好好协助徐大将军,祝你们早日凯旋。”


    怀青应道:“知道了。”


    怀青是周权副手, 一直以来, 都是周权去哪里,他便跟到哪里, 做的都是给周权打下手的活儿, 能自己领兵上战场的机会不多。


    这次义父登基,怀青也只是跟着周权去打了那五万援兵, 没立下太大功劳。


    最终怀信封了武寿侯, 怀青却没太多封赏,只象征性地升了一个品级, 赏了金银、家宅和田地。


    怀青对此倒是满足, 他哥封了侯,他也跟着沾光了。


    但周权意识到一直把怀青带在身边, 或许也阻碍了他自己的发展,这次两万京师精锐开拔,便让怀青来带队。


    “到了前线,可别学你哥,只顾着带人往前冲。”周权又叮嘱道,“还有咱们那小皇子,既然带出去了,就得完完好好地带回来,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知道啦。”怀青应道,“皇上就这么一根独苗,但凡不是全军覆没,老营让人端了,谁又敢让他出了岔子?”


    全军覆没?


    怀信提溜着他脖颈,朝他屁股上就是一脚,说道:“你真是跟着大哥挨打少了,开拔在即,这么不吉利的话都能说得出口?”说着,又一脚,“这要是跟着大帅打仗那会儿,拖出去就是五十军棍。”


    “好了。”周权在一旁把两人拉开,说道,“如今怀青也是一军的将领了,能不能给点面子?”


    周祈安在后面看笑话。


    怀信个头不高,人也清瘦,但毕竟是自小以来的血脉压制,提溜怀青,就跟提溜小鸡仔一样。


    看了一会儿一扭头,便见阿娘在一旁相送祖文宇,周祈安便又走了过去。


    他们四人聚在一块儿,把阿娘、文宇晾在一边,不太好。


    昨日下了一场暴雨,今日天气陡然变得清凉。


    王佩兰帮祖文宇拢了拢系在脖颈上的披风,不知不觉便哭了,说道:“刀剑不长眼,到了颍州,没什么事不要离开老营,一定要听你怀青哥的话,不要乱跑,啊?”


    祖文宇不耐烦地道:“知道了,快回去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了。”


    “孽障啊!”说着,王佩兰捶打他,“好,我这就回去,好了吧?”


    祖文宇不说话。


    王佩兰又看了一眼,见祖文宇的马车旁又停着一台八抬大轿,问道:“这是谁的轿子?”


    “那是令舟的轿子。”祖文宇道,“碰上路段不好,马车太颠,换成轿子会舒坦些。”


    上前线还要乘轿子,王佩兰总觉得不大妥当。


    她便又叮嘱道:“你们两个大男人,身量也不轻了,让畜生拉着倒还好,让人抬着,着实糟践人。若不是官道太颠,便不要乘轿了。”


    “知道了,知道了。”说着,祖文宇上了马车。


    大军开拔,王佩兰望着军队行去的方向。


    她仍记得康儿刚到府上不久,她便有了身孕。


    那时的她,刚从一个种地、放羊样样拿手的戍边将领的妻子,摇身一变,成了一品诰命、国公夫人,搬进了偌大一座国公府。


    管家婆子看她肚子一日日地大了起来,便请了两个乳娘到府上,准备帮她奶孩子。


    那两个乳娘,都是从大户人家请来的,之前伺候的都是名门小姐、贵族太太,刚到府上时,一身的金啊玉啊,派头比她这国公夫人还要足。


    反倒是王佩兰,不喜欢佩戴首饰,觉得戴上了,干点什么都不方便。


    这些大户人家出身的下人也挑主子,惯会看人下菜碟,见这府上的老爷太太都是平民出身,老爷常年打仗不归家,太太又是个没见过世面、好说话的,便处处与她拿乔。


    但她想着,毕竟是名门大户出来的乳娘,把孩子交给她们带,应该也错不了。


    管家婆子又常说,哪有像她这样身份的夫人是自己带孩子的,文宇出生后,她便也交给了乳娘去带。


    只是王佩兰对人情世故上的事十分懒怠,不爱去理,便被这些下人给拿捏住了。


    她想抱孩子、奶孩子,乳娘也不让,说是习惯了她来抱、她来奶,不习惯乳娘,往后不好带。


    于是文宇从出生一直到四五岁,便都由乳娘带着,久而久之,他便也只和乳娘亲近。


    反倒康儿,是她抱在手上一口饭、一口汤给喂养大的,还喝她的奶。


    当时祖世德四处征战,常年不回家,回了长安也一头扎在军营里,很少管孩子们的事。


    记得是在祖文宇五岁时,乳娘和她甩脸子、拿乔的样子被祖世德撞见了,祖世德便叫人把两个乳娘都打了出去。


    两个乳娘穿着中衣,披头散发,便被打出了国公府。


    祖文宇见了哇哇大哭,又是摔碗不吃饭,又是闹着要跑出去找乳娘,怎么劝也劝不住。后来被祖世德打了一顿,才哭着把饭给吃了。


    那时的他,甚至认不清她和祖世德是他爹娘,还跟着乳娘喊他们老爷太太,后来好说歹说才改了口。


    再后来,康儿、文宇都大了,王佩兰便请了先生到府上教两个孩子读书识字。康儿学得倒还好,文宇却十分顽劣,不仅不服管教,还拿身份去压人,也不知是跟谁学的,曾一度气走了三位先生。


    这件事被祖世德知道了,拽着文宇又是一顿好打,让他在中堂跪了一夜。


    到了康儿十岁十一岁,文宇七八岁那几年,两个孩子又总打架。


    她知道文宇背地里会欺负康儿,康儿时常让着弟弟,也从不与她告状。只是她要教训文宇,文宇便又大哭她偏心。


    后来两个孩子一打架,她便“各打五十大板”。


    有时康儿受了委屈也默默忍耐,反倒是文宇,每每做错了事,还总要倒打一耙,说她偏心。


    如今文宇也大了,再过三年也要及冠,也不知是否是由奶娘带大的缘故,这孩子,好像从不与爹娘交心,仿佛他们只是府里的老爷、太太,还是一个只会打他罚他的老爷,和一个只会偏心的太太。


    她也不知文宇在外面都是受了谁的吹捧、教唆,心里又太过清楚自己是祖世德唯一的血脉,常常仗着身份,在外面欺行霸市。


    孩子越大,她便越是看不懂他,孩子越大,她也越来越管不住他了。


    “孽障啊。”王佩兰忍不住又说道。


    第133章  133


    “阿娘。”说着, 周祈安牵着马走了过来。


    王佩兰望着队伍行进的方向,说道:“这个死孩子,真是伤我的心!”说着, 又抬头看了康儿一眼,见康儿不知何时竟长得这样高了, 一凑近, 她都要仰着头才能看清康儿的脸。


    “孩子还小, 不懂事。”周祈安劝道。


    他这一劝,王佩兰便又绷不住了,说道:“十七岁了, 还小吗?小时候顽劣, 这一长大更是不得了了, 变着花样地顽劣,一点也不懂我的心!”说着,又哭了起来。


    周祈安便哄道:“好了好了。”说着, 把人拢过来。


    王佩兰个头也不矮, 此刻却堪堪只到周祈安胸口,倒在周祈安怀里, 捏着帕子又抽抽搭搭了一会儿, 这才停下了,说道:“今日风大, 回去便不要骑马了, 再吃一肚子冷风。走,陪阿娘坐车。”说着, 把马绳递给了一旁马倌, 拉周祈安上了车。


    马车缓缓向明德门行去,周祈安问道:“阿娘这几日在宫里还住得习惯吗?”


    “一眼望去全是宫殿, 不像之前在国公府,一出院子便是花园,再走走就是水塘,去哪里都方便。”王佩兰说道,“宫里的嬷嬷也不好惹,年纪比我还大些,我一进去就要给我立规矩!几时起身、几时用饭、几时就寝,都有规矩,还说一道菜不能夹三次以上。”


    周祈安说道:“这是担心阿娘暴露了喜好,被有心之人记住了,再往菜里下毒。”


    “下毒?”王佩兰吓破了胆,说道,“这皇宫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不过那几个嬷嬷,都叫琴儿给撵出去了,又挑了几个十来岁,不爱说话的小姑娘进来。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才不管呢。我公公婆婆走得早,我连面都没见过,这辈子还没有谁给我立过规矩呢。我住得不舒服了,就搬回国公府去。”顿了顿,王佩兰牵起了周祈安的手,又说道,“不过宫里的糕点倒不错,花样还多,一会儿要不要到阿娘那里去坐坐?”


    周祈安说道:“今日不成,一会儿回衙门还有事呢,改日再去。”


    “那些案子不是快办完了吗,怎么还这么忙?”王佩兰说道,“你爹啊,真是把你们这帮孩子都当牲口使了!”


    周祈安心虚不说话。


    他其实是和卫吉约好了,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到他那里去坐坐,顺便讨点乌茶来。


    奶茶真是个古今中外、老少皆宜的伟大发明,最近他屋子里的孩子们都上了瘾,上回那包茶叶早就喝完了。


    入了明德门,周祈安下了车,又目送了阿娘一会儿,这才骑马朝卫府去了。


    ///


    张叙安、祖文宇同乘一辆马车,缓缓向前行去。


    张叙安掀帘看了一眼,见前后左右全是怀青安排的护卫,一眼望不到首尾。


    “这不会都是怀青安排的耳目吧?”张叙安放下帘子,疑心道,“咱们说话行事,可都得注意些。”


    单是耳目倒还好。


    此次这两万京师精锐,可都是周权一手带出来的,万一图谋不轨,他和文宇此刻岂不是掉贼窝里了吗?


    失策失策,他临出发前,怎么就没想着和皇上讨些亲兵来护身?


    只是皇上的亲兵卫队,又都是武寿侯的八百营出身!


    “等到了颍州,和徐大将军合了兵就好了。”张叙安说道。


    祖文宇像是没听见,掀帘望着窗外,说道:“怎么才出长安就这么颠啊?这一路颠到颍州去,非把我颠散了不可,骑马又磨得大腿根子疼。”


    “不如我们换乘轿子?”说着,张叙安牵起祖文宇的手道,“走。”


    两人上了轿,这才感到好一些。


    “我也不想去,只是这颍州,咱们还非去不可。”张叙安坐在轿内,说道,“如今皇上登基,跟着皇上起家的这帮子人,各个封王封侯,只有我们两个还什么都不是。”


    张叙安封了个四品钦天监,品级勉强和周祈安那少卿职务齐平。


    皇上也和他谈过心,说封他钦天监,是想把他留在宫里,有什么要紧事,也能随时传唤他过去商议,但也不过是“美其名曰”罢了。


    皇上不能封赏他,是因为他与皇上手底下那帮武将气味不合,在文官眼中,他也只是个摆弄阴阳八卦的江湖术士。重用了这样一个人,会显得皇上昏聩,军心、民心不服。皇上也有借故敲打他,叫他不要太春风得意的意思。


    只是皇上又实打实地需要他,需要他这样一个邪派,去与朝中的正派制衡,皇上好坐山观虎斗。


    不过他日夜跟在皇上跟前,吹吹耳边风,倒是能影响皇上的许多决策,这是一个秦王、一个燕王加起来也做不到的。


    张叙安说道:“皇上不喜欢阉人,如今倒是拿我当个阉人来用了。”


    “阉人?”提到阉人,祖文宇倒起兴了,说道,“好令舟!你可不能当阉人,你要是当了阉人,你我就只能做对食了!”


