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
抬起头来时, 王氏额头已经乌青,发钗掉落,发髻凌乱, 狼狈不堪。
席间祖世德呼吸粗重,如猛虎喘息。
他想拧断南如月尊贵的头颅, 屠杀赵氏满门。
他想将靖王世子与三公子大卸八块, 将大周世家出身的公子统统地大卸八块, 高悬城楼,让这些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也尝尝十八年前, 北境一个无名的戍边将领, 心中波涛汹涌却无人问津的痛, 再一刀斩下靖王的头颅!
但他在忍。
一直被太皇太后抱在手上强忍畏惧的栀儿,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从太皇太后腿上下来, 朝王氏跑去。
太监一把拽住了栀儿胳膊, 说道:“小祖宗,你要跑哪儿去?”
“我要奶奶, 我要奶奶!”
太监拉扯着栀儿胳膊, 栀儿哇哇大哭,太皇太后冷眼旁观, 祖世德沉默。
栀儿无助地哭泣道:“你弄疼我了, 我很疼!”
“够了!”周祈安再也无法忍受,“啪—”地摔了筷子, 鎏金镶珠的细筷撞在桌沿, 在空中翻了一圈,叮呤掉落, 指着那太监道,“狗奴才,大殿之上岂容你放肆!我看你是嫌脖子上顶的那东西太沉,不想要了!”
“奴婢哪敢对……”说着,太监跪了下来,举起手掌连连摆手道,“周大人息怒,周大人误会啦!”
太监一松手,栀儿便“哒哒哒”地跑了下来,本想在奶奶怀里大哭一场,见奶奶接连垂落的泪水,便先帮奶奶擦擦眼泪,说道:“不哭不哭。”
紧跟着,殿门“砰—”地撞开,乔子言佩刀入内。
那日骊山狩猎,“乔子言”得的不仅是天子信任,更是太皇太后的信任。
靖王带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入都,太皇太后将京师城防交给了靖王,终究又留了一道,没让靖王亲兵进入大内。
但他是二公子的人,二公子早做好准备,今日若是一场鸿门宴,羽林军六千人便要为二公子背水一战。哪怕靖王已经在长安布下天罗地网,他们很难逃出长安,但刀若架在了脖子上,也要先逃出了皇城再说。
祖世德没看任何人,只说了句:“康儿,太皇太后面前休得无礼。”
周祈安面无神色,扫了对面一眼,应了声:“是,义父。”
靖王亲兵没来,今日靖王、世子、三公子倒是带刀入殿,此时此刻,郑卓依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刀柄。
祖世德是武将,但也老了。
祖文宇不足为惧,周祈安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草包,王氏与周惠栀又是妇孺。
更重要的是,他们手中没有兵器。
若情况不妙,靖王父子三人便可取镇西王首级,若靖王对她不利,殿外又有乔子言把守——这是南如月今日的布置,是她眼中的万全之策,为的是留下这小丫头为人质,让祖世德、周权都乖乖听命于她。
剑拔弩张到了如此地步,南如月知道,祖世德已经万万留不得了。
但当庭猎杀实为下策,她要不得已才会为之,等祖世德到青州就藩,往王府安插几个下人,让祖世德“因病而逝”、“寿终正寝”,世人不知,祖世德嫡亲将领不知,后世史官也不知,此乃上策。
她又太过贪心,想借郡主与周祈安的婚姻,让周权也为她所用,今日自不会贸然出手。
“草木皆兵!”南如月对乔子言道,“只是二郎掉了根筷子,你且退下。”
乔子言与周祈安约的是以摔杯为号,但他听殿内大小姐在哇哇大哭,又听那一声异响,便当即闯入,见地上不见瓷片,正不知该如何收场。
他见二公子并无指令,便也心照不宣,单膝跪地抱拳道:“我等佩刀守在殿外,太皇太后随时吩咐!”说着,带人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又看向那小太监,目光阴冷,说道:“哀家跟前,拉拉扯扯,手上也没个轻重!你哪怕瞎了狗眼,不知这小丫头是镇西王外孙女、镇国大将军嫡女,也该看到哀家将她疼在心里。”
小太监知道自己要被推出去献祭,为的是平息镇西王的怒火,立刻掌嘴,每一下都没敢松懈,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太皇太后恕罪!”
“琉珠,”太皇太后只嫌眼前太闹、耳边太吵,说道,“拖出去杖毙。”
死了个太监,大家又能坐下来和和气气地把这顿饭吃下去了,周祈安对这一张张虚伪的面孔,却早已是厌恶至极!
他倏然起了身,走到大殿中央蹲下了身,帮阿娘理好发髻,戴好了发钗,扶阿娘回到了席间,栀儿乖乖跟在了身后。
祖世德则端起了金盏。
生死一线的事,他这辈子经得多了,敌人越是癫狂,他便越是沉着冷静。这种冷静,只因他在下意识间已经做好了要将一切置身事外的准备——无论是他自己的性命,还是他家人的性命。
赵呈动作太快,祖世德安插在颍州的眼线,也未能及时送来信报。
无论如何,这一把都叫赵呈执了黑子。
既已发生,那便要认,就当他敬这大周两百年国祚一杯!
此时此刻,凉州十万兵马未动,他送周权出京之时,也并未告知周权启州的真相。
他这肉头儿子,多少有些愚忠愚孝,也不知看到了那军马场,看到军马场地下日夜锻造兵器的工匠,看到那五万骑兵,又会是何反应?
让周权仅凭他一封密信,便率五万骑兵攻入长安不太现实,也太过草率,在制定下详密的作战计划之前,那五万骑兵万万不可面世。
他要出奇兵,才可出奇制胜。
他比南如月更需要平心静气地谈一谈,他需要争取时间。
太皇太后继续说道:“既然王妃想带栀儿留在长安,不愿到青州就藩,那便依了王妃的意思。先在国公府委屈一阵,安兴坊内有一座闲置的亲王府,即日起改为镇西王府,等修缮过后,王妃带栀儿搬过去便是。”
命根子被人拿捏在手上的感觉很不好,但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京城。
成交。
祖世德在心里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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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世德将夫人、栀儿留在京城,带祖文宇前往青州就藩——此事一定下来,张叙安便先行离开了长安。
他的身份并不引人注目,监视祖府的人手,只当他是定期来给镇西王诵经、讲学的道士。
八日后,祖世德启程。
按祖宗家法,王爷卫队规制应为三千人,太皇太后却格外开恩,说路途凶险,多增派了两千人手。这五千人经郑卓依精挑细选,不为保护镇西王而存在,只为监视并在关键时刻杀掉镇西王而存在。
将军府内,周祈安连夜失眠。
监视将军府的人手,也从四人增加到了二十人,这二十人便是架在将军府上的屠刀,大帅起兵之日,便是刀落之时。
周祈安夜里翻来覆去,白天试图看书写字,却实在静不下心,唯有和张一笛、葛文州练剑对打时,才能稍微喘一口气。
练完剑,他囫囵洗了个澡,叫文州去把王叔请来。
王叔为将军府鞠躬尽瘁,将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无二的忠仆,也是他来到这世界后,第一个对他关心备至的人。
“王叔,”周祈安想了想说,“这几日陆续把府中下人都遣散了吧。”
等大帅一打进来,他们留在长安的人便要背水一战,将军府、国公府必将被屠,还是放大家一条生路。
国公府内有一处极为隐秘的密室,密室设了三道门禁,外人绝找不进来,到时阿娘带栀儿躲进去,几乎可保万无一失,但里面藏不了太多人。
这些天长安城内的流言蜚语,和将军府门前越来越多的官兵,已经让王荣预感到了什么,二公子的话更是让他心下一沉,叫道:“二公子……”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
周祈安说道:“不能一下子遣散,门口还有人盯梢,不能让人生疑。”
密室不宜久留,只能在关键时刻躲几日,如今将军府、国公府都处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他怕将军府的一举一动会牵连了国公府,让王夫人、栀儿避之不及。
他平静地继续说道:“家中有老母、妻儿要养的先放走,把卖身契还了,多发些路费。叫他们走时不要带行李,只当他们是看主家情况不好,所以悄悄溜走。具体谁先走、谁后走,王叔,你决定。”
玉竹在门外偷听,泪流不止。
他暗自想着,哪怕王叔叫他走,他也绝不会走,他要留下来守着二公子。
王荣心下了然,说道:“有数了。”
他对府上仆人、丫鬟家中的情况了如指掌,账房小李是家中独子,老母仍在病中,厨娘张二姐的丈夫瘫痪在床,丈夫和两个半大孩子皆要仰赖于她,丫鬟翠英是夫人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十一岁入府,去年刚嫁了人,盘了发,前儿刚有了身孕。
他迅速在心中排出了个大概。
而他,王荣,父母年过古稀而过世,是乡里出了名的喜丧,一儿一女也已各自成亲生子,他了无牵绊。
这是他和夫人一手操办、打理起来的将军府,他要与将军府共存亡。
王荣抹了一把眼泪,走到门前,又折回来给二公子磕了个头,这才离开。
周祈安则换了身衣服,对张一笛道:“陪我去趟卫府。”
门口马车已经备好,周祈安带张一笛走出府门,看到靖王的人手,先问了句:“我能出去吗?”
他们接到的任务是监视将军府一举一动,以及周祈安的进出往来,可没说过不让出府。
那副将问了句:“二公子准备去哪儿?”
周祈安说:“太闷了,去吃杯花酒。”
副将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祈安便带张一笛上了马车,刚坐稳,又掀帘问道:“车内宽敞,不如上了马车同行?也免得追着马车一路跑,怪累的。”
副将道:“多谢二公子体谅,不必了。”
周祈安便放下了帘子,陈忠赶起了马车,副将则派了几个人跟上。
第102章 102
那副将亲自领了三个侍卫尾随, 只跟到卫府门前,倒是没有随他入府。
卫吉了解近来发生的一切,时不时派人到将军府附近打探, 知道周祈安安好。这几天他没什么事便也不出门,万一周祈安来了, 也好随时见得着人。
周祈安、张一笛一前一后穿过黑色檐廊, 便见卫吉迎面走来, 问他道:“还好吗?”
