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121
这看似是在卖他人情, 实质上,却是捏了他一个把柄在手上。
周祈安看了他一眼,问道:“叙安兄, 我之前好像没得罪过你吧?”
“好弟弟,”张叙安笑道, “这又是哪里话?”
“赵呈当年把几处盐矿私营许可给了卫吉, 不过是想借着他, 把银子倒一手,倒进自己口袋里。至于这银子花在哪儿,实在不是他能管得着的事儿。他如今也愿意转投王爷门下, 替王爷效力, 这些我在信里都已经写清楚了, 王爷也都知情。叙安兄今日旧事重提,没劲。”说着,周祈安撇撇嘴, 继续往前走。
张叙安摇摇头笑了笑, 跟上前来拿什么东西拍了拍他右臂,“喏”了声。
周祈安瞄了一眼, 是张供状。
“开个玩笑, 怎么这么不领情?”说着,张叙安把供状递给他, 哄他似的道, “拿着。你大哥说得对,你可真是爱使性傍气的。惹得二公子不高兴了, 一会儿见了你大哥, 我可不好交代。”
这是拿他当小孩儿哄了。
好好好,最好都拿他当个不值得防备的小孩儿。
“叙安兄, ”周祈安接了过来,说道,“我过完新元也二十了,已经不小了,怎么还逗我呢?”
张叙安道:“二十还不小么。”又问,“最近大理寺忙吧?”
“忙啊。今儿旬休,衙门里还正升着堂呢。”
政事堂内坐满了人,文武官员汇聚一堂,六部一二把手基本都来了,大家正在商议新元大朝会的事。
如今东南的颍州、檀州切断了与朝廷的联络,等时机成熟,恐怕是要拥立靖王世孙,改换国号,分立出去。
华北十一州暂且倒是一切如常,毕竟大周尚在,祖世德是依据法理在代理大周国政。
但此地守军毕竟不是祖世德亲兵,将来也是个隐患。
西南三州的守军统帅徐忠,虽是北国之乱时祖世德带出来的将领,但此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徐忠打仗生猛,当年便是祖世德的前锋将领,什么苦战、硬仗都能打下来,奈何底下人军纪太差,连土匪出身的李闯都不如,最终没能登上庙堂之高,被祖世德派往各地轮换戍边。
新元大朝会是大周惯例,如今帝位悬空,大家正商议着要借大朝会的机会,把各地知府、统帅都请到长安来,包括郑氏最后的香火,魏王,大家共商此事。
但所谓“共商”也不过是搭个戏台子唱戏罢了。
周祈安听闻前日,公孙昌、公孙大人便已经给王爷上了“劝进表”,表示魏王年近古稀,身体有疾,未能生育子嗣,哪怕拥立魏王登基,也并非长久之计。靖王一脉又是逆党,靖王世孙是罪人之身。
如此一来,便只有镇西王这异性王了。
公孙昌起了个调,其他人便纷纷开始唱了起来,争先恐后地递上了自己的劝进表。他们一争速度,二争笔力,各个妙笔生花,从不同角度论证了祖世德登基的合理合法性,表示国不可一日无君。
只不过祖世德尚未表态。
周祈安没怎么听,到义父跟前禀报了声,自己盖了几个章子便走了。
出了朱雀门,周祈安拿出火折子把那份供状烧了,直到火舌舔到了手指,指甲盖烫得厉害,这才扔进了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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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大朝会的“请柬”便发往了全国各地,连颍州、檀州都送去了——无论他们来与不来,只要这请柬一发出去,祖世德便已占了上风。
这两日,附近州府的知府、统帅纷纷前往长安赴会。
为此城中又开始戒严,外郭城东南西北共计十二道城门,没有文牒,任何人不得进出。
明德门前,徐忠一袭灰黑色轻裘,骑着红鬃马,身后跟着一名军师一名偏将,正欲穿过门洞,两侧守门士兵便拿刀鞘拦住了,说道:“没看在查文牒吗?文牒先拿出来!”
徐忠没有文牒。
他上个月给大帅去了一封信,询问大帅安康,又提到想来长安拜会大帅的事。大帅却回信叫他守好西南三州,一切等元正过了再说。
只是如今,朝局日日都在发生变化,搞不好大帅就要登基了。不亲眼拜会大帅,探探大帅对他的态度,他在鹭州实在坐不住,只好自作主张跑长安一趟。
在西南,军中所有人都对他俯首帖耳,怎的这一到长安,连小小一个守门小兵都敢这样跟他说话了?
徐忠不悦,正欲开口训人,一旁苟军师便拦了他一下,劝道:“大将军息怒,息怒。”说着,下马走上前去,跟士兵有礼有节道,“咱们这位是西南三州的守军统帅,徐忠徐大将军。马上新元了,前来拜会大帅,给大帅请个安,还请这位小哥通融一下。”
那士兵又问:“有文牒吗?”
苟军师道:“原是有的,只是来时给弄丢了。”
士兵铁面无情道:“那不行。”
徐忠坐在马背上,马儿焦躁地踱来踱去。他见前方军师与士兵聊了几个来回,士兵仍不放人,便打马向前道:“你是谁的兵?这么不懂规矩!”
士兵看了他一眼道:“我们只认文牒。万一是什么靖王残部乔装打扮的呢?”
徐忠呵斥道:“我问你,你上面的人是谁?!”
士兵这才道:“偏将张志才。”
徐忠说:“太小了,没听说过,他上面是谁?”
“李青。”
“还是没听说过。”徐忠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说个大点儿的,说一个我听说过的!”
那士兵说道:“我们京师守军一律都归周大将军统领!”
“周权是吧?”徐忠说道,“小权我认识啊。他小时候还跟着我学剑呢,他剑学得不好。去,把周权给我请过来,看看他给不给我进!”
“没空。”那士兵说道,“周大将军叫我们在这儿守着明德门,没有文牒,任何人不得进出,没有命令,我们也不敢擅离职守!”
听了这话,徐忠四处找刀。
只是他此次入都只带了一个军师、一个偏将外加三百亲兵,此刻亲兵都停在了城外驿站。
来见大帅,他也没敢挎刀。
一旁军师连忙抚着他胸口道:“将军消消气儿,消消气儿,他们小孩子不懂事。”
而正僵持着,只见门洞前缓缓落下一顶轿子。
张叙安掀帘下轿,两侧士兵见了他,纷纷抱了抱拳道:“张大人。”
听了这话,苟军师凑到徐忠耳旁道:“大将军,此人恐怕便是大帅身边那个张道士。”
他们早听说大帅身边来了一个姓张的道士,每日影子一样跟在大帅身后,给大帅出谋划策,马上都要与周权平起平坐了。
来的路上苟军师便分析过,他们和周权不是一路人,周权身边有李闯、有怀信怀青,他们再怎么钻,也不会有他们的位置。
所以这张道士,他们得巴结。
他们苦哈哈守在西南,常年见不到大帅,再多功劳苦劳大帅也看不见,还是得有人在大帅身边帮他们吹吹耳边风,不然弟兄们都白干了。
张叙安看了他们一眼道:“徐大将军?”
徐忠拱拱手走上前来道:“是张大人吧?久仰久仰。”
张叙安便走上前去,对士兵轻声说道:“这位的确是西南守军统帅徐忠,行个方便,否则日后谁都不好看。周将军此刻就在宫里,等我一会儿见了他,跟他说一声便是。”
听了这话,士兵这才放了行。
徐忠步入门洞,说了句:“这他娘的,几年不见,周权的兵都这么骄横了?”
“士兵么,只认死理儿,放错了人要受罚的。”张叙安负手向前走,又道,“不过如今,他们兄弟的确不得了。”
“兄弟?哪个弟?”徐忠常年不在长安,对京中局势的确不甚了解,问道,“你是说怀信、怀青?”
“我是说周祈安。”
徐忠笑道:“周祈安我知道啊,他不是还小吗?怎么不得了了?我上回见他时,他还在那儿捏鼻屎球玩儿呢!”
听了这话,张叙安看了他一眼道:“这都是什么年头的事情了?他马上新岁要二十了,如今已是大理寺少卿,正四品。”
二十岁,正四品,这不是闹着玩儿吗?
不过徐忠没接这话,反问道:“我听说张大人如今也是不得了啊。”
“还是不一样。”张叙安笑道,“他们是王爷的家里人,是主子。我么,再如何,也不过就是个奴才。”他踏着薄雪缓缓向前行,说道,“他们兄弟虽是王爷义子,但不论生的养的,王爷向来一视同仁,该给的从来一样也没少过。甚至宁肯是亏待了自己亲儿子,也不能亏待他们兄弟的情况不少。”
“等将来……”张叙安顿了顿,说道,“王爷事成,他们兄弟便是亲王,一字的。”
听了这话,徐忠脚步微妙地顿了一顿。
亲不亲王的他管不着,倒是“王爷事成”四个字于他而言至关重要。
苟军师说得不错,看来大帅真是要登基了。
只是此次大帅清君侧,他徐忠没能出上力,这功劳簿上没有他的名字。大帅甚至从没想过要用他,起兵时也没知会他一声,这让他心里不安。
军师也预感不妙,叫他无论如何也要进京拜会大帅,露个脸,表个忠诚,否则日后定是没他徐忠的位置了。
至于张叙安,正如军师所言——得巴结。
徐忠说道:“张大人不愧是大帅的身边人,随便讲两句,都是我们外人花千金万金也买不到的第一手消息。不过再是一碗水端平,到底还是亲疏有别,等来日……”说着,徐忠轻咳了声,“大帅还能立周权当皇太子不成?大帅亲儿子就在这儿杵着呢。”
张叙安看向他,笑道:“徐大将军能认得清大小王就好。”
第122章 122
这几日, 周祈安顺着张叙安递过来的线头继续往下查,便又牵扯出了一堆堆的陈年旧案。
近来大理寺和刑部的档案库都被他们翻了个遍,只是许多地方案件, 刑部留存的案卷太过简略,为此, 周祈安还特地带人往宁县跑了一趟。
宁县是尹家祖宅所在之地, 周祈安去了才发现, 尹家在宁县的家宅,快要赶上三个国公府大,里面住着尹家大几十号的人。
这些年来, 尹家扒着赵家在朝堂上风生水起, 他们在地方的家族便也跟着兴风作浪。
历任宁县县令到了宁县第一件事, 便是去拜尹家的码头,牵涉到尹家的案子,基本上是尹家说怎么判, 县令便怎么判。
当年尹家为了扩建家宅, 与附近几户人家起了冲突。
其中一户人家,尹家花钱赎买不成, 便带豪奴上门威胁, 后来干脆与县令联手,找了个由头把人给抓了。
几番威逼利诱之下, 那户人家以一文钱的价格把家宅卖给了尹家, 举家搬到了乡下,尹家便也顺利完成了扩建。
尹玉几个侄子也是个败类, 留下一屁股案底, 此刻却仍在宁县逍遥。
什么侵占民田、强抢民女,最后全都不了了之, 这些案件都有包庇错判之嫌,尹玉也在京中给他们擦屁股。
周祈安、萧云贺和大理寺几个官吏在宁县待了十日,夜以继日地查办,才算把当年的受害人、证人都带到了衙门,重新录了供词,抓了嫌犯押送回京。
周权担心他们在地方出事,还派了军队把宁县和尹家祖宅给围了,直到周祈安顺利返京,这才将军队撤回。
这几日,大理寺连日升堂。
嫌犯见尹家大势已去,接连招供,涉及到的官员一律落马下狱。
处理完这些事时,时间已近小年。
周祈安抱着一堆奏疏,带着张一笛进宫交作业,见政事堂内,王爷与刑部官员正在谈论此事。
王爷说,这些案子光判了还不行,还要张贴在全国各地的告示栏上昭告天下。
王爷叫刑部写一篇告示,刑部尚书便千挑万选出一个笔杆子来写,今日呈上来给王爷过目。
祖世德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说道:“文章写得不错。”
殿内有些燥热,年近五十的刑部尚书与三年前刚高中状元的“笔杆子”两人,都揩了一把汗,些许松了一口气。
祖世德喝了一口茶,却又道:“只是用词有些刁钻,菜市口的老百姓,怕是看不懂。”
“额……”
刑部尚书与“笔杆子”面面相觑,脑门上的汗越冒越多。刑部尚书用官袍袖口揩了一把额头,说道:“王爷言之有理……是否要在偏僻词汇下方加上注视与典故,好让百姓们能看得懂?”
祖世德笑了笑。
这些官员再是寒门,与看天吃饭的庄稼汉相比,也仍有云泥之别,他们根本不了解什么叫底层老百姓。
祖世德说道:“你加了注视和典故,平头老百姓也还是看不懂。大部分人字都不识,你跟他讲大白话,都未必能讲得明白。”
两人干干咽了咽口水,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在这时,周祈安带着张一笛走了进来,将这些天判的案子交给王爷看。
祖世德一本本翻阅,周祈安便在一旁道:“我只负责查案,升堂、判案都是张进。他熟知大周例律与之前的判例,对如何量刑定刑了如指掌。”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王爷大致看了一番,便叫身后公公去落印,而后沉声叫了声:“周大人。”
周大人?
