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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庄九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111


    是夜, 乔子言盯完了夜巡,回到了办差房,准备明日天亮了与人交接班。


    近来, 大帅突破了潼关,正奔长安而来的消息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 宫女太监们人心惶惶, 有些心思活络的宫人, 已经收拾好细软准备逃离,被他带人抓到了一些。


    不仅宫人,这消息也使他异常焦躁。


    但在二公子来信之前, 他还是要作为“乔子言”而活, 不能显露任何异常。


    而正准备洗把脸, 眯一会儿,一个侍卫走了进来,说道:“乔将军, 外头廖姑姑求见。”


    “廖姑姑?”


    “就是郡主身边的贴身侍女。”


    廖茵儿自幼入宫与郡主为伴, 年纪与郡主相仿,今年也才十八, 辈分却是很高, 又是郡主最宠信之人,宫里无论男女老少都尊称她一声姑姑。


    乔子言便走了出去, 听廖茵儿说道:“乔将军, 近来外头不大太平,郡主也夜不安寝, 关于上阳宫的巡防事宜, 郡主想请乔将军当面聊一聊。”


    乔子言问:“现在吗?”


    廖茵儿点了点头道:“对,就现在。”


    乔子言应了, 随廖茵儿而去。


    半个时辰后,周祈安换了一身侍卫服,离开了上阳宫。


    与此同时,城郊军营正火光冲天,全副武装的六千靖王步兵,与之前被缴了械的五万京师守军已经对峙了整整一夜。


    短短一个月前,靖王携十万兵马入都,太皇太后临朝,这让太皇太后一党占尽了上风。


    郑卓依骄兵悍将,连夜将京师守军赶下了城楼,还挥刀斩杀了他们几个小兵,恨不能当场将他们逼反。


    因为祖大帅来了令,这口恶气他们咽下了。


    靖王清缴了他们在军营里的武器库,又派人轮番在军营外看守,不准他们离开军营,他们像五万个俘虏被困在这儿。


    不仅如此,靖王近来又抄斩了国公府,夫人、二公子、大小姐皆下落不明,简直是欺人太甚!


    正在大家义愤填膺之时,外头传来大帅起兵,已经突破了潼关的消息。


    这下他们还忍什么?


    与大帅里应外合,助大帅攻入长安,这是他们常年并肩作战积累下来的默契!


    一部分人为了义气,一部分人为了军功,还有一部分人什么都不为,但事已至此,他们不干也得跟着一起干。


    总之大家一拍即合,立即围剿了在兵营外巡逻的两千靖王骑兵。


    靖王搬空了他们的武器库,但校场旁的小屋子里还放着十几套兵器,用于他们日常训练,靖王的人办事不仔细,这个房间没来搜。


    这些兵器杂是杂了一点,什么刀枪棍棒、斧钺钩叉都有,但好歹也是兵器,他们也都会耍。


    再不济,伙夫营里还有菜刀、有斧头。


    他们一起冲了上去,把那两千人杀了个片甲不留,与此同时,也收获了两千套正规装备。


    他们常年作战,靠的就是这一身的胆!


    下午靖王世子又慌慌张张跑来送人头,当即就被他们给拿了,此刻他们是要人有人,要人质有人质,要兵器有兵器。


    李青说道:“把夫人、大小姐、二公子都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对世子不利!”


    靖王的人找了三公子一夜,想问问王氏和那女孩儿的下落。


    他们也请示了靖王,靖王说,无论如何也要把世子救出来,答应了要置换人质。


    郑卓依在城内武库清点了一天的兵器,这武库位于长安城南,全国最精良的兵器都储藏在这儿,只有地方发生战乱之时,才会调配往地方。


    郑卓依参观了一天,只觉得祖世德真他妈阔气,全国一半的税银,怕是都花在他这些家伙事儿上了。


    而直到士兵找上来,他这才得知京师守军哗变,大哥被抓的消息,连忙赶往了军营,迅速了解情况后说了一句:“好,成交!”


    “但是三公子,”旁边小兵一脸为难道,“王氏和那个小孩儿……”


    目前还没有抓到呢。


    郑卓依说道:“先把周祈安带来,一命换一命。若是他们不肯换,就把周祈安杀了,看他们如何跟他们大将军交代!”


    小兵应了声:“是!”便带着一队人手到天牢提人去了。


    三刻钟后,小兵骑着马疾驰而来,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单膝跪地道:“三,三公子,不好了!那个周祈安,没了!说是被长乐郡主拿着太皇太后的玉腰牌给提走了!”


    “什么?”说着,郑卓依提起了那小兵衣领,一拳打下去,“搞什么!”


    对面李青哈哈大笑,身后士兵也跟着大笑。


    李青问道:“二公子看丢了!那夫人呢,咱们大小姐呢,也看丢了?”


    郑卓依只斜了他一眼,调转了马头,立刻向皇宫奔袭而去。


    李青道:“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我们想大帅了,今晚就要找大帅合兵去!拦路者,不论鬼神,格杀勿论!”


    只有两千武装又如何?对面再来五千人,他们也照样干!


    兵器嘛,多杀几个人,往后传一传就有了!


    ///


    入了夜,万福宫仍灯火通明。


    五万京师守军此刻正在闹兵变,即便他们手中手无寸铁,却仍叫南如月不能安眠。


    安神汤喝了一碗又一碗,却仍然难以平复她心中汹涌鼎沸的不安。


    而在这时,一个太监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气喘吁吁道:“太皇太后,靖王三公子在政事堂求见!他说,说……”


    南如月问道:“说什么?”


    “三公子说,五万京师守军要拿世子换镇西王妃、周二公子还有周小姐,三公子同意了。结果,结果三公子派了人到天牢一看!发周二公子人没了,说是被郡主给提走了!京师守军造反了,已经跟靖王爷的人打起来了!”


    “郡主?郡主提走他做什么?”说着,南如月起了身,气冲冲朝上阳宫走去,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胡闹!”


    上阳宫内——


    周祈安换了侍卫服刚离开,王宝姝坐在梳妆台前,廖茵儿正准备为她拆卸发饰,便听外头传来一声:“太皇太后驾到!”


    “太皇太后?”王宝姝心下一紧,对廖茵儿道,“去看看。”


    廖茵儿前去迎驾,正准备开门,门便被琉珠姑姑一把推开,撞在了门后。


    太皇太后直逼向前,廖茵儿连连后退,而后在一侧跪了下来。


    王宝姝起了身,走上前去双膝跪地,眼观鼻、鼻观心,叫了一声:“外祖母。”


    南如月问了句:“你把周祈安提走了?”


    王宝姝沉默。


    南如月又问:“他现在在哪儿?”


    王宝姝开口道:“他已经离开长安。”


    南如月干脆利落地一耳光扇了下来。


    看来郡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王宝姝被扇倒在地,步摇细软的金丝接连抽在了脸上。她捂着脸,抬头看了南如月一眼,有些难以置信。


    “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如月质问道。


    王宝姝身姿清瘦,却又似一身傲骨,她在殿内跪了起来,回了句:“没有为什么。”


    只因无法见死不救。


    又一记耳光落了下来,南如月手指抽在了她眼上,让她久久都睁不开眼。


    王宝姝捂住了伤处,倒地不起,听南如月说道:“王宝姝,你可真是王昱仁那贱种的女儿,天生的下贱胚子!我把你从五岁养到十八岁,金枝玉叶,千娇万宠,你就这么报答我!大周亡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这个王氏的下贱胚子!”说着,南如月攥着她衣领,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耳光接连落下,让她听不清南如月在说些什么。


    她面无表情,接受着雨点般落在身上的巴掌。南如月打得并不痛,只当她还了南如月这三年来的恩情。


    所谓上位者的宠爱,大抵便是如此。


    在南如月眼里,她这外孙女王宝姝,也不过是小猫小狗一般拿来逗着玩儿的东西。你顺了她的意,她能将你捧上了天去,你触了她逆鳞,她也能将你踩进泥里。


    她赐你锦衣玉食,赐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也不过是在彰显自己手中滔天的权柄。


    这三年来,面对南如月,她从未有一刻感到真正轻松快乐过。


    ///


    四日后,李青率京师守军突出了重围,顺利抵达郑县,与祖世德合兵。


    李青不过是个偏将,本不是这五万京师守军中军职最高的一个,只因“反心”最强,煽动力强,是第一个鼓动大家造反的人,之后莫名其妙就成了这五万人的头子,大家进退都听他一人调度,因此立下了此次事件的头功。


    大帅说要赏他,李青嘿嘿地笑。


    本以为来了郑县,便能看到周大将军、怀信、怀青两位将军,结果大家都不在,只有闯爷在。


    大帐里还有一位凉州守军统帅唐卓,之前他们一同作战过几回;还有一位道士,一直跟在大帅身边,跟得寸步不离,对大帅献言纳策,这个人他们更是没听说过。


    李青问闯爷,周大将军去哪儿了?


    闯爷说,老大率三万精骑,在襄州截住了靖王援兵,此刻正在交战之中。


    李青“哦”了声。


    炭盆前,祖世德正在读八百营发来的一封信件,信中是关于那一夜国公府事件的始末。


    周祈安在行动之前,未能与怀信取得联系。


    那日那一帮黑衣人是怀信派去的,事后根据了解到的情况,推测周祈安那一夜的行动路线,却一直无法确定夫人、小姐究竟是藏身于密室,还是上了马车离开了长安。


    张一笛在国公府门前与师兄们相遇后,还是又单独行动,尾随了郑卓依,带着伤在天牢外徘徊了一夜,隔日才又找回了八百营。


    问了张一笛,他们才得以确定夫人、小姐是躲进了密室,那马车只是个障眼法。


    周祈安则把自己献祭了出去,被郑卓依关进了天牢,后背郡主提走,至今下落不明。


    关于郡主的立场,怀信无法确定,不过那日骊山狩猎,周祈安曾跟他说,是郡主派来的一个宫女救了他一命。


    郑卓依又在满城搜捕周祈安,因此判断,周祈安暂时是安全的,至少已经脱离了郑卓依的掌控。


    怀信自己也已经逃出了怀府,正在长安城外带着八百营机动之中。


    祖世德看完信报,随手递给了张叙安,叹了一口气说道:“他阿娘真是没白疼他啊……”


    张叙安接过信件去读。


    那密室水泼不进,火烧不进,也留了气口,只要佩兰和栀儿待在里面别乱跑,便可保万无一失。


    至此,祖世德最头疼、最棘手的一个问题便解决了,接下来便是他的主场!


    第112章  112


    行军沙盘前, 李闯、唐卓、张叙安正激烈讨论,因为起兵太过突然,他们只随军携带了少量粮草。


    大帅的人正在启州、凉州、青州三地筹粮, 但因今年北方收成一般,粮食不好筹集, 等筹到了粮, 如何运至此地也是个问题。


    李闯道:“最好统一运到凉州, 从西线运到长安,粮道的安全必须要有保证,万一让地方军给劫了……”


    “李将军, ”话音未落, 张叙安便开口道, “我有一个主意,洛阳有个含嘉仓,含嘉仓是天下粮仓, 若是能拿下含嘉仓……”


    “那含嘉仓在洛阳城内, 洛阳附近多少个关隘,你知道有多难打吗?”李闯再次打断, 对张叙安轻飘飘的口吻感到有些生气, 说道,“镇守洛阳的是京兆府尹的侄子, 是赵党!这次我们从启州南下, 特意绕开洛阳,就是不想跟洛阳有一战。夫人、大小姐, 还有我贤弟, 此刻都在长安困着呢,赶紧攻下长安, 救人要紧。别长安还没开始攻呢,人他妈都折在洛阳了!”


    唐卓出面调停道:“我的张大人呐,你别看洛阳离得近,凉州离得远,那洛阳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万一久攻不下,咱们都要耗死在那儿了,还是得从凉州运粮。”说着,又提了个更靠谱的主意,“要么什么都别管了,咱们就背水一战,直接攻长安!长安攻破了,也就什么都有了。”


    这几日,张叙安碰上李闯、唐卓这两员虎将,简直是秀才遇上兵,长了一身的嘴也说不清。


    祖世德正在炭盆旁烤火,大家的争执他也都听到了。


    在他看来凉州、洛阳都是“远水”,目前粮草也能撑个十日。


    他们此刻在郑县附近扎寨,大不了,先找附近几个县城攻下来,银子他们倒不缺,哪怕县城内没有大粮仓、大粮商,他们进了城,定个价,从百姓手里采买就是了。


    只不过这儿收一斗、那儿收一石,费点时间、费点事,总归不至于让大家饿着。


    而正在僵持之时,门口侍卫入帐叫了一声:“大帅。”


    “进来。”


    侍卫走到祖世德身侧,说道:“大帅,营外来个人,名叫王瓒,说是长安商人卫老板下面一个管事的,说带了粮草来投诚,还带了一封信,说是大帅一看便知。”说着,将厚厚一封书信递给了祖世德。


    “王瓒?”李青挠了挠头,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祖世德拆了信,看着上面的字迹沉默了。


    一看便知,字写成这个德行,叫人看都看不懂,让他怎么知?