    张叙安:“……”


    “不过老头子可真有意思。”祖文宇顿了顿,又说道,“那太皇太后还封了我一个世子呢,老头子百年之后,我好歹还能承袭一个镇西王。如今我亲爹登基,我反倒连个王爵也没有了。”


    那时老头子造反,还防他跟防贼似的。


    怕他坏事,一粒迷魂丹把他迷晕了一个多月,留了一队人在凉州盯着他,等长安的事平了,才把他接回来。


    那粒丹药是令舟喂给他的,但他想,这也是老头子的主意。


    张叙安说道:“皇上此时不能封你,是因为盛国根基未稳,你那混帐名声又在各地传开了。皇上封了你为储君,只会拖累他。”


    “但他没有第二个选择,名声这东西,操作一番也有了。这一次怎么说,皇上的独苗,也屈尊到那战火纷飞的前线走一遭了。徐大将军但凡有点眼力,等打了胜仗,这功劳也要匀三成到你头上。”


    祖文宇百无聊赖地听着,见座椅上放着个包裹,便拆开来看,拿出一根晒得邦邦硬的羊肉干啃了一口,觉得牙齿都要硌掉了,便掀帘扔了出去。


    张叙安顺手塞了个水囊给他,继续说道:“这件事我去办,倒不劳你费心,你只管坐享其成便是。”


    “不过往后你也要收敛些,多在皇上、皇后跟前尽尽孝,在臣子面前也要做出一番礼贤下士的样子来。你但凡肯做做样子,皇上也要想尽办法,把你抬上太子的位置。皇上明年便是花甲,身子骨再硬朗,还能有几年活头?忍了这几年,往后这天下都是你的。”


    祖文宇应道:“知道了。”说着,掏了掏耳朵,“好令舟,你再念下去,我这耳朵真要长出茧子来了。”


    “我看是已经长出茧子来了,把耳朵给堵死了。”张叙安说道,“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了。”


    走了一会儿,队伍便停了下来,两人下了轿子,找个地方小解。


    “这次去颍州,倒也不止是贪图他那点军功。”张叙安说道,“咱们得拉拢徐忠,往后为你我所用。”


    “拉拢他做什么?”祖文宇问道,“他军纪太差,老头子一直看他不上。令舟叫我注意自己的名声,跟他搅合到一块儿,对我名声能有好吗?”


    张叙安道:“名声是文戏。燕王一手文戏唱得不错,咱们得学学,但没有军队作盾,文戏唱得再好也白搭。”


    祖文宇又道:“令舟要军队又是要防谁?周权手上有的是军队。”


    “好弟弟,你怎么还是看不懂?”张叙安道,“防的正是他二周呢!他们一文一武,如此下去,早晚要坏了你的好事。”


    “令舟多虑了!”祖文宇系好了细绢裤带,走到一旁小河边洗手,说道,“我大哥是忠孝都要两全的人,我爹都说‘权儿这孩子,多少有点愚忠愚孝’,咱老头子也是眼刁,一眼就在人群里把他给看中了。如今他忠孝都在老头子一人身上,还能有什么异心不成?”


    “大的忠孝能两全,那小的呢?”


    周祈安——他忠的不知是谁,至于孝,也顶多孝一孝他阿娘罢了。


    祖文宇道:“你说我二哥?”


    “他一开始便不支持你爹造反。”张叙安说道,“当初赵呈想让大帅交出兵权,到青州就藩。你二哥大概猜到赵呈再这么逼下去,你爹就要起反心,但你看他做了什么?他去投了天子,以为打压了赵呈,哄住了大帅,便能阻止大帅造反。他不知道那时候,你爹早已经在启州养出了五万私兵。”


    “如今燕王爷在朝中可是广结善缘,也不知他当真只是‘人美心善’,还是另有什么图谋。”


    ///


    卫宅穿堂内,周祈安与卫吉执子对弈。


    周祈安执白棋,前半局稍落下风,到了后半局便是步步紧逼,卫吉手拿黑子千算万算,竟发现毫无胜算,最终放下棋子,说道:“你赢了。”


    周祈安得意大笑。


    他下棋,还是去年年末来卫吉家里养病时,跟卫吉学的,之前从未赢过,今日可算是出师了。


    卫吉发现时屹下棋,总喜欢下几步让人看不懂的闲棋,这让他在一开始错失了先机,之前几局,也是这样输掉的。


    只是到了这一局的后半段,反倒是这几步闲棋让他逆转了局势——也不知是他灵机一动,还是早有图谋。


    “我是个臭棋篓子。”卫吉说道,“但如今在朝中与你执子对弈的那一位,我看他也是擅长猛攻的性子,别太悠着了,小心你的局还没做出来,就叫人把气口给堵死了。”


    “如今朝中谁在与我执子对弈啊?”周祈安端起了桌上鎏金镶珠的小茶壶,细细端详着,问道。


    这茶壶他头一回见,倒是有些异域风情。


    卫吉是大宅子不敢住,太昂贵的衣料也不敢穿,倒是喜欢在家中这些小物件上下功夫。周祈安每次来,都会有新发现,有些小东西,精致得他直想揣兜里拿走。


    “拿走,拿走,都拿走。”卫吉顿了顿,又问道,“你当真不知道?”


    “你是说张道士?”说着,周祈安又端详起了配套的小茶杯。


    “茶杯也一起拿走。”卫吉说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无非是想在皇上百年之后,拥立祖文宇顺利即位,他好把持朝政。”


    卫吉问道:“你可有什么解法没有?”


    周祈安道:“不确定。”


    老爷子就这么一根独苗,想选都没得选。


    皇上能给他和周权的,也已经到顶了。他还记得他想提拔张进做右少卿时,皇上说“手里的米都撒出去了,以后还拿什么哄人?”,只是对他和周权,老爷子却是从一开始便把米都撒了出去。老爷子仁至义尽,他得知足。


    哪怕他不知足,周权也不会同意,鸠占鹊巢的事,打死了周权他也干不出来。


    他若敢怀异心,周权恐怕要大义灭亲了,


    周祈安看向卫吉,说道:“卫兄门路多,若是能搞到什么灵丹妙药,我倒是想劝皇上趁早再生一个。”


    “没有。”卫吉果断道,“这话让皇后娘娘听到了,看她打不打你。”


    周祈安又道:“文宇也要及冠了,若是能趁早生一个小皇孙出来,只要不天生痴傻,养在皇后身边,长大了估计也错不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就错不了?”卫吉问道。


    “你看皇后带出来的哪个孩子不贤能?祖鹤旋、祖文茵……可惜都已经不在了。”周祈安喝了一口茶,又大言不惭道,“再往后还有我,还有栀儿呢。”


    无论是姓祖的、姓周的,还是姓周的,经阿娘这么一带,不都挺好嘛。


    “小皇孙,倒不需要文韬武略,多么出色,能做到起码的明辨是非、勤政爱民,我想百官也会甘愿尽心辅佐,包括我。”


    “我现在就盼着皇上能多挺几年,起码挺到皇孙六七岁,到时恐怕百官不请命,皇上自己也想跳过太子立太孙。祖文宇做太上皇,荣华富贵也少不了他的。”


    卫吉没再言语。


    祖文宇做了太上皇,继续过他骄奢淫逸的混账日子……


    祖文宇兴许会甘愿,但张道士会甘愿吗?


    他走到这一步,可不是为了跟着一个毫无实权的太上皇,做区区一个富贵闲人的。


    第134章  134


    周祈安又道:“老爷子留下来的武将班底都年轻, 再过十年,也还正值壮年。国家先休养生息,等时机到了, 先稳住北国,再统一南国, 实现了大一统, 再往后延续一二百年也不是不可能。”


    “时屹啊时屹, ”卫吉笑道,“我真想有你哪怕一成的乐观。你之前还要追随天子,还政治清明, 你看你成了吗?到头来, 还不是慌慌张张跑去跟你义父造了反, 多走了大半年的冤路。”


    “卫兄啊卫兄,”周祈安回道,“你总是忧心这、忧心那, 之前还担心皇上要打你们富商, 把盐矿收归国有,你看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顿了顿, 又说道, “不过卫兄提醒我,提醒得倒也及时。”


    卫吉喝了一口茶, 眼眸低垂, 望着茶盏,说道:“你不是我, 又怎会懂我的忧虑呢。”


    他何时才能不杞国忧天呢?


    或许等哪一日他周祈安登基做了皇帝, 他便不必再忧心这、忧心那,而每晚都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了。


    一壶茶喝完, 周祈安从袖袋里抽出两条帕子,把那精巧的小茶壶、小茶杯,都拿帕子包起来,又说道:“卫兄没有表字,名字又是单字,叫起来不方便。搞得我们如今都这么亲近了,我还只能卫兄、卫兄地叫着。”


    卫吉看向丫鬟道:“拿块布,再拿两包乌茶,把这茶壶、茶杯、茶叶都给王爷包起来。”说着,又看向周祈安,“卫吉、小吉、阿吉,吉吉,或者随便起个什么号,燕王爷想怎么叫怎么叫。”


    “卫兄都腰缠万贯了,还居住得这么简朴。”


    正说话间,只闻一缕清风穿堂而过,风中夹着春日的晴朗。


    周祈安灵机一动,说道:“不如就起个号,叫清风居士吧?我以后就叫你‘清风兄’了!”


    “随便你。”卫吉笑道。


    周祈安又问:“一直听人说,卫兄在城外有一处大别院,盖得跟座小行宫似的,怎么也不见卫兄过去玩乐玩乐?就这么闲置着,岂不可惜吗?”


    这个周时屹,话锋一转,又掂量起他来了。


    卫吉道:“那是之前有人欠了我一笔银子还不上,便拿别院来抵债。如今这别院倒成了烫手山芋,有价无市,我想出掉也没人接手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王爷若是感兴趣,恰好这阵子别院里的荷花也要开了,改日过去逛一逛,吃杯酒。不过那别院,我一直当仓库用着,得先叫人拾掇拾掇。”


    周祈安道:“看过阵子得不得空吧。”


    日头偏西了,周祈安又坐了一会儿便起了身。


    卫吉也要起身,周祈安便道:“不用送,清风居士请留步吧。”


    卫吉便也没客套,只叫仆人送了送。


    院内登时变得幽静,只闻鸟语花香,清风徐徐。


    卫吉又在穿堂内喝着茶,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便见老者从后.庭走了进来。


    卫吉叫了声:“叔父。”


    老者说道:“这位燕王,毕竟是祖世德义子,少爷还是留心为好。”


    “知道的。”卫吉应道,“心里有数。”


    ///


    今年北方的庄稼长得极好,各地州府都上了折子,表示今年会是个大丰年。


    祖世德看了很高兴,结果还没高兴太久,黄河流域便又连日下起了暴雨,黄河大涨。


    祖世德预感不妙,派兵前往,准备必要之时泄洪治理,结果兵还未到,河堤便已溃决,沿河两岸的耕地大面积淹没,受灾严重。


    长安收到消息时,那暴雨已经停了,留下死了一大片的庄稼地,和大量无家可归的灾民。


    黄河十年不曾决堤,祖世德一登基,便来了这么大一场天灾,这是不祥之兆。也不知背后是否是有心之人在挑唆,民间竟开始传起了“世德无德”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说是祖世德谋权篡位,触怒天颜,老天这才降下天灾。


    这些话,周祈安听了都替老爷子心寒。


    如今搞阴阳八卦的人又去了颍州,无人出谋划策,周祈安也替老爷子捏了一把汗。


    人言可畏,若真有人以此大做文章,自诩真命天子,带领各地灾民揭竿而起,盛国便要迎来一场震荡。


    隔日,周祈安去上早朝。


    发生了这样的事,朝堂内气氛阴沉,大家眼眶下都带着两片乌云,想必昨夜都没能睡好。


    而正列队静候,叶公公便道:“皇上驾到—!”


    百官跪拜,祖世德一袭明黄龙袍登上了銮金台阶,大家照例三拜,而后起身。


    只是还未站稳,祖世德便道:“看看这前朝工部干的什么好事!河堤溃烂成这样,到底是怎么施的工?这其中能没有贪腐?河堤溃烂,不堪一击,各地州府为何不报?工部又为何不提议要修?”