周祈安赶忙应了声:“哎。”说着,做出附耳倾听的姿态来。
“你去把尹家这些案子,把他们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事,统统用大白话写出来。”
周祈安领悟了一秒,应了声:“懂了。”又问,“现在吗?”
“就现在。”说着,祖世德指了指身后那一方长长的案几道,“纸笔都有,就在那儿写。”
周祈安应了声:“好。”便带着张一笛去了。
大白话么,他最擅长了。
这些案子又是他从头到尾跟下来的,所有细节他都了如指掌。
公之于众,无非是要让尹家身败名裂,他甚至不需要添油加醋,只把事件一件件描述清楚即可。
周祈安提笔便写,不到半个时辰便写好了,把一沓纸推给了张一笛道:“好了,抄吧。”
张一笛与他并排而坐,后背挺得倍儿直,接过纸张便开始誊抄了起来。
公公上来添茶,周祈安喝了一口。
他这阵子没日没夜地忙,拿卫吉送他的山参当咖啡泡着喝,这才勉强挺了下来。
政事堂内炭盆烧得有些热,周祈安先是脱了狐裘,而后又脱了大氅。
冬日暖阳透过窗柩暖融融地打在他脸上,周祈安手腕撑着下巴,看着张一笛端端正正坐在他旁边,正拿毛笔一笔一划地写字。阳光打在张一笛头顶,照得他头顶碎发毛绒绒的。
真可爱。
周祈安忍不住摸摸他头顶。
他又看了一会儿,便禁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耳边不断传来王爷与官员议事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渐渐褪了下去,殿内归于寂静。
他知道自己该醒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直到殿外再度熙熙攘攘了起来,他听到几道熟悉的声线。
周权与几员将领入内,张叙安、徐忠紧随其后。大家在南衙碰上,寒暄了几句,便一同往政事堂来了。
怀青抖了抖肩头的雪,迈入政事堂,见殿内静得落针可闻。王爷正在喝茶,身后站着位公公,除此之外,大殿西侧还有两个人——张一笛在案前写字,周祈安在旁边睡觉!
李闯见了,笑呵呵地道:“这儿怎么还有一个睡觉的呢!”
周权脱下狐裘,身后公公顺势接了过去。他对张一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周祈安叫起来。
张一笛便拿手指戳了戳,说道:“二公子。”
二公子没反应。
张一笛便又晃了晃他,却依旧没反应。
而正犹豫该怎么办,前方徐忠大将军便“扑通—”一声在氍毹上跪了下来,叫了声:“大帅!”
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响,直接把周祈安惊醒。
周祈安一睁眼,便见一个四十出头的硬汉正跪在大帅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此人人高马大,一身古铜色肌肤,身上肌肉看上去坚如磐石,此刻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大帅!末将不知大帅在长安遭逢不义,末将来迟了!大帅若知会一声,我徐忠定携十万大军前来将长安撕个粉碎,万死不辞!”
祖世德淡淡地应了声:“起来。”
徐忠不起身,继续说道:“这帮不是人的东西,只知道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大周大半的国土都是大帅打下来的,他们竟鸟尽弓藏,夺了大帅的兵权,还把夫人、小姐软禁在府里!大帅还以国礼厚葬南氏,若是我在,我定要将那南氏碎尸万段!”
听了这话,祖世德又说了声:“起来!”
李闯道:“好了老兄,都过去了,还提那个做什么。”说着,要将人搀起来。
张叙安也俯身搀人,轻声说道:“王爷起兵,是因为太皇太后软禁天子,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徐忠眼球一咕噜,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任由李闯、张叙安扶着,把他推到了一旁圈椅上坐下。
公公奉茶,大家略微寒暄了几句。
徐忠又道:“我是大帅带出来的兵,来年打颍州,换我徐忠打头阵,我定帮大帅把颍州的门给砸豁了!”
祖世德应道:“再议,再议。”
那头张一笛誊抄好了,祖世德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周祈安便拿上告示,走上前来给王爷过目。
祖世德看了一眼,便递给一旁张叙安道:“找人誊抄,发往全国各县,叫县衙贴到菜市口告示栏上示众,再找个人在旁边大声地念,念他十天半个月!我要派人抽查,查出来没有照办的,叫他们自己掂量着办。”
张叙安应了声:“是。”
当天下午,这篇告示便张贴在了长安城菜市口,由几个小兵轮番上岗,在一旁大声反复地念。
来来往往的群众纷纷围上前来瞧热闹,听了强占民田、殴打佃户、强抢民女等字眼,一时间群情激奋。
大家又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在京兆府传了个沸沸扬扬。
而这只是尹家一家的案子。
年关将近,衙门马上也要封印放假了,尹家的案子收了尾,剩余案子,他准备等过完年了再说。
这阵子,大理寺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小年这一日,周祈安说了句:“手头上的活儿都停一停,早点放衙回家,年后再见。”便出了衙门。
难得天还未暗,暮鼓未鸣。
马车缓缓而行,到了将军府时,他见琴儿姑娘还在府里,两人微微见礼。
前阵子国公府、将军府都被屠了个干净,两边都要添人,琴儿姑娘堪堪忙完了国公府,这阵子又来将军府帮忙。
王叔放出去的十几个人,之前回老家避了避,最近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大家哭过几场,便又回归了往日的平寂。
账房小李升了管家,只是小李除了算账,其他事都不大擅长,琴儿便在一旁教导指点,还亲自到人市带了些丫鬟、仆人回来。
大家一开始还不会做事,在府中乱作一团,琴儿便日日到府上帮着打理调.教,将各房事务,谁负责什么都理了个清清楚楚。
这几日下来,府中可以说是井井有条、进退有度。
他见长廊两侧挂起了灯笼与彩绸,冷冷清清的将军府顿时也有了几分年味,想必也是琴儿叫人做的。
而正负手穿过长廊,只见玉竹、葛文州、方小信三人在前方鬼头鬼脑,正把着长廊木柱,偷看琴儿在院子里忙碌的袅娜身影。
葛文州痴痴地说道:“琴儿姐姐人美心善,连教训人都是温温柔柔的。”
玉竹压在葛文州背后,说道:“要是能被琴儿姐姐骂一句,那一整天都开朗了。”
方小信道:“琴儿姐姐今天早上还给了我一块糖吃呢!”
周祈安:“……”
他大步走上前去,给了他们一人一记爆栗道:“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这么喜欢琴儿姐姐,不如明天起都到国公府去报道。”说着,回头给张一笛使了个眼色道,“快管管你师弟。”
张一笛得了令,立刻板脸教训道:“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都到屋子里去罚站!”说着,一手一个地把葛文州、方小信拖走。
剩一个玉竹不是张一笛师弟,周祈安便道:“你也进去罚站!”
玉竹“哦”了声,垂头跟上去。
周祈安又道:“回来。”
玉竹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周祈安便道:“叫厨房烧水,我要沐浴。”
玉竹便又往厨房方向去了。
周祈安沐浴更衣,这才喊大家来吃饭。
今天是小年夜,周权却还在军营忙着没回来,他和几个孩子在自己屋里吃了饭。
他听说彦青前阵子回来了,最近日日和卫吉两人在平康坊吃酒逍遥。
卫吉派人来府上请过他几回,只是来找他时,他人都在外面忙着,至今未能与彦青见上一面。
“玉竹,”周祈安道,“帮我备一份年礼,我明日要到张府给张老先生请安。”
马上大朝会,他只能配合着做戏。
那份矫诏是他周祈安拟下的,大朝会上,若是百官问起此事,那他也只能指鹿为马,去做那万古的逆贼了。
第123章 123
隔日一早吃了饭, 周祈安便带张一笛往张府去了。
年礼备的是几提桂花楼的点心、几盒茶叶和一些寻常补品,略表心意。若是送了什么贵重礼品,便是玷污了张老先生的一生清誉。
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行去, 周祈安捧着手炉,轻阖双眼。
张一笛坐在对面看着他, 忽然便笑了一声。
周祈安没睁眼, 问了句:“笑什么?”
张一笛道:“我笑二公子和周大将军越来越像了, 坐马车或等人时,都要闭目养神。”
“你不懂,”周祈安拖着长音说道, 他之前也不懂, 最近才算是懂了, “闭目养神,是因为觉不够睡。”
张一笛道:“我听外面的人说,二公子和周大将军一文一武, 都是大帅的……”他顿了顿, 轻咳了一声才说道,“左膀右臂。”
周祈安这才睁眼, 笑了笑道:“外面人说的可不是左膀右臂, 都是鹰犬、爪牙、走狗之类的字眼,一个帮他打仗, 一个帮他铲除异己。外加一些‘这干爹认得真值’之类的酸话, 对吧?”
张一笛垂首说道:“二公子都知道了……”
周祈安道:“二公子是猜的!”
他这阵子忙得快起飞了,每日将军府、大理寺、皇城三点一线, 连中饭都是张一笛提着食盒到东市提来的“外卖”, 哪有机会听这些闲言碎语。
他听张一笛说了个“都”字,便知道后面那“左膀右臂”是张一笛现想的。
随便这么一试, 没想到还真是啊!
张一笛不说话,周祈安便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说道:“里面一共七两银子,找六个荷包包起来,守完岁,你们几个再加陈叔一人一个,是二公子给的压岁钱。剩下一两银子,你自己收着,多劳多得嘛。”
“太多了,二公子。”张一笛双手接了过来,说道,“给他们就好,我不用。”
他知道二公子手头正紧。
年后二公子要请大理寺的人吃饭,犒劳大家,叫他到花间阁订位置,那订金都是二公子叫他找李管家赊的下个月的体己。
二公子那点俸禄,都不够他补贴衙门的。
“拿着吧,趁二公子还给得起。”周祈安说着,又忍不住逗他道,“自己攒着,等过两年还要娶媳妇呢。”
张一笛双颊微红,说道:“我可不娶。”顿了顿,又道,“那我攒着给文州娶媳妇吧。”
正说话间,马车在张府门前停了下来。
陈忠放好了脚蹬,周祈安掀帘下了马车,见张府大门紧闭,便走上前去叩了叩门环。
不一会儿,仆人走上前来开门。
周祈安便道:“在下周祈安,原是张老先生在大理寺时的下属,马上过年了,前来拜会先生,有劳这位小兄弟,帮忙通报一声。”
“还请稍等片刻。”说着,仆人走了进去。
过了会儿,那仆人又回来了,有礼有节道:“老爷用过早饭,已经歇下了,不愿见客。这位公子,还是先请回吧。”
周祈安说道:“不妨事。不如我们先在马车上等一等,等先生方便时再见。”
那仆人为难道:“近来也有许多客人登门拜访,只是老爷除了几位清闲好友,便一律谢不见客。这位公子,还是请回吧。”
周祈安说道:“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那仆人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小人再去通禀一声。”
“有劳了。”
周祈安、张一笛又站在门外等了片刻,四周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下,天空又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两人肩头便又落了层雪,张一笛伸手帮他掸了掸。
这时,仆人又走了出来,说道:“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张老先生是先帝帝师,这府邸也是先帝御赐的,面积虽大,看着却清冷简朴,堂屋内只挂了几幅好友相赠的字画,除此之外便再无装饰。
张鸿雁脱去了平素的红官袍,一身布衣木簪,人很清瘦,正坐在堂前喝茶。
周祈安迈入堂屋,脱下狐裘,递给了身后的张一笛。
狐裘内是一袭水绿色大袖袍,腰间松松系了一条相同布料的腰带,头顶用一支素玉簪子冠发,走上前去缓缓向张鸿雁行了个长揖礼,说道:“眼下便是年节了,晚辈特来给张老先生问安。”
“周二公子的礼,老夫如今可受不起。”张鸿雁捧着盖碗,看着一旁圈椅说道,“坐吧。所为何事?还请二公子开门见山。”
周祈安走上前去落座,一旁仆人奉茶,周祈安以长袖掩面,侧身喝了一口。
张一笛将手中薄礼递给了仆人,便走到了周祈安身后。
周祈安放下盖碗,说道:“今日前来,其实是想请先生帮晚辈品鉴一幅字。”说着,回头看向了张一笛。
张一笛将手中卷轴递给了仆人。
两名仆人向前,将卷轴打开,正面对向了张鸿雁。
张鸿雁看了几眼,说道:“学得很像,但真假自辨,二公子又何必特意跑这一趟,找老夫品鉴?你一开始有意接近天子,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替你义父效力?”
“绝非如此。”周祈安说道,“晚辈一开始接近天子,的确是为了铲除蛀虫,还政治清明。”
张鸿雁笑了。
短短数月时间,眼前的年轻人便已大变了模样,他竟看不清周祈安所言是真是假。
“各为其主,也无可厚非。”张鸿雁说道,“但我的君主已经走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做我的主。”
“哪怕是天下苍生吗?”周祈安问道。
张鸿雁看向他,反问:“你那位义父,又为天下苍生做了什么?他与太皇太后,与赵呈之流又有何不同?不过是被私利所驱的走狗!”