    李闯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说道:“这不是我贤弟的字迹嘛!”


    李青凑上来问道:“贤弟,哪个贤弟?”


    李闯道:“还能是哪个贤弟,周祈安、周时屹、周康康,哪来那么多贤弟!”


    李青心想,这不是已经三个了吗?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这是康儿的字迹?”说着,祖世德更沉默了,把信递给了李闯道,“你读给我听听。”


    李闯应了声“是”,接过书信看了好半天,而后开始念道:“这个字是叫……什么父在上,儿什么什么安三,三拜?”


    他本就识字不多,贤弟这字迹,更是看得他脑仁子嗡嗡响。


    贤弟字写得极大,一张纸都写不下几个字,那字迹,更是跟鸭子在纸上跑了两圈似的。


    李青凑了个脑袋过来,灵机一动道:“义父在上,儿周祈安三拜。”说着,见李闯回头看他,他便也看向了李闯,说道,“就是这个意思,快接着念。”


    李闯干脆把信递给他,说道:“你念!”


    李青连连推脱,表示自己也识字不多。


    张叙安便走上前来,接过了书信道:“还是我来吧。”说着,走到一旁研究了一会儿,看不懂的字迹便结合上下文语义去猜,在纸上重新誊抄了一遍,这才顺畅地念了出来。


    信中大意是说,他与卫吉相识已久,对卫吉的情况、品性十分了解,卫吉虽为赵呈办事,却绝非赵党,许多事也是身不由己;此次义父起兵,卫吉想尽绵薄之力,望义父予以信任,收下粮草。


    “字写得难看,话说得倒是文雅。”说着,祖世德起了身道,“把那人请进来!”


    片刻后,两名侍卫将王瓒带了进来。


    李青一看到脸便想起来了,说道:“原来是你啊。”说着,看向祖世德,“去年在青州,卫老板就一直带着他,后来卫老板回了长安,又把他留下来,帮二公子打理那二十三家‘卫家米铺’。大帅,此人可信!”


    祖世德问道:“粮草在哪儿,一共有多少?”


    “草民见过王爷。”说着,王瓒作揖拜了拜道,“我们老爷一共筹了五十万石粮,根据二公子的指点,此刻都囤积在蒲县。我们是以粮商身份筹的粮,其中十五万石已经拿到了通关文牒,随时可以运出蒲县,剩余三十五万石的通关文牒,目前还在办理当中。我们老爷一点心意,万望王爷笑纳。”


    蒲县离此地三百里远,脚程快些,两三日便可送达,这囤积地点选得实在讨巧。


    看来康儿不但预料到他要缺粮,连他们的行军路线也推测出了个大概。


    祖世德说道:“文牒不是问题,小小一个蒲县,打也能打下来。”说着,看向李青道,“你带一万人到蒲县附近接应,这十五万石粮一出城,立即护送至军营,务必保证粮草安全。”


    李青应了声:“是!”


    祖世德又对王瓒道:“转告卫老板,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待得王瓒离开,李闯说道:“这周康康,吃了一岁,还真长大不少,人困在长安,却能决胜千里之外啊!”说着,看向祖世德,“大帅,这一下就解了我们两大难题啊!”


    祖世德笑了笑。


    ///


    宋归接管羽林军后,按天子旨意裁撤了一帮酒囊饭袋,在长安比武招人,对羽林军进行了一次清洗。


    其中一人名叫宋安康,刚被招录,家中老母便病逝了,人还未来得及报道,便回家奔丧去了。


    宋归暂且叫周祈安顶替了这个身份,又派给他两个小弟,在大内各处寻找张贵水的下落。


    五日后,他们终于在大内西北角废弃的三清观中找到了张贵水。


    自天子驾崩之后,他便一直躲在此处。


    本朝还有一位太祖皇太后,年近古稀,在三清观附近清养。张贵水每日到太祖皇太后的小厨房偷东西吃,就这样一直挺到了现在。


    周祈安找到他时,他已经蓬头垢面,不人不鬼。


    同日,镇西王在郑县发布檄文,称太皇太后、靖王、赵呈十三年前联手刺杀先帝,拥立靖王世孙登基,谋权篡位,意图不轨,如今又囚困天子于华阳山,联手把控朝政,党同伐异,实为奸佞。镇西王今领兵二十万,高举义旗,前来讨伐太皇太后、靖王一党,勤王救驾,清君侧!


    与此同时,又一噩耗从前线传来。


    他们苦苦等了一个月的援兵,在襄州附近遇到了叛军拦路,叛军将领周权率三万骑兵来势汹汹,全歼我军五万,五万人全军覆没。


    长安城内繁华依旧,却早已四面楚歌。


    政事堂内灯火通明,靖王、赵呈、郑卓依言辞激烈,已经商讨了整整一夜。


    最终赵呈、郑卓依主张弃车保帅,弃城而逃,逃回颍州从长计议。


    靖王则因世子落入祖世德手中,尚且还在犹豫当中。


    南如月则一言不发。


    赵呈焦头烂额,走到了南如月身前道:“太皇太后!趁祖世德还未抵达长安,抓紧逃吧,保留王朝薪火要紧啊!”


    “逃?”南如月冷笑一声,心如死灰,“当年北国人兵临城下,你便主张要逃,你赵呈还真是能屈能伸,不愧为当今的治世能臣!你当年能成功,能奉天子归朝,是因为老天派了个祖世德替大周打了那一仗。只是如今我们的对面便是祖世德,老天还会再派一个祖世德来吗?逃了,后半生便累累如丧家之犬!”


    南如月说道:“你们逃吧,我哪儿也不去。”


    是夜,万福宫内。


    琉珠走进寝殿,见太皇太后正端坐在梳妆台前。


    琉珠走上前去,正要替太皇太后拆下发饰,太皇太后便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说道:“你十五岁入宫,一入宫便跟了我,那一年,我还是大周的皇后。那年德宗皇帝健在,誓要励精图治,一统南北,可惜他年纪轻轻地就走了……”


    自那之后,天子接连夭折,她也想做一个能稳住大局的太后,只是大周气数将尽,天灾人祸不断。她无能为力,便也只能盯着眼前。


    她回顾自己这一生,庸庸碌碌,无所作为。


    她未能承接丈夫遗志,作为大周的太后而活。


    她未能遵从父亲意志,作为冀州南氏的女儿的而活。


    她也未能作为南如月而活。


    她一面贪图荣华富贵,一面又想做贤能之人,她一面作恶多端,一面又在乎身后名。


    她左摇右摆,犹疑不决,最终也一无所有。


    琉珠跪了下来,叫了一声:“太皇太后……”


    “郡主还在上阳宫禁足,她恐怕不肯见我。”说着,南如月将桌上一只玉腰牌递给了琉珠,“你去找乔将军,叫他派人护送郡主出城,就送到……”


    送到哪里去?


    祖世德若是事成,定不会放过冀州南氏。


    去颍州?


    只是于靖王、赵呈而言,她南如月已是弃子,他们又怎会善待郡主。


    她想了许久,说道:“就到她想去的地方去吧……琉珠,照顾好郡主。”


    第113章  113


    安置好张贵水后, 周祈安又出了一趟宫。


    他知道这样很危险,但他必须回将军府看一眼,他迫切地想知道所有人的下落。


    长安城的天刚破晓, 朱红的宫城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雾霭之中,砂砾一般的风雪不断迎面吹来, 周祈安低着头, 匆匆行走。


    他像一个寻常换防回家的侍卫, 拿着腰牌出了大内,出了朱雀门,一路向永宁坊行去。


    几个瘦弱的小摊贩, 穿着粗布大袄, 挑着扁担匆匆从身侧走过。路边的小店刚开了门, 热气从门窗蒸腾而出。


    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换防回家的侍卫,等到了家, 那里有家人、有热腾腾的早餐在等着他。


    他加快脚步, 一路来到了将军府。


    他见将军府府门大开,里面已被一层厚厚的积雪所覆盖。那雪层起伏不平, 一座座小山丘一般的隆起让周祈安后背发紧。


    他走上前去, 蹲下身扫去了积雪,见下面是一具冻僵了的尸体。


    那些昔日为将军府带来欢声笑语的人们, 此刻都倒在了檐廊下, 倒在了院子里,被一层厚厚的积雪掩盖。


    周祈安推开一扇扇房门, 却没能找到一个活口, 他看到王叔倒在了祠堂里,怀里抱着夫人的牌位。


    太阳东升, 迅速扫去了凛冽的雾霭,墙外逐渐熙攘了起来,像将军府无数个平常的早晨。


    周祈安站在穿堂前,环顾着这空空荡荡的府邸,有些茫然无措。他张着嘴,肿胀的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响,像一只悲鸣失声的鸟。


    直到身后响起一声:“二公子!”


    是张一笛的声音。


    “二公子。”说着,张一笛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张一笛满身伤痕,那日周祈安为他绑上的白布已经被乌黑的血水浸透,破破烂烂。


    这些天,他一边和八百营的师兄们执行任务,一边寻找二公子的下落,将军府他已经偷偷潜入了好几回。


    “王叔死了,都死了!”


    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张一笛抱着周祈安的腰,忽然嚎啕大哭。


    等张一笛终于哭够了,周祈安掐了掐张一笛脸蛋,见张一笛有些吃痛,而后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周祈安这才确信自己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幻觉。


    “哦对!”张一笛用袖子抹了一把泪,说道,“二公子,你的刀。”说着,把那长生刀递给了他。


    看到长生刀的瞬间,周祈安忽然明白了自己要去做什么。


    他又想起了那个梦境——这把刀叫血饮,拥有这把刀的人,注定要杀许多人。


    他从中衣下摆撕下一条白布,将长生刀绑在了手上。他十指仍然乌青,但已经好了许多。


    而正要转身而去,张一笛忽然拦在了他面前,问道:“二公子,你要去哪儿?”


    周祈安说道:“大帅马上要打进来了,你先去卫老爷家躲一阵。”


    而他。


    他要去杀一个人。


    ///


    政事堂内,太皇太后一离开,郑卓依便焦躁地道:“爹!祖世德手中有二十万兵马,其中还有五万精骑,我们这点兵,扔下去一点声响都听不到。现在当务之急,是趁祖世德还没打进来,赶紧撤走兵力,保存有生力量,退回颍州从长计议!我们在东南割据一方,颍州、檀州粮草充足、人丁兴旺,假以时日定能卷土重来!”


    靖王坐在左侧交椅,暮发苍苍,问了一句:“我们走了,你大哥怎么办?”


    “爹!大哥救不回来了,还请王爷以大局为重!”说着,郑卓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郑卓依对天发誓,若能拿我换回大哥,我绝不会有半点犹豫!等王爷百年之后,也绝不与世孙争夺王位!”


    大哥是贤能之人,对兄弟们情深义重,大哥落入祖贼手中,他实在不甘心,但现在万万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弃车保帅才是要紧。


    他用一夜时间说服靖王退兵,直至天光破晓,他派去的亲兵抱着玉玺夺门而入,单膝跪地道:“三公子,玉玺找到了!”


    郑卓依走上前去,双手捧起了那沉甸甸玉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之癫狂。


    东边升起了灼灼的太阳,透过窗柩打在他脸上,郑卓依高高捧着那玉玺,仰望它,目光如炬。


    “爹,玉玺啊!”郑卓依仰天长啸,仿佛已大权在握,“爹,这是传国玉玺啊!”


    今日王爷若执意不走,等他带兵撤回了颍州,他便是受命于天的天子!


    而在这时,只见殿外一阵人头攒动,一把把钢刀划鞘而出,此起彼伏的“呲拉—”声响犹如无数张布帛接连撕裂。人影映在窗上,像一排排索命的鬼。


    郑卓依心下一紧,连忙将玉玺抱进了怀里,对一旁亲兵道:“去看看!”


    亲兵走上前去拉开了门,而后接连后退,躲到了郑卓依身后:“三公子,是,是那个……”


    周祈安手执长刀立在门外,乔子言跟在身侧,他们的后方是数千羽林军,已经将宫殿团团包围。


    连日的疲惫使周祈安声音沙哑,如含细沙,他轻声开口道:“三公子抱着玉玺,是想篡位吗?”


    郑卓依看了看周祈安,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乔子言,心下了然,却又忽然大笑了起来,说道:“乔将军,那日宫宴我便看出你不正常,你果然是那老贼座下的狗!如今祖贼兵临城下,长安危机四伏,没点准备,我怎敢踏入大内!”


    正说话间,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禁军统领率一万禁军踏入了宫门。


    那日骊山狩猎,天子将六千羽林军交给宋归,命宋归清理门户,保卫大内安全;负责巡防皇城的禁军却没有换下来,只因要裁撤禁军,便要牵连太多人的利益,皇城与大内又隔着一道高墙,没有大内要紧,若要裁撤,太皇太后也未必高兴。


    周祈安回身看了一眼,见一万人正从宫门鱼贯而入,进入广场,朝政事堂跑步前来。


    “可惜啊。”周祈安回头看向了郑卓依,“远水解不了近渴,今日没人能救你狗命!”他大声号令道,“靖王、赵呈、郑卓依携禁军造反,人赃俱获!拿下他们!”