周祈安说:“没什么事,毫发无损。”
只是遭受了些精神折磨罢了。
大帅刚出长安,恐怕要往西北再走一走, 才能找到机会突出重围。只要大帅尚未起兵, 又或者说, 起兵的消息没有传入太皇太后、靖王这些人耳中,他们便暂时是安全的。
这阵子恐怕是最安全的时候,越往后越危险。
两人进了穿堂, 丫鬟奉茶, 卫吉叫余文宣到檐廊下守着,无召唤, 任何人不得靠近。
张一笛则身手敏捷地爬上了穿堂屋顶, 坐在上面盯着四方动向,好让主子们安心说话。
卫吉喝了一口茶, 说道:“近来坊间也传得沸沸扬扬, 大帅封王的事,天子到华阳山疗养的事, 还有,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个气口,说道, “十几年前先帝遇刺的事。”
“先帝遇刺的事?”周祈安问,“怎么说。”
卫吉说:“先帝遇刺那一年,大周和北部正在前线打得激烈,这件事早已盖棺定论,是北边人干的,大理寺当年也提供了清晰的证据链。但最近满园春、花间阁又对此事议论纷纷,说先帝昏聩,刺杀先帝对北部并无实质好处,先帝驾崩,好处落到了谁头上,便是谁在暗中指使。”
先帝遇刺,靖王世孙登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赵呈成了托孤大臣,这些言论自然是直指这些人。
证据可以伪造,真相早已真假难辨,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谣言一旦开始流传,便会对这些人不利,他们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大周正统,而是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
这恐怕是叙安兄离京之前留下来的手笔,为的是给大帅打入长安做舆论准备。
都是贼,谁又比谁高贵?
谁拳头硬,谁便是下一轮的正统!
张叙安实在善于攻心,他的出现让大帅如虎添翼,周祈安不得不佩服。
至于天子驾崩的真相,周祈安想了又想,认为天子应是自然死亡。
谁会希望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驾崩?
太皇太后一党?
满打满算,再加个大帅。
先说太皇太后一党,赵皇后虽有了身孕,是男是女尚不清楚,再者,这年代婴儿早夭率实在太高,他们不会想冒这个风险,起码要等到这腹中储君长到三五岁。
如果是大帅,那么在天子驾崩之后,他应立刻抢了先手,而不至于落入今日这般被动的境地,要把夫人和他最疼爱的孙女都押在长安。
这些日子,靖王人手日夜在门前看守,也让他体会到了天子一人在宫中担惊受怕的滋味。天子看清了这世界可怕的真相,太皇太后在背后扼着他的喉咙,宫里每一个宫女、太监,都是吊着他这木偶的丝线。
他想挣脱,敌人也知道了他想挣脱。
于是他不得不怀疑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怀疑入口的每一道食物,每一杯水。
天子新岁十七,如何能受得?
去年一场风寒又留下了病根,最终油尽灯枯,泣血而亡。
卫吉说:“恐怕是近来天子病重,又让大家想起了这事。”
周祈安没再多言。
无论对面是谁,话说出了口,便有泄露的风险,哪怕他百分百地信任卫吉,也要担心隔墙有耳。
兹事体大,他不得不万般小心。
对面书案上扔着张地图,皮质的,随意折了两下,大概是他们上回用过的。
周祈安把地图拿了过来,说道:“启州有矿,大帅手里恐怕已经不缺银子,但西北今年收成不好,整个东南又在靖王的势力范围,大帅无法在东南筹粮。唐卓在凉州起兵,如今局势十万火急,他手中又多是步兵,他想快速行军,便带不了太多粮草。这一仗若是无法速战速决,大帅恐怕要缺粮草。”
周祈安手指在蒲县附近画了个圈,说道:“卫兄,你若有闲钱,便悄悄派人扮成粮商,提前到此处囤积粮草,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此地离长安不远,可以迅速为大军补给,又避开了赵呈妻族所在的太原。到时候,你看大帅若是战况不错,便立刻给大帅送去,若是战况不好,那便算了。”
这是投诚。
大帅若是事成,事后必然要清算赵党。
无论卫吉是自愿与否,在外人眼中,他都无疑是赵呈的人,暗中在给赵呈供给银子。
仗一打胜,功勋将领必将士气高涨,他们执意要杀一个人,恐怕大帅也要被动。这不是他周祈安三言两语便能让大家改观的事情,一来,他在军中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二来,他也未必能活着看到大帅事成。
为大军雪中送炭,才可保卫吉一命。
他想了想,又写了一封书信,替卫吉向大帅表忠心,到时配合粮草一块儿给大帅送去。
他这字迹,恐怕是大周最强防伪标记,大哥、怀青、李闯这些人,看一眼便知道是他亲笔,自然会对卫吉多几分信任。
大帅若是兵败,也不会有人知道卫吉在暗中准备了这些,如此可保卫吉万全。
他能为大家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便是尽人事,听天命。
卫吉看他说这些话的样子,像极了在交代后事。他沉默良久,应了声:“我知道了。”
无论战况是好与否,这粮草,他都会给大帅送去。
这一刻,希望周祈安及其家人平安渡劫的想法,已经压过了他与大帅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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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骑兵将镇西王马车团团包在中央,一路向西行去。
骑兵大多二十出头,自幼听着镇西王平定北乱的故事长大,镇西王在他们心中是个盖世的豪杰,如今这样一个枭雄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此刻押送镇西王,就如同押送猛虎,这猛虎喘个息、翻个身,都叫他们提心吊胆。
队伍中央又跟着十几位公公,他们的任务是近身伺候镇西王及世子,并每隔三日向长安发去信报,以报平安。
若是信报未到,一律按谋反论。
他们白天赶路,夜里在驿站休息,因为所有人都骑马,不到十五日便靠近了凉州与启州边界。
夜幕降临,一行人抵达西凉驿,因驿站房间不够,王爷、世子、公公及将领们在房中休息,其余人就地扎寨,又留了一队士兵彻夜巡防。
镇西王用完晚饭便歇下了,小太监来送茶水,以免王爷起夜要用。房内烛火已熄,镇西王正背对他休息,小太监蹑手蹑脚,远远把茶壶放茶桌上,便立刻溜之大吉。
小太监回了卧房,见两个同僚正围坐在火炉旁,借着火光分烤地瓜吃。
凉州这时节,烧了炭盆又热,不烧炭盆又冷。
同僚们开了窗户,只见外头夜黑风高、大风猎猎,刮得窗户“吱嘎—吱嘎—”地开合,听得他心里惴惴不安,走上前去把窗合上了。
后院一棵百年大树正被大风猛烈撕扯,像有什么强有力的力量在右上角吸着它。
同僚说道:“窗户开着吧,这火炉不开窗烧一夜,明天要死人的。”
小太监说:“这风刮得我心里不安。”
那人道:“别草木皆兵,你是担心镇西王出什么问题。但他房里焚那香,别说人了,是头牛都得放倒。”
但他不是人,也不是牛,他是大老虎。
小太监终究没说什么,把窗户支上了,待得两个同僚上了榻,他吹灭了那一点微弱的光亮,也上床休息去了。
驿站盖的是三层楼阁,楼阁背后是一大片麦田,农民收割完春小麦,又种上了冬小麦,张叙安、丁沐春带三十名八百营高手潜伏其中。
这些人是怀信调配给张叙安的人手,由丁沐春指挥,听张叙安调遣。
张叙安说道:“王爷、世子在三楼,那些太监有几个在三楼,其余都在二楼,一共十六人。这些人我全部要活口,一个都不能少。”
楼阁背后是一整面光滑的墙体,无人看守,只有巡逻兵在一圈圈巡逻。
他们暗中尾随,观察了十几日,也掌握了这些巡逻兵夜间巡逻的规律——无论是在哪个驿站,他们真就只是带着人手,围着驿站,彻夜不停一圈圈地转。
待得巡逻兵离开,丁沐春带人向前,十几只飞爪钩依次扔向了二楼窗框。
只听窗外“嗵—”的一声,小太监立刻惊醒。
他竖起了耳朵,试图从呼啸的大风之间辨别出一丝什么,但似乎除了大风,也没有别的什么声音了。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心里实在难安,还是拿火折子点了蜡烛,蜡烛亮起了微弱的光,他捧着烛台走到了窗边。
正欲向下望去,只见一道黑色身影从另一扇窗飞入,无声无息地落地。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只以为是一道鬼影,直到他感到脖颈处一阵冰凉,锐利的剑刃抵在了那里,有个声音在黑暗中说道:“别动。”
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隔壁镇西王房内,丁沐春悄悄潜入。
房中的迷魂香放倒了祖世德,也放倒了门口两个日夜兼程,早已疲惫不堪的守卫。
祖世德正背对他而卧,丁沐春一步步靠近,轻轻晃了晃他,在他耳边轻声道:“大帅。”
没反应。
丁沐春又晃了晃,用气声唤道:“大帅。”
依旧没反应。
他就那样静静地卧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他在呼吸。
丁沐春心下一紧,将食指抵到了大帅鼻下。
而还未探到鼻息,便见大帅猛一惊醒,翻过了身来,说道:“谁?”