    老爷子倒是一点也不内耗。


    如今朝中大半都是前朝留下来的班底,一听这话,工部一众人等,不管新人旧人都“扑通—扑通—”跪了下来。


    工部尚书关远山说道:“前朝启元帝在世之时,工部曾多次上奏,黄河部分流域的河堤是该修一修了,只是户部只说没有银子!”


    其实户部当时说的是,因为要打仗,所以没银子,当时皇上也在朝中。


    前朝的财政,全都紧着兵部一部,这件事皇上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呀!


    只是这话,他们当着皇上的面可不敢说。


    听了这话,户部一众人等又跪了下来。


    户部侍郎方怀仁说道:“启禀皇上!前朝启元帝时期,户部一直是由赵家父子掌财,臣……臣……”


    “实在不知”四个字,方怀仁不敢说。


    他话锋一转,又说道:“臣记得,礼部曾出面解围,说黄河那几年又无大涝,祭祭天、拜拜龙王,祈求上天再多保佑几年便是了!”


    此话一出,礼部横遭无妄之灾,也跟着跪了下来。


    其余人一看朝堂上已经跪了一半,便也跟着下跪,唯恐被皇上盯上。


    皇上这才开口道:“罢了罢了,既然是前朝旧事,那便不要再提。从洛阳调一百万石粮,发往各州各县赈灾,秦王,这件事你去办。”


    周权应了声:“是。”


    “各州州府、县衙,敢贪一粒米的,直接把手指头剁下来!敢贪更多的,直接扔锅里炖了,正好给灾民们补一补。这件事,我要派人一个县一个县地去查,千万别给我抓着了!”


    百官连忙道:“皇上圣明!”


    “工部派人到地方查看,哪处河堤要修,要花多少银子,报给我。”皇上说道,“还有,周少卿。”


    周祈安出列道:“在。”


    皇上道:“我瞧着前阵子抓的贪官污吏里,好像没多少工部的人啊?”


    听了这话,工部一众人等皆瑟瑟发抖。


    皇上说道:“再仔细查查,看看是否有漏网之鱼。”


    周祈安应了声:“是。”


    于是下了朝,周祈安便带人去了趟南衙,把工部近十年的账本都封了,押往大理寺。


    工部公堂内,关远山跪地喊冤,痛哭流涕道:“冤枉啊,周大人!我们工部都多少年没有动过什么工了,怎么会有贪腐呢?”


    “就那太祖皇太后的宫殿漏雨,提了大半年,上面才给批下来!批下来时雨期又已经过了,户部又借故拖了大半年不拨银子,到了第二年又开始下雨,太祖皇太后又派人来催,这才给修上了。”


    “燕王!周大人!青天大老爷!你可一定要还我们一个清白呀!”说着,关远山一把抱住了周祈安大腿,鼻涕眼泪都抹在了周祈安裤子上。


    他们的确清清白白!


    怕只怕此事无人顶包,皇上只能把他们推出来顶罪,以解民愤!到时候他们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活菩萨,救救我们吧!”


    ///


    这些天,大理寺便针对近十年来,黄河河岸修缮的记录查了查,发现这十年来,黄河河岸的确没有动过大工,基本都是小修小弄,不存在因为官员大规模贪腐,导致黄河决堤的情况。


    皇上要查工部,无非是要有人顶罪,免得百姓只说皇帝无德。


    这些小案子,时间久了,单靠几本账本根本无从查起,哪怕查出了贪腐,抓出了小鱼小虾,也无法平息民愤。


    周祈安便如实禀报,说道:“皇上,既然之前已经查出了大量贪腐案,不如只说是前朝官员贪腐,导致国库空虚,黄河河堤溃烂,朝廷也没有银子去修,贴到全国告示栏上示众。”


    皇上想了想,说道:“倒也可行。”


    周祈安便写了一篇告示,描述前朝官场贪腐严重,致使河堤没能得到修缮,这才决堤,再称颂一番皇上此次赈灾的功绩,表示河堤也会尽快修缮。


    工部那几颗脑袋能不能保得住,就看他这告示写得够不够动人了。


    写完,周祈安给皇上读了一遍。


    皇上道:“写得不错,抄送到各州州府张贴。还有,叫各县把粥铺都设到那告示栏旁边去,叫大家一边领粥一边听,这件事……”


    周祈安接话道:“皇上要一个州一个州查的。”


    皇上拍了拍他后脑勺,说道:“就是这个意思,去吧。”


    ///


    大军走了十四日,才堪堪走到颍州附近,明日再赶赶路便能与徐忠合兵。


    驿站内,张叙安、祖文宇刚用过晚饭,祖文宇一身细绢中衣侧卧在床上,撑着脑袋问道:“令舟,你觉得徐忠此番有几成胜算?”


    张叙安坐在桌前喝茶,说道:“九成、十成吧。”


    “令舟何以见得?”


    “靖王二十万兵力,去年在长安被剿了十万,又被秦王截杀了五万,兵器也一律收缴。此时他们城中的兵力,都是临时张罗起来的,短短半年时间,兵器也不知从何而来。”张叙安喝了口茶,又说道,“只不过徐忠没打过攻城战,倒是烦了一点。但若久攻不下,我倒也有办法。”


    祖文宇道:“兵器可以从南吴买。颍州、檀州最不缺银子,去年还把国库给掏了。之前青州的土匪,就是从南吴走私兵器,被我大哥抓获,带回了长安。老头子拿着研究了半天,说如今的南吴贼心不小。”


    “兵器再好,也是一帮没打过仗的新兵蛋子,跟徐忠的大军怎么好比。”张叙安顿了顿,又道,“不必忧心这些,若是战况不好,咱们就跑。”


    祖文宇笑道:“不如咱们现在就跑,找个地方玩他一两个月,等仗打完了,再跟怀青一道回去。让怀青替我们保密。”


    “小祖宗,”张叙安看向他,说道,“八万双眼睛都盯着呐。来都来了,起码也要挎上刀、骑上马,随大军到最前线走一走,横竖不往前冲就是了。”


    “你还让我到最前线?”祖文宇苦不堪言道。


    “富贵险中求,必须得去,我陪你。”张叙安说道,“等回了长安,我再在朝中美言一番,百官,包括你爹,都要对你有所改观。等你及冠,娶亲,再给皇上生个孙子。皇上、皇后不是喜欢小孩子吗?到时候,看看他们是更喜欢那外孙女,还是你生的亲孙子。”


    祖文宇撇了撇嘴,在榻上躺平了,目光空洞,望着头顶的木雕。


    “我怎么会娶妻生子呢?”


    “你怎么会不娶妻生子呢?”说着,张叙安走到塌边坐下了,捋了捋他鬓边的碎发。


    祖文宇感到他指尖冰凉。


    “不是我要你娶妻生子,是你只能娶妻生子。”张叙安说道,“如今你们祖家连宗庙都有了,你总不能让你爹这样的人物,到了你这一代便断子绝孙吧?这念头让皇上知道了,他倒不如现在就掐死了你,图个干净。”


    祖文宇没再回应这问题,只说道:“他喜欢栀儿,是爱屋才会及乌。老头子这辈子最大的憾事,便是周权不是他亲生的,这件事,如今恐怕都要排到他长子早夭这件事前头去了。周权若是他亲生的,就是死了十个、二十个、一百个我这样的,他又有何憾呢?”


    “栀儿是周权的亲闺女,身上又流着祖家的血,老头子可不就疼到心眼里去了。前阵子还看他要给栀儿当马骑呢,穿着龙袍,人都趴下了,倒是栀儿心疼他年纪大,不肯再往上骑。我就是给他生一百个,无论孙子孙女的,也不会有一个能有这样的待遇。”


    他时常在想,他祖文宇,到底算什么东西?


    “遗憾就是遗憾。这辈子,周权也不会是他亲生的了,他只能指望你。”张叙安说道,“给我点时间,给你物色一个能对你有所助益的岳父。”


    祖文宇道:“都依你。”


    第135章  135


    两个月后, 前线的军报传到了长安。


    好消息是,仗打赢了,颍州八城皆已攻破, 靖王军队溃不成军,檀州紧跟着也不攻自破, 小靖王及其属臣皆自刎于王府。


    除了敌军残部仍在小规模地组织反击外, 基本已是大获全胜。


    这是徐忠递上来的军报。


    坏消息是, 军纪太差。两州攻破后,徐忠先是下令查抄了靖王府,后又接连查封了两州粮商的所有仓窖, 把富商下狱, 带兵将富商家宅洗劫一空, 连上水县昭云寺里十八座金罗汉都给端了,金佛像切割为五段,统统抬回了军营。


    徐忠手底下的兵, 更是成群结队地打家劫舍。


    一开始还有所节制, 第一批进城的军队还是只谋财、不害命,讨了些银子便走了。


    后来军队一批批进城, 百姓被盘剥了一轮又一轮, 直到最后,盘剥不出钱财, 士兵们便干脆入户抢劫、欺男霸女, 还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奸.污妇女。


    这是皇上派出去的耳目传回来的消息。


    “这他娘的是军队还是土匪!”


    政事堂内, 皇上气得脸红脖子粗, 大骂道:“这个狗日的徐忠,我是少他吃了, 还是少他穿了!跟我保证得好好的,结果一打仗就现原形!现在颍州、檀州的老百姓,都在一边怀念他们的靖王,一边骂我祖世德的祖宗!骂我是‘世德无德’,恨不能把我给剥皮吃了!”


    “自己手底下的兵都管不住,还当什么狗屁大将军!”说着,皇上目光迅速从大家面前扫过,问道,“周权呢?叫周权即刻启程,去把徐忠的脑袋给我砍回来!”


    政事堂内鸦雀无声。


    叶公公看了看大家脸色,又看了看皇上脸色,应道:“回圣上,秦王还在河东道赈灾,上了奏折,预计下个月才能回长安呐。”


    皇上插着腰,大声说道:“即刻拟旨,叫秦王不必回长安了,直接带兵奔赴颍州,把徐忠那六万大军全部剿杀!叫秦王接管两州军务!”


    ///


    “皇上八成是演戏给你们看呢,这道圣旨都出不了长安,皇上就得收回成命。”


    满园春内,卫吉盘着佛珠说道。


    “能战无不胜的六万大军,军纪再差,哪怕是把百姓都生吞活剥了,又怎么可能全部剿灭?”


    要收拾,又何必等到现在?


    徐忠管不住自己手底下的兵,大帅还治不了自己手底下的将领了吗?


    当年在白城打了胜仗,下令屠城的事,皇上也不是没干过。只不过如今,那段命如草芥的黑暗历史已经结束,皇上登上了庙堂之高,要开始讲名声、讲体面罢了。


    “等皇上消了气,对徐忠,对这六万大军,必然是轻拿轻放。”卫吉说道,“如今北方又遭了灾,含嘉仓、回洛仓,本就没剩多少粮食,又调了大半去赈灾——徐忠打劫了两州粮商,刚好能把空了的仓窖给填了。”


    周祈安退了朝,又到政事堂议事,已经饿了整整一上午,此刻正端着碗筷狼吞虎咽。


    卫吉坐在旁边看着,又说道:“皇上如今是仗打胜了,赈灾的亏空补上了,徐忠的兵力也消耗了,再派个贤能之人去收拾残局,哄哄老百姓——事情高低是徐忠干的,罚了徐忠,皇上的名声也保全了。”说着,看向周祈安,“只是派谁去收拾局面,此事最为关键。”


    周祈安一筷子把大半盘鱼脍拢到一块儿,蘸了些酱油送入口中,说道:“只有周权,没别人了。过去收拾局面,不仅要安抚住当地老百姓,还得能镇得住徐忠的军队。再是轻拿轻放,放过了徐忠,也得杀他几个犯事的将领,否则这件事过不去。”


    “这帮人刚打了胜仗,士气高涨,这时候要杀他们的将领,万一底下人不干,再来场兵变……”想着,周祈安直摇头,“除了周权,没人能收拾他们。”


    卫吉道:“这时候过去,便是给当地百姓、商人做主的青天大老爷,白捡一个美名。坏处是,要彻底和徐忠结下梁子了。”


    而正说着,堂倌走来敲了敲门,叫道:“老爷。”


    “什么事?”