    “造反?”郑卓依冷笑一声,快气疯了,“简直是倒反天罡!”说着,他左手抱着玉玺,右手提刀冲冲向前。


    周祈安双手握紧了长生刀,长长的刀刃随寒光落下,郑卓依手中钢刀“沧啷—”落地,随刀一同落下的,还有他握着刀柄的手。


    “一报还一报。”周祈安说道。


    羽林军迅速冲进了殿内,控制住了靖王与赵呈。


    郑卓依发出凄厉的惨叫,抱着玉玺仓皇而退,连连退入了高堂后方的内殿。


    周祈安提着刀走上前去,一入内殿,便闻到那股熟悉的药味。


    那药味似是淡了一些,却像是渗进了这一根根朱红的木柱中,渗入了那一条条的窗幔里。


    这是天子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记。


    他们是天子的父亲、祖父与叔父,在天子最无助之时,却没有站在天子的那一边,而选择与太皇太后、赵呈联手作乱天下。


    靖王或许是受人蒙蔽,但郑卓依这恶犬,他实在该死。


    “不辨忠奸。”说着,周祈安一刀挥下。


    郑卓依仓皇倒地,瘫坐在地上接连后爬,手里还抱着玉玺,爬到了一旁书案前。


    “狗仗人势。”说着,周祈安反手又一刀。


    郑卓依连滚带爬躲过那一刀,长生刀落在了书案上,案几当即被砍成两半,奏疏“哗啦啦—”落地。


    手上的伤口使郑卓依面露痛苦神色,他口中喃喃自语,一直向后爬、一直向后爬,直到身后顶到了什么,一回头,见那已是墙角。


    郑卓依双臂抱紧了玉玺,看到氍毹上映下一道颀长的阴影,那阴影正在步步逼近,使郑卓依浑身战栗,不敢抬头。


    周祈安面无神色地看着他。


    原来在恐惧面前,一个人会变得如此真实,卸下所有高贵的伪装,真实得像一个只剩本能的动物。


    “屠我将军府。”说着,周祈安身后冒起了腾腾的杀意,他用力斩下那最后一刀,郑卓依当即人头落地。


    血液喷溅,溅进了周祈安的眼睛里,他双目猩红,看着眼前血淋淋的景象,心底却平静如水。


    ///


    天一亮,祖世德的攻城车便开始撞击明德门。


    周权在襄州剿杀敌军五万,后带着剩余骑兵连夜奔袭而来,此刻在城下与祖世德合兵。


    周权大声说道:“入城之后,不准伤我城中百姓,违令者斩!”


    箭矢铺天盖地从城楼上射下来,祖世德前军步兵手执盾牌遮挡。


    长安城十二门紧闭,每道门上都布着靖王的兵力。


    “大帅打进来了!大帅打进来了!”说着,街道上的百姓连忙逃散。


    这些天,大帅要攻入长安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怕事的早已举家逃亡,剩下胆子大的,在家里备好了粮食柴火,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这次打进来的不是别人,是大帅,大帅已在檄文中昭告天下,此次只捉逆党,绝不伤百姓一人。


    大帅的部队军纪极强,北国之乱时,大帅要打进来的消息便如同佛音,这次他们一样不怕。


    百姓纷纷躲入了坊市,只等着这场霍乱结束。


    李闯率三万步兵,前去攻击外郭城东侧布防最薄弱的延兴门。


    延兴门守军连忙拿备好的弓箭往下招呼,李闯的兵站在云梯上与守军对射,射死一个换一个,射死一个再换一个。


    如此连射了一个时辰,城楼上的箭射光了。


    李闯哈哈大笑道:“给我撞击城门!撞开了城门,恭迎大帅入城,今儿咱们弟兄就是头功一件!”


    攻城车一下下撞击延兴门,连撞了半个时辰,门终于撞开了。李闯带兵踏入长安,一路朝明德门奔袭而去,登上城楼背袭靖王守军,又内外呼应,敞开了城门。


    刚过午时,城攻破了。


    李闯率十几个部下跪在了门洞前道:“末将李闯,恭迎大帅入都!”


    第114章  114


    城楼上仍在厮杀, 祖世德率兵自明德门而入,十几万大军踏马入都,如入无人之境。


    副将、偏将各自领命, 向剩余十一门而去,城楼上仍有靖王残部, 祖世德下令杀干净, 以免在城中生乱。


    周权则对怀青招了招手, 说道:“你带三千人,到国公府看一眼,若是夫人、栀儿躲在密室, 先救出来, 待在国公府不要动。靖王残部正在城中乱窜, 不安全。”


    “明白。”说着,怀青带兵前去。


    ///


    政事堂内,张贵水按周祈安的意思, 逐字逐句拟下矫诏, 加盖了玉玺。


    广场上禁军与羽林军正在厮杀,昨夜新下的薄雪尚未扫除, 像给大明宫蒙上了一层纱。尸体横七竖八倒在了上面, 血水沿着汉白玉石阶淙淙流淌。


    而在这时,后方禁军大声道:“不好了!城攻破了!镇西王打进来了!”


    “镇西王打进来了!”


    周祈安将圣旨、玉玺牢牢地背在了身上, 拿上长刀走出了政事堂。


    大殿前, 一名羽林军被三名禁军打得连连后退,直逼到了石栏前。周祈安跑上前去, 挥刀将那三名禁军斩杀, 与此同时手一脱力,手中长刀也甩了出去。


    冰天雪地之下, 周祈安感受不到手指是疼或不疼,他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试着活动了下手指,却是松松的使不上力。


    被救下的羽林军眼疾手快捡回了长刀,立在了他身侧的石栏前,看了他一眼,便又去支援前方羽林军。


    周祈安拿起了长刀,又撕下布条将刀柄缠在了手上,一步步走下石阶,大声说道:“禁军的兄弟们!成王败寇已见分晓,都是大周将士,不要再做无谓杀戮!”


    与此同时,祖世德率兵鱼贯而入,将广场上的禁军、羽林军团团围住。


    周权骑着马上,跟在祖世德身后。


    他目光越过混战的人群,一眼便看到了大殿前的石阶上,正提着大刀,一步步走下来的周祈安。


    战开打了,所有人的生死都要置之度外。这些天,他从未问过周祈安的消息,直到看到周祈安的瞬间,他感到轻松了许多。


    只要身边人都在,长安就还是那个长安。


    “看到了吗?”周权看着李青,指了指那一头,笑道,“去把他带过来。”


    李青顺着那方向望去,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道:“是二公子啊,知道了!”说着,带人奔袭而去。


    周权又打马向前,对祖世德说了句:“义父,羽林军是自己人。”


    “好,”祖世德应道,“先都缴了械再说。”


    混战中的禁军、羽林军统统被人团团围住,在大军接连的劝降与呵斥声下,打斗声稀稀拉拉地平息了下来。


    李闯握着缰绳,控着略显暴躁的坐骑,大声说道:“所有人放下兵器,否则一律按反叛论处!”


    有人开始缴械投降,只是大家杀红了眼,一名羽林军刚放下刀,便被身后禁军的暗刀所伤。


    李闯看到了,便指着那禁军道:“把那小子给我带过来!”


    士兵应了声:“是!”便穿过包围圈,将那禁军拖了出来,“人带来了。”


    “我今日便教你一个道理,杀降,则不祥。”说着,李闯一刀捅了那禁军,而后又大声道,“这样吧!都到我这儿来排队,把刀放下,然后禁军去那儿,”说着,指了指一个方向,“羽林军去那儿。”说着,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于是一片混乱的大包围圈,逐渐被分离成了一个禁军小包围圈,加一个羽林军小包围圈,两边都被.干干净净地缴了械。


    李闯事办完了,跑去找大帅复命。


    祖世德说道:“去把南如月带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勿伤郡主。”


    ///


    国公府密室内,王佩兰抱着栀儿,度过了地狱一般的十五日。


    在这里,她们看不到阳光,不知已经过了几时,收不到外面的消息,不知道康儿如何了,祖世德又如何了?


    她感到时间已经度过了数月,已经几个月了,祖世德还没有消息吗?


    是不是兵败了……


    若是如此,倒不如痛快一死。


    她好几次想要冲出去,琴儿都拦住了她,说道:“夫人不要冲动!王爷一定会打赢的,一定会打进来救咱们的。二公子说过了,除非有人开门,否则绝对不要出去,不然一切都要前功尽弃!夫人,为了栀儿,再坚持一下。”


    栀儿也说道:“奶奶不要出去,再坚持一下……”


    在这密不透光的密室里,所有人的状态都到达了极限,大家都在苦苦忍耐。


    栀儿几度崩溃,却也只是趴在她怀里小声抽泣,而不敢嚎啕大哭,害怕把门外的官兵引来。


    看着这样的栀儿,王佩兰唯有心疼。


    栀儿问她:“爷爷去哪里了?爷爷是大英雄,为什么还不来救我们,爷爷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王佩兰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祖世德决定把她们留在长安,留在太皇太后的铡刀下,逃到西北起兵造反的那一刻,她和栀儿便是被舍下的那一个,是康儿救了她们。


    祖世德不是利欲熏心的豺狼。


    他在北境戍了十几年的边,为了大周失去了自己最疼爱的长子。


    他在北国之乱一战成名,成了拯救千万人的英雄,又在边境苦战三年,才堪堪将北国残部击退了出去。


    只是当他回到了长安,等待他的却是磨刀霍霍的大周旧臣。


    他无意谋反,也接受了鸟尽弓藏。


    他以为赵呈会是一个为国为民的能臣,当年阳州一战,又对他有知遇之恩。败在赵呈伟大的治世理想之下,他无话可说。


    只是这些年来,他逐渐看透了赵呈在满口家国天下、仁义礼智信背后的真实面目。


    赵呈的确是个能臣,北国之乱平定之后,在赵呈的治理之下,国库迅速得到充盈,大周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只是他家国不分,放任自己的家族、妻族不断壮大。


    正因天子病重,大周的未来扑朔迷离,大家才更盯紧眼前。


    他牢牢牵制着祖世德,给他套上层层锁链,让他做大周的看门犬,抵御南北两大外敌。


    孰知这些年来套着祖世德,没有让他走到这一步的,压根不是那可笑的枷锁,而是他心中无法迈出的鸿沟。


    赵呈生了十八个孩子,各个锦衣玉食,是长安城中人上人。


    只是当年一心只愿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戍边将领,却在回丹一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被回丹人生生宰杀,八块尸骨至今都未能找全。


    直到十八年后的今日,他们一闭眼,都还能听到旋儿在城楼上的哭声。


    他说,为了如此一个郑家天下,如此一帮贪官污吏,害旋儿惨死于异族手中,实在不值!旋儿何其无辜?若是能再来一次,他定要先保了旋儿再说。


    王佩兰知道,哪怕再来一次,祖世德也仍不会退兵。


    但若是能再来一次,他断不会交出那三十万大军的兵权,任由赵呈肢解,而会选择将大周一手掀翻。


    直到去年,祖世德打下启州,在启州发现了两处铁矿。那里有铁,还有马,赵呈监视的目光也尚未跟上来。


    这是老天给他的再来一次的机会。


    祖世德给了她这“糟糠之妻”全部的尊重与情义,给了她半生荣华,却也让她见识到他心意已决、不顾一切、冰冷果决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曾怨恨过这样的祖世德,却也理解他心中所有的不甘。


    她抱着栀儿,小声哄道:“怎么会?栀儿的爷爷和爹爹都是大英雄,栀儿是他们在世上最重要的人。是爷爷和爹爹一时打不进来,但他们一定会来的。”


    栀儿趴在她怀里,十分小声地抽泣着。


    而就在这时,她们听到第三道石门缓缓滑动的声响,伴随一声:“开了开了!”


    琴儿熄灭了烛火,三人缩在密室角落不敢出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怀青捧着烛台一步步走下台阶,叫了声:“栀儿?”


    “是怀青叔叔!”


    王佩兰道:“是怀青吗?”


    听到这儿,怀青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放了下来。


    琴儿拿火折子点了蜡,怀青抱起栀儿,琴儿扶着夫人,一行人走出了密室。


    王佩兰问了句:“外面如何了?”


    怀青说道:“别的地方不敢说,但至少长安到西北这一片,都在大帅控制之下。”


    王佩兰又问道:“康儿呢?”


    “康儿……”怀青顿住了,他目前尚未得到康儿的消息,但还是回了一句,“康儿也好。”


    ///


    琉珠拿着太皇太后的玉腰牌,四处寻了乔将军一夜,却未能找到乔将军的身影。直到天亮了,广场上禁军与羽林军发生了冲突。


    “镇西王攻城了!”


    “大帅的兵要打进来了!”


    四处都是慌乱的宫人,大家四下逃窜,横冲直撞。


    琉珠慌慌张张向万福宫跑去,她在宫里奔跑了一夜,在冰天雪地里跑丢了一只鞋,脸颊也被树杈划破。


    她哭不出眼泪,一夜的奔跑使她双腿脱力,而当她几乎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万福宫时,太皇太后已一袭朝服,端正地躺在了榻上,面无血色。


    “太皇太后……”说着,琉珠跪在了榻边,抱住了太皇太后早已僵直的双腿,眼泪扑簌簌落下。


    她一次次叫道:“太皇太后!”