“张老先生说得是。”周祈安回道,“我那位义父,的确是为私利所驱。”
无论那是滔天的权欲也好,是受困的家人也好,是心中的不甘也也罢,这不过都是祖世德一人的私欲。
他周祈安亦如是。
“但做人论迹不论心。祖世德入城以来所做之事,天下人都看得清楚,他并未伤城中百姓一人,甚至没有屠戮前朝旧臣。郑氏气数已尽,已成必然。”
周祈安握着手炉,感到堂屋内有些冷。张一笛要给他披上狐裘,周祈安伸手拦住了。
他看向张鸿雁,说道:“当务之急,是要有一人能迅速坐稳局面,否则天下分崩离析,战乱四起,百姓受苦!晚辈斗胆试问,此时道义不道义,名节不名节,又有何重要?保百姓一时平安,又何尝不是一种道义?”
张鸿雁目视前方,捋了捋面前稀薄的白须,说道:“老夫不为名节,老夫又有何名节?北国之乱后,大周再无忠臣良将,若是忠臣,又如何能避过那一劫?活下来的,不过是贪生怕死、明哲保身之辈,包括我。”
“再者,”张鸿雁继续说道,“哪怕祖世德能做到心系百姓,能一统南北,立下万世之功,他下一代也能吗?助祖世德登基,保苍生一时平安,便可保一世平安吗?”
祖文宇。
这也是周祈安日思夜想,却寻不到出路的一道难题。但在这世上,祖世德的血脉也并非只有祖文宇一人。
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只是祖世德会接受吗?天下人会接受吗?
周祈安没有说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不过一介无名之辈,实在无能为力。”张鸿雁说道,“老夫年事已高,不愿再搅入朝堂纷争,我无意逆转大势所趋,也不愿推波助澜。所以,二公子还请回吧。”说着,起了身。
周祈安也起了身,颀长的身影拦在了张鸿雁侧前方。
他微微埋首,望着脚下氍毹,说道:“不为苍生,不为名节,那么朝中剩余的天子旧臣呢?”
“启元帝在世之时,曾多次与晚辈说起过,哪怕不成功,也不要舍生取义。先帝愿背水一战,去做那困兽之争,却不愿拖累自己的忠臣一丝一毫。保启元旧臣平安,是先帝最后的遗愿。”
“晚辈斗胆,在此代镇西王向先生许诺,只要先生肯出面,便绝不伤启元忠臣一人。无论他们在大朝会上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
提到天子,提到天子临终之前的遗愿,张鸿雁紧闭双眼,面露痛苦。
“你如何能代你义父许诺?”张鸿雁对一旁仆人说道,“先送客吧。”
“爹!”说着,张彦青推门而入,说道,“黎民百姓不能再经受战乱。”
他这几个月与师父游历四方,看到了百姓疾苦。
饶是大周已经太平了十几年,却仍有不少流民在挨饿,有土匪在作乱。
四邦安定,这些匪徒也能安分一些,否则定要纷纷称王。匪徒,官兵,各方诸侯乱打一通,到时才是真正的乱世!
而有祖世德的赫赫威名,有祖世德手底下的强兵悍将在,各方势力便不敢作乱天下到如此地步。
“爹。”
张鸿雁道:“送客。”
仆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周祈安便也不好强留,作揖说了句:“那晚辈先告辞了。”便走出了堂屋。
张彦青追上来道:“时屹,你放心,我好好劝劝我爹。”
周祈安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答案,他无法确定自己所做之事究竟是对是错。
他握了握彦青的手臂道:“改日一起吃酒。”
上了马车,陈忠问道:“是回府吗,二公子?”
周祈安想了想,回了句:“先去趟国公府。”
第124章 124
马车刚在国公府门前停下, 门口家奴便说道:“王爷今日不见客,还请回吧!”
周祈安:“?”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到哪儿都吃闭门羹。
周祈安一肚子混气撒不出去, 掀帘下了马车说了句:“好歹先睁开狗眼看看来的人是谁,再是新来的, 总不至于连我都不认识了!”
“二公子。”说着, 年轻小仆垂下了头, 见他径直往里进,便也没敢拦,小碎步跟在身后解释道, “实在是这两日登门拜访的客人太多, 王爷又谢不见客。二公子不知道, 赖在门口做什么古怪的都有!”
周祈安道:“那也要态度好些,你给人脸子瞧,到头来失的可是王爷的人心。”
“二公子说得是, 该打该打。”说着, 仆人隔着空气佯装给了自己两嘴巴。
周祈安穿过长廊,径直往茶室走去。
院子里的腊梅开了, 枝头覆着层冰雪。茶室内温暖如春, 两扇红木门开敞着。
年底封印,祖世德得了几日空闲, 闲在家里没事做, 便把这些年得来的宝刀、宝剑统统倒腾出来擦拭。
栀儿坐在一旁案几上写字,她最近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在花草纸上写了个大大的“栀”字, 便跳下椅子,拿去给爷爷看, 说道:“爷爷,你看你看。”
祖世德看了眼,回了句:“好看好看。”便接着摆弄自己的宝贝家伙。
“爷爷,你好好看看。”
“好,好好看看。”说着,祖世德这才放下了刀,在一旁罗汉榻上坐了下来,捧起花草纸“好好看看”。
周惠栀站在一旁撑着罗汉榻,闲不住似的扭着身子,恰好见周祈安出现在门外,便说了声:“二叔叔。”
祖世德看着小孙女歪歪扭扭写下的“栀”字,说了句:“嗯,是比你二叔叔强些。”
栀儿道:“我是说二叔叔来了。”
祖世德这才抬起了头,说道:“是我耳听聋聩了,还是你小子偷摸练轻功了?竟连一点脚步声都不闻。”
这两个他哪个都不敢应,回了句:“估计是这两日瘦了,脚步也轻了。义父。”说着,他走上前去,在罗汉榻另一侧坐下,将刚刚与张老先生所谈的结果大致说与义父听。
“总之,张先生没应。但我答应他,如果他肯出面,便绝不伤启元忠臣一人,哪怕他们在大朝会上有一些……过激之言。”说着,他抬头看祖世德脸色。
他一面以启元旧臣“要挟”张鸿雁,一面又以张鸿雁为说辞,要祖世德点头应下不伤害启元旧臣一人。
祖世德听了,只“嗯”了声。
他不知道这算是应了还是没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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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定于腊月二十七。
这日一早天还未亮,周祈安便同周权上了马车,向皇城行去。
周权一袭正红色一品麒麟袍,周祈安则身穿四品孔雀团纹服,两人俯身下了马车,跨入朱红的宫门,踏着薄雪缓缓前行。
皇城内外的巡防紧密了许多,宣政殿前佩刀把守的是丁沐春,见了二人微微抱拳。
周祈安点头示意,跨入大殿。
今日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兄弟可真就是万古不易的大奸臣了。
宣政殿内,各地官员济济一堂。
他见平素义父所坐的位置旁又加了把座椅,上首坐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古稀老人,身材干瘦,捧着盖碗瞧着各路官员的神色,想必便是那位魏王。
祖世德坐魏王下方,身后站着的是叶公公。
城楼上钟声敲响,响到十二下,叶公公说道:“时辰已到,朝会开始—!”
殿内倏然寂静了下来,魏王看了祖世德一眼,祖世德有礼有节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还请魏王起个头吧。”
魏王拿出帕子,颤巍巍揩了一把额头上的薄汗,说道:“新元将至,各地藩王、官员汇聚一堂,本应该是吃吃喝喝高兴的日子,奈何近来国中大事频发……”
周祈安站在文官队列,两手拢在大袖袍下,轻阖双眼,听着魏王说出早已备好的台词。
“镇西王携百官劝本王登基祭天,延续大周气运,只是正如大家所见,本王年事已高,又无子嗣,实在无心无力。倒是镇西王,北国之乱时立下赫赫战功,保我大周子民于北国屠刀之下,此次又清君侧,靖国难。国不可一日无君,”魏王看向祖世德,说道,“本王愿以郑氏之名,禅位于镇西王,愿镇西王能为子民造福,早日一统南北,耀我大周国威!”
“且慢!”
声音来自文官队列,大家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三十出头的青年,搀着位颤巍巍的老人出了列。
老人看着魏王,老泪纵横道:“魏王,不可,不可呀!禅位于镇西王,我郑氏天下不就是要亡国了吗?!”
大家窸窸窣窣地道:“是萧老。”
听了“萧老”二字,周祈安才抬眸看了一眼——莫非是萧云贺的祖父?
公孙昌年纪也不小,却仍趋步走上前去,从另一侧搀扶他,劝道:“萧老,今日局面非我等所愿,也绝非镇西王所愿,只是郑氏气数已尽,实在是无奈之举!”
萧老说道:“颍州不是还有一位靖王世孙吗?”
公孙昌道:“萧老有所不知,靖王擅自动兵,助太皇太后一党篡权,是为逆党,按律是要满门抄斩的,又怎可拥立为帝?”
萧老泪流满面道:“稚子何辜啊!”说着,失声痛哭。
紧跟着,右侧武官队列中便响起一道忍无可忍的声音,说道:“这一个接一个,一个又一个的郑家小皇帝,你们还没跪够吗?你们没受够,老子受够了!”
说这话的是徐忠。
“你闭嘴。”祖世德这才开了口,又看向萧老道,“大朝会请柬已经送至颍州,但正如大家所见,靖王世孙并未赴宴。”
“是啊,”徐忠应和道,“叫他来登基,他敢来吗?!”
萧老指着他们,情绪激愤道:“他不敢来,因为你们这帮乱臣贼子!他来了,你们便要杀他,他怎敢来?!”说着,他顿感心脏绞痛,捂住胸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旁搀扶萧老的是萧家嫡长孙,也是萧云贺的胞兄,萧云瑞,蹲在地上抱着萧老道:“爷爷,爷爷!”
周权对叶公公说了句:“传太医。”
叶公公看向身后小太监,小太监应了声“是”便趋步走出了大殿。
周祈安双手冰凉,玉白的手指上捏着只白瓷瓶。
他两指在袖袍下拔出了红布塞,走上前去,蹲下了身,正要倒出一粒金丹,萧云瑞便一把甩开。
萧云瑞拳头紧攥,那一拳像是磕中了周祈安手背某一处的穴位,他竟顿感整条手臂都麻了大半边。
周祈安看向萧云瑞。
萧云瑞说道:“谁知是药是毒!”
周祈安倒出两粒,仰头吃进去一粒,这才将另一粒送入了萧老口中,对一旁太监道:“给萧老奉茶。”
太监应了声“是”便去端茶。
萧云瑞接过茶盏,喂给祖父喝。
金丹顺着茶水滑过了喉咙,过了稍许,萧老脸上总算回过了血色。
他睁开眼,感到胸痛好了许多。
他些许回过了几口气,倒在萧云瑞怀里,气游若丝地继续说道:“还有,还有那道召镇西王出兵的圣旨……”
公孙昌拍了一下大腿道:“我的萧老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记挂这些事情,保重身子要紧啊!”说着,对一旁太监道,“快,扶萧老回去休息!”
“慢着!”周祈安说道,“给萧老搬把椅子,让萧老缓缓地说。有什么问题,今日都在大朝会上掰开揉碎说清楚了,免得大家出了这道门,又跑到外头去嚼舌根子。”
太监去搬椅子,周祈安余光瞥见张老先生跨入了大殿。
张老身穿一品仙鹤服,静静隐入了文臣队列后头,看似是不想声张,周围人却还是窸窸窣窣了起来。
“张大人。”
“张大人来了。”
萧老刚在圈椅上落座,听了这声,便回头看了一眼,立刻道:“张公!张公来得正好。”说着,把茶盏推给了萧云瑞,心急地说道,“镇西王号称是携先帝圣旨出的兵,只是先前又是太皇太后监国,又是镇西王打入皇城,宫里乱作一团,这圣旨是真是假,又有谁能做证?”
“圣旨是先帝亲笔所拟。”周祈安开口道,“先帝尚在皇宫之时,得知太皇太后与靖王、赵呈密谋,要将天子送往华阳山,从而把持朝政,这才仓皇拟下旨意,命身边亲信太监张贵水秘密交由镇西王。此事,张贵水可以做证。”
萧老说道:“既是先帝亲笔所拟,先帝笔迹是真是伪,我们一看便知。”
祖世德对叶公公道:“拿给他们看。”
那圣旨呈了出来,大家纷纷围在萧老周围观阅,那笔迹、口吻竟与先帝别无二致。
大家又窸窸窣窣道:“不如让张公做个鉴定,张公是先帝帝师,没有人比张公更了解先帝笔迹。”
“是啊,张公说是,我们便信。”
周祈安问道:“不知张老先生可否愿意?”
张鸿雁走上前来,捧起圣旨,看到上方字迹的瞬间便红了眼眶。
那年郑士仁四岁,由颍州接往长安承袭皇位。他是郑士仁第一个老师,握着郑士仁的手,教他写下一笔一划。
郑士仁的笔迹他怎会不知?