    堂倌道:“秦王府派了小厮来,问燕王爷在不在,说是宫里传唤。”


    卫吉看向了周祈安。


    周祈安又忙扒了口饭,喝了杯茶压了压,这才起身道:“那我先过去了。”


    ///


    政事堂内,皇上正坐在右侧上首喝茶,左右宫人皆已清退。


    周祈安一进殿,刚要行礼,皇上便老神在在道:“燕王免礼,请坐。”说着,指了指下首位置。


    看样子,早上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了。


    “谢义父。”说着,周祈安匆匆走过去坐下。


    皇上问道:“刚刚是去哪儿了?”


    叶公公派了人到秦王府和大理寺,回来都说燕王不在,两头都派了人去找,这才给找着了。


    “去了趟……”周祈安想了想道,“平康坊。”


    “满园春?”


    周祈安点了点头。


    “你这是‘一日看尽长安花’去了。”皇上笑道,“卫老板近来生意如何?当初起兵清君侧,他还给我送粮草,我说要好好答谢他,至今还没答谢上。”


    周祈安莫名捏了一把汗。


    一说到满园春,皇上便提到卫老板,看来卫老板盘下满园春的事,皇上已经听说了。


    他时常出入满园春,与卫老板交好的事,皇上也已经听说了。


    周祈安道:“皇上不必记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他们商人的本分罢了。”


    “无利不起早,才是他们商人的本分。”皇上端起盖碗喝了一口,笑了笑道,“他原是替赵呈效力的人,当时的战况若是靖王占了上风,这粮草,他就给靖王送去了。”


    皇上那一笑,笑得他后背发凉。


    周祈安斗胆开口道:“替赵呈效力,才是‘无利不起早’。”说着,看了眼皇上脸色,“当时税收、经营许可,都抓在赵党手里,他们商人想把盘子铺大,想稳住局面不出事,就只能去拜赵家的码头。”


    皇上不言语,只耐心听下去。


    周祈安继续道:“之前赵呈盘剥他,也盘剥得太狠了些,他对赵呈早已心生不满。后来太皇太后一党又把持朝政、祸乱朝纲,他听闻义父是兴义兵,这才给义父送去粮草。”


    皇上放下盖碗笑了笑,没再说话。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静得周祈安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过了许久,皇上才开口道:“对了。叫你过来,是想派给你一个差事,也不知道你肯去不肯。”


    卫吉的话题总算了结,此时皇上便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又怎敢说一个不字。周祈安立刻应道:“皇上派的差事,康儿自当鞍前马后!”顿了顿,又问道,“是什么差事啊?”


    不会是叫他去拿徐忠吧?


    皇上说道:“前线的情况你也听说了,早上我也是气糊涂了。徐忠短短两个月便拿下了颍、檀两州——有功,且功劳不小。奈何他御下不严,纵容手下,我勉强算他一个功过相抵吧!”


    “颍、檀两州商人,背地里一直在资助靖王,资助靖王便是资助逆党。短短半年时间,又叫他们张罗出了十几万人的军队出来,与朝廷负隅顽抗,引发兵祸,此次我军也伤亡不小!单是怀青带过去的兵,便死伤了三千余人。”


    听这话音,看来卫吉又猜对了。


    周祈安点了点头,应了声“是”,继续听下去。


    “将士们的伤亡抚恤金要发放,药品要供给,这两州经历了战火,还得要重建。这笔账,怎么也要算一半到这些商人头上。”皇上说道,“徐忠抄没了他们的家产,抄没得一点也不冤。不过他还把人给抓了,我觉得不必要,把人放了,算他一个拿钱消灾吧。”


    “这些土匪兵……得治。只是法不责众,六万人,总不能全给砍了。他们此番怎么说,也是打了胜仗,如此对待,恐怕也要寒了其他将士们的心。抓几个典型,杀鸡儆猴,就这么算了吧。”


    周祈安点了点头。


    “这件事,你去办。”说着,皇上递给他一块“如朕亲临”的金腰牌。


    他本想派给周权,只是如今东南战事胜利,北方三道的军务也要开始着手了,正好周权人和兵都已经在那里。


    没了周权,放眼朝野,他能想到的竟只有一个康儿,也当是叫他去地方历练历练。


    “我下一道圣旨,让徐忠也听你指挥,颍、檀两州的军政大权,暂时都先交给你了。你跑一趟,把这两州治理明白了再回来。”


    颍、檀两州的军政大权。


    周祈安双手接过了腰牌,跪地道:“承蒙义父信任,委以重任,我定不负义父重托。”顿了顿,又抬头看向了皇上,问道,“腰牌、圣旨,还有别的什么吗?”


    皇上干脆利落道:“还想要什么?直说。”


    周祈安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道:“我是担心……万一东南情况不妙,徐忠不肯听凭调遣,再把我给拿了……我就这么只身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了吗?”


    皇上问道:“要兵?”


    周祈安说道:“够防身就是。”


    “颍州还有怀青的兵,这你总该信得过。”皇上想了想,说道,“要么让武寿侯再抽调一万兵,跟你一起去。”


    周祈安应道:“谢皇上!”


    皇上笑了笑,又说道:“你们两个都是病秧子,带好了随行军医和药品。还有这帮土匪兵,你得一边哄、一边治,下手有个分寸,别逼反了。”


    周祈安点了点头,应了声:“有数了。”


    “徐忠端走的金罗汉、金佛像……这个徐忠!为了贪这点钱财,也不怕遭雷劈了!”


    皇上顿了顿,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此番黄河决堤,朝廷也花了大银子,往后还要修缮河堤,正是用钱的时候。佛祖都是普度众生,以慈悲为怀,搜刮了民脂民膏,立几座金佛像,佛祖就能高兴了?”


    “换成鎏金的,再给供回去。这次赈灾的钱,就当是佛祖他老人家出的了。”


    第136章  136


    “还有大理寺的事, ”周祈安看着皇上,又说道,“我想提拔张进为大理寺右少卿。一来, 我走后,大理寺也要有人主持局面, 二来……去年大朝会, 的确是张老出面, 才稳住了局面。”


    这件事他已经提了两回,皇上若是再拒绝,张进短时间内便都升迁无望了。


    好在皇上“嗯”了声, 应道:“提吧。”


    于是回了大理寺衙门, 周祈安便宣布了此事, 他要到颍州前线去一趟,期间由张进主持大理寺日常事务。


    回了堂屋,萧云贺便道:“听说前线还乱得很, 颍、檀两州百姓还在抵抗, 周大人可要当心些。”


    这阵子,大理寺的前朝旧案总算都收了尾, 萧云贺也得了几日空闲, 摸摸鱼、划划水,只等着周大人兑现自己的诺言, 再往上给他提一级。


    周大人理了理书案, 没说话。


    萧云贺又问道:“周大人预计何时回京?也不知周大人不在了,满园春的饭菜还给不给送了……”顿了顿, 又说道, “我会想念周大人的!”


    周祈安笑道:“要么跟我一块儿去吧,也省得想念了。”


    颍、檀两州的官员班底, 也不知还剩下多少人,当一个空降的县令都是道难道,何况他是空降管两州军政事务。


    日常军务有怀信、怀青在,他倒不怎么担心,只是这文上头,没几个得心应手的人,他不得一个人干到死?


    他还在想,除了一笛还有谁可用,萧云贺就这么水灵灵地撞上来了。


    “我?”萧云贺道,“我去做什么?”


    “去兑现你的承诺,给我当牛做马!”周祈安说道,“你这么有上进心,只可惜进士一及第就入了大理寺,一直也没挪过窝。你看朝中那些侍郎、尚书,谁没在六部五寺轮转过?你目光也要放宽广些,不能只守着大理寺这一亩三分地。”


    周祈安继续画饼,说道:“这次跟我去,管的是颍、檀两州的军政大事。有了这履历,往后你想往哪儿挪窝都方便。我也是看你办事得力,才优先把这机会给你,我若是贴张告示,跑来自荐的人,估计都能绕外郭城三圈了。”


    此话倒也不假。


    萧云贺又心动了,再次感受到跟对了主子,一起水涨船高、平步青云的快乐。


    跟着燕王,怎么会有错呢?


    怎么这样一个要靠山有靠山,要能力有能力,能顶得住上面的压力,对下面又温和有礼,人美心善,跟着还顿顿都有肉吃的主子,就让他萧云贺给捡着了?


    还是他们萧家命不该绝!


    萧云贺又道:“但我去了能做什么?办案子?”


    “看看情况。”周祈安道,“这两州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到时候有什么做什么就是了,去不去?”


    萧云贺立刻道:“去去去,当然去!”


    ///


    十日后,大军启程。


    周祈安、怀信并肩而行,走在队伍最前头,周祈安旁边是一笛,再旁边是萧云贺。


    所有人都骑马,后头又跟着车队,车上拉着大家的行李、粮草和装备,路上赶一赶,等到了襄州后换乘水路,预计十日出头便可抵达颍州。


    萧云贺走了一会儿,便调转马头凑到了怀信旁边,说道:“侯爷,咱们此次带的一万人,这都是骑兵吗?”


    怀信骑在马上,回他道:“他们是会骑马的步兵。”


    还有三百个八百营的人,由段方圆带队。


    萧云贺又问道:“有何不同吗?”


    怀信说道:“他们还不具备马上作战的能力,擅用的兵器、平时训练的作战方式,都有所不同。”


    “这里头学问可真大,我还以为会骑马就是骑兵了呢。”萧云贺笑道,“早听闻武寿侯身子不好,皇上还特意在封号上加了个‘寿’字,可一到战场上便是大杀四方,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半年便练出了五万骑兵,各个骁勇善战,宛如神兵天降,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说书人都不敢这么吹。”


    怀信只笑了笑,没说话。


    那五万骑兵,招募的都是启、房两州人士,一开始便具备基本的骑射能力。


    再者,半年只是他待在启州军马场的时间,他离开后军队也仍在正常训练,练兵时间在一年往上。


    萧云贺又看了看周祈安脸色,调转马头,挤进了周祈安与张一笛之间,说道:“又有咱们燕王在,如今大盛是文德、武德都充沛,盛世天下指日可待!”


    “行了行了,快赶路吧。”周祈安道,“话这么密,也不怕舌头打结。”


    “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天生生得灵巧,不怕打结。”萧云贺应道。


    走了一个时辰,队伍停下休息。萧云贺要进树林小解,非拉上一笛,担心有野兽出没。周祈安、怀信便下了马,在原地等候。


    “你这个差得办好,但又不能办得‘太好’。”怀信说道。


    “怕得罪了徐忠吗?”