在黑暗中四目相对的瞬间,丁沐春恍若心脏骤停,立刻像触电般弹开,连滚带爬后退了三步,这才单膝跪地抱了拳,用气声说道:“大帅。”
“好。”祖世德应了一声。
第103章 103
祖世德下了床, 沉着冷静地穿好衣服。
丁沐春轻轻推开了房门,正坐在门口小憩的两名守卫,还未来得及睁眼, 便被丁沐春捂住了嘴,给抹了脖子。
隔壁太监房的房门从内推开, 走出两个黑衣人, 对丁沐春比了个手势, 丁沐春点了点头。
二楼十几人将把手侍卫统统放倒,太监捆好,塞住了嘴, 走到楼梯拐角处, 抬头冲丁沐春比了个手势。
丁沐春点头示意, 走到窗边放了个信号弹。
信号弹垂直腾空,在夜间绽放。
随“杀—!”的一声厮喊,驿站外登时火光冲天, 唐卓副将李肃带三千人从外杀了进来, 刀剑相撞,发出“锵—锵—”的声响。
卫队统帅程怀远正在一楼休息, 登时被这惊天声响惊醒, 问道:“什么人?!”
他来不及穿戴铠甲,只着一身中衣便提刀冲了出来。
楼外打斗声紧锣密鼓地传来, 他像在半梦中兜头被人浇了一桶冰水, 此刻大脑无比清醒,却又无比地空白。
紧跟着, 一楼上百名副将、偏将、侍卫统统都冲了出来, 程怀远说道:“一半上楼看好了王爷,一半随我去迎敌!”
丁沐春带人死守二楼楼梯口, 他来一个砍一个,砍完了便扔下去,脚下尸首已经叠了一层又一层,直接将楼梯口堵死。剩余十几人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靠近。
丁沐春翻身跳下台阶,将这十几人也处理干净。
这些人自颍、檀两州而来,丁沐春跟了他们许久,知道他们大概勤于训练,精通十八般武艺,功夫、军纪倒是不差,但他们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场。
这两州虽地处大周南境,毗邻南吴,但大周与南吴之间,已经几十年不曾发生过战事。
而祖大帅的兵马无一不身经百战,常年应对的是北国的不败之师。
他们无数次在尸山血海中拼死杀敌,无数次虎口脱险、死里逃生,如此淬炼出来的体魄与意志,又怎会是这帮生于安乐、纸上谈兵之人能够匹敌。
门外卫队也很快被李肃杀了个片甲不留,李肃环顾四周横七竖八倒下来的尸体,对身后偏将道:“检查一下还有没有活口,喘气儿的再补一刀。”说着,把钢刀扔给了身后小兵,只身进入了驿站楼阁。
楼阁内,祖世德已身披战甲,手拿佩刀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丁沐春等七八名亲兵。
李肃单膝跪地,抱拳说道:“我等来迟,让大帅受惊了!”
“来了便好。”说着,祖世德走到跟前把人扶了起来,走出了驿站。
院外已经备好了马,祖世德翻身上马,说道:“留五百人在驿站看守,其余人随我去与唐卓合兵!”
离驿站一里多远的营寨内,此刻也已是杀声震天。
唐卓带两万人夜袭军营,杀进去时,除了巡防营都已睡下,唐卓命人将营寨团团围住,准备一锅端了。
太久没上战场,这喷涌的血液与接连倒下的尸体叫唐卓隐隐兴奋,这些小娃娃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马槊一挥过去,杀人比割麦子容易。
唐卓正浴血奋战,只听得身后一道孔武有力的声音说道:“一共五千侍卫,一个统帅,这五千零一人,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帅?”说着,唐卓立刻调转了马头,在一片火光之中,与大帅遥遥相望。
大帅老了,但威严犹在。
唐卓蓦地红了眼眶,大帅是他的主帅,亦是他的师父,自几年前长安一别,大帅便再也没带他上过战场。他日日在凉州练兵,一刻也不敢松懈,等的便是今日这一声召唤!
///
驿馆内,张叙安一袭黑袍,手捧茶盏,坐在圈椅上看着眼前这十六名太监。
他们四人一组地被绑在一起,手脚全部捆住,嘴也堵了个严实,刚刚因太过恐惧而“呜呜”乱叫的太监,已经被接连的耳光扇得睁不开眼,之后便也彻底老实了。
张叙安一路跟来,发现他们每隔三日会往长安发出一封信件。他们买通了中途一处驿站的驿使,截了两封信,看完后又封好发了出去。
那信件内容简洁,只说某某日到达某某驿,落款则为提笔人的签字、画押及私章——这一共是三道防线,若宫中有人熟悉他们的笔迹,则又是一道。
这无可厚非。
太皇太后生怕信件被人代笔伪造,导致镇西王在西北起兵,长安也无法在第一时间知道。
但除此之外,张叙安发现信件中还另有蹊跷——他截到的两封信,落款分别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会是偶然吗?
他有种隐秘的猜测,这其中或许也暗含某种信息,比如,他们在离京之前已经约定好了顺序,谁发第一封、谁发第二封,依次轮回。若是错了顺序,则意味着西北有变,他们是在被胁迫之下发出的这封信件,到时太皇太后一看便知。
但先救王爷要紧,他们没时间留在当地去截第三封信,从而验证什么。
但每隔三天的这一封信,一旦出了任何差错,于留在长安的王妃、二公子、大小姐而言,恐怕便是灭顶之灾。
窗外大风呼啸,像是要将这楼阁连根拔起。
屋内烛光昏暗,张叙安坐在角落的暗处,孟江冉抬眼一瞥,只瞥见那人脚上的靴子,便又暗暗收回了眼眸。
张叙安吹了吹茶盏,将茶面吹得微皱,喝了一口,而后问道:“所以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王爷事成之后,自有你们人前显贵的时候。”
十六人死死低着头,瑟缩着身子。
张叙安目光从这十六人身上划过,手中匕首随意地指向了其中一人,说道:“你先说。”
身后侍卫走上前去,扯下了那人嘴里的抹布。
那抹布塞得太紧,扯下来后,那人腮帮子久久都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大人要奴婢,说,说什么……?”
张叙安起了身,那太监踢蹬着双腿直要后退,身后却被另外三个太监顶着,一丝都退不得。
张叙安在那人面前蹲了下来,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道:“说那两封信的落款,为何会有不同?”
那太监不敢抬头,只倏地抬了一下眼眸,撞见张叙安脸上的笑,又立刻垂下了眼。
那笑叫他后背发紧,心底发颤。
太监抓紧说道:“谁写的信,便由谁落款!”
张叙安笑了,说道:“顾左右而言他,我再给你最后一句话的机会。”说着,匕首缓缓出鞘,刀尖向下,对向了那双任人宰割的大腿,“落款为何会有不同?”
太监不敢说话,也不敢不说话。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和那只悬在他大腿上方的匕首,犹如千金的重担,逼迫着他不得不尽快开口,他说道:“我们就是……”
话音未落,那匕首猛地落下,太监惊声尖叫,等匕首拔出之时,他脸色已惨白如鬼。
张叙安甩了甩刀尖的血水,用刀面抬起了他下巴,可惜地说道:“眼睛不能剜,手也不能跺,想废你一条腿,我又生怕你丧命,好金贵的奴才。”顿了顿,他说道,“倒是这舌头,留之无用,不如割了吧?”说着,张叙安起了身,对身后侍卫道,“带下去。”
侍卫应了声“是”便将那太监拖了出去,太监“呜呜”地鬼叫,在地上留下了一滩温热的水渍。
没一会儿,楼下传来接连的惨叫。
那惨叫让剩余十五人哭不出声音,他们瑟缩着脖子,闭紧了双眼,刚刚被一顿耳刮子扇懵的太监,又开始“呜呜”地叫了起来,眼泪滚滚而落。
等惨叫声息下,张叙安又点到一个年纪最小的小太监,蹲到他跟前,拔了他嘴里塞着的东西,亲切地问道:“叫什么名字?”
“奴婢孟江冉。”他尾音丝丝颤抖。
张叙安道:“你来说。”
孟江冉浑身战栗,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稳住了情绪,而后说道:“奴婢不敢欺瞒,那落款中含有暗号,太皇太后定好了顺序,叫我们按顺序依次落款,下一个应是……”
话未说完,张叙安堵住了他的嘴。
小太监一人之词,他自然不会信,别再叫人暗暗地给串了供。
待侍卫办完事回来,张叙安对他道:“把他们都带下去,一个一个地分开关押,叫他们把顺序依次都写下来。”说着,他看向了那十五人,“军营有几口大锅,可做上百人的饭食。谁的答案若是与别人不同,我便把谁下到油锅里炸了。”
一刻钟后,张叙安收到了十六张答卷。
其中十五份一模一样,唯独一张倒是与众不同,张叙安便问侍卫道:“这是谁写的?”
侍卫说:“就是刚刚被割了舌头的小太监。”
张叙安嗤笑:“可真是嘴硬到底。”
按顺序,下一封信件的落款应是孟江冉,算日子,应于明日发出。
张叙安看着孟江冉写下了信件,按之前的格式,只写“于十月十八日到达西凉驿”,落款孟江冉,画押、盖印。
写好后,孟江冉封好了信件,双手呈给了张叙安。
张叙安接过信件,指尖却在空中倏然一顿。
万一若是出了差错……
万一若是出了差错,又如何?
他已经仁至义尽。
他将信件交给了侍卫,叫侍卫于明日发出,之后每隔三日,都按纸上写好的顺序依次落款,发往长安。
这并非长久之计,哪怕信件能瞒天过海,王爷一发兵,早晚也要让人知道。
只不过王爷的兵离长安越近,救出长安那帮主子们的可能性便越大罢了。
第104章 104
驿站三楼, 祖文宇听着外头喊打喊杀的声音,听着隔壁时不时传来的惨叫,焦躁地踱来踱去。
他走到门口, 正欲出门,便被两个侍卫拿刀鞘拦住, 说道:“王爷有令, 世子殿下不可离开房间。”
“什么意思?外头都天下大乱了, 还要我在这儿坐以待毙不成!我出去看一眼,就一眼。”说着,他压下了刀鞘, 正要跨出门去, 两名侍卫便一个箭步挡住了他去路。
祖文宇快要疯了, 他一觉醒来外面便火光冲天,原本守在外头的两个侍卫死了,尸体就倒在门口, 这也就罢了, 他爹又派了两个木头守在这儿,不让他出门, 从头到尾没有一人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气得跳脚, 转身回房拿起了茶盘,高高抬起、重重摔下, 茶壶茶杯碎了一地。
他拿起剑, 扔了剑鞘,气冲冲朝那两名侍卫走去, 问道:“你们这般办事, 就不怕我一剑杀了你们吗?!”