这圣旨是矫诏,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太像了。
过往一幕一幕在他眼前接连划过,他宁愿郑士仁并非天子,愿自己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私塾先生,教他读书识字,看着他娶妻生子。
若是郑士仁在世,他会希望他这老师如何做?
是撕扯出真相吗?
还是宁愿将所有血与泪都吞进肚子里,将所有昏庸骂名都担在肩上,也要保这庸庸臣子,保这碌碌苍生太平安康?
郑士仁会如何做,他这老师再清楚不过。
张鸿雁跪在地上,捧着圣旨恸哭不已,哭声在殿内往来回荡。
过了良久,他说道:“圣旨的确是先帝亲笔所拟。”
第125章 125
浑浊的眼泪在张鸿雁布满沟壑的脸上横流, 他手执笏牌,挪动身子,将膝头朝向了镇西王, 跪拜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望镇西王早日称帝, 带中原走出今日之困局。愿镇西王厚待前朝宫眷与臣子, 原谅萧老今日之言。”
叶公公得了镇西王示意, 走上前去搀扶张老先生。
叶公公也落了泪,跪下身子搀着张鸿雁说道:“快起身吧,张老先生……”
一旁公孙昌眼看大局已定, 立刻跪下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权手执笏牌, 携身后武官跪拜, 高呼了第二声“万岁”。
紧跟着,魏王在身侧义子的搀扶下,二人双双朝祖世德跪了下来, 周祈安跪, 周围文官也一个两个地接连跪拜。
“这……这……”
萧老坐在大殿中央的圈椅上,惊恐地看着周围跟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跪下来的文武百官, 捂紧胸口, 再度昏厥了过去。
///
大朝会当夜,周祈安彻夜未眠。
前日卫吉派了人到府上问他何时有空, 和彦青一起吃个饭, 他约在了大朝会第二日。
窗外的天蒙蒙亮了起来,周祈安拿被子蒙住头, 这才浑浑睡了一两个时辰。
直到玉竹轻轻推门, 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把侧旁的半扇窗子敞开来通通风, 又拿铁钳捣了捣炭盆,而后走到床边轻声叫了声:“二公子……”
周祈安“嗯”了声。
“马上要晌午了,卫老爷的宴还去吗?”
“去。”说着,他又眯了一会儿才起了身,趿着布履下了床。
冬日的晌午格外静谧,丫鬟仆人在院子里的走来走去,他竟一点声响也没闻见。
他吸了吸鼻子,像是有些感冒。
新来的小丫鬟叶秋端来一盆热水,沾湿了毛巾。周祈安接过来,坐在塌边擦了把脸。叶秋又拿来几件袍子,周祈安选了墨绿色的那一件。
叶秋又要帮他穿戴,周祈安问了句:“玉竹呢?”
叶秋道:“玉竹大哥在外间呢。”
玉竹都大哥了!
周祈安说道:“去把玉竹大哥叫过来!”
叶秋应了声“是”便去了,过了会儿,玉竹走了进来。
周祈安道:“好啊你,派个小姑娘过来做事,自己跑外间逍遥去了。过来!给你二公子冠发。”
玉竹“哦”了声,垂头走过来,站在镜前给周祈安冠发,又解释道:“叶秋负责盥洗、穿戴、冠发,这是琴儿姐姐定下的,说是男孩儿不够细致。”
周祈安霸道地说道:“在我房里就听我的,以后都换你来。”
玉竹“哦”了声。
周祈安又问:“大哥在府上吗?”
玉竹道:“大将军一大早就出去了。马上年关,估计也要请底下人吃饭。大将军往年这时候都可忙了,每天早出晚归的,今年估计更是。”
那他早出晚归也就方便多了。
周祈安披上狐裘便出了门,径直向平康坊满园春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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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园春像是清了场,进门时,卫吉、彦青正在大堂喝茶等他。
周祈安调侃道:“还是卫兄大手笔,满园春的场子都能清得下来。”
满园春是京中权贵休闲娱乐的去处,如今衙门封了印,正是这帮贵公子们闲着没事,找地方消遣的时候。
要清场,这得花多少银子?
他年后要请大理寺的人吃饭,包下花间阁一楼大堂,还花了他一个月月俸外加一个半月的体己呢。
彦青说道:“何止是清场,卫老板是把满园春给盘下来了。”
满园春原是赵呈堂侄的产业,如今赵家覆灭,满园春也被查抄,由官府挂牌出售,卫吉便谈了个价钱盘了下来。
前阵子满园春闭店十五日,直到卫吉盘下后才堪堪复业。只不过周祈安这阵子忙得团团转,不问世事,便也不曾耳闻。
“赚个辛苦钱,些许填补点家用,养家糊口罢了。”卫吉说道,“如今论长安权贵,又有几人能比得上你周时屹、周二公子,几次三番派人到府上请你不成,今日可算请着一回,不讲点排场哪成啊?”
“听听,连卫兄都要来挖苦我了。”周祈安说道,“不过卫兄抱着几处盐矿,如同捧着金山银山,还需要一家酒楼填补家用不成?”
堂倌将三人往楼上包间请。
卫吉叫周祈安、张彦青先行,自己盾后,负着手上楼,说道:“金山银山哪是那么好捧的。如今国库空虚,来年朝廷八成又要打仗,正是缺银子的时候。等贪官打完,下一步就该轮到我们商人了。盐矿私营许可,早晚也要收回去。”
周祈安没应声。
“收回去就收回去,这几年也赚够了。往后我便做些小生意,有口饭吃就成了。”卫吉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开这满园春,伺候的是长安权贵,这些人可不好伺候。我一介商流,若不是看着如今你周时屹面子大,这满园春的盘,我都不敢接。”
周祈安听明白了,说道:“成啊,往后这满园春,我周时屹罩了。”他大言不惭道,“若是有人来闹事,我提着刀,带着一笛、文州就过来砍人。再不济,还有玉竹和陈叔呢,多少也能顶点用。”
卫吉,彦青大笑。
周祈安又道:“今日清场做什么呀,太冷清了,还耽误卫老板养家糊口,不如现在就开门营业。大过年的,热热闹闹的多好?”
最近世界太静了,静得他心里发慌。
卫吉是怕最近这风声,若是放客人进来,胡言乱语些他不爱听的,再让他听到了。
卫吉想了想,说道:“行,那就开门营业,热闹热闹。”
三人进了楼上包间,玉馔珍馐一道道地端上来,两个侍卫抬进来一台箜篌,一名乐妓紧随其后,说了句:“奴婢言余爱,为各位爷弹奏一曲。”
酒一杯杯下肚,酒劲微微上头。
箜篌音空灵干净,一曲终了,卫吉问了句:“琴音可还入耳吗?若是一般,便让姑娘先下去。”
周祈安道:“挺好的。”
只可惜,如今少了一把知音的七弦琴来配,姑娘弹得也心不在焉。
周祈安又道:“还是让人姑娘先下去吧,咱们聊咱们的,旁边有人弹奏,倒不好放声聊天了。”
言余爱退了出去,彦青又聊起这阵子游历四方的见闻,说来说去,都脱不开“人间疾苦”四个字。
吃到一半,卫吉、彦青去放水,周祈安伸了个懒腰,走出包间透透气。
楼下客人已经坐满了大堂,周祈安站在二楼,把着栏杆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有桌客人正大声谈论近来的朝局,卫吉的卫队队长余文宣站在一旁听了会儿,眼看这桌人要说出些不入耳的话来,便走上前去俯身提醒道:“这位公子,我们老爷正在楼上宴请要客,还请这位公子慎言,否则大家都不好看。”
那公子问道:“什么要客?”
“要客就是……”余文宣想了想,说道,“要客。”
那桌人不再言语。
余文宣道:“各位客官吃好喝好,今日这一顿,我们老爷请了。”
那桌人没了兴致,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是非不辨是为昏,有耳不听是为聩。
周祈安忽然在想——真实的声音被一层层地阻挡在外,原来有些上位者,最后就是这样昏聩掉的。
冬季的天暗得格外快,暮鼓响起,张一笛、玉竹得了周权的命来寻他时,周祈安已经喝得五迷三道。两人一人一边地搀着他,将他塞进了马车里。
一到年底,各种宴饮的事便出奇得多。
隔日,怀信、怀青来府上给大哥拜年,周祈安在一旁作陪,大年三十,一行人又到国公府吃年夜饭。
每逢年节,坊门便不关闭,方便百姓往来拜年。街道上的巡逻倒是更紧密了,以免有人醉酒闹事。
周权、周祈安上了马车一道回府时已是亥时,坊内有人在放烟花。
周祈安又喝了些酒,脸颊上浮着两团红晕,掀帘扒着窗子看着那灿烂烟火,吹着小风惬意地说了句:“明天总算能睡个懒觉。”
“明天可睡不了懒觉。”周权说道,“王爷要到青云寺去请头香,你也得去。”
周祈安问了句:“几点啊?”
“寅正便要出发。”
周祈安两眼一黑——这比早朝还要早!
周权道:“老爷子说了,大年初一,长安的百姓都要到寺庙烧香,咱们得早去早回,免得霸着场子不让人进,再遭人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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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寺是大周的护国神寺,一行人抵达山底时,四周官兵已层层布防,寺庙里的钟声悠扬响起。
林间浓雾仍未退散,住持带领几个弟子下山接应,一行人沿着石阶缓缓前行。
入了大殿,祖世德虔诚跪拜。
他一左一右是王佩兰与周惠栀,身后一排是周权、周祈安、祖文宇,再往后一排便是怀信、怀青、张叙安。
拜完,祖世德与住持进了堂屋喝茶,一行人从旁作陪。
周祈安听闻后山上的腊梅开了,开得漫山遍野,坐了一会儿,便拢上狐裘到了寺庙后方的观景台,弯着腰,挂在石栏上静静赏梅。
他心中有万般疑问,但佛祖却给不了他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一声:“二叔叔!”
栀儿穿着红色小袄,裹着粉色狐裘,“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琴儿跟在身后说道:“慢点跑!”
周祈安蹲下身将栀儿抱了起来,白雪覆盖之下的世界,静得像真空。
栀儿看着他,问了句:“二叔叔,什么是乱臣贼子?”
周祈安笑了笑,问道:“栀儿是听谁说的?”
“刚刚有两个扫地的和尚,说我们是乱臣贼子。”栀儿有些伤心地道,“二叔叔,乱臣贼子是不是骂人的话?”
周祈安伸手掸了掸落在栀儿头顶的雪,说道:“若是能对百姓好,那便不是乱臣贼子。”
周祈安抱着栀儿去够石栏外探出来的一支腊梅。祖世德一行人喝了茶,在住持带领下,也来到了观景台。
祖世德走到石栏旁,望着一片浓雾笼罩之下的深山,望着前方熙熙攘攘、一切如常的长安城,顿感眼前浑浊一片。
栀儿走上前去,抬头望着爷爷低垂的眼眸,问道:“爷爷,你为什么有点伤心?”
祖世德抱起了栀儿,沉默良久,开口道:“从今往后,爷爷就不再是救国的英雄,而是窃国的贼了。”
栀儿拿毛绒绒的狐裘里子,帮爷爷抹去那滴浑浊的泪,说道:“二叔叔说,只要对百姓好,就不是贼。”
第126章 126
正月初五, 祖世德即位称帝,改国号为盛,年号武统。
正月初八, 衙门开印。
周祈安下了早朝便往衙门行去,看着门头上大大的“大理寺”三个字, 心想——又要开始了。
新年新气象, 进了衙门, 大家互相拜年。
周祈安一路说着“新年好”便沿着长廊,径直往张进的堂屋走去。
进门时,张进正趴在窗台上给自己的小葫芦刷油, 两人坐下寒暄了几句, 周祈安才回了自己的堂屋。
推门时, 屋里的炭盆已经烧得热乎。
萧云贺一早便来了,燃了炭盆,煎好了茶, 此刻正对着周祈安的案几——跪着。
周祈安一只脚原已经迈进了堂屋里, 见了这一幕,又缩了回来, 对张一笛道:“去看看。这是过年喝酒喝迷糊了, 还是年前办案办魔怔了,干嘛呢?”
张一笛走上前去, 要把萧云贺搀起来, 萧云贺却不起,转而将膝头对向了周祈安, 还磕了一个, 说道:“请周大人替我祖父说情,我萧云贺愿当牛做马, 报周大人恩情!”
张一笛两只胳膊拔萝卜一样拽着他,想拉他起来,萧云贺却不起,倔得像头牛。
这股倔劲儿,还真不愧是萧老嫡亲的孙子。
周祈安走了进去,问道:“萧老身子可好?”