    “徐忠得罪就得罪了。”怀信顿了顿,说道,“当年北国之乱,因为颍、檀两州上面还顶着个阳州,战火没烧到这两州去,大帅平乱的恩德,于这两州百姓而言并不那么刻骨铭心,他们一直以来就只认一个靖王。”


    “反倒是这两州出钱、出粮、出人,资助了大帅,才让大帅抵住了北国的攻势。当年靖王迅速招募了十万军队,招募的都是颍、檀两州的子弟兵,只可惜战况太过惨烈,最终几乎无一生还。”


    “一将功成万骨枯。”周祈安说道,“但国家危亡面前,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当时阳州防线若是没能守住,颍、檀两州也要遭灭顶之灾。南吴也资助了粮草、被服和药品,便是生怕北边顶不住。”


    “我是说……”怀信说着,又轻咳了起来,顿了许久才说道,“他们本就不爱戴皇上,又经徐忠这么一闹,更是要对皇上恨之入骨。你这次去了,施恩于百姓,让百姓好不容易忘了个靖王,再记住一个燕王,可就不太妙了。”


    周祈安听出了其中微妙的意味……语气一转,说道:“我就是个小屁孩儿,也是皇上给权、给人、给信任,才能施恩于百姓,要记也应该记皇上的好啊。”


    “这得让当地百姓知道。”


    “懂了。”周祈安应道,“多谢哥哥提醒。”


    ///


    十三日后,周祈安、怀信与一万军队抵达徐忠大军军营外,后面还押着百来个灰头土脸的盛国军士。


    这些人都是他们在城中抓到,正在作乱的徐忠大军,各个被五花大绑,累累如丧家之犬,由他们的京军解送。


    既然是法不责众,杀鸡儆猴,那就都听天由命。


    没让他撞见的,那他没办法。


    但让他撞见了,那他也没办法。


    与此同时,军营大帐内正歌舞升平、载歌载舞。徐忠与十几名将领围坐一桌,舞姬在帐中起舞,将领们各个左拥右抱,喝得五迷三道。


    大帐另一侧堆放着一箱箱的金银财宝,是他们从靖王府及富商家宅搜罗来的战利品。十八座等身大的金罗汉胡乱堆叠在一起,巨大的佛像被砍断了头颅,正睁着威严的双目,看着帐中发生的一切。


    张叙安一袭白衣,面无表情地坐在宴席上首。


    桌上已杯盘狼藉,酒气熏天。


    颍州天气炎热,张叙安看着这帮醉醺醺的武将,只翻着白眼,一个劲猛扇扇子。


    谁能想到这个徐忠,看着仪表堂堂,还挺正常,没想到一打仗便是这个德行?


    他一再提醒,注意军纪,这些事迟早要传到宫里去!徐忠只说“是是是”,而后放任手下,继续照做不误。


    他们对皇上监视人的手段,几乎还一无所知。


    徐忠端起酒壶,给张叙安斟了一杯,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拿自己的酒杯撞了一下张叙安的,说道:“张大人!我的好张大人!”


    “此番我们打了个大胜仗!”说着,徐忠一把搂住了张叙安肩膀,又交心似的缓声道,“张大人放心,张大人说的那件事,我们都放在心上呢。此次头功,都算太子爷的。鸾水县一役,就说是太子爷主动请缨,领军一万,大破了敌军三万,让皇上听了也高兴高兴!”


    张叙安:“……”


    安这么大一个军功到祖文宇头上,徐忠说了,皇上倒也得信。


    自己儿子几斤几两,皇上心里还不清楚吗?


    何况颍州、檀州一役,皇上心里是高兴还是生气,他现在都还吃不准。别说贪墨军功,徐忠在城中做下的那些事,别再沾到祖文宇身上,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不用,真不用。我们只是出来放放风,走一走,怎么能贪墨徐大将军的军功呢?我们平日里,可是连军营都没怎么出过。”张叙安缓笑着,把自己和祖文宇摘干净了,“还有,小皇子可还没封太子呢,可别乱叫。”


    徐忠挥挥手道:“早晚的事!皇上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能有跑不成?”顿了顿,又道,“还有,等张大人回了长安,可一定要替我们美言几句。张大人是皇上心腹,随便放个屁,那都比天雷还响亮些!”


    张叙安:“……”


    徐忠举了半天酒杯,张叙安只当没看见。


    徐忠搂着他肩膀,满嘴的酒气直往他脸上喷。张叙安又猛扇了几把折扇,提醒道:“徐大将军别看皇上是坐在宫里,照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徐大将军仗打得好,皇上心里自有分辨,无需我再多此一举。”


    徐忠说道:“那也是锦上添花。去年周权剿灭了五万援军,就封了个王。我不是皇上干儿子,此番打了敌军十几万人,怎么也得要封个侯吧?能不能封上,就看张大人如何说了。”说着,冲大伙儿道,“来,叫声干爹给张大人听听!”


    十几员将领各个喝得脸颊通红,没羞没臊地叫了声:“干爹!”


    徐忠又道:“叫老祖宗。”


    大伙儿又齐声道:“老祖宗!”


    德行。


    奈何如今,军权全抓在周权一人手里,他只有徐忠这么一个指望。军纪再差,能打胜仗便是好兵,笼络住了早晚也有用处。


    张叙安扇着扇子,冲大家眯眼笑。


    而在这时,传令兵跑了进来,说道:“启禀徐大将军!门口来了一帮人,领头那个称自己是燕王,还带了一万来人,说是来传圣旨,已经被我们给拦下了!”


    “燕王啊,圣旨啊。”张叙安瞠目结舌道,“这你们也敢拦?”


    徐忠立刻道:“干什么吃的!还不快请进来!”


    第137章  137


    偏将张茂茂道:“是来封赏的吧?”


    徐忠想了想, 应道:“估计是。”说着,理了理衣领,又正了正头冠, 看了一眼狼藉一片的酒桌,说道, “都撤下去, 再换一桌好酒好菜来!”


    一旁勤务兵应了声:“是!”


    周祈安一行人在军营前等了半晌, 门口一排士兵举着长枪不让他们进,连温顺的麒麟都看不过眼,开始暴躁地踱来踱去。


    他们都准备就地扎营, 等怀青回来了再说, 而正准备下马, 传令兵便一路从大帐跑了出来,连忙道:“快!大开营门,请进来!”


    门口士兵举着长枪面面相觑。


    营寨太大, 传令兵跑了许久才跑了不到四分之一, 跑得呼哧喘气,停在原地弯着腰喘了好一会儿, 这才又大喊道:“别看我!开营门!请进来!”


    两侧士兵这才大开了营门。


    周祈安、怀信及一万军士策马而入, 大营内扬起了漫天的尘土。


    到了帐前,周祈安下了马, 把马绳扔给了门口小兵。


    两侧侍卫掀帘, 周祈安举着圣旨径直入帐,怀信、一笛跟在身后。


    三人一入内, 便闻得一阵酒气熏天, 勤务兵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喝得酩酊大醉的将领、妓子, 却仍在酒桌前乱作一团。


    周祈安一扭头,便又看到一颗巨大的佛头。他不信鬼神,见了这佛头也惊了一下,在心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造孽啊!


    周祈安环顾了一圈,而后道:“圣旨到。所有人,跪下接旨!”


    话音一落,张叙安率先起身向前,徐忠也起了身,攥着一旁喝得迷迷瞪瞪的将领的衣领,猛晃了晃,用中气十足的男中音道:“听到了没有!圣旨到了,跪下接旨!”


    周祈安一袭大红蟒袍,长长的身影立在帐内,端着圣旨耐心等待。


    张叙安、徐忠跪下听旨,剩余十几名将领、妓子也彼此搀扶着走上前来,歪七八扭地跪了下来,各个俯首贴地,帐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周祈安这才缓缓打开了卷轴,念道:“即日起,由燕王周祈安接管颍、檀两州军政事务,徐忠及其将士,继续留守两州,听凭燕王调度,钦此。”


    这圣旨皇上改了七八遍,第一版先是破口大骂了徐忠一通,第二、三、四版又改了改语气,第五、六版先扬后抑,最后便干脆全部删掉,对此次战事不做评价,只叫周祈安接管两州军务。


    这就完了?


    徐忠一头雾水,看向了张叙安。


    张叙安不看他,只叩首说了句:“谨遵圣旨!”说着,心中对皇上的态度便已经摸出了个七八分。


    徐忠愣了愣,也叩了首,说道:“臣等接旨!”


    周祈安道:“起来吧。”


    大伙儿稀稀拉拉地起了身,桌上狼藉已收拾干净,张叙安叫勤务兵给三人奉茶。


    周祈安端起盖碗喝了一口,正准备找地儿放下,徐忠便凑了过来,双手接过了盖碗,满脸堆笑道:“小燕王,不知道皇上听了我们的战绩……可说了什么没有?”


    “皇上说仗打得不错,”周祈安道,“只可惜军纪太差,恐怕会叫两州百姓记恨于皇上。这军功,起码也要减半。”


    军纪太差?


    听了这话,大家心里都咯噔一下。


    “军纪差?”徐忠一脸“闻所未闻”的表情道,“皇上一再叫我们收敛,我们已经很收敛啦!”


    “是么?”说着,周祈安看向了一旁的金银财宝与佛头。


    徐忠道:“这都是我们准备孝敬皇上的!”


    “是啊是啊。”将领们应和道。


    “徐大将军连佛头都叫人砍下来了,拿去孝敬皇上,也不怕折了皇上的寿啊?”周祈安问道,“不过这不义之财,按律是应上缴,我替皇上收下了,用于两州军政开支。若是佛祖震怒,也只管算到我周祈安头上!”


    这些财宝,徐忠准备挑一些稀罕物孝敬皇上,剩余统统拉回鹭州,结果这燕王一来,就这么收缴了?


    也不知皇上是什么意思。


    徐忠一跺脚,说了句:“燕王仁义!”


    张叙安在一旁坐下了,扇了扇扇子,横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坐了一会儿,便又招了招手,把一旁勤务兵叫来,说道:“把窗子打开通通气。”


    酒臭、脂粉气混杂在一起,屋子里一股怪味。


    勤务兵应了声“是”便去了。


    “但燕王说我们军纪差……具体是指什么事,还请燕王明示。”徐忠说道。


    “说我们军纪差,也该有个凭据吧?”


    大家连连应和道:“是啊!”


    周祈安淡淡开口道:“三五游街,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没这回事?”


    “燕王问话,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说着,徐忠目光在众将领面前一扫而过。


    将领们彼此面面相觑,而后道:“没有啊!徐大将军叫我们注意军纪,我们已经很注意了!”


    “是么?”周祈安反问道,“不巧被我们撞见了,随便进了个县城,随便这么一抓,便是一百来个当街作乱的兵痞!”


    听了这话,将领们沉默不言。


    这些天,他们自己都干了什么事,底下士兵又都干了什么事,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


    徐忠顿了片刻,用力摔下了盖碗,大声道:“竟有此事!”


    话音一落,将领们便“扑通—扑通—”地跪了下来,各个臊眉耷眼。


    徐忠骂道:“叫你们注意军纪,注意军纪,你们就是这么注意的!”


    周祈安看戏不说话。


    演,接着演。


    将领们各个哭丧着脸,一名偏将开口道:“弟兄们苦战了两个多月,每天出生入死,死了那么多弟兄!城攻破了,一时士气高涨,管不住自己也是有的!”


    徐忠看向了周祈安,摊牌道:“小燕王,话你也听到了,底下人士气高涨,咱也是没办法。”


    “但大盛律法如此,皇上亲手定下来的军规如此,”说着,周祈安回望向徐忠,“我也没办法。”


    看来燕王今日是铁了心要治他们,不死几个人,这个坎儿是过不去了。


    徐忠想了想,又说道:“那些被燕王抓来的人呢?狗日的!”说着,看向了张茂茂,“你去,一人一刀,全砍了!”


    “慢着。”周祈安说道,“既然两州军务已经交由我处理,这些人,便也应听我发落。他们做了什么事,该怎么罚,我比你清楚,也应按律法、军规处置。”说着,看向了张茂茂道,“备军棍。”


    张茂茂看向了徐忠。


    徐忠黑脸道:“都听到了吧?”说着,扫了一眼这帮将领,“自己管不住自己手底下的人,就得看着别人来替你管!把军棍都拿出来!”


    全砍了,显的是自己的威风,军棍处置,那啪啪打的便是他们的脸了。


    张茂茂应了声“是”便去了。


    怀信看周祈安一人也能撑得住局面,埋头轻笑了笑,走到一旁坐下了,与张叙安隔了两个座次,端起盖碗喝茶。


    “还有你们,”周祈安又看了一眼帐内的男男女女,说道,“在军中狎妓,得杖五十吧?”


    “这……”


    大家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是他们的军营,他们刚打了胜仗,朝廷不赏也就罢了,派了个燕王过来,要管教他们手底下的兵——这已经叫他们颜面尽失,怎么,现在连他们也要罚?