    第115章  115


    禁军、羽林军被带到一侧看押, 祖世德的兵开始在广场上收拾战场,洒扫血水。


    李闯的偏将一路从广场后方奔袭而来,禀报道:“大帅, 太皇太后在万福宫服毒自尽,我们赶去时, 郡主正在万福宫里哭, 我们的人已经把万福宫围住了。”


    祖世德应了声:“知道了, 务必保证郡主安全。”


    那是他未过门的儿媳妇。


    而说曹操曹操到,话音一落,便见周祈安、李青从前方策马而来, 祖世德笑了笑, 回头对周权道:“康儿来了。”


    周权说道:“夫人和栀儿也已经找到了, 人躲在密室里,怀青正带兵守着国公府。”


    周祈安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一旁小兵, 单膝跪地叫了声:“义父。”


    祖世德问了句:“还好吗?”


    “还好。”说着, 他解下行囊,献给了祖世德。


    小兵接过行囊, 呈给祖世德, 祖世德接了过来,并未当众拆开, 却已明了里面是什么。


    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


    祖世德看着跪在身前的周祈安,说道:“起来。义父和大哥不在, 是你守住了这个家, 我一定好好赏你。”


    周祈安应了声:“谢义父。”


    祖世德遥遥望了一眼对面的政事堂,说了句:“外面冷, 进殿坐坐。”说着,他策马而去,身后将领接连跟上。


    周祈安起了身,踩着脚蹬上了马。


    周权在旁边等着他,他见周祈安一身单衣,左臂还受了道刀伤,脸上沾着血迹,不知这些天都经历了什么。


    周权脱下轻裘抛给他,周祈安伸手接住,上头还沾着周权的温度,他把它裹在了身上。


    而正系着,周权这才看到他十指乌青,问了句:“你手怎么了?”


    周祈安这些天在宫里连轴转,像是几天几夜不曾合眼。


    手倒是次要,只是天牢里那一顿拷打,像是又开始旧伤复发,他此刻头脑昏沉,在风雪下,眼皮沉得像是睁不开,很想就地昏睡过去。


    他嘴唇干白,回了一句:“天牢里被人动了点刑。”


    “郑卓依?”周权问道。


    周祈安牵动嘴角笑了笑,说了句:“已经报仇了。”


    周权看了他好一会儿,只觉得周祈安哪里变了,这样的变化让他心疼,万般情绪却又隐入了眼底。


    他说了句:“外面冷,先进殿。”


    一行人朝政事堂奔袭而去,祖世德挎刀入殿,一进门便看到靖王与赵呈被绑到了一旁椅子上,嘴巴被毛巾塞住,正由羽林军看守。


    他想起那日宫宴,佩兰在殿内磕破了额头,发钗掉落,受尽凌辱。栀儿吓得嚎啕大哭,连做了几夜噩梦,梦里一直哭喊着“求求太皇太后,求求太皇太后”。


    如今攻守易型,靖王、赵呈成了他的阶下囚,太皇太后服毒自尽。


    而他,轻舟已过万重山。


    佩兰和栀儿安然无恙的消息让他释然了些许,他看了那二人一眼,说了句:“请出去。”


    李闯喊来几个士兵,把那二人连人带椅地请了出去。


    他们今日一大早便开始攻城,手已经冻得没了知觉,手背阵阵发麻。


    唐卓见一个小太监正缩在木柱后,便抓过来说了句:“你,去煎一壶茶来。”


    小太监抬眼看了他一眼,趋步跑了出去。


    祖世德走进大殿,在右侧上首坐了下来。每次与天子、赵呈议事,他都坐在这个位置。


    其他人没落座,纷纷站在他身侧。


    祖世德坐了一会儿,又说道:“李青,你去把靖王、靖王世子斩了。赵呈,”他想了想说道,“赵呈先留着,赵府抄了,族人一律下狱,尤其那个怀了野种的赵家女,盯紧。”


    李青应了声“是”便去办。


    李青前脚刚走,小太监后脚便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他抬眼迅速扫了大家一眼,便将托盘放在一侧,捧起一只盖碗走上前去,跪在祖世德跟前奉茶,说了句:“王爷请用茶。”


    祖世德没接。


    小太监双臂打颤,晃得手中茶杯摇摇欲坠。


    李闯也看出不对劲,对那小太监说了句:“你先喝。”


    小太监连忙跪伏下来,说道:“王爷在此,奴婢不敢造次。”


    李闯道:“叫你喝你就喝!”说着,拔刀抵在了他脖颈上。


    小太监心一横,揭开茶盖一饮而尽。


    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指着祖世德大声说道:“逆,逆贼篡位,天下共诛之—!”说完,便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祖世德冷笑一声,说了句:“愚忠。”


    他看着那太监,又道:“大周的忠骨,早在北国之乱时就已经死绝了,活下来的尽是一帮贪生怕死、见风使舵之辈。没想到这儿还剩一条漏网之鱼。”他叹了一口气道,“给他一个痛快,好生埋了吧。”


    李闯给了他一刀,叫士兵把人拖了出去。


    祖世德又回头看了大家一眼,说道:“都站着干什么?都坐。”


    大家这才纷纷落座。


    他们的兵去找了间小厨房煎茶,将一只只茶盏端到了茶桌上。祖世德喝了一口,而后道:“在座各位,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功臣。先清理门户,日后再逐个封赏。”


    李闯率先说道:“谢大帅!”


    只是大家心中都有个疑问,他们此次是以勤王救驾、清君侧名义起的兵,如今太皇太后自尽,靖王、赵呈皆已落网,接下来大帅准备怎么做?


    天子已经没了,这是满朝皆知的秘密,大帅是准备找一个郑氏的后代立为傀儡,还是……


    只是后面那一句,没人敢说。


    张叙安坐在祖世德下首,喝了一口热茶说道:“勤王救驾,接下来,要去华阳山上把天子请回来。”


    听了这话,大家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这张道士是不知道天子已经驾崩了,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而正沉默,只听外头响起一声响亮的“爷爷!”。


    祖世德被这声“爷爷”吓得一激灵,被茶水呛了一口,忙放下盖碗,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水。


    他身上铠甲又硬又冷,正犹豫要不要脱掉,一旁李闯便心领神会,起了身,对唐卓说道:“快!脱下来。”


    唐卓起了身,两人帮大帅卸下铠甲。


    如今面对佩兰和栀儿,祖世德只剩心虚。


    他见满身污渍,头发也乱糟糟的栀儿从石阶上冒了个头,正“嘿咻嘿咻”地往上爬,琴儿在一旁搀扶,怀青在身后跟着。


    祖世德走上前去,一把将栀儿抱了起来,说道:“你怎么过来啦?”说着,一扭头,见石栏上还挂着个尸体,立刻对一旁小兵瞪了眼,使了个眼色。


    还不收拾,干嘛呢!


    栀儿倒在祖世德怀里忽然便哇哇大哭,大声说道:“爷爷,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祖世德眼前顿时变得浑浊,他拿脸颊蹭了蹭栀儿,说道:“再也不会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拿栀儿要挟爷爷了。


    栀儿像是要把这些天来的恐惧、委屈、伤心统统都哭出来,好让爷爷愧疚,哭了好一会儿,这才抽抽搭搭地止住。


    祖世德抱着栀儿入了殿,只觉得哪里飘来一股怪味儿,凑过去嗅了嗅她头发,问了句:“怎么这么臭啊?臭烘烘的,快成个小叫花子了!”


    栀儿也凑过去嗅了嗅爷爷,说了句:“爷爷更臭!”


    大家哄堂大笑。


    祖世德又道:“你爹也在这儿,还有这么多伯伯、叔叔,去请个安。”


    栀儿便下了地,从周权开始一路叫过去,说道:“问爹爹安,问闯伯伯、叙安叔叔安。”说着,又看向了面生的唐卓。


    祖世德便道:“这是唐伯伯。”


    栀儿说了句:“问唐伯伯安。”说完,便跑到了周祈安面前,压着周祈安肚子道,“二叔叔,你去哪儿了?奶奶很担心你。”


    周祈安仰坐在椅子上,腿长长地伸了出去,说了句:“乖,别压。”


    小心一会儿当场表演一个吐血。


    栀儿“哦”了声,这才把手拿开。


    祖世德又看向一旁琴儿问:“夫人呢?”


    琴儿回道:“夫人还在府里呢。”


    祖世德说:“这是还有怨气啊……”


    他走回去坐下,把栀儿抱在了腿上,接着说道:“叙安说得对,要把天子请回来,这事儿谁去办?”说着,看向了唐卓,“你去?”


    唐卓连连摆手道:“我那帮人还在城楼上收拾靖王残部呢,且得干几天。”


    祖世德又看向了怀青道:“你去?”


    “去……”怀青满脸疑问,看了看周祈安,又看了看周权问,“去做什么?”


    周权睁着眼睛说瞎话,回了句:“去华阳山上请天子。”


    他知道老爷子跟张叙安,对于接下来要如何做,早已在私下商讨过对策。既然太皇太后开了这个头,他们又将计就计,这出戏,他们就还得接着唱下去。


    怀青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旁周祈安便“哗啦”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怀青连忙蹲下去查看,说道:“康儿?康儿晕过去了!”


    ///


    长安城戒严了十日,这十日内,除非有军方手谕,否则任何人不得出入。


    十日后,城中靖王残部基本都捉了个干净,两市开启,城门陆陆续续开始开放,但无官方手谕,官员、百姓仍禁止出入,进出的基本都是供应城中生活物资的商人。


    不少大臣试图举家逃亡,也都被城门守军扣下了。


    那日周祈安在政事堂昏了过去,祖世德叫周权把他背进了内殿,请了太医给他把脉——那里是天子休息的地方,但祖世德似乎并不避讳这些。


    太医见周祈安人虽昏迷,却是心事重重,身体得不到彻底的休息,便在汤药里加了些安神药,让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祈安在政事堂昏睡了三日。


    将军府则因太久无人打理,整座府邸冻得像一座冰窖,里头尸体清理干净后,又连烧了三日炭盆,才把寒气都逼了出去。


    等周祈安睁开眼时,人已经在将军府,时间过了十日,玉竹、文州、陈叔都回来了,一笛也在。


    周祈安看着这些人,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又休息了一日,便能自如地下床走动。


    他感到身上很轻,脚下也很轻。


    院子里的梅花开了,被一层砂砾般的白雪覆盖,发出阵阵香气。


    屋里烧着炭盆,周祈安感到有些胸闷。


    玉竹看外面出了太阳,暖融融地照在枝头,便问了句:“二公子,要不要去院子里走走?”


    周祈安应了声:“好啊。”


    玉竹便给他披上了狐裘,又往他手里塞了个手炉,陪他到院子里散散步。


    屋檐上积着厚厚的白雪,这些雪刚下时还绵绵的,像绵白糖,风吹日晒,便成了盐粒一般的质感,风一吹,便漫天地散落下来。


    这一切静谧得像一场梦,他很怕自己一蹬腿,便又醒了,等待他的又是血腥杀戮。


    玉竹陪他在檐廊下坐了一会儿,直到张禧杰、方小信提着食盒从长廊那头走过来,说了句:“二公子,吃饭了!”


    待得二人走近,周祈安拍了拍腿,起身道:“走,吃饭。”


    周权军务繁忙,连日不曾回府。


    将军府满门遭屠,周权便把张禧杰、方小信从军营带回来照看他,又调了一队人在将军府四周站岗,连这些天给他们做饭的厨子,都是伙夫营里调来的伙夫。


    进了屋,张禧杰、方小信把饭菜一道道端出来摆好。


    鸡汤还有些烫,方小信连忙捏住了耳朵。


    周祈安坐下来,说了句:“玉竹,去叫一笛、文州过来吃饭。”又对张禧杰、方小信道,“坐下吃饭。”


    他学着大哥的样子,挨个给大家盛了汤,看大家埋头吃饭,心里忽然便想,大哥看他和怀青,大概就是他此刻看他们的心情了吧。


    好像看着大家吃,自己不吃也饱了。


    这一屋子半大孩子,最小的方小信今年才十三,他这院子简直成了个幼儿园。


    幼儿园也好,热闹。


    想起那日清晨,他一个人回到将军府时的情景,想起王叔,眼泪便又不自知地流了下来。


    那是他来到这世界后,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体贴入微、无微不至。


    他还记得他第一天到南衙户部报道,王叔不放心,便一直偷偷在身后跟着。


    只是他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把王叔算进去。


    那几日,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心硬如钢铁,如今事情过去了,那些在麻木之下被他遗忘的细节,便如潮水一般一阵阵荡漾了过来。


    他问张一笛:“这院子里的尸首都是谁清理的?”