侍卫面不改色道:“世子殿下请随意。”
祖文宇气笑了,问道:“你们总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是吧?我爹去哪儿了,他要做什么?嗯?”
侍卫只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祖文宇哈哈大笑,眼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不知道,我看是不能说吧?不就是造反吗?!”他大声吼道,“造反两个字说不出口是吗?!当年我大哥被大卸八块,尸体挂在城楼上示众,”说到这儿,他止不住地笑,笑到泪如雨下,面色发紫,“尸体被暴晒十天十夜,晒成了肉干,他眼睛也不眨一下,照打不误!如今冒着我全家被凌迟处死的风险,哪怕栀儿在长安被人片成鱼脍,他也一样照打不误!我是个什么东西啊?”
他一次次问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世子殿下……”侍卫脸上总算流露些许情绪,却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正在这时,张叙安走了过来,对那两个侍卫道:“你们先下去吧。”
侍卫应了“是”便退下了,顺手把地上的尸体拖走。
见了他,祖文宇什么焦躁也没有了,欣喜不已地叫了声:“令舟!”
“世子殿下,”说着,张叙安走了进来,关上房门,转身说道,“刚刚在隔壁处理些事情,没来得及过来见你。好久不见,怎么样,还好吗?”
祖文宇道:“见着你,什么都好了。”
张叙安绕开了地上的碎瓷片,走到桌前坐下,说道:“世子殿下请安心,王爷战无不胜,对付一个靖王绰绰有余。我昨日打了一卦,此战王爷是吉星高照,长安那边……”他顿了顿,说道,“长安也一切安好。”
王爷、唐将军那边还在打,不知何时结束,安抚好祖文宇的情绪,两人便又小酌了一杯。
祖文宇喝得微醺,张叙安从袖袋里掏出一只小瓷瓶,从瓷瓶里倒出一颗丹药,递给了祖文宇,“喏”了声。
祖文宇接了过来,问道:“临出发前,令舟交给我的丹药我还在用,今日刚服下一颗,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用了?”
张叙安说道:“这是新练的丹药,明日还要赶路,舟车劳顿,服了丹药可缓解疲劳,路上能舒服些。”
祖文宇问道:“明日我们去哪儿?”
张叙安说:“事关机密,暂时还不可说。”
祖文宇点了点头,说道:“令舟要我吃,我便吃。”说着,他将丹药吞下了。过了片刻,他感到困意席卷而来,说道:“想与令舟畅饮一夜,只是怎会这般困倦?”
迷迷糊糊间,他听令舟说道:“大概是这十几日赶路辛苦,吃了丹药,身上放松下来,困意便来了。睡吧,我在呢。”
很快,祖文宇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张叙安起身将他抱到了床上,坐在床边,捋了捋他鬓边的碎发,说道:“睡吧。等一觉醒来,你便是这天下的储君。”
张叙安又坐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了,王爷那边也该结束了,便将祖文宇交给侍卫好生照料,自己去往了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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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内,唐卓正带人反复清点人头。
若是有人逃了,恐怕要跑回长安通风报信,他唐卓脑子不好,但事关夫人和周权弟弟在长安的安危,他可不敢马虎。
他们根据军装,将敌军尸首挑了出来,十“人”一组地摞到一块儿,反复清点了七八遍,最终算出一共是四千七百六十八。
唐卓问道:“驿站那边一共多少?”
偏将从袖口掏出张小条,念道:“驿站那边一共是……二百三二个。”
唐卓道:“来个机灵的,算算一共多少了?”
有个小兵迅速地算了一下,说道:“回将军,一共是五千人!”
“不好。”唐卓心间一紧道,“给跑掉了一个,一定是往长安去了!李肃,马上集结一队人马,往长安方向追过去,务必追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肃领命道:“是!”
而正准备集结队伍,有个小兵叫了声:“主帅!”
这一声“主帅”吓得唐卓起码掉了十年阳寿,走上前去,一巴掌朝那小兵头上呼了过去,小声斥道:“大帅在这儿,叫什么主帅!”
那一巴掌呼得小兵晕头转向,头盔也歪了。
他立刻站好,正了正头盔,指着身旁一堆尸首道:“将军,这一堆里多出来一个。”
唐卓数了数,还真多出来一个,虚惊一场,那就是五千零一个正好。
今日他们是将整个营寨团团围住,为的便是一个都不能逃,否则打这么几个娃娃,根本不用他带四倍于敌军的人手。
哪怕人头不够,问题也不出在他这儿,一定是驿站那边出了什么纰漏。
这儿是凉州,是他唐卓的地盘,也是当年被北国骑兵席卷,又被大帅一寸寸收回来的地方。大家哪怕不支持大帅,也没必要去钻那靖王的裤.裆,等尸体一埋,血水一洗,明天依旧天下太平!
唐卓进了大帐禀报道:“大帅,一共五千零一个,正好!”
祖世德又看向了身旁的张叙安,问道:“你那边也都妥了?”
张叙安说:“都结束了。”
祖世德仰天大笑,只感到天地间回荡起一股英雄气概,他起身说道:“启程,到启州找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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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永宁坊,将军府。
入了夜,周祈安在房中沐浴焚香,脸上带着淡淡的死感。
沐浴洗去的是和张一笛练剑出的一身汗,香炉里焚的则是助眠的安神香。
已经整整十五日了,如果脚程够快,大帅这两日也该抵达凉州,若是大帅携唐卓在凉州起兵,不出十日,消息便要快马加鞭送到长安。
铡刀悬在脖子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感觉很不好。
义父和大哥离京之时,把他、阿娘和栀儿托付给了怀信,只是如今,怀府也受到了靖王严密的监视,甚至是软禁,情况比国公府、将军府还要差。
毕竟怀信是能战之人,威胁性更强。
入了仲秋,螃蟹也愈加肥美,几天前,他便派玉竹提了一盒给怀信送去,顺便试探一下怀府的情况,却被门口官兵拦下了,食盒还被官兵翻了个彻底。好在食盒内并无可疑之物,否则玉竹怕是也要被官兵扣下。
他完全无法和怀信取得联络。
他在想,大哥怎么不早料到有这一日,训练一批往来两府的信鸽一用?
不过之前有怀青哥一天到晚地两头跑,在两府之间互通有无,的确也很难凸显出这问题的重要性呢。
总之有一点可以确定,便是他不能寄希望于怀信,从而坐以待毙。
至少他周祈安还能进出府门,身边还有一笛和文州可用,怀府却是禁止出入。怀信要赶来,自己就要先杀出府门,哪怕他杀出来了,时间也未必来得及。
在失眠的日日夜夜里,周祈安在脑海中一遍遍预演。
大帅起兵,消息传到宫里,守在门外的官兵接到命令提刀冲进来,阿娘和栀儿躲进密室……
只是国公府门前的官兵,如今已经踏进了府门,盯人盯到了阿娘和栀儿的房门口,夜以继日地在门口站岗。
这些官兵都是男子,虽然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要跟进女眷卧室的地步,但他们一直在门口守着,屋里的人却凭空消失,那么密室也有暴露的风险。
怀信那边又会如何动作?
八百营的人不仅武功高强,也是搞情报工作的一把好手,怀信出不了府门,但或许他和八百营之间还有暗中交流的方法。
等官兵杀进来,怀信会怎么做?
带他、阿娘和栀儿杀出国公府,这肯定是不行的。
如今整个京兆府都捏在靖王手里,他们哪怕能杀出国公府,又如何能杀出长安城?杀出了长安城,又如何躲避官兵追捕?又要多少个八百营的孩子拿命铺路,才能保他、阿娘和栀儿三人活着逃到西北大后方?
如今时局愈加紧张,早晚也有他踏不出府门的那一天。
周祈安想了想,说道:“玉竹,帮我打包行李。一笛、文州,你们两个也打包行李,今晚起,我们搬到国公府去住。”顿了顿,又道,“不要带刀,不要带任何兵器,门口官兵可能要搜身,就带几身换洗衣物。”
听了这决定,玉竹心下了然,背对大家默默在榻上打包好了行李,问道:“二公子,那我呢?”
二公子要带一笛、文州去国公府,却没有说要带他去,因为他不会功夫,去了也是个拖累。
这些日子,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练剑,他不会剑术,便帮大家端茶倒水打下手,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但终究也到了哪里也用不上他的这一天。
“给你两个选择,”周祈安说道,“要么明日领了银子,回老家避一阵去,要么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玉竹说:“我选任务!”
第105章 105
祖世德、唐卓、张叙安及凉州两万骑兵长途奔袭, 日行四百里,于五日后抵达启州天城。唐卓五万步兵也已由李肃带队,五日前自凉州开拔, 直奔长安,剩余三万守军则留在凉州, 与陈纲一万青州守军一起镇守西北大后方。
正值寒冬, 启州早已是大风猎猎, 寒风刺骨。
周权、李闯、怀青三人,带着十几亲兵在天城军营外等候恭迎。
大帅忽然前来,闯爷这老江湖, 看样子是早已经猜到了什么, 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怀青却全然游离在状况之外, 等着等着,凑到周权耳边十分小声地问了一句:“大哥,义父不是去青州就藩吗?”