    孙仁成吃罪了酒,吃得脸红脖子粗,腾地一下便站了起来,说道:“这是我们的军营!你算老几,敢跑到这儿来指手画脚!”


    “你们的军营便是皇上的军营!”说着,周祈安语气又和缓了下来,垂眸望着地面,老神在在道,“我在家排老二,我上面是秦王,秦王上面是皇上,皇上上面是皇天……我算老几,你自己数数。”


    正说话间,张茂茂走了进来,小声对徐忠道:“老大,军棍、春凳,都备好了。”


    周祈安听到了,说道:“徐忠手下副将、偏将,在军中狎妓作乐,触犯军规,各杖五十;御下不严,放任手下在城中作乱,殃及百姓,损了皇上的清誉,再杖五十!每人杖一百,拖下去,立即执行。”


    段方圆应了声“是”便带人入帐,将副将、偏将都押了出去。


    刚刚还在歌舞升平的将领,一个个灰头土脸地被叉了出去。徐忠站在一旁低着头,黑着脸,直喘粗气,不与大家对视目光。


    孙仁成刚被架住,便膀子一挥,甩开了两侧士兵,说道:“我看今天谁敢动我!”


    听了这话,怀信接着喝茶,张叙安替这孙仁成捏了一把汗,段方圆、张一笛站在周祈安身后,手已经摸向了腰侧的刀柄。


    周祈安面色淡然,两手握在了大袖袍下,迈着步子走上前去。


    孙仁成见状,立刻一拳挥了过来。


    周祈安身子后倾,闪开了,又反手给了他一耳光,问了句:“疼吗?”


    孙仁成被扇得一个踉跄,两侧士兵忙把人制住。孙仁成双手被反扣在身后,用力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最终梗着脖子说道:“不疼!”


    周祈安抬手又一耳光,问:“疼吗?”


    孙仁成又要挣脱,挣脱不开,便冲周祈安咆哮道:“不疼—!不疼—!”


    “不疼怎么行,不疼不长记性啊。”说着,周祈安回头看向了一笛,“解酒丹呢?赏他一粒,等他酒醒了再打。”


    一笛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瓷瓶,这解酒丹也是卫老爷家的上等货,解酒有奇效,服下不出两刻钟,人便清醒了。


    两侧士兵捏住了孙仁成的嘴,张一笛把解酒丹塞了进去。孙仁成被迫抬头,“呜呜”地挣扎,一个下意识的吞咽动作,解酒丹便顺着咽喉滑了下去。


    周祈安说道:“此人以下犯上,态度不端。不过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小惩大诫,再赏他十杖。拖下去。”


    大营内,闷棍声起此彼伏,士兵在一旁大声唱刑,打到二十来下,这些平日里出生入死的将领们,便也接连开始哀嚎了起来。


    营中所有士兵,都被叫到大营中央观刑,以儆效尤。


    大帐前的台阶上放了把圈椅,周祈安坐在上面。


    过了许久,闷棍声终于稀稀拉拉地平息了下去,只剩孙仁成还未结束。


    士兵道:“一百零九!”


    “一百一十!”


    “回燕王,打完了!”


    周祈安起了身,走上前去,见孙仁成脸色惨白,额前已沁满了汗珠,问了句:“服了吗?”


    孙仁成吸了一口气,大声回了句:“服了!”


    “服了就好,带下去。”周祈安又道,“把沿途抓获,在城中作乱的士兵都带上来!”


    将领们哀嚎着被搀下了春凳,有些伤势严重下不了地的,只能连春凳一块儿抬了下去。


    作乱被抓的小兵在一旁看着,被带上来时,已经各个双腿发软。


    周祈安看着前排十人,说道:“这十人,在城中行凶杀人、强抢民女,按律当斩,立即执行。”


    话音一落,十颗人头接连落地。


    “其余人等,在城中打家劫舍,被我抓获。”周祈安站在大营中央,说道,“我知道除了他们,此次在城中作乱之人还有不少。原本打了胜仗,理应奖赏,只是犯下国法、军规,赏也成了罚!”


    “作为盛国将士,怎可欺凌盛国百姓?没被我抓到的,算你们幸运,这些人被我抓到了,也该他们倒霉,每人杖五十,日后再有犯者,一律加倍处罚!”


    ///


    这一百来人打完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士兵仍聚在大营中央,燕王不发话,无人敢擅自离开。大家被迫看着犯事被抓的士兵挨打,也不得不回顾起自己犯下的事,各个心里打鼓,生怕被燕王查获。


    春凳撤了下去,黄土上滴着浓稠的血浆。


    紧跟着,士兵又在中央铺上了十几块大布,四周拿石头压着。


    周祈安说道:“军中所有人,无论京军、边军,无论什么级别,把这阵子抢掠来的财宝,统统主动上交,用于两州难民赈济、城池修缮等开支。”


    “主动上交者,过往之事既往不咎。等太阳一下山,我便带人挨个搜身、搜帐篷,有贵重财物说不清来路者,加倍处罚!”


    话音一落,大家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将身上财物扔到了中间铺着的白布上。


    那十几个骄悍的副将、偏将刚挨了打,一听要搜帐篷,也纷纷喊了人,将帐中财宝一箱箱地抬了出来。


    徐忠此番主动请缨,要攻打颍州,便是冲着军功封爵,外加抢掠战利品而来。


    徐忠吃肉,中层将领们跟着喝汤,底下小兵啃啃骨头棒,一整个上梁不正下梁歪。


    有个小兵犹豫半晌,斗胆发问道:“有些是我们自己攒的军饷!还有先登、斩将、夺旗,徐大将军发下来的赏金!难道这些也要上交吗?”


    “这些不用。”周祈安满脸慈祥道,“大家军饷多少,我心里有数,赏金发了多少,发给谁,军中也有记录。如果有人出来打仗,还习惯把贵重财宝都带在身上,从老家带过来的,向我说明,待我查明之后再做判断。”


    这样一说,大家心里便有数了。


    太阳下山了,八百营带着一万京军开始搜身、搜帐篷。


    刚刚那些人的下场,大家也都看到了,没多少人再敢顶风作案,藏着掖着不上交。


    但也有要财不要命的,周祈安也没食言,每人杖一百。


    结束时,大营中央已堆满了赃物。


    周祈安对段方圆道:“找个帐篷收起来,派重兵把守。把大帐里徐忠那些赃物也抬出来。”


    士兵们领命,将徐忠大帐内一箱箱财宝,外加十八座罗汉,一座佛像统统抬进了指定帐篷内。


    徐忠在帐内臊眉耷眼坐了一下午,此刻也眼睁睁看着财宝被收缴。


    而正坐着,偏将张茂茂撑着腰,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看着帐外方向道:“来的这是燕王啊,还是阎王啊!”


    徐忠瞥了他一眼道:“闭嘴。”


    第138章  138


    而正满心不忿, 勤务兵又走了进来,问道:“徐大将军,那帮长安来的兵, 今天一天还没吃上饭呢,是否要叫咱们的伙夫营安排一下?”


    “安排!”徐忠说道, “他们京军都是爷, 是皇上的嫡系, 咱们只是旁支,哪敢亏待了京军啊?叫伙夫营杀鸡宰鸭,现在就给他们做饭!往后他们吃肉喝汤, 我们就喝粥吃咸菜。”


    张茂茂又问道:“他们今晚准备睡哪儿啊?”


    “我哪儿知道!”徐忠应道, “他们要另外扎寨, 那就让他们扎去,要跟我们合营,那就合。来不及扎帐篷, 那就把我们的兵都赶出去, 给他们京军腾腾地儿。”说着,又看向了勤务兵, “你去告诉燕王, 说我收拾收拾东西,今晚就把这大帐让给他!”


    ///


    周祈安忙完时, 时间已是二更天。


    聚在大营中央的士兵都已经散了, 各自回帐,准备休息。


    此次从长安带来的一万京军从晌午忙到了现在, 连口水都没喝上, 收缴来的财物刚归置好,由八百营日夜看守。


    安排完, 段方圆带刀向前,问道:“燕王,今晚我们怎么安排?”


    周祈安问了句:“武寿侯那边怎么说?”


    段方圆道:“怀将军说,听燕王安排。”


    “那就与徐忠合营。”周祈安道。


    而话音一落,萧云贺便道:“老大,万万不可啊!你今天把他们噼里啪啦一顿好打,钱财也一律收缴,那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咱们今晚睡在这儿,万一他们起了歹念……”说着,直摇头。


    他今天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周祈安、张一笛身后,连茅房都没敢上,不敢单独行动,生怕被徐忠的兵记恨在心,再把他暗刀杀了。


    “那不然把京军都撤出去,把边军都留在这儿,大家往后便泾渭分明,互相看不顺眼?”周祈安道,“边军今天一肚子不满,我们走了,刚好给他们留了个聚众滋事的空间。大家聚在一块儿,必然是越聊越生气、越聊越不平,最后一拍即合,干脆合起伙来造反算了。”


    他看这些边军,也不都是十恶不赦之人,大部分也都是淳朴人家出身,苦哈哈来当兵的。


    不过是坏在了根上,上行下效。


    之前跟着怀青而来的两万京军,也是周权一手带出来的,此次跟着作乱之人却也不在少数,看大家都抢,便抱着不抢白不抢的心态。


    真是跟了个土匪的将领,就成了个土匪兵。


    皇上说法不责众,那就只能教育。


    周祈安道:“此次并非针对谁,不能演变成边军对京军的矛盾。大家住在一起,熟悉熟悉,误会才能消解。今天天色已晚,大家尽快扎帐篷休息。叫我们的人烧热水、吃干粮,对付一口,就不要再麻烦人家伙夫营了。”说着,看向了段方圆,“去问问怀信,这样安排可还行?”


    段方圆跑了一趟,回来说:“怀将军说可以。”顿了顿,又道,“但我看伙夫营已经在做饭了。”


    周祈安便道:“一笛,你去说一声,叫他们不用麻烦了。”


    张一笛“哦”了声便去了。


    ///


    伙夫营内,头大脖子粗的伙夫营长,正举着菜刀“噼里啪啦”地剁鸡,其余人也洗菜烧水,各个忙得脚不沾地。


    伙夫营长一边剁一边道:“闹了一天还不消停,大半夜还得起来给他们做饭!”


    “这个燕王,到底是谁啊?有什么军功没有,怎么忽然就封王了?”


    “人家封的是一字王,一字王,那都是封给皇上儿子的!还要什么军功啊?”小兵坐在板凳上洗菜,又幻想道,“当年咱们徐大将军也跟着大帅打仗,怎么就没认皇上做个干爹呢?要是认了,咱们今天是不是也跟京军一样威风啦?”


    张一笛走到伙夫营,听大家正议论二公子,虽也没说出什么太难听的话,但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他想告诉所有人,二公子人很好的!


    日久见人心,往后多相处相处便知道了。


    张一笛走了过去,礼貌询问道:“各位大哥哥们,请问这边谁是管事的?”


    张一笛今天尾巴一样跟在燕王身后,大家都记住了。


    伙夫营长便道:“是我,怎么了?你们主子想吃什么了?”


    张一笛道:“燕王说,天色已晚,大家也辛苦了,今晚不用再做饭了,我们有自备的干粮。”


    伙夫营长轻“呵”一声道:“那怎么行?改天再治我们一个招待不周的罪名!再者,这顿饭是徐大将军叫我们做的,燕王客气,我们也不能没有眼力见吧?”