    张一笛说:“是小怀将军带人来清理的。尸体冻在地上,只能先洒了水,化了冰,再拿铲子一个个去铲……来了几十个人,从清晨做到半夜,尸体都已经安葬了。王叔……他儿子来领回去了。”


    第116章  116


    “二公子, ”那头方小信又问,“伙夫大哥让我问问二公子,这两天饭菜口味怎么样, 咸淡如何,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周祈安刚好夹了一块小葱炒鸡蛋, 一片碎蛋壳被他咬了个稀碎, 他懒得吐, 便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他在床上躺了十日,这两天稍动一动,关节便开始“咯噔咯噔”响, 伙夫大哥也贴心, 还知道往菜里加两片碎蛋壳给他补补钙。


    周祈安回了句:“菜做得不错, 建议下次别做了。”


    方小信“啊?”了一声。


    “这将军府待得真憋屈啊!”说着,周祈安起了身,“孩儿们!吃完了收拾行李, 晚上跟我到卫老爷家蹭饭去。”


    于是下午时分, 几人便收拾好行李,出了院子一路向大门行去。


    门口有周权派来的官兵把手, 见这阵仗吓了一跳, 心想这是要离家出走?


    领队连忙问了句:“二公子这是要……?”


    周祈安道:“我在府里待得憋闷,带孩子们出去走走, 晚上到朋友家住一晚。”顿了顿, 又说了句,“也有可能多住几晚。”


    领队说道:“但大将军叫我们保护好二公子, 现在长安还不太平。”


    周祈安道:“我带着两个侍卫呢, 他们这身手,一个顶十个。而且大哥是叫你们保护我, 又不是看着我不让我出门。”说着,他拍了拍领队肩膀,“实在不行,跟着喽。”


    领队有些犯了难,最终决定抽走一半兵力跟着二公子。


    门口陈忠备好了马车,之前周祈安出门乘坐的那一辆,已经在那夜逃亡途中烂掉了,这一辆是周权的,只不过周权出门都骑马,马车一年也不见得用几回。


    周祈安先上了车,对大家道:“都上来吧!”


    五人站在车前面面相觑,张一笛说道:“二公子,这马车……能坐得下吗?”


    “怎么不能了?”说着,周祈安又往里挪了挪,“都上来,挤一挤。”


    路上又没人查超载。


    几人半信半疑,稀稀拉拉地坐了上去。


    张一笛最后一个上了车,他身材也偏瘦,刚好在门前挤下了。


    周祈安便道:“你看,怎么不能了?”说着,对门外陈忠道,“走,出发!”


    只是等了半天,也不见马车动一下。


    周祈安便道:“走了,陈叔。”


    陈忠便道:“二公子,咱这就一匹马,车上坐了七个人,马力不够拉不动啊!”


    周祈安:“……”


    他对坐在门口的张一笛、葛文州使了个眼色道:“你们两个先下去,一个人骑小兔兔,一个人骑小灰灰,具体谁骑谁自己定,我们先走了。”说着,对陈忠道,“出发!”


    张一笛、葛文州下了车,马儿这才跑了起来,门口士兵哗啦啦跟上,一行人向卫府行去。


    街道上有官兵在来来往往地巡逻,经过十几日前那一战,长安倒并未涂炭,这几日又开始有了恢复往日生机的迹象。街道上撒着许多外圆内方的白纸,也不知是谁家刚办了丧事。


    两市关闭了十日,到了昨天才堪堪恢复。


    今日一早,卫吉便到东市看了一眼几家店铺复业的情况,抽查了账本,在外忙活了一夜,直到暮鼓响起,这才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一入坊门,卫吉便看到坊内有官兵在骚动,不过这些天他们早已习惯了。


    马车缓缓而行,直到靠近家宅才发现,自家门前竟来了一帮官兵在站岗。


    这是来抄家了?


    马车一停,卫吉便下了车,刚一走进去,老管家潘建山便迎了出来,说道:“老爷回来了。”


    卫吉问:“怎么回事?”


    潘建山道:“哦,是周二爷来了,带了几个小厮和侍卫,说是要来咱们府上住两日。”


    卫吉又问:“门口官兵呢?”


    潘建山道:“哦,也是二爷带来的,说是最近不太平,带了几个官兵过来,说是帮咱们守着宅子。”


    几个?


    门口这些人,一眼望去就已经几十个不止了。这年头,还是将门出手阔绰。


    卫吉盘着小叶紫檀,沿着长廊走进去,见他和时屹平日谈事的穿堂内,此刻正好生热闹。


    两个孩子在下棋,两个孩子在炭盆里烤芋头,周时屹正裹着被子翘着脚,躺在一侧罗汉榻上,身旁还坐了个大夫在请脉。


    见卫吉来了,周祈安“腾—”地一下起了身,对大家道:“孩儿们,快给卫老爷问好。”


    大家纷纷道:“问卫老爷安。”


    卫吉哭笑不得。


    自那日一别,他们快有一个多月不见了,如今长安在他义父掌控之下,又见周时屹也完完好好,他便也放心了,走上去说了句:“你瘦了。”


    周祈安道:“那庸医给我下了一剂迷魂药,迷晕了我整整十日。十日粒米未进,只喝汤药,能不瘦嘛。”


    那“庸医”就在下面,捋了捋须回应道:“二公子思虑太重,人昏睡着,却又心事重重,五脏六腑得不到片刻休息,老夫不得不出此下策。”


    周祈安看着他道:“原来是你啊。”


    尴尬了。


    不过这一通酣睡,的确让他恢复不少,身子是瘦了一些,日后补一补就是了。


    周祈安问卫吉道:“管饭吗?”


    卫吉道:“你来了,自然要管,家里珍藏的好东西,保准一个都不保留。”


    大家吃着茶点等了一会儿,丫鬟便端着一道道菜走了进来,什么山珍海味、玉馔珍馐,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有了。大冬天的,竟然还端来一盘新鲜鱼脍。


    最后潘管家走了进来,拘谨地站在一侧道:“近来城中戒严,两市昨儿才复业,家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让二爷见笑了。”


    周祈安道:“这还不算好东西!”说着,招呼大家过来吃饭。


    卫吉又叫管家把西院打扫出来,多燃几个炭盆去去寒气。管家说,二爷一来就已经在打扫了,此刻正热得要命,这就叫丫鬟们去铺床、备茶水。


    吃完饭,孩子们回屋休息,周祈安、卫吉则又留在穿堂又喝了杯茶。


    卫老爷家里的茶果真是上品,那日在宫里喝的茶都没有这么好。茶香很浓,唇齿留香。


    周祈安喝了一口,问了句:“我昏睡了十日,最近长安又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周权不回家,家里都是一帮孩子,除了卫吉,他找不到人来问。


    卫吉道:“前几日,你大哥从华阳山请了天子回朝,只不过去的时候马车,来的时候是棺椁,前日刚办了国丧。”


    所以他在路上看到的冥币便是……


    只是天子尸身,八成已经被太皇太后给处理了,那国葬下葬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卫吉之前“捐”了个七品闲官,在朝中也有些朋友,近来朝中的情况,他也听说了一些。


    卫吉继续道:“如今大周无君,靖王一脉又被打为篡位逆党,靖王、世子皆已问斩,三公子死于混战。如今靖王一脉,只剩个世孙人在颍州,因有颍州兵力护佑,尚且无法抓获。王爷问礼部要了份皇族名册,看看还能从哪儿请一个皇室血脉过来继承江山。”


    这是皇族名册吗?


    这是死亡名单啊……


    周祈安道:“皇室凋零已久,早就没什么人了。北边那些亲王,在北国之乱时就已经被北国人杀干净了。西南原先有个汉王,德宗皇帝时期带头抵抗新政,差点携三州造反,后来汉王问斩,子嗣贬为庶民,流落民间,至今已有三十多年,恐怕不好找,找到了也难辨真假。”


    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西南还有一个魏王,年近古稀,身体有疾,未能生育子嗣,只收养了个义子。要找,也只能找这魏王,只是他又能挺多久?”


    这大周,势必是要易主了。


    “如今大局已定。”卫吉看向他,说道,“于你而言,一切向好。大夫说你思虑太重,先不要想这些事了,安安静静把身子养好。”


    正说话间,丫鬟走了进来,手中抱着一个两三尺长的黄花梨木盒,说了句:“找到了。”


    卫吉接过木盒,放到两人之间的茶桌上,打开来说道:“据说是太白山上两百多年的山参,从北国人手上收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不知对你的伤势有没有用。先问过大夫,若是有用,你便用了吧。”


    周祈安看着这手掌大小的山参,看着它向四周蔓延的根须,有些根须像是比他手臂还要长一些,只觉得后背发麻,说了句:“这绝对不能有假,这山参,再长一长都要成精了,都能长腿跑了。我消受不起,要么送到王爷那里,替你卖个人情去?”


    “别了,”卫吉摇了摇头,笑道,“我此刻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就怕被你义父盯上。”


    周祈安问道:“那粮草送去了没有?”


    卫吉道:“送去了,送得也很及时,刚好是你义父缺粮的时候。王爷尚未坐稳局面,还没开始清算旧党,希望这点粮草,能让王爷高抬贵手,把我从清算名单上划出去。”


    周祈安道:“你就放心吧!”


    周祈安在卫府住了三日,这三日,太医都到卫府来把脉。那山参,他也问过太医,太医说,他现在身子太虚,温补是好的,但也不可大补,否则定要出事,到了今日,才剪了一小段根须入了药。


    汤药煎好,他便服下了,只觉得这两百年山参的威力果然名不虚传,就这么一段细细的根须,便让他迅速恢复了元气,他此刻精力旺盛得像一头牛。


    体力一恢复,脑子便也开始活跃了起来。


    他和卫吉下了两盘围棋,试图把这多余的心思用出去,却又始终静不下心。


    而在这时,守门仆人跑进来通报道:“老爷,大将军来了,正等在门外。”


    周祈安问道:“哪个大将军啊?”


    卫吉道:“大周有几个大将军?八成是你大哥来抓你回家了。”说着,起了身。


    两人裹上狐裘,一路沿着长廊往外走。


    周权带着几个部下,正骑着马等在门外。


    周祈安出了大门叫了声:“哥。”


    卫吉说道:“见过周将军。”


    周权应了声:“卫老板。”而后又看向周祈安道,“跟我走,义父找你议事。”


    第117章  117


    周权给他牵了一匹马, 周祈安上了马,两人朝皇城行去,周权的部下隔了一定距离在身后跟着。


    周权说道:“身子刚好就往外跑。夜不归宿好几日, 也不跟我说一声。”


    “大哥这一天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想说一声, 倒也得能找得到人。”周祈安骑在马上懒洋洋、却又很有道理地道, “大哥好几日没回府, 也没跟我说一声。”


    周权看了他一眼道:“我是你哥,去哪儿还得跟你说一声。”


    “啊,行行行。”周祈安一脸“懒得跟你们封建大家长理论”的表情。


    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外踱, 过了会儿, 便走到了皇城下。


    朱雀门前把手的是他们的兵, 周权没下马,径直入内,直踱到政事堂前, 才将马绳递给了一旁士兵。


    两人拾阶而上, 殿内温暖如春,祖世德、李闯、怀信、怀青、张叙安等人都在, 士兵在一旁奉茶。


    如今这皇城俨然成了另一座国公府, 政事堂便是国公府中堂,大家出入此地, 如同之前出入国公府一般。


    李闯看到他们, 说了句:“我贤弟来了!身子好利索了没有?”


    周祈安说了句:“没什么大碍了。”又对祖世德道,“见过义父。”


    祖世德说了声:“坐。”


    周祈安在门口位置落座下来, 觉得殿内有些热, 便解下了狐裘。


    身后士兵叫了声:“二公子。”便帮他把狐裘拿走,挂到了一旁衣桁上。


    政事堂内, 祖世德坐右侧上首,下面是张叙安,再往下便是周权,天子与左侧上首位置都空置着。


    他听大家正在讨论靖王残部如何处理的事情,只听祖世德说道:“这些人都是颍州子弟兵,他们的主子是正儿八经的郑氏子孙,又岂会服我?今日不斩草除根,留下来了都是祸害!”说着,看向了周权,叫了声,“权儿。”


    周权刚坐下,便听老爷子叫自己,应了声:“哎。”


    祖世德道:“你带人,去把这些残部都斩了,你去监斩。”


    周权一时间没听出来义父是认真的,还是在试探大家的态度。


    这阵子活捉来的靖王残部统共八千余人,若是一一问斩,斩个几天几夜都斩不完,长安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祖世德看出他不愿意,又说道:“你要是不想去,那就让叙安去。”


    张叙安清了清嗓,适时开口道:“近来长安腥气儿太重了,王爷。”他像是真心对此事感到十分在意,“家里日日焚着香,衣服上还是沾着一股腥气儿。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缺人丁的时候,不如挑几个将领斩了,以免日后带头生事,剩余的一律都拉到启州去挖矿,死也死在矿山里,也算发挥点价值。”


    祖世德看了他一眼道:“不如你带人到启州走一趟,等长安腥气儿散了再回来。”


    张叙安吃了一瘪,知道自己这是触了王爷逆鳞。长安腥气儿重,也是在座几人带头杀的,武将面前嫌腥气儿重,他最近说话的确有些不过脑子了。


    王爷刚打入长安,正是用人之际,此时离了长安,等他回来,王爷身边怕是就没他的位置了。


    张叙安捧起盖碗喝了一口,没再说话。


    祖世德又看向了周祈安问:“你怎么看?”