周权“嗯”了声。
那看来是途径启州, 过来监督一下前线战况。
只是前线战况可以说是毫无战果, 他们在草原上找了一个多月的北国部族,却连颗羊屎蛋子都没看到, 只抓了些小偷小摸。
这几天启州又连下了几场大雪, 草原上的雪已经积到了膝盖,马儿跑不动, 开春化雪之前算是彻底没戏了。
等了一会儿, 以祖世德为首的两万大军浩浩荡荡从前方赶来,几人单膝跪地, 叫了声:“大帅。”
祖世德没下马, 径直步入了营寨大帐,张叙安、唐卓跟在身后, 周权、李闯、怀青三人盾后。
大帐内已经清了场,门口把守的也是自己人。
里头燃了炭盆,有些燥热,祖世德解下狐裘,周权顺手接了过来,挂到了一旁衣桁上。
祖世德问了句:“情况都了解了吧?”
周权、李闯点了点头。
祖世德走到了地图前,那是一张北至狼居胥山,南至安南的大地图,祖世德布满老茧的手指,粗鲁地在颍州方向画了个大圈,说道:“根据信报,他们已经从此地起兵,又增派了六万兵马……”
话音未落,怀青已大惊失色,问道:“南吴又要造反了?!”
周权:“……”
他迅速瞥了老爷子一眼,知道老爷子在忍。
怀青也知道自己不合时宜说错了话,实在是太久没跟大帅打仗,他来了启州,远离长安,顶头上司就大哥和闯爷两人,这几天没规矩惯了,刚刚那句话还没过脑子,便已经脱口而出。
他立刻低下了头,捂住了嘴。
好在大帅手边没什么趁手的东西,否则准得朝他扔过来。
帐内一片吓死人的寂静过后,祖世德粗重地呼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一共是两万骑兵、三万步兵……”
祖世德说下去,周权则走到怀青身边小声道:“你出去煎两壶茶来。”
怀青应了,走到门口叫勤务兵煎两壶茶来,说完又回到了大帐。
祖世德继续说道:“根据兵部定下来的规制,靖王二十万兵马,理应只有两万骑兵。他们不需要在草原上作战,不需要那么多骑兵,而这两万骑兵一个月前早已入都。”
“兵部配给给靖王的四万匹马,养不出这多余两万的骑兵。这两万骑兵用的马,恐怕都是市面上搜罗来的,比不上我们青州军马场培育的战马。”
听到这儿,怀青悄悄向周权靠近。
他走到了周权身侧,用手挡着嘴,面目狰狞地用气声说道:“所以是靖王要反!”
话音一落,全场死寂。
大帅看了过来,周权心下一沉,没犹豫,直接跪下了。
怀青慢了半拍,撞上祖世德目光的瞬间,一阵心惊肉跳,也当即在周权侧后方跪下。
祖世德气得直咳,到处找马鞭,周权挡在了怀青身前,李闯、唐卓连忙拉住,劝道:“大帅大帅!孩子还小不懂事,大帅息怒,息怒!”
祖世德抑扬顿挫道:“滚出去!”
怀青应了声“是”便灰溜溜地退了出去,走之前还没琢磨明白是怎么回事。
祖世德又看向周权道:“起来!”
周权起了身。
走了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对话总算能正常进行下去。
祖世德说道:“他们所谓五千精兵,唐卓已经对战过了,一个个单拎出来还成,但作战毫无章法可言,进退之间毫无调度,一看便是没打过仗。阵仗再大,也不过是个豆腐块儿,一记重拳便能打散。”
“权儿,你领三万精骑,从启州垂直南下,在洛阳附近截住他们,五万人就地剿灭!事成之后立刻撤回长安,与我合兵。”
周权应了声:“是!”
祖世德继续说道:“李肃五万步兵预计十日后抵达长安。这五万步兵一入关内道,长安城里再是帮傻子,也该知道了。”
说到这儿,他实在犯了难。
他想起他启程之前,佩兰曾对他说:“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有后顾之忧。”
作为母亲、作为外祖母,她恨他。
但作为与他同船共度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战友,作为对他脾气秉性、所思所想都了如指掌的知己,她支持他。
他又想起诏书上那句“患难相识,同舟共济,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眼眶不自觉变得酸涩,摇了摇头,先看向了李闯,问道:“你老婆孩子怎么样了?”
这件事李闯情况稍好一些,没有大帅那么棘手。
李闯说:“我岳丈殁了,大老婆两个月前带着几个孩子回青州老家奔丧去了,我给她去了信,叫她先在娘家住一阵。其他的,我派亲兵送了封信,叫她们带孩子回娘家躲一阵。靖王的狗没拴俺家门口来,没什么大事,大帅不必操心。”
这让祖世德稍许松了一口气。
他说道:“李闯、唐卓,你们各领两万骑兵,随我去攻克潼关,直取长安。”
与此同时,李肃的五万步兵一出凉州,便在武山附近遇到了当地守军拦路。
发现这一异动的是附近驿站的驿丞,预感不妙,立刻前去禀报了守军统帅孟霖,孟霖率兵在官道上截住了他们,问道:“来者何人,有何贵干?”
李肃说道:“在下凉州守军副将李肃,奉镇西王之命入都平乱!”
孟霖问道:“平的什么乱?”
李肃大声说道:“十几年前先帝遇刺一案如今已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此事并非北国所为,而是太皇太后携靖王、赵呈谋权篡位,暗害先帝,行伊霍之事!如今他们故技重施,毒害天子,趁机把控朝政,霍乱天下!天子命在旦夕,密诏镇西王出兵勤王,我等奉镇西王之命,前去救驾天子,拨乱反正!”
孟霖对长安近来的局势已有耳闻,靖王率十万大军入都,把控长安军政大权,天子被送往华阳山疗养,赵氏女封后,肚子里的孩子还未出生,便已经被立为了太子。
这件事天下人皆议论纷纷,都感到事有蹊跷。
孟霖问道:“我如何信你?天子密诏在你手中吗?”
李肃说道:“天子密诏在大帅手中,但我手中有大帅密函,盖有大帅印信。你也是大帅带出来的将,真伪你一看便知!如今天子性命被拿捏在太皇太后手里,危在旦夕。你若是信,今日放了我们走,事成之后天子必有重赏。哪怕大帅兵败,让奸人篡位,今日你我也从未在此相遇!你若不信,非要拦我们的路,我们便在此决一死战!”
此话掷地有声,大帅二字比天子更具有震慑力。
孟霖问道:“大帅密函呢?拿来我看一眼。”
李肃从怀间拿出一封信函,交给亲兵,亲兵走上前去呈给了孟霖。
孟霖高高骑在马上,拆开信函看了一眼。
看完,他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李肃,又瞥了一眼身侧老实巴交、不明情况的驿丞。
孟霖收好了信件,还给亲兵,而后拔刀刺向了身侧的驿丞,驿丞当即倒地。
“给镇西王大军让路!”孟霖说道。
孟霖身后士兵齐刷刷退到一侧,李肃打马向前,身后五万大军跟上。
李肃在驿丞尸首旁顿足,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子,扔到了驿丞身侧,说了句:“给人家收个尸。”说完,便“策—”了一声,扬长而去。
///
启州军马场占地巨大,四周戒备森严,没有令牌,天子驾到也无人放行。
这军马场一经获批,便由怀信一手操办,文官一概未能涉足。军马场经费少部分来自朝廷拨款,大部分则来自大帅私银。
大战在即,马场驯育战马、校场练兵、工匠日夜锻造兵器与铠甲。
这五万精骑,兵源大多来自启、房两州当地,北国之乱后,这两州便由北国人统治,至今已有十几年。他们被北国人视为奴隶,为北国驯马放羊。
这些骑兵不知大周律法为何物,只知道打下启州、房州,让他们堂堂正正做人的人姓祖,知道为他们提供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的人姓祖。
五万骑兵的副将、偏将,则大多由怀信自长安调来。
他们不是八百营出身,也是京师守军出身,常年跟着祖世德、周权打仗,对他们忠心耿耿。他们像一个个关节,牢牢控制着这五万精骑的动向。
怀信临走之前,又将军马场交由自己曾经的副手李茂接管,如今大帅一来,李茂便将大权双手奉上。
怀信挑人用人极有章法,这也让祖世德今日接手这素未谋面、凭空出世的五万骑兵,变得异常丝滑。
校场上,祖世德誓师出征。
张叙安大声说道:“逆党谋权篡位、罔顾国法,请镇西王即刻出兵勤王!”
五万骑兵齐声高呼道:“杀!杀!杀!”
第106章 106
两日后, 一封密信送入宫中。
入了夜,大内万籁俱寂,万福宫也已熄了灯休息。
太皇太后夜不安寝, 今日等了一下午的密信也没等到,她心里难安, 喝了安神汤才睡下。她准备明日再等一日, 若是还不来, 便召靖王、赵呈商议对策。
结果人刚一歇下,这密信便连夜送了来。
琉珠拿了信,走到一旁偏殿拆开。
偏殿内灯火通明, 琉珠见信中写到“于十月十八日到达西凉驿”。
她目光匆匆略过这一行无关紧要的字眼, 迅速在右下方的落款处停下, 落款人竟是孟江冉。
“太皇太后!”琉珠心下一惊,拿着信慌慌张张向寝殿跑去,在太皇太后床头蹲下, 说道, “太皇太后,西北有变!”
沉睡中的南如月猛然睁开了双眼。
镇西王启程就藩之时, 她们派了十六个亲信太监与镇西王同行。除了照顾镇西王饮食起居, 日后到了王府,监视镇西王一举一动, 并听命行事以外, 他们每隔三日还要向长安发出一封密信。
她们规定好了顺序,十五人依次落款, 若是落错了顺序, 则意味着信件乃是由他人代笔伪造。
而除此之外,她们又留了一道。
他们若是受人胁迫, 发出此信,则想办法叫孟江冉落款,他不在这十五人的序列之中,“孟江冉”三个字的出现,便意味着镇西王谋反!
太皇太后说道:“立刻召靖王、赵大人入宫。”
///
“卖糖葫芦嘞!又大又脆又甜的糖葫芦!”