萧云贺道:“看了大夫休息了几日,已经没大碍了。我祖父看着瘦弱,大毛病倒也没有,只要不杀头流放,还能挺得很。”
“快起来吧,跪了也是白跪。”周祈安在会客圈椅上坐下了,说道,“因为不用谁求情,皇上也不会对萧老如何。”
一来,萧老对皇上毫无威胁,二来,萧家又没几两油水,皇上是个极端务实的人,没道理拿萧家开刀,平白辱没了自己的名声。
周祈安继续道:“但你要当牛做马,我可都听到了,年后还有一堆案子要办呢,赶紧起来干活儿去。”
开印第一日上午,大家吃吃糖、聊聊天也就过去了。
中午周祈安准备到满园春吃点好的,满园春的新鲜鱼脍可是一绝。等过两日忙起来,可就没这闲工夫了。
而刚带着张一笛、萧云贺跨出衙门,便见公孙昌、公孙大人正在门口石狮旁探头探脑,像是在等人。
周祈安叫了声:“公孙大人?”
公孙昌走上前来道:“二公子忙吗?可否借一步说话。”说着,抱着周祈安胳膊往衙门里走,“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周祈安:“……”
公孙大人个头不高,上了年纪后又有些佝偻着肩,此刻拽着他胳膊埋头往里进,人只到周祈安的腰。
这话也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去,周祈安便道:“一笛,你拿上食盒到满园春打包几道菜回来,点一盘鱼脍,其他你看着点。云贺,你到附近转一圈,兜兜风去。”
萧云贺道:“我还是陪弟弟一块儿去拿饭吧。”
周祈安带公孙大人进了堂屋,给公孙大人倒茶,滚烫的茶水在瓷杯里激起袅袅白雾。
公孙大人接过来,捧在手上道:“二公子,咱们可是在青州时就认识了。”
周祈安点了点头。
他还记得公孙大人帮他理顺了那二十三家“卫家米铺”的账,还上了道折子,把大哥和他都大夸特夸了一顿。
公孙昌便开口道:“我是想着,二公子在皇上跟前能说得上话,看看能不能开个金口,把我调到礼部去?”公孙昌愁容满面地道,“如今年号都叫‘武统’了,我们言官不说前程,哪还有活路可言啊?老夫年事已高,其实也想退了,只是此时辞官又有不臣之嫌,日后恐遭清算。我想着,过阵子皇上要登基祭天,还要封赏内外大臣,礼部可有得忙了。不如把我调过去,干点实事也好。”
这小老头,心思还挺重。
周祈安喝了一口茶,说道:“公孙大人都有此顾虑,叫皇上情何以堪啊?当初第一份‘劝进表’就是公孙大人递上去的,那日大朝会上的表现,又堪称状元。”他看向公孙昌,调侃道,“这三元,公孙大人已经连中二元,是优等生啊,又怎会担心这些呢?”
公孙昌叹了一口气道:“当御史,要针砭时弊、果敢直言,只是我这个人,看一个人,总是能看到他身上的优点,有缺点我也觉得情有可原,毕竟人无完人。结党那一套,我也玩不会,庸庸碌碌了一辈子,也没升上去……”他看向周祈安,推了推他胳膊道,“二公子,这事要是不难开口,你便应了吧!”
跟撒娇似的。
“好。”周祈安应道,“我找个机会说说,但可不保证结果。”
“多谢了。”
“不过……”周祈安又问,“公孙大人对大周,就没有点感情吗?”
跪得也太快了。
他看公孙大人在这件事上,一点文人的纠结与内耗都没有。
公孙昌说道:“这半壁江山,破烂天下,谁当皇帝不一样。”说着,赶忙捂住了嘴。
真是上了年纪,嘴巴也没把门了,怎么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周祈安拍了拍公孙大人肩膀道:“公孙大人通透啊!”
话刚说完,张一笛、萧云贺便提着食盒回来了,周祈安便道:“公孙大人吃了再走吧。”
“这哪里好意思。”说着,他好奇地看着张一笛一道道端出来的菜色。
“添副碗筷的事儿。”周祈安说着,帮公孙大人拉了把椅子,扶公孙大人走过去坐下,问道,“南衙菜色还是老样子吧?”
“那倒是。”
四人围坐一桌,张一笛说道:“刚刚在满园春点菜,刚好碰到卫老爷。卫老爷说,往后二公子想吃什么,提前一天或当天上午派个人到满园春知会一声,他们到点了就送来。今天这顿饭,卫老爷也没收银子。”
“这怎么好意思呢。”周祈安说道,“点菜就不必了,怪麻烦的,到点了随便送点什么来,送个三四人份,够我们三个吃,偶尔来了客人,也能多添一副筷子就行了。”
张一笛“哦”了声。
吃了饭,周祈安便同公孙大人进了皇城。
公孙大人回了南衙,周祈安则进了大内,径直向政事堂走去。
殿内烧着炭盆,静得落针可闻。
皇上不在,倒是张叙安在一旁案几前看着大臣们呈上来的奏折。
周祈安便道:“皇上呢?”
“皇上刚用过膳,在里面休息。”张叙安说着,起身走上前来道,“二公子找皇上有事?”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周祈安在门口圈椅上坐下了,看着张叙安道,“叙安兄可以啊!皇上如今连奏折都交给叙安兄批了?”
张叙安走过来,在周祈安上首处坐下了,说道:“哪能啊,我只是先替皇上看一眼。有些奏折废话太多,皇上叫我先留中,简要地记一笔再说给皇上听。有些单纯只是问安、称颂的,这种皇上倒是叫我直接批了,他也懒得听。”
张叙安喝了口茶,自嘲地道:“放在前朝,这都是太监们才做的事儿。”
皇上又疑心重,他留中或批复过的奏折,皇上有了空都要一一重新看上一遍。
“这可不是一般太监能染指的事儿。”周祈安顿了顿,又提起公孙大人想调到礼部的事,说道,“公孙大人什么性子,叙安兄也看到了,御史台的确不适合他,最近礼部又忙,多调个人手过去帮帮忙倒是好的。”
“小事。”张叙安道,“等皇上醒了,我说给他听。”
“有劳了。”
这件事很快便办了下来,等三日后周祈安去上早朝时,公孙大人便已是礼部侍郎。
不仅换了个部门,还官升一品。
这些天早朝上商议的都是皇上登基祭天、内外大臣册封以及前朝宫眷的安抚与赡养事宜。
后者很快便敲定了下来。
前朝太后出宫回母家洛阳,宫份不减;长乐郡主出宫,赐公主府,食邑千户;还剩一位半聋半瞎的太祖皇太后,年事已高,又无处可去,继续留在宫中清养。
反正他们的皇上,后宫统共也没几人,册封了王氏为后,王氏却带着孙女住在国公府,不肯搬进宫里,还有一位尚未及冠的皇子也没搬进来,整个大内空空荡荡。
皇上受不了,但凡不太忙,晚上也要回国公府住。没有小孙女在旁边叽叽喳喳地吵,他实在睡不着。
今日早朝,商议的则是封赏事宜。
皇上心中已有了章程,也与张叙安和几个当事人商议过了。
早朝上,张叙安便替皇上发言道:“周权、周祈安、李闯、怀信、唐卓此次立下赫赫之功,周权、周祈安封亲王,李闯、怀信、唐卓封侯。”
听到这儿,朝堂上并无异议。
这些人有从龙之功,皇上即位,封赏自己的功臣倒也无可厚非。
张叙安继续说道:“追封长女祖文茵为公主。”
“这……”说着,礼部侍郎公孙昌看了看左右,见大家只垂着首,肃穆站立,并不准备开口,他便手执笏牌出列道,“皇上,臣有异议!”
“有何异议?”祖世德不知他要说什么,面露愠色道,“你讲。”
公孙昌趋步走到大殿中央道:“亲王便是皇上的儿子,义子也是子,周大将军与周少卿册封亲王,合情合理。只是世人皆知,周大将军与祖大小姐是结发夫妻,若是又追封祖大小姐为公主……”
祖世德问:“有何不妥?”
公孙昌苦口婆心地解释道:“若是追封祖大小姐为公主,周大将军便是驸马,是皇上的女婿。若是册封周大将军为亲王,祖大小姐便是王妃。有史以来,可从未有过又是亲王、又是驸马,又是公主、又是王妃的先例啊!这,这是……”
祖世德问道:“这是什么?”
祖世德气场强大,一声反问便吓得公孙昌五脏六腑都在颤。
他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却是鼓足勇气,大声说道:“这是乱///伦!若果真如此册封,定会叫后世耻笑!”
“什么乱///伦?”祖世德恼羞成怒道,“大殿之上,口无遮拦,给我拖出去!”
民间干儿子娶亲女儿的情况比比皆是,怎么到他这儿就是乱///伦了?
这帮百无一用的书生,就会文绉绉地骂人!
殿外两名侍卫走了进来,一人一边地将公孙大人叉了出去。
公孙大人一边被拖出大殿,一边仍不死心地道:“当务之急,是要皇上尽快确认,周大将军究竟是皇上的儿子,还是皇上的女婿!若是儿子,周大将军便是亲王,祖小姐便是王妃,若是女婿,周大将军便是驸马,祖小姐便是公主,绝不可胡乱册封啊!”
周祈安:“……”
这公孙大人,说好的不擅针砭时弊,只懂中庸迂回之道,怎的刚调到礼部,这当言官的职业病便冒出来了。
“还有!”公孙大人继续说道,“臣听内宦说,皇上时常出宫回国公府!如今既已即位,皇上的私事便也是国事,皇上万不可再随意出宫,一来,于礼法不合,二来,宫外巡防到底不比宫中,随意进出,也会有遇刺的风险啊,皇上!”
听了这话,祖世德气得从龙椅上弹了起来,说道:“你少咒我两句,我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紧跟着,文官便“扑通—扑通—”地跪了下来,说道:“公孙大人言之有理,皇上应尽快确认,周大将军究竟是皇上的儿子,还是皇上的女婿啊。”
不坐上这个位置,又怎会知道在这世上,连皇上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祖世德没犹豫太久,说了句:“周权是我儿子!”
第127章 127
“封周权为亲王, 追封文茵为王妃,可以。但我那小孙女周惠栀,我要封她为公主。”
祖世德站在鎏金台阶上, 颇有一番要与文官大战八百回合的架势。
“她爷爷是镇国公,她爹是镇国大将军, 我要封她为大盛国的镇国公主!”说着, 祖世德抬手示意殿外两名侍卫停下, 问道,“公孙大人可有异议?”
两名侍卫松了手,公孙昌抬手拍了拍被两名侍卫捏皱了的袖子, 又将长袍往下拽了拽, 看了侍卫一眼, 这才走进了大殿,说道:“回皇上,王爷的女儿应封郡主, 皇上的女儿才是公主。”
祖世德料到公孙昌会这样说, 回道:“公主的女儿也不应封郡主,但前朝大长公主的女儿不也破格封了郡主?既然如此, 郡主又为何不能破格封公主?”
公孙昌无言以对, 这件事便如此定了下来。
下了朝,周祈安独自往外走, 张叙安跟了上来, 说了句:“恭喜二公子。”
周祈安道:“承蒙老爷子厚爱啊!”
但王侯将相,也不过是在皇上底下讨命罢了。
皇帝亲生、亲封的太子, 不得善终的都一箩筐, 更何况是义子封的亲王了。
日后在朝中,他更是要谨言慎行, 如履薄冰。
不过这话,他不能跟张叙安说。
张叙安道:“不过今日早朝上,皇上还是太听劝了。不杀几个文官立威,日后皇上想做点什么,都要被这帮文官绊住了脚。”
张叙安在朝中没什么朋友,文的、武的,都拿异样的眼神看他,也就和周祈安,些许能说上两句话。
周祈安道:“叙安兄,文官愿意叨叨,你就让他叨叨。皇上真想干点什么,又有谁真敢阻拦不成?”
张叙安道:“倒也是。”
///
大理寺的前朝旧案仍在继续办理。
城中每天都在抄家,菜市口每日都在问斩,有时碰上大案,更是以族为单位的杀头和流放。
过了年节后,长安又下了场大雪。
菜市口浓稠的血浆冻在了下面,又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看似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股隐隐的血腥气,却怎么也散不去。
直到开了春,化了雪,又连下了几场大雨。
血水融化,变为腐臭,官府派了人来刷洗,这才些许冲淡了些。
每办完一桩大案,皇上便下令在全国告示栏上张贴示众,考虑到许多民众不识字,一旁还要有人大声反复地念。
百姓听了皆呼痛快,高呼皇上英明。
周祈安终于如愿以偿,拔除了那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只是旧的勋贵倒下了,新的勋贵却正在诞生。
他周祈安便是其中一员。
太皇太后在世时,封祖世德为镇西王,命人修缮楚王府,准备赐给镇西王做王府。
当时太皇太后命人将最后一排的后罩楼拆了,改为三层高楼。
那材料用的都是石材,要建得跟座小城楼似的,准备在里面布下兵力,软禁王氏与周惠栀。
只是这工还未动到一半,太皇太后便薨了。
近来,祖世德便又命人将那盖到一半的“小城楼”拆了,改回寻常后罩楼,免得不伦不类,看着碍眼,又把这亲王府赐给了周权。
王府正在动工,皇上叫周权抽空去看一眼,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能顺手给改了。
这日旬休,周权便带周祈安来看,工部一位员外郎从旁作陪。
王府很大,雕梁画栋,木雕上描的都是金漆。
三人进了大门沿着长廊往里走,走了小半刻钟才走到日常起居的院子。
王府内套着六方院落,其中四个院子还是两进两出,实在讲究。院落后是后罩楼,匠人们正在“叮呤咣啷”地动着工。
后罩楼后又连着个小公园似的后花园,里面人工湖有国公府四五个大,挖成了花瓶形状,说是取个平安之意。整个后花园走下来,也要小一刻钟。
周祈安逛了一会儿便说道:“绕死了,还是咱们那小将军府好。”
朱红的围墙又很高,像是有一个半人那么高,往外一瞧,除了天空什么也瞧不见。
一旁员外郎揩了一把汗,递上一张平面图说道:“周大人,你看这王府建得方方正正,其实不饶的。等周大人搬进来,多走动走动便清楚了。”
“主要是太大了,走起来费劲。”
“额……”日头在上空照,员外郎又擦了一把汗,说道,“府内可以乘轿!”