    周祈安像被点名回答一道送命题,想了想,开口道:“既然是颍州子弟兵,如果大规模杀戮,必然要结下儿孙仇。日后义父要收复颍州,这些士兵在颍州的家人亲眷,恐怕会成为最大的阻碍。”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祖世德痛处,他问了句:“我结的儿孙仇还少了吗?”


    周祈安也闭了嘴。


    祖世德想了想,说道:“那就按叙安说的,偏将及以上将领斩首,其余小兵都拉到启州去挖矿。权儿,你挑个人去办。”


    周权应了声:“是。”


    “二公子,”张叙安又开口道,“如今张大人病隐,大理寺卿一职空缺已久,这个缺,王爷想让二公子来顶。”


    周祈安刚抿了一口茶,听了这话便“噗—”地一口喷了出来,手一哆嗦,茶杯便沿着茶碟滚了一圈,茶水温温热热地洒了他一身。


    周权看了他一眼,周祈安连忙埋头小小声地咳了起来。


    “尹玉如今借故病隐,大理寺无人主持大局,”张叙安走上前来,塞给他一张帕子,继续说道,“王爷要稳住局面不出乱子,六部五寺便要能正常运转。今日早朝,是公孙昌、公孙大人推举了二公子,说是后生可畏,应该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王爷想了想,觉得合适。”


    这些天,宣政殿内每日都在正常早朝,祖世德代理监国,执掌玉玺,与众大臣共商国事。


    只是如今京兆府,包括整个西北都在祖世德兵力掌控之下,朝中便也成了“祖党”一家的朝堂。


    有些官员告病退隐,也有官员很识时务,迅速投了祖世德门下,替祖世德办事。


    但祖世德仍然缺人,尤其缺能信得过的文官。


    张叙安说道:“二公子之前为先帝办案,不知查出什么名目了没有?”不等周祈安应声,张叙安继续说道,“之前有赵党处处掣肘,二公子那些案子,恐怕也查得阻碍重重,只是如今,这些阻碍都‘病退’了。”


    周祈安听明白了。


    义父想清算赵党、清理门户,只是如今正值国丧期间,若是无缘无故大动干戈,便坐实了党同伐异、图谋不轨的嫌疑。到时天下人心不服,战乱便要四起。


    而赵党多是士族出身,北国之乱后,这些大家族虽已式微,却仍保留着之前的习性。


    尤其他们在地方的家族,公私不分,仗着朝中有人横行霸世之人不少。只要上头铁了心要查,家一抄、人一抓,保准一审一个准儿。


    义父这是要“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但只要武斗不败,他想义父迟早也要称帝。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登基便无法收场。


    郑氏又无后人,到时旧党身败名裂,义父便是众望所归。


    此次义父入京之后,只以叛党名义斩了靖王与靖王世子,除此之外,便再未大开杀戒,连赵呈都只是下了狱。他步步为营、徐徐图之,行事风格比周祈安预料中“文”了许多,他知道这背后定少不了张叙安的功劳。


    某种层面上,他和张叙安的主张也是一致的。


    这个反已经造了,他、他大哥都是首当其冲的一份子。若是坐不稳这江山,此时此刻在这殿内的所有人,他们所有人的家人,都要被后起之秀埋进同一座坟坑里。


    他们没有退路。


    祖世德看向他,问了句:“你身子好全了没有?”


    周祈安回道:“倒是没什么大碍了。”


    祖世德道:“明日起,你来上朝听政。等下了早朝,你便到大理寺去赴任。”


    周祈安道:“我年纪太轻,又未中举,升得太快恐难服众,不如先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


    大理寺少卿,也就是尹玉之前的位置。


    大理寺正卿之位空悬,少卿便仍是大理寺实质上的掌权人,只不过听上去比正卿更合理一些——虽然也没合理到哪里去。


    祖世德喝了一口茶,说了句:“也好。用人上的事,你和我说一声。”


    周祈安应了声:“知道了。”


    出了政事堂,周祈安和大哥一同打道回府,孩儿们也都回来了,还贴心地把那棵两百年山参带了回来。


    周祈安看了一眼,问了句:“这怎么还带回来了?连吃带拿的,好意思嘛!”


    玉竹接话道:“卫老爷一直叫我们带上……”


    而且他看二公子也挺好意思的……


    周祈安给了他一记爆栗道:“叫你带你就带,你们也忒懂事了!”


    这一棵山参,怕是能顶长安一套小宅子了。


    玉竹揉了揉额头,委委屈屈地退下了。


    周祈安休息了一夜,隔日一早便与周权去上朝。


    两人出门时,长安天还未亮,周祈安一上车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查案就查案,以后这早朝,咱能不能不上了?入冬了,鸡都不起这么早了。”


    周权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眼也不睁地回了一句:“若是早朝上问起你的事,我还得派人到府上请你不成?其他人都在朝堂上候着。”


    周祈安:“……”


    周权又问:“手怎么样了?”


    休息了十多日,他手上的乌青都褪了,变成了将好未好的姜黄色。


    周祈安手心手背地看了一眼,回了句:“还成吧,就是手使不上力,字写得难看了点。”


    周权这才睁了眼,拽来他的手看了一眼,笑道:“这郑卓依太不厚道,毁了我们大周书法大家的手。这阵子不要骑马,不要握刀,好好养一阵,大理寺那边,带个书童过去帮你写写字。”


    “那就张一笛吧。”周祈安痛快地定下来道,“张一笛能文能武,一个顶俩。”


    正说话间,马车已在朱雀门前停了下来。周祈安俯身下车,跟在周权身后步入了皇城。


    宣政殿内,鎏金台阶之下放了一把太师椅,祖世德坐在上面,张叙安站在身后,两人面向大家,其余官员则像往常一样分成文武两列,站在了左右两侧。


    时辰到了,祖世德说道:“都到齐了那便开始吧。老夫腿脚不便,还请各位多担待。”


    大家纷纷表示理解。


    周祈安心想,原来这些天大家是这样上早朝的……


    早朝上,公孙大人与几个官员一唱一和,祖世德甚至没说一句话,只点了个头,便把他出任大理寺少卿的事定了下来;又议了些日常事项,不到半个时辰便散了朝。


    周祈安出了皇城,上了马车,径直朝大理寺行去。


    他坐在马车上握着手炉,叫陈叔赶慢点,路过小摊又买了两个包子,却也只是拿在手上没有吃。


    此时此刻,他就像坐在进厂打工的班车上,希望这车最好在半途迷了路,永远也别开到厂门口。


    车子走得慢悠悠,却也还是到了。


    他刚一掀帘,便见公公刚宣完旨,从大门跨了出来。


    他本想避一避再下车,公公却已经凑到了跟前来,说了句:“周大人!周大人实在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恭喜恭喜!”


    这奉承听得他如坐针毡,回了句:“都是为百姓办事,官大官小也都一样干。”说着,俯身下了车。


    他两个多月前告病离开大理寺之时,还是个忠贞不二的“张党”,如今再次跨入此门,便已是不折不扣的“祖党”,他感到门口衙役看他的眼神都已经不一样了。


    周祈安“唉—”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径直步入了大理寺。


    第118章  118


    起风了, 屋檐上的积雪漫天散落,直往人脸上拍。


    周祈安系紧了脖颈上的狐裘,低着头, 沿着长廊匆匆往里走,见院子里的人仍未散, 正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他禁不住好奇, 收回了刚踏出半步的脚, 悄悄隐在了长廊拐角处偷听。


    大家像是刚出来领旨,领的是他要升任大理寺左少卿的旨,此刻明晃晃的圣旨就拿在张进手中。


    张进是大理寺正, 官位仅次于大理寺少卿, 又是张鸿雁、张大人的嫡长子。


    这阵子张鸿雁、尹玉接连退隐, 衙门无人主持大局,他便也成了大家伙儿的主心骨。


    评事萧云贺今年二十四,是萧家嫡次子, 除开周祈安, 他便是大理寺正式官员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萧家祖父曾任朝中礼部尚书,到了他父亲这一代便有些式微, 庸庸碌碌点了三十多年的卯, 退隐之时还只是基层主事。


    萧云贺二十一岁进士及第,一及第便入了大理寺。


    周祈安知道此人头脑活络, 办案也有些天赋, 因破获几起大案,又有家族在朝中使力, 这三年来平步青云, 如今已升任正七品评事。


    只是在大周官场,能力再强也要论资排辈, 以萧家目前的势力,也只能帮他到这儿了。


    他若想继续往上升,除非天赐良机,否则不熬个七八年怕是不成的。


    公公前脚刚走,萧云贺便望着公公离去的方向,从袖口掏出一包用荷叶包着的肉包子,咬下一口道:“十九岁。大理寺左少卿。正四品。这干爹认得太值了,比我亲爹还要管用些。”


    “这回知道我们之前看你是什么心情了吧?”一旁录事宋万山说道,“连你都说这话,叫我们这些三四十岁的老帮菜,还做着底层录事,这辈子升迁无望的人可怎么活?”


    “我凭的是真本事。”说着,萧云贺又咬下一口肉包。


    而正鼓鼓囊囊地嚼着,张进说道:“舌头伸出来,让我瞧瞧有多长?”


    萧云贺咽下口中包子,伸出舌头道:“看吧看吧,三寸不烂之舌。”


    张进拿他没办法,说道:“人家在先帝在位之时,便已是大理寺正,与我平级,离大理寺少卿也只差一级。”


    “这一级,可是旁人几辈子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儿。”萧云贺说道,“他倒好,不到半年,直接从录事升到大理寺少卿了,离谱不离谱?他之前能升得那么快,还不是太皇太后看他长得好,想让他娶了郡主。如今又升一级,因为有个好干爹。”


    听到这儿,周祈安只一笑了之。


    这些话他左耳进、右耳出,只记着萧云贺夸他长得好,其他只当没听见,捧着手炉从木柱后迈出了步子。


    几个小吏连忙给萧云贺递了个眼神,萧云贺这才看到周祈安来了,连忙打住,站在原地怔怔看着他,咬下一口包子。


    过了会儿,便连那包子也收了起来,拿荷叶包好,又揣进了袖袋里,撤到了宋万山身后。


    院子里顿时寂静一片,周祈安低着头,顺着长廊往里走。


    张进看到他,叫了声:“周少卿。”


    其他人也稀稀拉拉地跟着叫了声:“周大人。”


    “周大人”这才抬了头,似是才瞧见院子里这一帮人,应了声:“哎。”又问道,“都站在这儿干嘛?外头冷,进屋去。”


    他知道这些人心里不服,但不论服与不服,不论他配或不配,未来一段时间,他都将是大理寺名正言顺的掌权人。


    升任此位非他所愿,但他有他不得不做之事。至于用人上是要收服人心,还是要另起炉灶,这是他,乃至整个“祖党”如今亟待解决的问题。


    张进跟在他身侧,说了句:“我们刚接到旨意,恭喜了。尹大人之前那屋子,我已经叫人收拾了,还没收拾完,不如先到我那儿坐坐。”


    周祈安应了声:“好,去张兄那儿坐坐。”


    大理寺办差院三进三出,其中一堂是公堂,用于审讯和审判,二堂、三堂才是大家平日办公议事的场所。


    周祈安进了屋,张进给他倒了茶,周祈安将手炉放到一旁,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又环顾了这屋子一眼。


    张进人很务实,整个屋子没什么装饰,唯独案几旁的窗台上放着一排大大小小的葫芦,最小的只有一截小拇指大小,看着还挺可爱,大概是拿在手上把玩的。


    案几上凌乱地放着许多案卷,唯独一摞奏疏整整齐齐放在了一侧。


    张进走上前去,将那一摞奏疏抱了过来,放到两人之间的茶桌上,说了句:“近来国中大事频发,张大人、尹大人又接连病退,大理寺也彻底失了秩序。我想王爷贵人事忙,但大理寺要正常运转,该有的章程又少不了。我品级不够,手上这些折子一直递不上去。”


    周祈安问了句:“我能否看一眼?”


    张进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祈安翻了翻折子,见都是案件判处相关的事。依据大周例律,死刑判处需要呈至御前加盖玉玺,不过这倒也谈不上着急,只要案件证据确凿,早晚都是一死。


    但反过来便不一样了。


    有个案子的确棘手,是地方发生的一起凶杀案,原本在太皇太后临朝之时,已经加盖玉玺判处死刑,只是如今关键证人却又忽然翻了供,说自己是受人胁迫,做了伪证。


    张进说道:“此案原先便有疑点,只不过尹大人快刀斩乱麻,上报太皇太后判了斩首,原定于月底问斩。只是如今证人翻供,依我之见,还是应该退回来重新审理。如今犯人尚未问斩,刑期却也将近了,若不能及时拦截,怕是会成了一桩冤假错案。”


    “近来长安死了许多人,一起冤案……”张进想了想,说道,“似乎也微不足道。大理寺在我父亲在位之时,便无意参与朝堂之争,如今亦是如此。但还天下人一个公道,却是我们必须要坚守的本分。”


    “我知道了。”周祈安点了点头,说道,“王爷近来的确繁忙,文的、武的一堆事务。我在王爷跟前多少能说上一两句话,这件事,我去找王爷。”


    张进说道:“那便多谢周少卿了。”


    周祈安又翻了翻案卷,了解案子来龙去脉,翻到最后一页,见落款处盖的是“萧云贺”的印章,便问了句:“这案子是萧云贺办的吗?”