安兴坊门前,玉竹背着个草垛子,草垛子上扎满了糖葫芦,正走来走去地吆喝着。
冰天雪地里冻了几日,他脸已经冻得皴裂,又穿了身粗布大袄,哪还有点富贵人家书童小厮的模样,哪怕他逢人便说自己是大将军府二公子的小厮,恐怕也不会有人信了。
入了宵禁,坊门关闭,坊内倒是能自由往来。只不过入了冬,天寒地冻的,街上也没什么人走动。
时间已近子时,玉竹看了看草垛子,卖了一天才卖出去两串。
街对面坐着个叫花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玉竹便拿了一串,走到对面说了句:“喏,反正也卖不出去,勉为其难赏你一串。”
那叫花子接了过来,见街道左右没人,拽住玉竹胳膊,朝他屁股上给了一巴掌道:“没大没小!”说着,咬下一口。
此人是车夫陈忠。
“我先收摊了,一会儿来给你送个汤婆子。”说着,玉竹正欲离开,便被陈忠一把拉住。
“等等,”陈忠说道,“你听。”
此处离皇城不远,只听皇城根下传来“策—!”的一声响,紧跟着,便有阵阵马蹄声传来。那马蹄声大而密集,逐渐靠近,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奔袭而来。
玉竹与陈忠对视一眼,预感不妙。
只听为首之人“吁—”的一声在坊门外勒了马,大声叫道:“坊正人呢!”
门吏立刻跑了出去,问道:“大人您是……?”
那人道:“兵部尚书郑卓依,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缉拿王妃归案!”
“不好!”
话音未落,坊门未开,陈忠连忙拉着玉竹躲进了一旁小巷,沿着他这两日一边走街串巷地要饭,一边摸索出来的路子,只走小路,一路串进了国公府后门附近的一条胡同里。
胡同内停着辆马车,是二公子平日出门乘坐的那一辆。
两人手拉着手,后背贴墙,隐入漆黑一片的胡同深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们迅速放出了那一枚意味着十万火急的信号弹。
信号弹腾空升起,“砰—”的一声在空中绽开。
在国公府后门把手的几名官兵,抬头看着那信号弹说道:“不年不节的,还有人放烟花呢?”
“长安就是长安啊,”另一人说道,“真他妈繁华!”
///
这几日,周祈安带着张一笛、葛文州搬进了国公府。这院子是原身自幼长大的地方,布置得典雅讲究,原身出府后王妃也一直给他留着,丫鬟们日日洒扫,还和几年前一样。
是夜,周祈安在房中辗转难眠。
张一笛则守在门外,与奉命盯着二公子的四名靖王亲兵大眼瞪小眼。
那四名亲兵日夜在门口盯梢,生怕周祈安有什么异动,只等着哪一日若上头有令,便立即捉拿周祈安为人质。
张一笛则说二公子夜里起夜,门口不能没有人守夜,他张一笛一不会功夫、二没有武器、三又寡不敌众,让四位大哥通融通融。
他一边守夜一边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演练,出了事的那一刻,他要如何在瞬间将这四人反杀。
天寒地冻,长夜漫漫,一名侍卫掏出了酒囊问另外三人道:“来一口吗?”
那三人摇了摇头说:“喝酒误事。”
而在这时,只听得后头传来“砰—”的一声响,那是他们八百营专用的信号弹,张一笛对这声音无比熟悉。他双手抱臂走上前去,用胳膊碰了碰一名侍卫的胳膊,用下巴指了指天空说道:“哥,你看那儿。”
只见得一阵火树银花在漆黑夜空中绽放。
那侍卫随声望去,下一秒,腰间佩刀便被张一笛握在了手中。那侍卫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张一笛反手擒住了胳膊,一刀抹了脖子。
侍卫发出凄厉的惨叫,被张一笛迅速捂住了嘴,“呜呜”的惨叫声都在掩在了“噼里啪啦”的烟花声下。
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溅了张一笛一脸。
血液在他脸上凉透的瞬间,张一笛感到有些难过。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实战与演练究竟不同,若不杀人,便被人反杀,这就是他们当侍卫的命!
听到那“砰—”的一声响,周祈安惊坐而起,连忙推开了房门,见檐廊下已经倒下一人。
“二公子接着!”说着,张一笛横着将刀抛了过来。
一名侍卫趁机朝张一笛刺来一刀,张一笛侧身躲过,顺势擒住了那人手腕。他双手一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那侍卫咬牙隐忍,却面露痛苦神色。
张一笛拧着他手腕,反将刀尖对准了他腹部,疾步向前,将那人抵在了身后朱红的木柱上。
侍卫紧抿双唇,看着眼前猩红着双眼要治他于死地的少年,死死抵着张一笛推过来的手掌。只是侍卫右手手腕已经错位,使不上力,刀尖还是一寸寸刺进了他腹部。
檐廊下,周祈安稳稳接住了刀柄,迅速加入了战斗,见一名侍卫拔了刀,准备背袭张一笛,周祈安双手握紧了刀柄,率先将刀挥了出去。
那一刀砍在侍卫后颈,没能致命。
周祈安正要补刀,只见张一笛迅速解决完手上那一个,又反手处理掉身后这一个,见最后一个正一边喊着“来人啊!快来人!”一边朝外面跑去——张一笛一刀扔过去,钢刀稳稳插进那人侧腰,那人“呃—”了一声,应声倒地。
万籁俱寂,微风席卷地面的残叶。
国公府占地上百亩,正在门口把手的官兵,只听里头传来隐隐几声异响,纷纷竖起了耳朵,直到听到那一句“来人啊!快来人!”,偏将说道:“有情况,随我来!”
于是不等郑卓依带兵前来,门口官兵便先鱼贯而入。
老管家连连后退,慌慌张张栓上了垂花门。
官兵犹如豺狼虎豹,在门外一下下撞击着门,大声喊道:“开门!开门!”
门闩快要断了,官兵每踹一下,门便剧烈颤动,丫鬟、仆人死死咬着牙、踩着地,用身子抵着门。
老管家声泪俱下道:“我家老爷是救国英雄,我家夫人菩萨心肠,何至于此啊!求求各位官爷,放我们夫人、小姐一条生路吧!”
一柄钢刀从门缝插入,一刀捅进了老管家的咽喉。
与此同时,第二枚信号弹腾空升起,“砰—”的一声在夜空中绽开。
玉竹与陈忠面面相觑,这信号弹不是他们放的,却和他们放的那一枚是同款,颜色、花形都一模一样。
随“吱嘎—”一声闷重的声响,安兴坊坊门大开,郑卓依身披铠甲,手拿马槊,携八百骑兵踏入坊门,却见一帮黑衣人手提钢刀,目光阴冷,正从对面一步步走来。
“什么人?”郑卓依一脸不解地问道。
后院内,张一笛、葛文州正在夫人院中与剩余八名侍卫搏斗。
周祈安与琴儿合力转动沉重的暗门,密室第一道门禁缓缓开启,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密室内已经放好了食物、水和蜡烛,周祈安将夫人、栀儿连同琴儿一同推了进来,又递给琴儿一个火折子,说道:“交给你一个任务,照顾好夫人、栀儿,也看住了她们!除非有人开门,否则绝对不要出来!”
琴儿匆匆点头,应道:“没问题!”说着,拽着周祈安袖袍往里拉,说道,“二公子,快啊!”
周祈安身姿颀长,长身玉立于暗门门前,背后是光明,眼前是黑暗。他音色清冷道:“不要管我,我自有退路。”说着,他将琴儿推了进去,迅速将暗门合上。
王佩兰抱着栀儿往里走,一回头,便见暗门已经关到只剩一条缝,很快,便连那一丝缝隙也不见了。
她问道:“康儿呢?”
门一关,密室内便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闻琴儿啜泣的声响。
王佩兰又问道:“康儿呢?!”
琴儿说道:“二公子……二公子恐怕是要……”
“一,二,三!”说着,官兵合力撞击垂花门,只闻“咔嚓—”一声响,门栓断了。
官兵再一撞击,挡在门口的丫鬟、仆人便纷纷倒地,官兵提刀冲了进来,开始屠戮国公府下人,凄厉的惨叫一阵阵传来。
周祈安出了房门,见院内已经被张一笛、葛文州杀到只剩两人,周祈安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把刀,大声说道:“去后门!”
周祈安向后门跑去,张一笛、葛文州盾后。
那两名侍卫跟了上来,张一笛、葛文州便一边后退一边与那二人挥刀对打,直至走到了后门前,才迅速将那二人处理掉。
前院已然是火光冲天,周祈安拿出钥匙去开后门那一道锁链,只是锁头太久没用,锁芯生锈,竟是怎么也拧不开!
一门之隔的后街上,五名官兵正守在那里,听了这铁链晃动的声响,五人面面相觑,拔出了刀。
而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后门被三人一脚踹开,门板倒地,将两名侍卫压在了门下。
周祈安、张一笛、葛文州踏着门板冲了出来,被压在下面的人连声惨叫。张一笛、葛文州冲出去对付剩余三人,周祈安则大声叫道:“玉竹!”
“来了!”
随一阵气势十足的声响,陈忠与玉竹驾着马车,从胡同口冲了出来。
三名侍卫已经倒地,葛文州还要补刀。
周祈安说了句:“够了够了,走走走。”说着,把葛文州拉了过来,一边一个地勾住了张一笛、葛文州的肩,朝马车走了过去。
走到车前,周祈安趁其不备,迅速将两颗脑袋“砰—”的一撞,撞晕了他们,一手一个扔进了车里,说了句:“走了!”
陈忠马鞭高高扬起,又“啪—!”的一声落下,马儿开始玩命向前跑。
玉竹坐在车外大声说道:“王妃、小姐!坐稳!”
马车内,张一笛、葛文州被撞得晕头转向,片刻过后,张一笛捂着脑袋睁了眼,心下一惊,问道:“二公子呢?”