周祈安又挑剔道:“轿子太慢了,还没有两条腿快呢,太耽误工夫了。”
员外郎:“……”
周权看周祈安实在刁难人家,便岔开话题道:“看看喜欢哪个院子,自己挑一个。”顿了顿,又道,“我看后面那‘雨竹庭院’倒是不错,两进两出,有竹有梅,雅得很,正好配我们二公子。”
语气间带些调侃意味。
周祈安便道:“我是什么俗物啊,哪里配得上这么雅的院子。再者,‘雨竹’这名字冲撞了我们玉竹大哥了,我可不能选!”
工部员外郎便道:“这倒是容易,换个名字,再换块牌匾挂上去就是了。”
“不用麻烦了。”周祈安又看了看平面图,说道,“我就选离大门最近的‘居安堂’吧,进出也能方便些。”
周权道:“居安堂我已经选了,我可没工夫每天在府里绕来绕去,你再看看别的。”
周祈安:“……”
他想了想,便又选了大哥后面的“望月轩”,说道:“那就这个吧,离大哥近些。免得往后住同一座府里,十天半个月都还打不上一次照面。”
一行人在王府转了一圈,转回前堂时已是晌午。
王府里已有丫鬟在走动,端了茶水来,大家便坐下喝喝茶,歇歇脚。
周权喝了一口,又说道:“还有你的封号,老爷子说你年纪小,摸不准你的喜好,叫你自己挑一个。”
封赏便是要让他高兴,礼部提上来的封号再好,也要他本人喜欢才作数。
周权封了秦王,封号是皇上钦定的。
周祈安便道:“不如就取个‘晋’字吧,”他撒娇道,“我要跟大哥秦晋之好!”
周权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说道:“可别跟我贴得太近,影响不好。”
“也是。”周祈安道。
他们兄弟升得太快,又关系太好,再封个秦王、晋王,什么意思昭然若揭,的确让人观感不好。
周祈安便又看了一眼礼部递上来的册子,只觉得头疼,把册子推给了周权道:“不如大哥给我选一个。”
周权说:“我觉得燕王不错。”
秦王听着太沉重,燕王听起来轻巧些。
“燕王。”周祈安念了一遍。
他似乎能猜到大哥的用意,只是再是燕,往后也飞不出这高墙去。
周祈安道:“那就听大哥的。”
“还有,”周权知道接下来的话他不爱听,顿了顿才开口道,“你和长乐郡主还有婚约在身,皇上叫你如约完婚,以示对前朝宫眷的安抚。”
“当初郡主还救了你一命,如今我们得了势,便把这婚约解除,平白耽误郡主一年,还让郡主背上个被破婚的名声,不太好。”
听了这话,周祈安心里“咯噔”一下。
郡主是个现代人,还救了他一命,义父却叫郡主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完这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婚,于郡主而言,岂不是恩将仇报了吗?
他说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可不能随便应,如今情况变了,我得先问过郡主的意思。”
“好好好,你问。”周权又道,“还有你的王府,皇上也正在筹建。”
周祈安胳膊肘撑着圈椅椅背,整个人大喇喇歪在上面,没个正行地说道:“这也太铺张了。如今我是要娘家有秦王府,要婆家还有公主府,还要自己的府邸做什么?”
周权拿册子拍他,说道:“坐好了,好好说话!什么娘家、婆家的。”
周祈安这才端正态度,坐正了“好好说话”,回了句:“义父的好意我心领啦,只是大兴土木,实在劳民伤财。再者,我还想多赖大哥几年呢,有了自己的府邸,到时大哥哪天看我不顺眼,正好有由头把我给撵出去了。”
“我何时看你不顺眼过?”周权看着他,说道,“我也不撵你,你想赖到几时便赖到几时,赖到你年近古稀,儿孙满堂,掉光了牙,我也不撵你。”
周祈安便道:“好啊,等大哥老了,我伺候你!”
周权怔了半晌,说道:“我先谢谢你了。”顿了顿,又道,“但王府一时半会儿也建不成,等工部的烫样出来了,估计也已经入冬了,明年还要择个吉日来开工。到时若是财政吃紧,这工也开不成,皇上也不会为了你这府邸,耽误了他其他事,倒是不牢你费心。”
“还有,我再提醒你一句。往后义父赏你什么,你便领旨谢恩,百般推让便是忤逆。让皇上看到你这个态度,还以为你看不上他这些东西呢。”
王位、王府又有谁敢看不上呢?
周祈安应道:“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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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了一日,隔日周祈安便又到大理寺上值。
他见案几上放了一本册子,是前日衙役们从孙必先府里抄出来的物品单子。
孙必先,也就是之前那宁县县令。
此人是小官巨贪,当初在宁县,便借着给尹家擦屁股捞了不少好处,任了京兆府少尹后更是如此。
那位去了青州监察,返程途中路过宁县与孙必先吃了一杯酒,当晚便暴毙的御史,也是孙必先毒害的。
只是周祈安迅速扫了一眼单子,见从孙府抄出来的银子竟只有四百多两。
“怎么才这么一点啊?”周祈安放下单子,问道,“单是尹家一家的口供,孙必先受贿就有七千两不止了,加上其他供词,前前后后已经有一万二了,够咱们大理寺上上下下一整年的俸禄。这还只是查出来的,肯定还有没查出来的。抄了个四百两出来……怎么,他们孙家人是不吃饭,每天抱着银子啃?”
那日抄家,张一笛也跟着去了。
如今张一笛不仅是周祈安的手,能帮他写字,还是他耳目,帮他盯着底下人干活儿。
“但是衙役大哥们把能搜的房间都搜了,银子、银票加一起,的确只有这么多。孙府也很简朴,连个贵重摆件也没有,跟之前那些人家相比,简直是一贫如洗。他们一家老小也没有穿金戴银的,他母亲穿的还是粗布大袄。二公子,”张一笛一脸单纯地问道,“会不会是搞错了?”
“上百人的供词,怎么可能会搞错?”周祈安说道,“你们去抄家时,这家人是不是正吃着炸酱面来着?”
张一笛不解道:“炸酱面是什么?”
萧云贺坐在对面案几上吃包子,吃得一屋子羊膻味,说道:“那日去抄家的是新来的吧?银子估计是藏哪儿了,要么是藏在亲戚朋友家里,要么就是埋哪里了,得掘地三尺才能找得着。”
周祈安说道:“他这种两面三刀,为了前途,对自己昔日同窗都能下手的人,怎么会信任自己的亲戚朋友?肯定就在他家里,不是长安的家,就是宁县的家。”
“估计就在长安的家。”萧云贺说道,“他一年也回不了宁县几回,这么多银子,他不隔三差五挖出来数一数,看看少没少,他怎么睡得着。”
“云贺,”周祈安说道,“你有经验,你带人跑一趟。之前那些案卷我都已经呈上去了,抄家抄了个零头出来,我跟上面没法交代。”
第128章 128
萧云贺:“……”
他就多余说那两句。
“一笛, ”周祈安又说道,“你到满园春跑一趟,今天多加两道萧评事爱吃的菜。先挂账上, 我月底去找卫老板结账。”
张一笛应了声:“知道了。”便去了。
中午时分,满园春两名堂倌便把饭菜提了过来, 提了整整四个食盒。
堂倌摆好了碗筷, 三人正准备开饭, 宋万山便来了,找周祈安汇报工作。
周祈安有些奇怪,他一开始来大理寺赴任时, 大家多少有些不信任他。
毕竟他年纪太小, 又无“文凭”, 对律法的了解程度还不如衙门里随便一个底层小吏,很多事都要现问。
后来大家共事久了,发现他对律法条文虽不甚了解, 查案却自有一套章程, 最终升堂判案也都交给张寺正来做。
虽没什么经验,赴任以来, 却接连破获大案, 衙门日常事务也从未出过什么岔子,专业的事, 也都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更重要的是, 周大人赴任以来,他们办案便不必再避着朝中谁谁谁的面子。
周大人说查, 这案子就能一查到底, 周大人说抓,朝中便没有他们不能抓的人。
他们的老大马上便是王爷, 朝中又有几人能比王爷面子大?
时间久了,之前的不信任感一扫而光,不过大家对周祈安仍有些敬而远之。
外面的人都说,周少卿是帝王爪牙,办这些案也是为了铲除异己。但他们知道实情并非如此,至少并非只是如此。他们查办的那些人,的确该死。
但他们没什么天大的事,一般也不会主动来找周少卿。大部分时候,大家还是习惯向张寺正反映情况,张寺正自己做不了主的,也自会向周少卿转达。
这些心思周祈安也了解。
只是最近,大家却又一个两个地主动找他汇报工作,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找他,周祈安感到有些奇怪。
谈完了,周祈安说了句:“饭也摆上了,万山兄留下一块儿吃吧。”
宋万山不好意思地辞让了一番道:“不用了,我媳妇儿给我带饭了。”
周祈安道:“带过来一块儿吃,让我们也尝尝嫂子的手艺。”
宋万山这才恭敬不如从命,把老婆准备的食盒带了过来,四个人坐下一块儿吃。
最近衙门里都传周少卿这屋子里的伙食好,说萧云贺这小子有福。
那天蛐蛐周少卿当场被人撞见,没被人穿小鞋不说,还得周少卿重用,搬进来与周少卿同吃同用,每日中饭吃的都是满园春的饭菜。
不说平康坊首善满园春了,哪怕是平康坊寻常酒楼,他们不揣上两三个月的俸禄,都不敢往那儿走一遭。
大家还说,挑中饭饭点来找周少卿谈事,谈完了,周少卿会留人用饭。
宋万山半信半疑,太小的事也不敢来叨扰周少卿,这些天好不容易酝酿出几个话题,今日来找周少卿谈,没想到还真给蹭上了!
宋万山端着碗吃得很香。
吃了饭,萧云贺便带人出去了。
萧云贺在孙府转了一圈,角角落落也不放过,发现几处地砖松动,或是地皮较周围有些松软的地方,便叫人往下挖。
如此挖了四五天,竟在这小小一座二进院子里挖出了四处地井,共挖了八千两银子出来,叫人抬回了衙门。
供词一共供出一万二千多两银子,不过孙必先这些年肯定也有花销。
八千两,也够交差了吧?
周祈安看了一眼,却说道:“再挖一挖,兴许还有呢?”说着,拍了拍萧云贺肩膀,“新朝伊始,国库空虚,正是要用银子的时候,再挖一挖,实在不行就算了。中午加菜,快去吧。”
萧云贺便又跑了一趟!
能挖的地方都挖过了,入了仲春,一到中午日头也开始毒了起来,弟兄们也没了一开始时的劲头。
有人抱着铲子坐在一旁歇脚,有人跳进地井里纳凉,只剩一个新来的还在地井里挖着,不过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磨洋工。
萧云贺说道:“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但这是周大人的命令,大家再坚持一下!”
听了这话,大家稀稀拉拉地起了身,拿着铲子佯装挖了起来。
萧云贺没办法,喊来两个小弟,递给他们一包银子,叫他们去买些酱肉、烧鸭和酒来,犒劳犒劳大家。
大家听了这话,下铲的力度才又实了一些。
真是世风日下啊!
难怪之前周大人会说,他是贴钱来当差的,贴的还是他大哥的俸禄了。
而在这时,新来的衙役忽然在地井里说了句:“哥哥们,这儿有好大一块石头。”
萧云贺听了,直接就往地井里跳,见地井内壁又被小衙役挖宽了一些,内壁上露出一小片平整的石头。
多年办案的经验告诉他,这可能是道石门。
“接着挖!”萧云贺说道。
大家轮番接力,才让那道石门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向后一推,那里面又是个金屋银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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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必先家里一共挖出了两万零一百二十两银子,三百两金子。
这些钱都充入了国库,周祈安带人到左藏库交接了一番,便到政事堂给皇上交差。
皇上仍不坐主位,与人谈事依旧坐在右侧上首位置,说道:“办得不错,那零头你支回去,犒赏犒赏这次在孙家掘地三尺的衙役。”
“一百二十两太多了,皇上,给个二十两,分给大家吃杯酒就成了。”周祈安坐在皇上下方,真诚地说道,“不过大伙儿的确辛苦,快入夏了,天气也热,在孙府挖了七天七夜。如果没接着往下挖,后面那一万多两银子还真挖不出来,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差办得好就要赏,这次不赏,往后谁还给你卖力?”皇上温言道,“年前,你们大理寺办了那么多案子,你哥跟我说,你都是拿参汤吊命,在替我查案。你我已经赏过了,这一百二十两银子你支回去,也赏赏底下人。不撒把米,怎么安抚人心?”