    张进道:“是他主理的。他之前便坚持此案有疑点,只不过尹大人做了主,依据证人证词便判了。那嫌犯,在狱里受了点刑,最后也画了押。萧云贺觉得是屈打成招,证人恰好又翻了供,他这几日从早到晚地缠着我,叫我上报王爷撤回此案,否则到了月底人头落地,便没了回旋余地。”


    张进看了周祈安一眼,又说道:“他这个人,嘴是碎了点,人倒是好的。”


    周祈安点了点头,又问道:“衙门里还有什么棘手的事情没有?我一并回禀王爷。”


    “的确还有一事。”张进顿了顿,说道,“衙门里的俸禄,已经压了三个月没发了……”


    三个月?也就是说,太皇太后代理国政之时,俸禄便已经开始拖欠了。


    周祈安中间病休,俸禄也停了,便没太关注此事。


    张进解释道:“太皇太后监国之时,并未说明俸禄为何拖着不发。如今拖了三个多月,我便也找户部官员问了一句,户部说,此次王爷清君侧,打进来时宫中大乱,宫人、军人冲进国库哄抢一通,导致户部账面混乱,需得重新清点入账之后才能发放。”


    这话大概是诓人的,王爷打进来时他就在宫里,不到半天时间局面便稳住了。


    国库遭人哄抢?他闻所未闻。


    哪怕遭人哄抢,只要库里银子够用,就该先发了官员们的俸禄。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候,以清点入账为由,拖着俸禄迟迟不发,实在没有道理。


    他在想,会不会在王爷打进去时,国库便已是空的?只是此事却万万不能叫天下人知道。


    他问了句:“衙门里的官员胥吏,三个月俸禄加起来一共要多少银子?”


    张进说道:“户房算过了,换算成银子,统共三千三百出点头。因为大理寺卿一职空悬,比往常少了一些。”


    周祈安反问道:“三千三百万?!”


    张进失语,怔了片刻才说了句:“三千三百,没有万。”


    周祈安“哦”了声,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最近在他耳边进出的数字,也都以万为单位。这也让他飘得厉害,一时之间,竟觉得这三千三百比他预料中低了许多,好像也没多少。


    估计他拿个扫帚,去卫老爷家扫扫地砖缝也就出来了。


    当然,他不会真去扫。


    他又在想,如今连他周祈安缺银子,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卫吉,难怪卫吉会睡不着觉。


    他将盏中茶一饮而尽,拿上奏疏起了身,说道:“我先去拜会王爷,先刀下留人要紧。俸禄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那便有劳周少卿了。”说着,张进起身送他,又说道,“俸禄的事不必着急,以免惹王爷反感。”


    周祈安应了声:“有数。”


    第119章  119


    政事堂内, 祖世德正与户部官员议事。


    如今赵呈落马,荣国公府被抄,左侍郎赵秉文也下了狱, 户部只剩一个右侍郎方怀仁在战战兢兢地带着底下人做事。


    只是之前户部一直由赵家父子把控,左侍郎与右侍郎又分工不同, 方怀仁只负责征收各地税收, 至于国库管理与调配支度等事宜, 一直牢牢掌控在赵家父子手中,账也是他们做的,方怀仁是一问三不知。


    那日祖世德打入长安第一件事, 便是派人去城南武库看着他那些宝贝家伙。


    他的人赶到时, 靖王残部正准备一把火把武库烧了。大概是郑卓依下的令, 叫他们看情况不妙,便先放火烧了武库。好在他的人到得及时,那些兵器都保了下来。


    祖世德打入皇城第一件事, 便是叫人去看守国库。


    只是他的人赶到时, 国库只剩布库里还有点货,金库、银库都跟狗舔过一样干净。


    这几日, 京兆府的局势些许稳定了下来, 他们便开始彻查此事,前日从出库记录中查出, 三个月前, 有人凭太皇太后手谕从库里调出了一百二十万两白银、一千五百两黄金,只是这些金银此刻却不知去向。


    祖世德说道:“别他娘的是给运到颍州去了。”


    张叙安站在祖世德身后, 说了句:“若果真如此, 来年颍州怕是要多出一支十几万人的军队出来。”


    十几万人的军队?


    听到这儿,方怀仁已然吓破了胆。这件事跟他一点干系也没有, 但让敌军平添了十几万人,王爷心情不好,杀几个户部官员祭旗却是极有可能的。


    方怀仁当即从椅子上滑跪了下来,说道:“王爷恕罪!之前户部的账,都是赵家父子带人做的,我们实在不知情啊!这两日,我们查遍了近一年来所有的账,却实在查不到关于这笔金银的去向!”


    “不是有人丁、有银子就能养出一支军队来。”祖世德捧着盖碗,回头看着张叙安,说道,“颍州、檀州还能再出一个怀信不成?”


    听了这话,方怀仁瞳孔略微转动,却也稍许安下了心。


    “王爷说得对。”说着,张叙安迈步向前,将方怀仁从地上搀了起来,捏着他胳膊在他耳旁说了句,“王爷叫你别跪别跪,你偏要跪。你跪一次,我便要来搀你一次,你我都受累。”


    方怀仁抬头看了张叙安一眼,见他长了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却是目光阴鸷,看久了叫人心底生寒。


    他不敢借力,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颤颤巍巍退了一步在椅子上坐下,只是这椅子却像是长了牙,叫他坐也坐不安稳。


    祖世德说道:“叙安,这笔银子的去向,你去查查。赵呈、赵秉文都在天牢,一问便知。”


    张叙安应了声:“是。”


    祖世德又道:“官员俸禄也拖了三个多月了。方侍郎,你去算笔账,算算只发头一个月要多少银子,发头两个月要多少银子,全补上又要多少银子,报三个数给我。赵家不是抄出不少东西吗?尽快清点入库,高低先补上一两个月再说,否则这帮文官非要反我不可。”


    听了这话,方怀仁又想跪,瞥了眼张叙安脸色,终究没敢再跪,只应了一声:“是。”说着,侧身抿了一口茶。


    祖世德又问:“赵府一共抄出多少东西?”


    董文超坐在方怀仁下方。


    这阵子六部五寺平白空出许多位置,连张主事也病退了,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他总归已升了一级,当上了主事。


    他儿子才两岁,在家里嗷嗷待哺。他老婆又有了,一边怀着孕,一边带孩子,一边还要做饭洗衣服。


    升了主事后,他虽没拿到薪水,但还是咬咬牙给家里请了个老妈子。


    这江山姓郑姓祖,都碍不着他那一亩三分地。如今朝局有了大变动,于许多人而言,反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方怀仁看向他,他便开口道:“一共是……”


    他第一次在王爷面前回话,声音有些哆嗦。


    正说话间,周祈安拿着奏疏、案卷,提着长袍拾阶而上。他见政事堂内正在谈事,便没入内,叫士兵先去通报一声。


    祖世德正在喝茶,余光瞥见他,便招招手叫他进来。


    董文超顿住了,祖世德便道:“你接着说。”


    董文超这才道:“银子、银票共计是三十二万两出头,全国各地的田地约三万多亩,家宅二十八套,金银玉器四百多箱。”


    周祈安听到了。


    三万亩地,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目前抄的只是赵氏一族,他的妻族,因祖世德兵力尚未布到太原,暂时还没有查抄,若是把王氏一族也抄了,加一块儿,说不定比国库还要富有些。


    他听说荣国公府没抄出太多东西,反倒是他兄弟叔侄家中抄出了一堆堆的银子和田产。


    但这些账,总归都要算到赵呈头上。


    祖世德看向他,问了句:“什么事?”


    “义父。”说着,周祈安走上前去,蹲在了祖世德身侧,把那奏疏呈给他,说道,“这是……”


    他言简意赅把案件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祖世德打开奏疏一目十行地看了眼,最后问:“这字是你写的?”


    这一手小楷写得倒不错。


    周祈安垂头道:“不是我,这是寺正张进的字……”又逮着机会说了句,“他对衙门事务十分熟悉,又得人心。我在想,是否能提拔他为右少卿?日后大理寺日常事务都交由他负责,我只办那特定几件案子。”说着,抬头望向了祖世德。


    祖世德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他道:“日常事务可以交由他负责,但提拔的事,我建议你先用他一阵再说。手上的米都撒出去了,你日后还拿什么哄人?”说着,把奏疏合上,递给了一旁张叙安道,“给他办了吧。”


    周祈安点了点头,迅速应了声:“懂了。”


    张叙安接过奏疏,走到了大殿西侧的案几前,那案上放着玉玺。


    祖世德继续问户部的话,周祈安便起了身,跟了上去,见张叙安又将奏疏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这才提笔写了个“准”字,盖上玉玺又吹了吹,等墨迹、印章都干透了,才将奏疏合上递给他。


    周祈安接过来,应了声:“多谢。”


    张叙安又关心道:“二公子今日到大理寺赴任,感觉如何?”


    周祈安在案几上搭坐下来,在这个方位,恰好能看到祖世德那虽已年老,却依旧魁梧的背影。


    他说了句:“无从下手。”


    张叙安道:“先打理好底下的人。王爷叫我审赵家父子,到时拔出萝卜带出泥,怎么也要带出几个人,二公子顺着往下查,也就有眉目了。”


    “好。”周祈安顿了顿,又道,“我听王爷刚刚在谈国库的事。”


    张叙安道:“国库被人掏空了,好在抄了个赵家,多少补上了些。”说着,他看向周祈安道,“大理寺的俸禄,估摸着月底前能发下来。你们那俸禄,王爷特意叮嘱过,说你刚到大理寺,不能叫你难做人。”


    这个张叙安啊。


    周祈安扭头看着他,心想。


    他做人做事滴水不漏,什么人要巴结,什么人要敲打,什么时候要替王爷收买人心,他心里门儿清。


    王爷脾气不好,他在跟前恐怕也不好伺候,王爷又多疑,轻易不会交付信任。


    只是这张叙安,当初借着一条缝,便生生地给钻了进来,又迅速坐稳了自己的位置,实在不服不行。


    周祈安拍了拍他肩膀道:“有劳叙安兄了。”说完,拿上奏疏去与义父请辞,便离开了皇城。


    回到大理寺时,萧云贺已放衙离开。


    堂屋已经收拾好了,屋子里空空如也。周祈安在案前坐了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暗,承天门上第一声暮鼓敲响,院子里忙进忙出、脚步匆匆的人们接连放衙,重归寂静,他这才撑着案几起了身。


    冬季将暗未暗的天发着灰蒙蒙的青色,马车沿着道路缓缓前行。


    入了永宁坊,他见将军府东侧侧门开敞着,几个官兵正在巷子里进进出出。


    那里是厨房所在的位置,周祈安下了马车,走上前去瞧热闹,见是怀青来了,还带来好些东西,一只只獐子、鹿、猪、羊“哐哐”就往地上扔。


    “怀青哥?”说着,周祈安走上前去。


    “少卿大人回来了?”


    周祈安垂头回了句:“你就别取笑我了。”


    怀青道:“听说你最近没什么胃口,来给你送点吃的。”说着,又递给他一只木盒、一提草药,“这是鹿茸,补补身子。这个药,你拿热水泡开,每天晚上泡泡手。我哥之前也伤过手,这地方最不好养,要是落下病根,日后提笔握刀都要受影响。这药不说有多灵,多少也能管点用。”


    周祈安接过东西,说了声:“多谢。”


    怀青道:“不谢。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着,把人都撤了回去。


    晚上玉竹抱了一个大大的木桶进来,桶里泡着怀青送来的草药,说了句:“二公子,泡手了!”


    周祈安正坐在案前写写画画,白纸上都是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张一笛站在他身侧,试图理解些什么,周祈安便问:“能看懂吗?”说着,起身去泡手,又道,“能者多劳,明天起,陪我到大理寺干活儿去。”


    ///


    隔日,周祈安踩着点赶到大理寺,提着长袍径直跨入了衙门,张一笛跟在他身后。


    檐廊下,宋万山抱着一摞案卷匆匆走来,见到他叫了声:“周少卿。”


    周祈安点头示意,又问了句:“萧评事来了吗?”


    “他……”听了这话,宋万山心里打鼓。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来就问萧云贺,这是准备开始清理门户了?


    萧云贺这孩子心思重,昨日在院子里大放厥词被周少卿撞见后,自己琢磨了一下午,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周少卿都听到了,觉得自己这差事八成是要黄了,一到点便心如死灰地放衙走了。


    他们都劝他不要放弃希望,又请张寺正帮他说说情,结果这小子今日又迟到了!