马车疾驰,窗外一切皆在晃影。
听了这话,玉竹抽噎着说道:“二公子说了,他自己有办法,叫我们无论如何接上你们就跑,否则便要坏事!”
第107章 107
刚刚那一撞, 撞得张一笛脑仁子嗡嗡响。
二公子没上车,这让他骤然清醒了过来。他环顾了一眼车内,见文州仍晕在地上, 座椅上放着一把二公子的长生刀。
他拿上了长生刀,蹲在车门前, 掀帘对玉竹说了句:“我要回国公府看一眼, 但玉竹, 你们千万不要跟来,你们被抓了,我一定救你们, 但这会让我变得很危险。你们一定要逃, 一定逃得远远的!”说完, 回身对葛文州说了句,“保护好陈叔,玉竹, 我去去就回。”
马车扬长而去, 张一笛迅速跳下了车,隐入了漆黑一片的夜色里。
///
偏将沿着打斗的痕迹一路追到了后门时, 那后门已门户大开, 门洞前倒着几具尸体。
“不好!”说着,偏将连忙追去, 见一架马车已扬鞭而去, “策—策—”的声音渐行渐远。
周祈安一袭玄衣,身前立着一把长生刀, 一人一刀, 在巷子里映下颀长的阴影。那刀身很长,于周祈安而言却刚刚好, 他只身拦在不窄不宽的巷子中央,在夜色下,像一头精瘦却又龇着獠牙,准备随时扑上来撕咬的小兽。
长生刀划鞘而出,周祈安双手握紧了刀柄:“想追可以,先过我这一关!”
官兵从后门鱼贯而出,拔刀列在了偏将身后。
“王妃、二公子、大小姐,今晚一个都不能少!人质不能死,但伤了残了倒是行的!”说着,偏将大声令道,“都给我上!”
华丽的袖袍在夜色下飞舞,长生刀寒光划破了黑夜,那寒光移动得飞快,刀刀砍向了官兵的咽喉,血液飞溅,滋向了周祈安冰冷的面颊。
张一笛如分身一般从周祈安身后分了出来,手拿双刀迅速加入了战斗。
一把长刀,一对双刀,在巷子里杀出了一道无形的结界,竟使官兵踏不出半步。
一只趁手的兵器,让周祈安如增十年功力。
在被监视、被软禁,在夜不安寝,担心铡刀何时会落向阿娘和栀儿的日日夜夜里;在天子受蒙蔽、受压迫,尝试反抗,却最终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一刻;在太皇太后、赵呈,在天子死后仍拿着无数根丝线吊着他的尸首,借着他的嘴说他最不愿意说的话,捏着他的手颁布一道道违背他本意的圣旨之时,他已经在心里将这些人杀了一万遍!
屠戮对吗?
这些鹰犬无辜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日他可以死,但他周祈安要保的人,却一个都别想死!
///
郑卓依的骑兵一入安兴坊,便遇到一百黑衣人拦路。
他们各个武功高强、深不可测,只是身穿单衣、无甲护身、拿着钢刀对付一群身穿重甲、手执长槊、高坐马背又八倍于他们的敌手,也有些应对不暇。
黑衣人被打得接连后退,直退到了国公府门前,因顶不住攻势,又继续向后退。
街上死了很多人,有骑兵,也有黑衣人。
待得骑兵压上去,郑卓依说道:“先来一百人,随我入府抓人!”
郑卓依马踏国公府,见垂花门前倒着一堆堆尸体,除此之外,竟不见官兵身影。
郑卓依骑马步入了长廊,见一个小兵迎面走来,面色惨白,便抓过来问了句:“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那小兵当即跪了下来,说道:“三公子恕罪!我们刚刚在大门外驻守,听里面有异动,就立刻跑进来查看。只是这帮仆人丫鬟栓住了门,死死抵着门不让我们进,耽搁了好些时辰。等我们冲进来时,王妃和小姐已经从后门跑掉了!二公子留下来盾后,正在后门处打斗!”
“什么?!”郑卓依猛地攥着那小兵衣领,把人提了起来,“王氏和那小丫头片子跑了?”
那士兵吓得直要磕头,却被拎在了郑卓依手中,怎么也磕不下,连连道:“三公子赎罪!三公子赎罪!”
郑卓依把人扔到了一边,有种被捉弄之感。
他早就说过,封什么王爷,去什么青州,留什么人质?趁靖王十万兵马入都,就该先宰了他祖世德,永绝后患!
只可惜太皇太后和赵呈,一个妇人、一个书生,优柔寡断、狐疑不决,担心地方军哗变,阴戳戳搞了这么一手,结果镇西王还不是反了?简直是放虎归山!
郑卓依对身后骑兵道:“随我到后门!”
后门巷子里,上百官兵皆已倒地,周祈安、张一笛也身中数刀,好在没有伤及要害。
周祈安听到阵阵铁蹄声从院子里传来,渐行渐近,知道是援兵来了。只是他和张一笛体力耗尽,已经不堪再战!
张一笛左臂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周祈安迅速撕下一块白布,帮张一笛把伤口包好、勒紧。
他把着张一笛双肩说道:“一笛,你要听我的话,到此为止,你已经做得很好。但今天不让他们捞到一条鱼,他们绝不会罢休!到时把国公府翻个底儿朝天,把长安闹个满城风雨,所有人都要暴露。他们一定不会杀我,但他们一定会杀你!所以听我的话,快走。”说着,他把长生刀递给了张一笛。
“二公子!”
话音未落,周祈安托举着他,迅速将他抛向了对面围墙。张一笛下意识攀上了墙,高门大院的墙都很厚,张一笛趴在上面,隐入了夜色。
周祈安毅然步入了后门,与踏马而来的郑卓依四目相对。
郑卓依笑道:“二公子。”
周祈安说:“是我。”
那日宫宴,两人在筵席中的座次刚好正对,剑拔弩张之时,两人曾对视一眼。那目光,都恨不能将对方杀死,今日重逢,自然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郑卓依问道:“大家都跑了,你还在这儿,什么意思?”
“等你啊,”周祈安说道,“答应我,抓了我,夫人和孩子就不要再追了。”
郑卓依看了一眼这后院,只见后门被踹倒,门内外倒着许多人。
他对身后副将道:“去看一眼。”
“是!”说着,那副将走上前来,翻开院子里的两具尸首看了一眼,见那二人正是他派去盯王妃和小姐的人。
门外更是惨烈,尸首横七竖八地倒在一条不算宽的巷子里,像一条条被巨浪拍上岸后迅速死掉的鱼。
带路的小兵说道:“刚刚王妃和小姐就是从这儿跑了,往那个方向跑的!”说着,他指了个方向。
郑卓依下了马,把马绳扔给小兵,走到了周祈安跟前说道:“真想杀了你啊,可惜你现在还不能死。”说着,对身后副将道,“带走。”
他们会对二公子如何?
围墙上,张一笛潸然泪下。
他抹了一把眼泪,待得二公子被人带走,便轻轻落了地,顺着国公府东墙一路跟了过去,而后在门前与一群黑衣人相遇。
惊鸿一瞥间,他认出了那是他八百营的师兄们。
这让和二公子、葛文州孤军奋战了一夜,此刻已是满身伤痕的张一笛,感到了稍许安慰。只是一抬眼,看到前方浩浩荡荡的骑兵,又立刻悬了一口气。
紧跟着,二公子便被一帮人押着,从国公府正门走了出来,看了一眼街上的黑衣人,说道:“回去吧!夫人、小姐已经跑了,不要再徒增伤亡!”
郑卓依留了二百人盾后,自己将周祈安带走。
张一笛准备杀过去,只是一夜奋战已经让他手掌脱力,握不住刀。他撕下一块布,正将手腕与刀柄缠在一起,身后一只大手便捏住了他肩膀。
黑衣蒙面的段方圆说了句:“人手不够了,这样过去就是送死。先回去,从长计议,准备劫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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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临朝后,张鸿雁便递了辞呈,如今大理寺连同天牢都在二把手尹玉手里,而尹玉又是个不折不扣的赵党。
天牢号称天下第一牢房,没有赦令,犯人插翅难逃,周祈安早料到这帮人要把他带到此处关押。
入了冬,天牢内阴冷无比,周祈安只穿了身单衣,感到一阵入骨的寒凉。
两个官兵押着他,带他穿过了幽暗的长廊,潮湿味、血腥味、泔水味混杂在一起,刺激着他的嗅觉。
长廊两侧有狱吏把守,周祈安抬眼看了一眼,都还是之前那些班底。他在脑海里迅速地盘了一下,之前他来天牢办事,没得罪过什么人吧?
见了面就打赏,动不动请吃茶,哪怕不念着他这点好,大概也不至于有什么仇怨。
走到一间牢房前,两名官兵顿了足,狱吏走来开了门,里面是一间刑讯室。
“架上。”郑卓依用下巴指了指对面刑架道。
狱吏听命行事,用重重的铁链将他手脚都固定在了刑架上。
“任人宰割”四个字从未如此真切过,他知道郑卓依还不能杀他,而想杀不能杀的焦躁,恐怕会让这漫漫长夜没那么好过。
官兵搬来一把椅子,郑卓依坐了下来,开口道:“王氏和那个小……”他用手比划了下四岁小孩儿的个头,问道,“去哪儿了?”
“我说了你便信吗?”