“吊命谈不上,不过是喝了参汤,精神好一些。”周祈安笑道,“皇上说得是,那这一百二十两我便支回去,也代大家谢过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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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官污吏一个个地查,冤假错案一件件重审,国库因此得到充盈,查抄出来的耕地,也都在春耕之前分给了各地流民。
这件事祖世德盯得很紧,在朝堂上说道:“赵家、尹家什么下场,大家也都看到了,谁想当下一个什么什么家,那就试试。”
“耕地分给流民的章程,已经下发给各州州府,我要派人一个州一个州地查,徇私枉法、中饱私囊的,整个州府的官,我都请到京城天牢来住!”
百官齐呼:“皇上圣明!”
下了早朝,周祈安正往外走,公孙大人便跟了过来,闲谈道:“燕王爷啊,皇上总说什么什么事,他要派人到地方去查,到底查了没有?我看御史台也没人动。”
“我哪儿知道呢。”周祈安说道,“御史没动,但皇上派了什么人乔装打扮,在民间暗中探访也不一定。”
他们的皇上是农民出身,除了打仗,最关心的便是百姓吃饭的事。
皇上又一路从农民升级打怪到了九五之尊的天子,什么阶层、什么套路没见识过,底下人玩什么心眼,他心里门儿清,可没那么好糊弄。
武统元年,大盛国风调雨顺。
百姓安居乐业,欣欣向荣。
“国库有钱了,官吏打掉一批,今年春闱又选上来一批。内政捋清楚了,下一步就该要打仗了。”卫吉倒了两杯茶,说道,“颍州、檀州原是大周的税收大州,全国风调雨顺、无灾无荒也就这一两年。这两州再不归顺,来年若是来一场灾荒,国库恐怕顶不住。”
国库顶不住,他那几处盐矿便要上交。
好在皇上登基以来大事小事一堆,暂时还没惦记起盐矿私营的事情来。
这阵子,盐矿还在各地给他吐银子。
没了赵大人搜刮,银子积累起来也快了许多。
最近各地管事进京报账,他算了比总账,发现手头的现银翻了快一倍。
这些银子,他都叫人埋在了他在各州的私宅。
最近周时屹时不时来走动,闲谈间,聊起他这阵子抄家的趣闻。
挖地井、密室是常有的操作。
有一户人家,大伙儿从账房里搜出不少东西,以为这户人家大概不会“暗藏玄机”,原本都准备走了。只是因潮湿,墙皮凸起了一块,张一笛一边看着大家干活,一边扒墙皮玩儿,还鬼使神差拿小刀刮了刮墙灰。
这不刮不知道,一刮才发现墙皮后竟镶了块金砖。
大伙儿把整个府邸的墙皮都扒了,竟扒出五十几块金砖出来。
这些法子,卫吉也都依葫芦画瓢地用上了,还自创出不少法子,总归是要狡兔三窟。
周祈安在穿堂内走动。
最近各地管事入都给卫吉报账,还带来不少新鲜物件,什么吃的、喝的、玩的都有。周祈安参观了一番,这才走到卫吉旁边坐下。
卫吉推来一杯茶,周祈安接过来,见茶汤竟是红色的,便问了句:“这是什么茶?”
“这是南吴的乌茶,是由茶叶发酵而成。”卫吉说道,“你先尝尝,若是喝不惯,我再给你换一壶。”
这不就是红茶吗?
周祈安喝了一口还真是,连忙道:“喝得惯,喝得惯。”
要是再加点奶,加点糖,那就更能喝得惯了。
他说道:“南吴的乌茶,稀罕物啊!卫吉,我走时能不能带些回去?”
“好。”卫吉应道,“还有各地送来的茶叶,你都带回去尝尝。”说着,叫丫鬟去把各类茶叶都装起来。
周祈安说道:“其他茶叶少装点,这乌茶多帮我装一点就成了,多谢!”
第129章 129
“朝廷的确要打仗, 我听皇上和周权谈,像是要派徐忠去打颍州的意思。”周祈安说道,“这徐忠也是真殷勤, 隔三差五便上一道长长的折子问皇上的安,西南的要事, 反倒隐在这些琐碎里, 皇上也是烦得不行, 又不得不看。但真忠假忠,也要用了才知道。”
卫吉道:“称颂就像屋子里的香,浓了嫌刺鼻, 但闻久了, 哪日若是淡下来了, 反倒让人不习惯。皇上看他不上,却又派他去打颍州……”
卫吉想了想,说道:“这徐忠, 与颍州、檀州气味不合, 依我看,秦王出兵才合适。他是儒将, 哪怕无法不战而屈人之兵, 也能让这两州少受些涂炭。派了徐忠去,打得两州战火纷飞, 耕地荒废……搞死了这两个州, 大盛的粮仓可就没保障了。”
“没办法,功劳不能全在一个人头上。”周祈安说道, “皇上起兵清君侧时没用他, 这次再不用,他心思就要活络起来了。”
卫吉道:“这是帝王之术。”
“是。”周祈安应道。
如今怀信封了武寿侯, 留在京城。
李闯封了关中侯,皇上却把他调到了西北,叫他镇守青、沧、凉三州。
唐卓封了西凉侯,如今却调往了武山,这是把他夹在了李闯和京师之间。
因为那次起兵,唐卓调动十万兵马调动得太过容易。
造反之人,最害怕被人造反。
皇上那反,造得太过顺畅,原本是件好事,如今“攻守易型”却叫皇上睡不着觉,他必然要想尽办法杜绝后人造反的可能性。
周祈安道:“但没办法,帝王不玩帝王之术,就要被底下人玩死了。”
卫吉道:“你最近总在替你义父说话。”
周祈安无言以对。
做皇上的身边人,便要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铭记在心,内化到说出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里。
他如今对卫吉也无法全然坦诚相待,哪怕这穿堂内只有他二人,他也无法说出不利于皇上的话。
哪怕是卫吉说了,他也要把话圆回来。仿佛这屋子哪里藏了个摄像头、哪里又藏了支录音笔。
入春了,水池边的柳树吐出了嫩芽。
外头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两人便在石桌前坐下晒了会儿太阳。
丫鬟提了一串串的茶叶过来,周祈安说了声:“多谢。”又坐了一会儿,便揣上茶叶打道回府。
马车在秦王府门前停了下来,周祈安俯身下了马车。
门口小厮见他来了,连忙迎上来道:“二公子,刚刚门口来了个人,说是公主府上的嬷嬷,有事求见二公子。我说燕王爷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还是不走,我就把她请进来了。”
周祈安迈过府门往里走,小厮匆匆跟在后,继续说道:“她还穿着一身白,估计是在给太皇太后服孝。之前太皇太后、靖王三公子那么对二公子,害得二公子如今拿笔都打颤。如今咱们得了势,估计是有事相求,她还穿着一身白来,也不嫌晦气!”
“各为其主,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周祈安说道,“人请到了哪里了?我去见见。”
“在这边堂屋呢。”说着,小厮指了指大门旁倒座房中的一间堂屋。
那堂屋又暗又小,一般不重要的客人才往那里引。
周祈安走了进去,里面的嬷嬷他有些面熟,是之前常常跟在太皇太后身边的那一位。
琉珠一袭白色素袍,头上只戴了支白玉簪子,脸上也没带妆容,面色有些发暗憔悴。
见了周祈安,琉珠跪拜下来道:“奴婢琉珠,拜见燕王。”
周祈安将人搀了起来,扶到圈椅上坐下。
琉珠姑姑四十不到,于他而言也是长辈。
琉珠不肯落座,说道:“奴婢站着就好。”
听了这话,周祈安也站了起来,说道:“你要站,那我也陪你站着。”
琉珠这才在圈椅上搭了个边,坐了下来,说道:“奴婢今日前来,的确有事相求。太皇太后过世之后,郡主一直心情不好,近来又生了场大病……”
说到这儿,她眼泪止不住地落。
“郡主自幼长在宫里,除了我们宫人,便再没有朋友。奴婢知道王爷和郡主是旧相识,奴婢有个不情之请。”说着,琉珠又跪了下来,“王爷哪日得了闲,能否去探望郡主……郡主见了王爷,兴许还能高兴些。”
那日在天牢发生的事,她听宫人传起过,这些长舌头的宫人都叫她打了嘴。
但郡主兴许是真的中意燕王,否则又为何执意要救他,还在天牢与燕王……
若不是皇上仁厚,叫燕王与郡主完婚,此事坏了郡主的名声,往后那高门大户的亲,她们郡主定是攀不上的了。
如今郑氏已亡,她们郡主是前朝旧人。
皇上虽赐了公主府,让郡主继续食邑千户,但这也只是皇上一时的恩典,兴许哪日皇上不高兴,说收回也就收回去了。
她们郡主要扒上了与燕王的这门婚事,才可保后半生衣食无忧。
周祈安将人搀了起来,问道:“你来找我这件事,郡主知道吗?”
“郡主不知情。”说着,琉珠又跪了下来,浑身颤抖,恸哭不已,“实不相瞒,郡主近来心情不好,一直在府中寻死觅活的,奴婢是怎么也劝不住!郡主不是生了病,郡主是前儿……前儿割了·腕!”
郡主是太皇太后的掌上明珠,也不知太皇太后在天之灵,该有多心疼郡主。
“求王爷抽空去瞧瞧郡主,劝劝郡主吧!”说着,琉珠“咚咚咚—”磕起了头。
“我知道了,恰好明日旬休,我到公主府去看她。”说着,周祈安又将人搀了起来,要给人倒茶,发现茶壶竟是空的。
何止茶壶是空的,一旁茶杯都已经落了灰。
周祈安走出堂屋,小厮便又走了过来,问道:“二公子,是谈完了吗?是否要送客?”
“没谈完。”周祈安说道,“我看你们忙得连杯茶都没功夫给人倒。我不忙,我去给人煎壶茶。”
小厮连忙道:“是小的们怠慢了,这哪敢让二公子动手,小的这就去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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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天还未亮,琉珠便叫仆人洒扫庭院,将整座公主府打扫得亮亮堂堂,大开府门准备迎客。
琉珠又亲自到卧房帮郡主盥洗、穿戴,正要往郡主额头画上朱红花钿,郡主便伸手拦了拦,说道:“孝期未过,不宜用红吧?”
“会客嘛,一身素白总不大好……”说着,琉珠惨淡地笑了笑道,“郡主明艳,最配红色了。”
琉珠今日也穿了一身淡蓝。
“姑姑往后不要再叫我郡主了,叫我宝姝就好,前朝已亡,不必再讲这些体面。”
琉珠眼角闪过微微的水光,笑着应道:“知道了。”
而刚穿戴好,门外便响起一声:“燕王到—!”
下人们接连通传,说道:“燕王来了,燕王来了!”
琉珠叫丫鬟把郡主请到中堂,便赶去迎客,走出去时,燕王已入了长廊,手上还提了个食盒。
琉珠走过去伏身,笑道:“奴婢见过燕王。”
周祈安问道:“郡主呢?”
“郡主在中堂。”说着,琉珠带领一众下人将周祈安请到了中堂门前,说了句,“郡主,燕王到了!”说完,便又去向了厨房。
她打听过了,燕王好甜,尤爱那冰酥酪,特意命厨房备了冰和牛乳。
最近天气热,刚好呈上两碗。
那牛乳她品鉴了十几家店,才选出没有腥气的一家。
如今没了宫中御贡,公主府的吃穿用度她都要一一精挑细选。
没有太皇太后庇佑,她也不想委屈了郡主一丝一毫,尤其在吃穿这些小事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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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祈安进了中堂,见郡主正一袭淡紫色纱裙,坐在东侧罗汉榻上。
一旁木窗开着,春风柔柔地吹了进来。中堂前方便是水塘,吹进屋里的风中也带着些湿润。
罗汉榻中央摆了一方茶桌,另一侧位置空着,屋内已清退了左右,王宝姝说了声:“坐吧,燕王爷。”
周祈安走了过去,在另一旁坐下,见郡主左手手腕上包着块纱布,便问道:“你想好了没有,是准备回去了吗?”
“还没想好。”
她原本想回去了,在房梁上挂了白绫,那一脚却怎么也踢不下去。
服毒,也不知毒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
最后只在手腕上划了一刀,结果刚轻轻划了一下,琉珠姑姑便冲了进来,抱着她哭了整整一个时辰。
自那之后,琉珠便叫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了。
周祈安笑道:“你姑姑说你成天在家寻死觅活的,叫我过来劝劝你。”
王宝姝道:“怪她多事,劳驾你还要跑这一趟。”
“不劳驾,刚好也有事问你。”周祈安顿了顿才开口道,“皇上叫我们如约完婚……不知道你怎么想?”