    “真的不用了,燕王的确是念及大家辛苦!”张一笛苦口婆心道。


    “去去去。”伙夫营长看他是个小屁孩,便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耐烦道,“别妨碍我们干活儿!要是燕王实在不想用,叫燕王找徐大将军说去,我们只听徐大将军的。”


    说完,大家各自忙碌,把张一笛晾在一边。


    张一笛站在这里,的确妨碍大家走动。


    大家各自在他面前行色匆匆,张一笛便也只好一退再退,给大伙儿让路。


    就这么回去了,跟二公子又不好交差……


    张一笛抠着手,委屈巴巴地站在一侧。


    小兵又从鸡笼里提溜了一只鸡出来,而正走着,手一脱力,鸡跑了,“咯哒哒”地从张一笛面前飞跑而过。


    小兵忙跑去追,撞了张一笛一下。


    张一笛一个踉跄,紧跟着,肩膀便被身后一道高大的身影稳稳托住了。


    张一笛回头看了眼,叫了声:“段师兄?”


    段方圆两手搭在张一笛肩上,把张一笛护在身前,看着大家,有礼有节道:“燕王有令,这顿饭不必做了。如今两州军务都归燕王一人统辖,这军营里的所有人,包括徐大将军,暂时都要听燕王调度。一顿饭罢了,若是徐大将军有异议,让他去找燕王便是。”


    燕王有命,徐大将军有异议,也应是徐大将军去找燕王,没有燕王去找徐大将军的道理。


    伙夫营长便道:“那我们可不管了?”


    段方圆“嗯”了声,说道:“大家的好意燕王心领了,时候也不早,燕王叫大家早点休息。手头的事都收收尾,把这儿让给我们,我们自己烧点水,泡点茶就好。”


    于是大家把备好的菜都收了收,打着哈欠出去了。


    段方圆张罗人来劈柴烧水,张一笛想着二公子、萧评事应该也口渴了,便在旁边等了等,泡好了一壶茶,这才提着回去了。


    大营一旁,一万京军席地而坐,正狼吞虎咽地啃大饼。


    大家水囊都空了,渴了一天,嗓子冒烟,却也只能是干啃。只有少部分人还有水,喝了一口便往下传。


    旁边边军的帐篷扎得整整齐齐,大家出来洗漱,肩膀上搭着毛巾,手上拿着盆子,都顺势往这边瞅。


    他们见京军灰头土脸,正吃干粮,伙食似乎也没多好,并没有大家传的“京军是嫡系,边军是旁支,待遇千差万别”这一说法。


    经了今天这件事,大家还在想,往后京军要如何跟他们耀武扬威?


    这一看也没有。


    京军搜他们的帐篷、搜他们的身,也只是执行军务,执行完了,也和他们一样是苦哈哈的兵,心里的不满顿时也消减了大半。


    大家经过此地,想着要不要搭把手?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又都算了。


    有个边军百夫长看不过眼,便说道:“时候也不早了,都过来搭把手!”


    大家听了,这才纷纷赶来帮忙。


    帐篷很快扎好了,徐忠那边又派了人来,说道:“燕王,徐大将军说,他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帐篷已经腾出来了,叫燕王到大帐去住。”


    周祈安便道:“传我命令,叫他把行李再搬回去,继续住他的大帐。”


    听了这话,小兵愁眉苦脸似苦瓜。


    他回去传了这话,徐大将军又得把他骂一顿,再派他给燕王传话。这传来传去,两头受着夹板气,何时才是个头啊!


    而只听燕王顿了顿,便又道:“徐大将军若有异议,叫他自己来找我,别再叫小兵传话。”


    传令兵如获大赦,如此一来,他顶多被徐大将军骂一回,而不必再鬼打墙,立刻应了声:“是!”便去了。


    周祈安选了个帐篷,带萧云贺、张一笛入住。


    这一路周祈安、张一笛晚上睡觉,都习惯把刀放在手边。萧云贺原本没这习惯,今天却还是放心不下,借了把刀,也放在了手边。


    隔日一早,天气晴朗。


    萧云贺伸了个懒腰,赖在床上问了句:“老大,我们早饭怎么吃啊?要排队去领吗?”


    之前三人都住驿馆,萧云贺第一次睡在军营,对军营生活充满了好奇。


    张一笛道:“应该会有人送过来。”


    周祈安打湿了毛巾擦脸,说道:“你们俩,跟我到徐忠帐里去吃。”


    这饭菜从制作,到送到他们帐中来,也不知要经过多少人之手,万一真有人记恨他,再给他下毒就完了。


    跟着徐忠吃,最安全!


    外头巡防兵在交接班,校场上士兵在训练,三人一路走到了大帐前,门口侍卫大声通报道:“燕王到—!”


    大帐内,徐忠正与几员将领吃饭。


    这几个将领昨天也“无一幸免”,但他们身体素质算好的,今天还能下得来床,好些将领此刻还在床上趴着,饭都只能端到床上。


    听了通报,徐忠刚颤巍巍夹起来的鱼丸便“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连弹了两下,又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几人在桌前面面相觑。


    徐忠问道:“他来做什么?”


    张茂茂看了一眼桌上这菜色,狐疑道:“吃这么好,不触犯军规吧?”


    周祈安一袭水绿色长袍,拿折扇掀帘,往里看了眼,说道:“早上好,都吃着呢?”


    几人“呼啦啦”地起了身,叫了声:“燕王!”


    周祈安笑道:“坐,都坐。”说着,对门外侍卫道,“加三把椅子,添三副碗筷。”说完,这才看向大家问,“都不介意吧?我们三个人也不多,再张罗一桌怪麻烦的。”


    “不介意,不介意。”大家连连道。


    第139章  139


    帐中摆的是圆桌, 周祈安一来,坐在中央的徐忠与张茂茂便自动分开,将上首三个位置让了出来。


    张茂茂头圆脖子粗, 长得像一颗圆葱,笑道:“燕王上座!”


    周祈安没礼让, 带萧云贺、张一笛走过去坐下。勤务兵添了三副碗筷, 周祈安端起碗吃饭。


    张茂茂坐张一笛下首, 看着张一笛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慈爱,用自己稳稳当当的筷子功,给张一笛夹了颗鱼丸。


    张一笛坐姿总是板板正正, 无论吃饭、写字还是走路, 后背都挺得倍儿直, 这是他自幼在八百营训练出来的习惯。


    他两手端着饭碗,接过鱼丸,说了声:“谢谢。”


    张茂茂慈爱地摸了摸张一笛后脑勺。


    他们此次一入城, 徐大将军便打劫了富商。


    都说颍檀商人富甲天下, 那家里是真富,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财。


    一箱箱金银财宝搬到了军营, 底下人看着都眼红。


    紧跟着, 中层将领便也开始打劫富户。


    徐大将军自己先开的头,总不好自己拿得盆满钵满, 却不让下面的人拿, 只叫大家“收敛着点”,别叫皇上知道了, 之后便睁一只眼闭闭一只眼, 权当没看见。


    张茂茂也跟着打劫,不过下手也没敢太狠。


    城攻破了, 挑几个大户人家,带兵进去搜罗一番,拿了几箱财宝便走了。


    他当几辈子兵,不吃不喝,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一看将领都这么做,底下士兵便也开始上行下效。


    中层将领自己也拿了,总不好不让下面的人拿,嘴上说着“收敛着点”,之后便也不管不顾。


    这口子一开,便彻底失控。


    暴力层层升级,什么杀人放火、强抢民女就都来了,行事之恶,让张茂茂也有些看不过眼。


    虽然之前在鹭州,每逢灾年,颍、檀两州粮商便拉着粮食过来卖,卖价之高,跟打劫似的,还常常拿鼻孔看人,这让他们对颍、檀两州没什么好印象。


    但再怎么说,也同为国人,张茂茂看着难民四下逃散,无家可归,多少也心生同情。


    昨日燕王来了,重振军规、收缴赃物,张茂茂心里倒是服气的,觉得早该如此了。


    但他是徐大将军的人,有些话也不好说出口。


    周祈安狼吞虎咽。他昨日早饭后,便再未进食。他上下两辈子,都没有封了燕王这阵子一样动不动忍饥挨饿,之前是早朝拖堂挨饿,最近又忙得顾不上吃饭。


    而正吃着,门口侍卫通报道:“大将军,门外段方圆求见。”


    徐忠知道这是来找燕王的,便没应声。


    周祈安啃着鸡翅,说了声:“进来。”


    段方圆掀帘入帐,说道:“燕王,一万京军已经召集齐了,随时听候调遣。”


    “这么快。”周祈安应道。


    徐忠、张茂茂及几员将领面面相觑,而后又看向了燕王,不知燕王召集这一万京军是要做什么?


    周祈安说道:“从今日起,颍州八城由一万京军全权接管,其余兵力有序撤出。”


    昨夜怀青回了军营,他与怀青、怀信连夜详谈。


    如今颍州八城战事已平,逃窜的靖王兵力基本已经剿清,反倒是自己人在作乱,致使城中百姓纷纷逃难。


    大部分躲到乡下避难,也有些逃到了附近州府,还有人举家逃往了南吴。


    马上便要入秋,两州局势再不稳定,便要影响今年的秋收。


    “燕王,不妥啊!”张茂茂说道,“靖王兵力贼心不死,如今都脱了军装,乔装成百姓,还在不断组织反击。一万兵力,接管八城,人数稍少,万一靖王兵力死灰复燃,攻下的城池再给丢了……”


    周祈安说道:“先从鸾水县开始,挨家挨户搜寻管制兵器,等收缴干净了,你们的兵再退出城外,这样可还稳妥?”


    颍、檀两州本就有钱,加之之前皇上在西北起兵,太皇太后一党料到长安有可能失守,便给自己留了条退路,把国库的金银统统调往了颍州。


    小靖王一党,此番便靠这些银子,从南吴走私了大量兵器。


    徐忠每打一仗,自然也收缴了兵器,但既然有不少靖王军队被打散、逃窜,那么自然也有不少兵器流入了民间。


    靖王旧部肯放下屠刀,皇上也愿既往不咎,但这些兵器却要收缴,否则便是留下后患。


    也不知小靖王一党,此番一共走私了多少兵器?


    周祈安原没吃饱,这一开始说话便也饱了。他喝了口茶,看向徐忠道:“有没有活捉下来的靖王将领?”


    徐忠声音醇厚,眼角微微发狠,说了句:“都杀了。”


    周祈安亮了亮大拇指,又看向了萧云贺,说道:“一会儿入了鸾水县,你带人去趟靖王府,查查书房、账房里,有没有关于他们走私兵器的记录?我需要知道,他们一共走私了多少兵器。”


    萧云贺两腮塞得满满当当,生生吞下了,应了声:“知道了,老大!”


    周祈安又道:“带八百营的人去。”


    老爷子高瞻远瞩,训练出的八百营不仅各个武功高强,更是能文能武,武力、智力都在线。


    段方圆应道:“我来安排。”


    “好。”


    萧云贺看周大人已经谈起了公事,便放下了碗筷,张一笛也放下了,两个人都端正坐着。


    徐忠将领们一看这阵仗,也纷纷撂下碗筷,徐忠怔了一瞬,也不吃了。


    周祈安道:“你们吃你们的。”说着,又看向段方圆,“你吃了吗?”


    段方圆道:“确实还……”说着,抚了抚肚子。


    “你也坐下一块儿吃。”


    话音一落,张茂茂便又自动往下退了一个座次,冲勤务兵招了招手,小声吩咐道:“再添一副碗筷。”


    段方圆端碗吃饭,其他人便也拿起了筷子。


    周祈安又看向徐忠,问道:“听说徐大将军把两州粮商的仓窖也给扣下了。”


    徐忠刚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夹菜,便看向了周祈安,应了声:“啊对。”顿了顿,又道,“孝敬皇上嘛!”


    周祈安问:“这些仓窖都在什么位置?”


    “都是粮商私人的仓窖,东一个西一个的,口头也不好描述。”徐忠道,“哪日燕王得空,我跟几个将领,亲自带燕王走一趟。”


    “好。”周祈安又问,“这些仓窖,此刻是徐大将军的兵在看守?”