    “他,”宋万山挠挠头道,“好像是来了。”


    “有劳宋兄,请萧评事过来找我一趟。”说着,周祈安捏了捏宋万山肩膀,便往自己那堂屋去了。


    萧云贺来找他时,时间已过了两刻多钟。


    周祈安正站在案前看着张一笛写字,便听木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撞在门后又往前弹了两个来回。


    萧云贺抵着门,问了句:“周大人,你找我。”


    张一笛提着笔,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听到声响便抬头看了一眼。


    周祈安没抬眼,指尖在落款处轻敲了两下,说了句:“日期写今日,落我的印。”


    张一笛“哦”了声,便又提笔写了起来。


    他们在写的是汪伍案的判词,汪伍所知之事皆已招供,这案子可以判了。给他一个碗大的疤,这是他答应过的事儿。


    周祈安没动笔,手上却还是沾了些墨。


    他走到盆架前洗了把手,拿毛巾擦了擦,这才问了句:“今日几时点的卯啊?”


    萧云贺知道周祈安这是在点他今日迟到的事,回了句:“迟了一刻多钟,户房自会扣俸。”


    周祈安问:“早饭吃了吗?”


    萧云贺心里不爽,这又是在点他昨日在衙门里吃包子的事。


    这周祈安、周少卿、周二公子,未免太刻薄寡恩。


    他们大理寺起早贪黑地办案,有时忙起来,直接在衙门里过夜也是常有的事。别说张大人了,哪怕是尹大人在位之时,御下那般严苛,也从未说过他们吃东西的事。


    萧云贺抵着门框,双手抱臂,大喇喇地回了句:“我们底层的小官小吏,每日灰头土脸地办案,早上起晚了,在路上买个包子来衙门也是常有的事。二公子讲究,若是嫌包子味儿大,我日后不吃便是。”


    萧云贺挡在门前,两扇木门都大敞着,风一刮,檐上积雪便往屋子里吹。


    周祈安走上前合上一扇门,又把住了萧云贺倚着的另一扇门,看向萧云贺,萧云贺这才往里挪了挪步子。


    周祈安把门关上了,说道:“我们小门小户,没萧公子那么讲究,每日起早贪黑地办案,早上起晚了,还有雅兴叫小厮专程绕远路,跑到庆丰铺去给你买包子。”


    小门小户?


    这是羞煞谁呢?


    “我……”说着,萧云贺正要开口,便见一包荷叶包着的什么东西递到了跟前来。


    周祈安道:“庆丰铺的包子,羊肉馅儿的。”


    萧云贺:“……”


    你说他体恤下属吧,他还一大早把人叫到这儿来羞辱一通。


    你说他羞辱人吧,他还知道他喜欢吃庆丰铺羊肉馅儿的包子。


    见萧云贺不接,周祈安道:“要是嫌干,我再给你倒杯茶去?”


    萧云贺立刻道:“不必了!”说着,忙接了过来,应了声,“多谢。”


    第120章  120


    周祈安没穿官袍, 白色大袖袍外套了一件深蓝色大氅,走到圈椅前落座,说了声:“坐。”


    萧云贺不知他找自己是为何事, 走到圈椅旁,看着周祈安缓缓地坐下了。


    周祈安不紧不慢倒了两杯茶, 推给他一杯, 这才看向他, 问了句:“最近手头案子多吗?”


    萧云贺喝了一口,说了句:“不多不少,总归没有空闲下来的时候。”


    周祈安问:“都是些什么案子?”


    萧云贺双手抱臂, 端坐在椅子上, 眼睛瞥着右上角迅速在脑子里盘了一下, 说道:“什么偷鸡摸狗的、杀人放火的、奸污抢劫的,都有。”说着,放下胳膊又喝了口茶。


    “大材小用了。”说着, 周祈安从怀里掏出本折子, 手掌抵着袖袍,递给萧云贺道, “尽快把这案子收个尾, 其他都推了,往后跟着我做事如何?”


    萧云贺看着周祈安葱白的手指上捏着的那本折子, 眼睛都直了, 问了句:“这是哪个案子啊?”说着,接过来翻了翻, 果然是自己那死刑改判的案子, 又迅速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上头龙飞凤舞的“准”字和明晃晃的玉玺, 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问道,“这就搞定了?”


    这倒霉鬼五日后便要问斩,也是命不好,偏巧赶上这时候。他又得罪了衙门里新来的头子,昨夜已经连夜写好了辞呈,心想这案子也没人使力了,世上又多了条冤死的鬼。


    不成想,今日竟峰回路转。


    萧云贺舔着脸笑道:“跟着大人做事,大人那边都是些什么案子?”说着,收起了折子,往袖袋里揣。


    他手在袖子里掏啊掏,却摸不到袖袋口子,刚抬起袖袍往里瞅,便见袖袋破了,一封信函顺着细绢滑了出来,刚好飘到了周祈安脚边。


    辞呈。


    单这两个字就透着股潦草的敷衍劲儿。


    “都是些……”说着,周祈安弯下身子,捡起信函还给他道,“大,案。”


    萧云贺脸颊红温,接过了辞呈,“大案”两个字叫他微微兴奋,问道:“什么样的大案?”


    周祈安道:“朝廷要彻查几个大家族,只要证据链摸清楚了,马上就能判。”


    张大人在位之时,大理寺也曾查办过几桩大家族的案子,萧云贺也跟着参与过。只是忙前忙后好一阵,最后却因朝堂上的利害关系迟迟判不下来,不了了之,甚至嫌犯出狱后官复原职,背地里搞他们的情况不少。


    而如今,有王爷二十万大军作盾,不必顾虑这些,只需埋头搜查证据,这样的案子办起来,于他萧云贺而言就一个字——爽!


    萧云贺道:“大人看得起我,尽管吩咐就是!”


    “案子办好了,明年再往上升一级不是难事。”周祈安提起茶壶,又给他添了些茶,问道,“但万一牵涉出你本家,你怎么办?”


    萧云贺双手扶着茶盏,说道:“大人放心,我本家式微,在我爷爷退位之时就已经下桌了,挨不上这些大家族的边。”


    甚至这些年来,人走茶凉之事不少。


    “那就好。”说着,周祈安看着堂屋东侧那一方空地道,“我在那儿给你加张桌子,明日起,你便搬到这屋子里来。大理寺的俸禄,若是月底前发不下来,我掏私银给你补上。”


    “成!”


    ///


    去年青州府衙失火案交由大理寺审查,萧云贺参与查办过此案,最终却不了了之。


    在尹玉带领下,案卷也记录得十分潦草,许多细节都被隐去,但萧云贺知道。


    加上周祈安已知的信息,两边一核对,许多事便清晰了许多。


    周祈安手中有几封信,是从王昱仁家里抄出来的。


    信中提到“派去青州的御史已被收买,度过此劫后,切记要收敛行事”“派往青州探查灾情的钦差即日启程,尽快烧毁仓廪与账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周权携十万大军前往青州剿匪,尽快烧毁仓廪与账簿”等内容。


    这是朝中有人包庇王昱仁的直接证据。


    这几封信自长安发出,看笔迹,像是出自两个不同的人之手,落款处无名,只写了“阅后即焚”四个字。


    但王昱仁大概是想捏着这两人的把柄,关键时刻好拖人下水,亦或是以拖人下水相要挟——总之,他把这些信都留了下来,最终被宋归查抄。


    这一阵,赵府又抄出好些信件与字帖,拿字迹一比对,基本可以判定这两人是赵呈之妻王氏,以及赵府七公子赵秉轩。


    周祈安坐在圈椅上,弯着腰在炭盆里烤火,说道:“赵秉轩此人,恐怕不那么好对付,若是实在狡辩,那也只能动刑。”说着,看向萧云贺,“你去审审。”


    萧云贺道:“这事儿我在行,他嘴巴再硬,也硬不过天牢里的刑具!”


    听到“刑具”二字,周祈安感到自己已经大好的十指,又开始一阵阵地疼了起来。


    “我要真相,可别诱供啊。”周祈安烤着火说道,“还有青州府衙纵火案,以及八名官员遭毒杀的事——这件事,当时必然有人在青州指挥全局,否则事情不可能做得那么及时干脆,此人身份也绝不会低。”


    他怀疑是赵秉轩。


    但没有证据,他也不能诱导方向。


    周祈安说道:“你去审审赵府下人,看看那阵子,赵府有没有谁长期不在长安的。去吧。”


    “明白。”说着,萧云贺带上两个录事,到天牢干活儿去了。


    三日后,王氏与赵秉轩招了供。


    周祈安看了供词,见王氏招认自己几次三番重金收买派往青州的御史,却矢口否认赵呈知晓此事。


    但无论赵呈知晓不知晓,参与没参与,他若不是当朝权臣,这件事王氏也办不下来。


    青州那起惊天大案,的确是赵秉轩在幕后指挥,当时他人就在青州。


    赵秉轩是庶子,王氏并非是他生母,他很早便意识到王昱仁会是赵家的隐患。


    他三年前便在王昱仁身边布下暗棋,也就是杏花楼里的程三娘。


    那夜,程三娘将王昱仁带回自己的家宅,往酒里下毒,毒死了王昱仁。


    赵秉轩又买通衙役,叫衙役连夜把剩余几名官员叫到衙门开会,在衙门里燃了迷魂香。


    等所有人被迷晕后,赵秉轩将王昱仁尸首背到了衙门,吊在了房梁上,又把户房里的账本烧了个干净,最后才一把火烧了整座府衙。


    仵作也是他派莲花门刺杀的。


    周祈安道:“谁要去青州监察,谁要去青州剿匪,这些信息……”


    他问到一半又算了。


    这个问题,赵秉轩能编出一万套合理的说辞。


    周祈安先下了几道逮捕令,将那段时间前往青州监察的御史一律缉拿归案,发现其中一名御史已于三年前,在三十二岁的年纪忽然暴毙身亡。


    那御史寒门出身,留下一妻一子,御史身亡后,他家中更是家徒四壁,可见他生前未能留下多少财产。


    据他家人所说,他是在前往青州监察的返途途中,在宁县与当地旧友,也是时任宁县县令吃了些酒,吃完回到驿站,当晚便暴毙了。


    家人觉得蹊跷,前往宁县认尸后在当地报了官,只是宁县官府验了尸,表示尸首并无中毒迹象,又说尸首刚发现时,脸上有大量呕吐物,说是呕吐物堵塞鼻孔、咽喉导致的窒息死亡,最终草草结案。


    家人不相信,将尸体安葬后又在京兆府报了官,只是京兆府维持了宁县的判决。


    家人奔走无门,最后也不了了之。


    而时任宁县县令,如今却已调到了长安,任了京兆府少尹,官升两品。


    萧云贺说道:“定是这御史在青州查出了什么,赵、王两家拿钱贿赂无果,就只能杀人灭口!”


    宁县县衙、京兆府还有把这宁县县令调到了长安的吏部官员——这又牵扯出了一连串的人。


    这年代刑侦手段不足,又是陈年旧案,证物无从搜寻,他们办案只能高度依赖于证人证词和嫌犯口供。


    于是这些天,大理寺每天都在抓人审人,公堂每日都在升堂,各个忙得脚不沾地。


    周祈安在堂屋里给萧云贺加了张案几,没几日,萧云贺便又在旁边给自己加了张小床。


    周少卿说,等这些案子办完,便给他提一级。


    萧云贺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原来站对了队,跟着平步青云便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直到现在才在眼泪中明白,把七八年的冷板凳极尽压缩的代价是,要用这短短的时间,把七八年的案子一口气都给办了。


    萧云贺咬咬牙,还是觉得值!


    萧云贺每日呈上一沓沓口供,周祈安则带着张一笛和几个录事理证据链,证据充足的便直接呈递上去。


    这一日,周祈安抱着一堆奏疏下了马车,入了朱雀门,刚走到南衙,便见一顶轿子从身边一颠一颠地走了过去。


    周祈安目光顺着那轿子跟过去,心想,这谁啊?


    轿内,张叙安说了声:“落轿。”


    轿子缓缓落地,张叙安掀帘而出,冲他叫了声:“二公子。”说着,走上前来道,“来见王爷吗?”


    周祈安看了看怀里这一摞东西,说道:“是啊,这不是进宫交作业嘛。”


    两人并排向政事堂走去,张叙安说起这几日赵呈的口供,又递给他几个“线头”。


    这一个线头,恐怕便又要牵涉出几十件案子,一直顺着往下查,大半个大周官场,怕是都要被连根拔起。


    寒冬腊月,风一卷,屋檐上砂砾般的积雪便往脸上吹。


    张叙安一边走一边又问道:“听说二公子和卫老板是好朋友。”


    听了这话,周祈安心底陡然起了一股寒意,回了句:“不过是酒肉朋友的交情。”


    张叙安笑了笑。


    他左手背后,右手盘着菩提子,说道:“赵呈口供供出了个卫吉,他这些年给赵呈供了不少银子,其中有一部分,用作了靖王此次起兵的军饷。”说着,他看向周祈安,“不过二公子莫慌,那份供词我已经扣下了,没往上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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