王宝姝倚着罗汉榻扶手,袅袅婷婷地歪在上面,说道:“退了这个婚,你家里还是要给你说一门亲事,我姑姑也要天天跟我哭丧,觉得我名声坏了,年纪大了,又没攀上燕王爷,后半辈子没希望了!”
王宝姝顿了顿,继续说道:“不如先应下来,只说我还在孝期之内,你年纪也不大,等过了三年孝期再完婚不迟。你我之间说话也能说得通,有什么事也好商量,你觉得呢?”
周祈安应道:“成交。”
王宝姝说道:“这三年,你若遇上良人,便知会我一声,我主动退婚。”
周祈安道:“你遇上了良人,也跟我说一声。”
王宝姝道:“这大周、大盛国的男人,还没遇上一个能让我看得上眼的呢。”顿了顿,又道,“那南梧长得倒不错,白白净净,也很听话……”
可惜已经给阉了……
这南梧,也不知该说他是命好还是不好,如今是阉了,也哑了,不过倒活下来了。
那时长安兵荒马乱,郑卓依没功夫惦记这么一个小人物,只在牢里关了一阵。后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一听他是顶替周祈安入的狱,第一批便赦出来了。
她也如约给南梧置了套宅子,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安度余生。
她又看了看周祈安藏在身旁的食盒,问了句:“那是什么?”
带来了也不拿出来。
“这个呀。”说着,周祈安把食盒提了过来,放到两人中间的方桌上。
盖子一掀,见里面是一盆焦糖色的不明液体。
“送你春天里的第一盆奶茶。”周祈安说道,“这里的杯子都太小了,只能拿汤盆来装,尝尝味道对不对?”
他喝着倒是挺对的。
王宝姝拿汤匙舀了一些到茶杯里,喝了一口,感觉味道不太对,但又的的确确有奶茶的味道。
又喝了一口,她已经忘了正常奶茶应该是什么味道了。
好喝!
人间四月天,又有奶茶喝,她觉得这破烂世界她还能再待一待了。
“这个也送你。”说着,周祈安从袖袋里掏出一小包茶叶,“这可是从南吴走私过来的,也就卫老板神通广大,昨天从他家里讨了些回来,匀你一半。喏。”
王宝姝接了过来,说了句:“谢谢你了。”
周祈安道:“你拿纱布把茶叶包上,直接扔牛奶里面煮,加点蜂蜜。要是有条件,就再加点冰块。好喝吧?”
“好喝。”
把她奶茶瘾给勾出来了。
王宝姝捧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实在是宫里嬷嬷们盯得紧,她原本五分钟能干四菜一汤,多一分钟都嫌浪费时间的人,如今也习惯了小口慢品,一道菜不能连续夹三次以上,茶也要小口小口地喝。
王宝姝抿了一口,又说道:“等过阵子,我想做点生意,或者干脆逃到南吴去做生意。那边经商氛围好一些,不少女子也在做生意赚钱,那边人也习以为常。”
“做生意可以找卫吉呀!他那边南来北往,什么生意都有。南边的情况,你也可以问问他,提前做个功课嘛。”周祈安说道,“要是有兴趣,我来引荐引荐。”
“好啊。”
“做做胭脂、首饰或者面料生意也不错。”周祈安说道,“郡主美貌名动京城,随便穿点什么、戴点什么,往街头上一走,那带货能力,肯定是一绝呀!”
第130章 130
满园春阁楼, 卫吉开着窗子,目光向坊门方向探去。
等了一会儿,便见周祈安一袭大红蟒袍, 骑着红鬃马疾驰而来,长袖在空中飞舞。
他肤白, 脸颊白得像一块通透的玉, 又穿了一身红, 看着明媚张扬。
这身蟒袍是皇帝赐服,他阿娘给他选的颜色,的确很配他。
鲜衣怒马少年郎, 春风得意马蹄疾, 正是近来的周祈安。
卫吉下了楼, 走到门前相迎。
周祈安下了马,把马绳递给了门口堂倌,问道:“郡主还没到吧?”
“还没呢。”
满园春今日是真清了场, 周祈安提着袍摆上楼梯, 进了他们平日常去的“月满阁”,见包间内加了道白纱屏风, 将房间一分为二。
屏风上绣着一株白玉兰, 隔着屏风看人,人影影影绰绰, 却是看不清正脸。
桌子摆在了屏风内侧, 外侧则又放了两把圈椅,仿佛隔了一道屏风, 在对那桌子顶礼膜拜。
“这样布置可以吧?”卫吉问道。
这布置让周祈安无话可说, 卫吉便又将那两把椅子调了个头,面向了墙壁, 问道:“要不这样?”
“卫兄,你是想把郡主笑死嘛!”周祈安说道,“把屏风撤了,咱们正常点就行了。”
正说话间,一辆马车停在了楼下。
王宝姝一袭鹅黄色纱裙,头上戴了顶莎笠。她攥着廖茵儿的手下了马车,径直走上了楼梯,步态轻盈。
周祈安、卫吉走到门前相迎,三人微微见礼,便进了包间。
包间内的屏风已经撤了,那两把“顶礼膜拜”的椅子也已经撤了出去,三人围坐一桌,彼此之间各隔开一个座次。
王宝姝隔了一把椅子,利落地坐在周祈安身侧。
周祈安端起茶壶给二位看茶。
后厨已经备好了菜肴,很快便一道道地端了上来。房间东侧放着一台箜篌,菜一上齐,便有一名乐妓走了进来,为大家弹奏。
卫吉看了一眼,不知是谁的安排。
他知道周祈安吃饭时不习惯旁边有人,周祈安说过一次后,他便吩咐堂倌不要再安排乐妓进来。
不过今日郡主在此,桌上只有郡主一位女子,再请一名乐妓进来弹奏,这安排倒是妥当。
箜篌奏响,郡主目光看向了乐妓,静静听着乐妓弹奏。
周祈安、卫吉便也只是吃菜,并不讲话。
一曲终了,王宝姝走上前去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乐妓抬起了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来,看向王宝姝,轻声说道:“奴婢言余爱。”
王宝姝目光迅速扫下去,看向了言余爱的腰腹部。
春末夏初,天气也一日日炎热了起来,大家穿的衣料都薄。
她见言余爱腹部微微隆起,腰腹处像是缠了条厚厚的布。
那布料粗硬,隔着条纱裙也隐约可见内里的形状。
这乐妓,大抵是有了身孕,才拿粗布缠住了肚子。她怀孕的事,满园春的人恐怕都还不知情。
只是满园春的姑娘一律卖艺不卖身,她肚子里怀的又是谁的孩子?
言余爱本就瘦弱,又有孕在身,抱着一台箜篌弹奏,看上去实在吃力。
请她出去,又怕管事人会挑她的不是。
“眉若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怎能不叫人心疼呢?来。”说着,王宝姝牵起言余爱的手,请她到自己旁边坐下。
言余爱以为郡主是要自己侍酒,拿起酒壶给郡主斟了一杯,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犹豫了片刻,终是端起了酒杯。
王宝姝伸手拦下了,说道:“我今日不饮酒,你也不要饮。”说罢,泼了言余爱那杯白酒,叫堂倌再添一副碗筷。
堂倌送了碗筷、茶杯来,王宝姝细心为她添茶、夹菜。
那体贴入微、嘘寒问暖,卫吉在一旁看着,一度怀疑郡主是否喜好女色?连带着看周祈安——这奉了命要在三年后与郡主完婚之人的眼色,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周祈安每日卯时初刻便要上朝,每日起个大早,盥洗、穿戴一番便要出门,今日早朝又拖得极晚,到了此刻,马上要午时了才吃上第一口饭,正端着碗吃得香。
些许果了腹,周祈安这才喝了口茶,说道:“郡主想做点生意,卫兄,你这边有什么门路,快给郡主介绍介绍。”
卫吉道:“我手上生意太杂,正好想整理整理。有几家东市的铺子,我想盘出去,布料、胭脂水粉、珠宝首饰铺子都有。这几个铺子货源稳定,销路稳定,每月进账也稳定,郡主若是有兴趣,待会儿正好去瞧瞧,过往账簿也可以给郡主过目。”
郡主说道:“不如就现在吧!”
“你们去,我就不去了。”周祈安又夹了一块鱼肉,说道,“一会儿我吃完了就走,还要回衙门上值呢。”
郡主戴上了莎笠,又回头看了言余爱一眼——周祈安好歹也是个有正常人权思想的现代人,总不至于难为人家什么吧?
王宝姝又看了眼,便随卫吉出了门。
木门轻轻从外合上,月满阁内霎时只剩周祈安与言余爱一男一女。
周祈安继续吃菜,余光瞥见言余爱起身拿起了酒壶,袅袅婷婷地坐了过来,给他斟了一杯酒,柔声说道:“二爷请吃酒。”
“多谢。”说着,周祈安仰头一饮而尽。
他余光向下瞥,瞥见言余爱袖口里揣了什么东西——刚刚轻轻碰撞,他听到了金属声响。
周祈安匆匆扒完了碗里的饭,抽出帕子抹了抹嘴,正准备溜之大吉,只是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一道金属寒光晃住了眼。
周祈安迅速向后一倾,躲过了那一刀,又伸出手臂抵住了言余爱握着匕首的手。
言余爱仍不死心,绕开周祈安手臂,又将匕首抵在了他脖颈上。
这一下,周祈安没再躲。
他知道言余爱大概是有求于自己,还不至于要在此对他行凶。
“我要你放走一个人。”言余爱说道。
“可是此次反臣?”
“他不是反臣,你们才是!”言余爱声音陡然变得凌厉。
周祈安笑道:“皇上已经登基,这关头还敢说这话,当真是不怕死吗?”顿了顿,又问道,“你想救的人,叫什么名字?”
“赵秉文。”
周祈安依稀记得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与卫吉就在这月满阁吃饭闲坐。
卫吉说,赵公子此刻就在隔壁。
他们听隔壁箜篌与七弦琴和鸣,乐音十分空灵悦耳——那是赵公子在与自己的知音乐妓抚琴。
前阵子,他来满园春吃饭,言余爱进门弹奏箜篌,离开时他问了卫吉,满园春一共有几把箜篌,卫吉说只有言余爱一个,他便知道言余爱便是那日与赵秉文合奏的知音。
赵公子是一块无暇美玉。
他出身名门,自幼通音律、做文章,一度被赵老太爷视作家门重兴的希望。只可惜,这乱世无人欣赏美玉,最终是赵呈得势,提拔他入了他并不喜欢的户部。
只知抚琴作诗的手,最终也学会了拨弄算盘,赵秉文磨炼自己的心性,也的确成了年轻称职的户部侍郎。
他谦逊有礼,竭诚待下,曾令周祈安印象深刻。
赵家的案子,一开始是张叙安在审。
当时国库丢了笔银子,皇上叫张叙安查清去向。只是赵家父子身为户部尚书、侍郎,所知之事甚多,张叙安“顺便”又问出了许多旁的事,最终将厚厚一叠供词呈给了皇上。
只是当时,张叙安对赵秉文严刑逼供,却未能从赵秉文口中问出任何想要的答案。
后来案子交给大理寺继续审理,周祈安发现,赵秉文的确对他父亲所做之事毫不知情。
他是赵呈的嫡长子,赵呈没有让他手上沾染一丁点的脏。
周祈安第一次到天牢提审赵秉文时,赵秉文已被张叙安施以重刑。他浑身是血,甚至微微跛脚,也不知是否会落下残疾。
后来周祈安托司狱给赵秉文送去了被服、药品和书本,又掏了笔银子,一日三餐叫牢里多费些心思。
他记得赵侍郎闲暇之余,除了礼乐,便唯爱美食。
赵呈能在北国之乱后,迅速恢复大周的经济,说明他经世济民,独有千古。
赵秉文亦步亦趋跟随父亲,自然也学到了其中的精髓,而相比于父亲,他更清明廉洁、心系百姓。
若是赵秉文能执掌户部,于天下百姓而言都是好事。只是如今,赵家因大肆敛财敛地而臭名昭著,此时重用赵秉文,便是打朝廷的脸。
如今,赵家的案子基本已经结案,赵呈、赵秉轩判处问斩,赵家为非作歹的兄弟子侄也一律问斩,剩余人流放,唯独赵秉文仍关在天牢,皇上尚无决断。
周祈安曾试图说情,却没得什么好脸色,继续说下去,恐怕也只会弄巧成拙。
“你们审了他那么久,对他施以重刑,将他打成重伤!”言余爱言辞激动,站起了身,两手攥紧了匕首,刀尖抵在他脖颈,“最终也没能审出他一丝一毫的罪行……赵公子清清白白,既然如此,为何还不放人?”
那刀尖抵得越来越近,快要刺进他肉里。
周祈安也起了身,一手将言余爱两只手腕攥在了掌间,另一只手轻松将匕首夺了过来,说道:“杀了我也没有用。你说的那个人,恕我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