    “啊对。”


    周祈安道:“先由徐大将军的兵力看守,往后也要换成京军。如今,这些粮食都是皇上的,除了我有皇上令牌,其余人等,一粒米都不能动,否则便是贪污皇粮。”他顿了顿,喝了口茶,又说道,“敢贪一粒者,剁手指,敢贪两粒者,下锅烹了,这是皇上原话。”


    “燕王这话里话外,都透着赤.裸.裸的不信任啊!”一员将领道,“又要我们退出城防,又要把看守仓窖的兵,都换成京军。既然如此,燕王还留我们在这儿做什么?我们都退回西南,把两州让给一万京军算了!”


    “是不信任。”周祈安坐在凳上,两手握在大袖袍下,直白道,“要我信任,倒也得做出点值得让我信任的事情。各位留守两州,是皇上决议,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再者,我留各位也有用处。”


    那将领拿乔道:“什么用处?”


    不就是怕靖王残部万一联合起来反攻,他们一万京军抵挡不住嘛!


    周祈安道:“修缮城池。”


    按道理,修缮城池这种事,应在当地征收徭役。只是经过战事,城池大面积遭受破坏,全靠征收徭役,实在是要苦了百姓。


    既然徐忠大军在两州犯下罪行,那便让他们来替。


    军里的伙食这么好,大家各个吃得身强体壮,也正好让他们出出力,免得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都用来欺负百姓。


    “修城池?”那将领腾一下便站了起来,说道,“让我们去盯着徭役修城池,我们都嫌烦呢!居然叫我们的兵去修城池?皇上知道这回事吗?”


    “皇上会知道的。”周祈安道。


    那将领别过脸,倔强道:“谁爱去谁去,我的兵可不去!”


    “随你。”周祈安道,“不过如今,我说的话便是军令,胆敢违抗军令者,杖一百。”


    老爷子一条条定下来的军规,算是让他给背明白了。


    听了这话,那将领梗着脖子不说话,坐也不是,继续站着也不是。


    张茂茂拽了拽他,说道:“快坐下吧!”


    昨天那孙仁成,全身上下就剩一张嘴硬,此刻还在床上趴着下不来呢。


    那将领“哼”了一声,硬生生地坐下了。


    桌上杯盘狼藉,犹如一阵飓风卷过。


    周祈安起了身,说道:“一笛、云贺、段方圆,随我进城。其他人,这几日先好好养伤,具体谁负责修哪座城池,待我现场查看,再与徐大将军商讨一番后,另行通知各位。”


    几个将领应了声:“是!”


    周祈安两手插着腰带,心情舒坦地走出了大帐,三人紧随其后,徐忠与几员将领起身目送。


    而正往外走,便见张叙安迎面而来。


    周祈安叫了声:“叙安兄?”


    “燕王爷。”说着,张叙安走了过来,一边随周祈安往前走,一边问道,“我跟文宇,不知皇上有什么安排没有?”


    周祈安正想说这事儿,应道:“皇上叫你们先行回京。收拾收拾行李,定个日子,我派人护送。”


    张叙安应了声:“好。”


    第140章  140


    日头朗朗, 清风干爽。


    周祈安站在大帐前,两侧校场上是整齐划一,正在训练的士兵。


    待张叙安离开, 周祈安又对段方圆道:“一万京军,先抽七千, 随我到鸾水县接管城防, 并挨家挨户搜寻管制兵器。先搜城里, 再搜乡下,可疑山头也不能放过。”


    徐忠大军一到,先攻打的便是颍州。


    如今被打散的靖王残部都往檀州跑, 不过檀州基本是怀青带来的京军在驻守, 军纪比颍州要强许多。


    “剩余三千人, 兵分三路,分别奔赴鸾水附近的锦竹、江云、桐山三城。这三千人进了城,只负责在街道上巡逻, 碰到打家劫舍的盛国士兵, 一律就地军法处置。”顿了顿,周祈安又道, “出书面令状, 盖上徐忠的帅印。”


    段方圆应了声:“是。”


    “其余四城,离此地太远, 先慢慢来吧。还有, 留些八百营的人在大营内外,负责观察徐忠大军的动向, 有任何异动, 立刻向我和武寿侯禀报。”周祈安说完,又看向了段方圆道, “这些安排,若是有何不妥之处,你可要提醒我啊。”


    他没带过兵,更没打过仗,有很多风险,还需要身边这些专业人士提醒才是。


    不过这些事,他昨日与怀信、怀青也商讨过了,包括搜寻管制兵器,是否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不过之前徐忠的兵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打劫,已经让百姓对盛国军队的好感降到了冰点,再如何,也不会更糟糕了。


    段方圆道:“暂时没有不妥之处。”


    “那就好。”周祈安应道。


    一万京军迅速划分为四路,七千人随周祈安去往鸾水,剩余三千人奔赴其余三城。


    所有人都骑马,最远的桐山县,今天天黑之前也可抵达。


    周祈安骑在马上,走在前头。


    官道两侧是稻田,绿油油的一大片,尖头又冒着些黄,一眼望不到尽头。风一吹,便发出簌簌的声响。


    微风轻轻拂面,段方圆单手控着缰绳,看着稻田说道:“这些稻子已经要开花了,颍州天气炎热,水稻熟得也快,估计过阵子便要撤水收割。否则水稻过熟,要影响收成的。”


    “还是段师兄懂得多啊,”周祈安跟着一笛叫了他一声“段师兄,说道,“看一眼就清楚了。”


    段方圆道:“穷苦人家出身,爹娘就教了这个。”


    “皇上的人,有一个是一个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周祈安道,“不过如今,也都跟着翻身了。”


    段方圆道:“承蒙皇上不弃。”


    路途漫漫,周祈安闲谈解闷,说道:“不过段师兄名字倒有意思,刚好对应近来发生的事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


    “燕王说得是。”段方圆说道,“不过我这个‘方圆’,其实是‘内方外圆’的意思。”


    “内方外圆……”周祈安细品道,“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爹娘有文化呀。”


    “不不,”段方圆直白道,“内方外圆,其实也就是钱的意思。”


    周祈安亮了亮大拇指,应和道:“好名字!”顿了顿,又说道,“不过这些庄稼,等两州治安稳定下来了,会有人来收割的。除非是大户人家,老百姓没有盘缠,也跑不了太远,估计都躲到了乡下。老百姓辛苦一整年,就等着收成。今年的水稻长得这样好,我看着都心疼,老百姓心里更是舍不下。”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治安”二字了。


    又走了一会儿,便走到了鸾水县城楼下。


    周祈安凭借令状,说了句:“大伙儿辛苦,换防回大营休沐休沐。”便把城楼守军都换了下来。


    城楼换防,留了两千京军驻守城楼,剩余人随周祈安入城。


    京军入城第一件事,便是抓作乱的军人。


    这件事不仅得办,还得大张旗鼓地办,让百姓都看到,好对城中治安、盛国军队,都恢复些信任。


    周祈安还担心昨日军营里那些事,已经传到了鸾水来,大家都夹起尾巴做人,让他想抓个典型都抓不到。


    事实上,他还是太高估了这年代信息传播的速度,以及徐忠大军的德行。


    京军在城里随便这么一抓,便又是几十个犯事的小兵。


    京军百夫长说道:“我等奉燕王之命,前来捉拿犯事军人!胆敢欺凌百姓者,一律按军规论处!”说着,就地惩处。


    城中百姓这阵子几乎闭门不出,但听到动静,还是有三五百姓前来围观,问清来龙去脉后,皆呼:“燕王是好人呐!”


    ///


    三日后,张叙安、祖文宇启程回京,周祈安派兵护送。


    祖文宇来了兴致,骑着马在官道上飞奔了一会儿,张叙安及两千侍卫在身后拼命地追,骑了一会儿,祖文宇嫌累,两人便又换乘了轿子。


    轿内空间很大,祖文宇干脆蜷着腿,撑着头,侧卧在地上。


    张叙安坐在一旁轿坐上,一脸不解道:“皇上怎么会这么信任燕王?两州军政事务,统统交给他一人打理,哪怕不担心他年纪太轻,压不住事,也该担心会养虎为患。”


    没错,燕王是压住了,如今徐忠不敢对他说一个不字,但皇上在委派他之前,难道就没有担忧吗?


    这不仅是对他能力的信任,更是对他忠诚的信任。


    信任周权,可以理解。


    毕竟周权是皇上一手栽培起来的,两人是师徒、是父子,感情比皇上和祖文宇还要深许多。


    而周祈安,他是皇后带大,与皇上虽也义父义子相称,却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皇上与他,可从未有过什么父子情分。


    “因为皇上胸有成竹,知道他们不敢。”祖文宇说道,“真老虎来了,到了咱们皇上面前,也要心甘情愿、俯首帖耳,做他座下的宠物。哪怕盛国军队全在周权一人手里,周祈安做了宰相,只要老爷子在位一日,他们便不敢反。”


    “皇上若是走了呢?”张叙安说道,“周祈安……他看着温和有礼,但我看他,总觉得狼子野心。他心中的棋盘从来不只是一个大理寺,一个朝堂,亦或是哪个州府,他心中的棋盘是天下。周权,再有忠孝二字套着他,皇上一走,也没了。何况这世间除了忠孝,还有个‘义’字!”


    “老头子还是太自信。”祖文宇打了打哈欠道,“他觉得自己春秋鼎盛,还能再活一百年。如今兵部、户部都没尚书,他自己就是,他想一个人把天下人的事都给办了。”


    “他轻易也不信任别人,只想‘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既然如此,当年怎么不广播种,多生几个?那我如今,便是个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还没有烦恼的闲王了!”


    光是想想就高兴。


    张叙安白了他一眼道:“出息。”顿了顿,又说道,“周祈安若真是个狼崽子,也得趁皇上健在,让他把爪牙给露出来。皇上一走,还有谁能收拾他?到时候你我就都玩完了!”


    ///


    京军一入城,鸾水县治安便迅速得到了治理,街道上没了官兵作乱,市场也很快复了业。


    大家都说,来了个燕王,把犯事的官兵都抓了,斩的斩、打的打,过了三天,城内便再也看不到三五游街,一看便不是善茬的军爷了。


    再后来,官兵又挨家挨户上门敲门,说是要搜搜有没有藏匿的靖王残部或管制兵器。


    大家原本也人心惶惶,不过被搜过的人家都说,这些官兵挺有礼貌,进来搜了一番就走了,没要钱,甚至也不大声呵斥人。


    这消息走街串巷地往外一传,大家便也不排斥被搜家这回事了。


    搜完了家,鸾水县百姓的日子便彻底回到了往常。


    靖王在颍、檀两州颇有贤名,可是又能如何?


    如今靖王败了,小靖王在府中自刎,百姓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大家茶余饭后,也会惋惜几句:“小靖王也怪可怜的,这才几岁呀?”


    “他上面哥哥也可怜,接去长安做了皇上,十六七岁就走了。”


    “靖王那些士兵才可怜呢,看着也就二十来岁!之前城攻破了,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兵往我家里跑,跪着求我收留他,我实在没敢收留……祖大帅的兵那么凶,包藏军人,一不小心就要惹祸上身,还得带上全家!”


    “听说这两天,城外又抓来不少靖王的兵,都押到军营去了,不知道会怎么处理……”


    “不过那新来的燕王倒是不错。”


    与此同时,靖王残部在檀州红云山聚拢,仍作困兽之争。怀信、怀青带兵围山,直到山上缺衣断粮,派人劝降,这才将残部统统缴了械,带回了军营。


    如此一来,檀州的战事便也彻底平了。


    徐忠的兵负责城防,京军在城中负责治安,两州迅速恢复了秩序,百姓纷纷忙起了秋收。


    “重理户籍册,征收秋税,便是州府接下来的重中之重。”


    颍州州府衙门内,周祈安坐在堂前,端着盖碗说道。


    靖王私养的亲兵,大部分都是靖王高价雇佣而来的民户。


    这些人并未给大盛服过兵役,那么按律就应缴纳赋税,只是刚经了战事,又伤亡惨重,户籍册来不及更新,账面上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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