郑卓依“呵”地冷笑,说道:“捡来的东西,不过喂养了几年,竟如此忠心,可怎么办呢?义父义母叫得再亲热,生死关头,也还是亲疏有别,大难临头,最先保的还是自己的血脉!王氏知道你要落到我手里,可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
听了这话,周祈安蓦地笑了,离间骗供,早就是他玩剩下的东西。
只知逐利的鬣狗,又怎会信世间还有情义二字?大难临头,他和阿娘都巴不得对方是“各自飞”的那一个。
周祈安说:“看来你们的人没追到。”
“啊对,我们的人没追到。”说着,郑卓依起了身,活动了下手掌,套上了指虎拳扣。
那钢制拳扣上立着四根尖锐的刺,郑卓依走上前来道:“我们的人没追到,你今日便要受点苦。”说着,朝他腹部猛击数拳。
周祈安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那股晕眩的恶心劲儿许久都消散不去。
他忽然猛吐了一口血,浓稠的血浆还在不断往外涌,嘴里一股子腥味。
第108章 108
郑卓依说道:“在祖贼心里, 你这养子或许重要,但也绝没有王氏和那小丫头片子重要。没抓到主子,只捡到条狗, 我很不高兴。”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办事不力的两个官兵。
那两个小兵瑟瑟发抖, 郑卓依目光一扫过来, 便当即跪了下来。
“但我刚刚转念一想, ”说着,郑卓依又回头看向了周祈安,“发现你也自有妙用。”
“祖贼老了, 这一仗, 他还要仰赖他义子来帮他打。对那老贼, 你不重要,但对周权,你却一定重要。等老贼兵临城下, 我便效仿回丹人, 以你为要挟,老贼不退兵, 我便将你大卸八块, 暴尸城楼!”
“那老贼当然不会退兵,”郑卓依自顾自说道, “当年他发妻长子命悬一线, 他都不肯退兵,而你, 你连个养子都谈不上。他当年想收养的人是周权, 看在周权的面子上,才顺便收养了你, 带回府里,赏口饭吃。你大哥是祖家的看门犬,你就是祖家后院儿里一条逗着玩儿的哈巴狗。”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
周祈安很想问问。
靖王十万兵马入都,保的却是赵氏女肚子里冀州南家的野种。
但这件事他还不能说,否则靖王定要把南如月、赵呈摘干净了,把所有恶事都扣到南如月、赵呈头上,好让自己成为干干净净、坦坦荡荡的大周正统。
而他要他们抱成一团,把所有屎盆子都一起接下来!
周祈安一言不发,只埋下头惨然一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外面飘起了风雪,砂砾一般的雪花透过天窗,星星点点地落在了他脸上,落在他身上一条条尚未结痂的刀痕上。
“他不会退兵,但当年那件事,却让王氏记恨了他一辈子。一个人在生死关头表现出来的彻骨的冷漠与凉薄,不可能不让身边人寒心。”郑卓依说道,“到时候你一死,寒的便是周权的心,寒了周权的心,也就寒了他手底下那一众新兴将领们的心。”
“到时老贼军心不稳,又师出无名,还有多少人会听他调遣,对他唯命是从?他打不进来,你的尸块可就要一直挂在城楼上示众,以儆效尤了。”
周祈安沉默良久,见他话已说完,这才笑了笑,开口道:“你不妨一试。”他啐了一口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道,“试试周权是会因心寒而退兵,还是会杀进来要了你的命。如果我重要,那么我死了,只会让军心更加不可动摇。祖世德此战是先胜后战,在你们逼反他的那一刻,你们,还有你们这两百年郑氏天下,就已经是将死的鬼。”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在天子气尽的那一刻,大周便该亡,但他不认为祖世德能够带来一个更好的王朝。
只是桩桩件件的事,却在一步步推波助澜,若他能活着出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帮祖世德迅速坐稳这天下!不让天下四分五裂,不让黎民遭受太久的战乱,保他的家人都能平安,这是他眼前唯一的选择。
“少废话!”郑卓依猛提起他衣领,照着他腹部又是数拳,“所以她们去哪儿了?嗯?说出来,说出来了,至少在宰你之前,我会让你过得舒服些。”
周祈安吐出一口鲜血。
他无力地仰着头,脑袋向后耷拉下来,像一只濒死被人攥在了手中的鸟。
他垂眼看着这阴冷暴戾,却又拿他毫无办法的恶犬,说了句:“不,知,道。”
“三公子!”说着,一名将领跑了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道,“三公子,我们在城南城楼下发现了她们的马车,旁边有个狗洞,恐怕是钻了狗洞给跑了。”
“继续追!”说着,郑卓依回身又攥紧了周祈安衣领,“去哪儿了?嗯?是王氏娘家太原?还是祖贼所在的凉州?嗯?”
周祈安恐怕疯了,癫了,他看着郑卓依,竟只想大笑。
阿娘、栀儿在密室,玉竹、文州、陈叔跑了,一笛尚未抓获,他周祈安今日是大获全胜!
他忘记了这个夜晚是如何结束,只记得郑卓依暴跳如雷,一声声“去哪儿了?说!”在他耳边忽远忽近地传来,而后他昏了过去,彻底地断了片。
郑卓依离开之时,留了一队人手在天牢前看守。
狱吏待得三公子离开,走进了刑讯室,解下周祈安手上的铁链,看着他十指上紫红的印记,说了句:“受苦了,周大人。”
那狱吏把他背进了牢房,牢房破旧的床板上只铺了些稻草,雨夹雪不断地从天窗吹进来,阴冷彻骨。那狱吏把稻草铺匀,让他躺了下来,脱下身上的棉袄盖在了他身上。
周祈安下意识缩进了那一方小小的棉袄内,头抵着墙,背朝牢门瑟缩在角落沉睡。
约摸是在清晨时分,外面的天刚蒙蒙亮,只听得“吱嘎—”一声响,天牢门开了。值了一夜班的狱吏们打着哈欠撤了出去,又换了一班人值守。
早餐的香气扑鼻而来,狱吏们一边吃着,一边在外面闲聊解闷。
周祈安在睡梦中咽了咽口水。
而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铁栏外叫了声:“周大人。”
“周大人!”
那人是金狱吏,他手上拿了条棉被,从铁栏缝隙里塞进来一半,只是看周祈安毫无反应,还是叫狱吏把牢门打开,走进来给他盖上了。
周祈安受了几处刀伤,但与郑卓依那几拳相比,充其量只算皮外伤。又吹着风雪睡了一夜,他感到头昏脑沉,意识不清,怎么也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杀了许多人,长生刀上又沾了几十条人命。
它改命叫了长生刀,实质却仍是“血饮”。
它饮血而生,沾染的人命越多,功力便越是强大,功力越是强大,拥有它的人便注定要杀更多的人。
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在倒下之前一张张凄厉的面孔,在他眼前接连闪现。
他闭紧双眼,咬紧了后牙,用力蹬了几下腿,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
然后,他看到了周权。
周权从启州回来了,说他在发烧,问他冷不冷,帮他加了条厚棉被。那被子很暖,紧紧包裹着他瑟缩的身子和早已冻得僵直的双腿。
怀青又在一旁笑话他,说他身子太弱,应该多来军营跑跑马、练练武,强身健体。
院子里刚开了春,张一笛、葛文州在槐树下练剑。玉竹喂他喝了药,那药一下肚,一身滚烫的高烧便随如雨的大汗迅速地退了下去,他感到身体已经大好了。
他许久没见到阿娘,烧一退,便起床换了身衣服,到国公府给阿娘请安。
阿娘坐在湖心亭赏荷,栀儿在院子里奔跑,他留下来吃了个中饭,便又去找卫吉讨茶吃。
卫府一切如旧,丫鬟端来茶和茶点,他拿了块透花糍咬下一口,而后抱怨道:“卫吉!糖再贵,也总不至于一丁点都不放吧?这糕点真是屁味没有,你说说你一个长安首富都抠成什么样了!”
卫吉在旁边笑。
他又咬下一口,直接“噗—”地喷了出来,说道:“不甜就算了,怎么还是苦的!”
堆在床边的铁链“哗啦啦—”地掉了下来,猛地牵动了他脚踝。周祈安睁开了双眼,看到了天窗照下来的那一抹耀眼的光亮,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不知睡了多久,周祈安有些畏光,用手臂蒙住了眼睛,再挪开时只见一张糙汉脸正从上方怔怔看着他,吓了他一跳。
又仔细一看,居然是金司狱。
太皇太后、靖王与赵呈把持朝政后,迅速党同伐异,罢免了一批不够听话的大臣,私底下骂他们奸党的声音便也随之不胫而走;配合坊间所传先帝乃是奸党密谋杀害的谣言,让太皇太后一党的正统地位不再那么坚不可摧。
再说大理寺,张寺卿大人退位之后,尹玉掌管了大权,只是尹玉性子阴晴不定,爱耍官威,折腾得大家苦不堪言,这些周祈安之前也听说过一些。
这阵子,恐怕大家都在怀念天子和张大人在位的时候,而他周祈安,在朝中是天子党,在大理寺也是不折不扣的“张党”,每每来天牢办事,对弟兄们也相当慷慨大方。
金司狱手上端了只药碗,说道:“周大人啊,你可算醒了。这药我喂一口你吐一口,药喂不进去,我都怕你……哎!”说着,他把药递到了周祈安嘴边,“快喝了吧,这药可金贵着呢。开这方子的老大夫,据说祖上三代都是宫里的太医,他也是告老辞官之后才在药房里坐诊,每天门口排那队,得有几里长!”
“多谢。”说着,他要把药碗接过来,刚一抬手,便感到十指传来阵阵剧痛。
“当心!”金司狱说道,“那个狗杂碎,对你动了拶刑。活动活动,看看还能不能动了?”
周祈安看到自己十指乌青,试着握了握拳,却是松松地怎么也握不起来。
这拶刑便是冲着要废了人的手去的,若是恢复不好,他日后写字、拿刀恐怕都要受点影响。
他是人质,郑卓依想拿他换个好价钱,总不好把他打得不人不鬼,便也只能专挑这些暗处下手。
金司狱帮他扶着药碗,周祈安将汤药一饮而尽,问道:“这么照顾我,那靖王三公子没为难你们吧?”
金司狱说道:“那靖王三公子可发话了,说千万不能叫你死了,否则让我们陪葬!我们几个也是奉命行事。”顿了顿,他又说道,“哥儿几个凑了点钱,别的我们做不了主,送点吃的、喝的、用的,我们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大恩不言谢,”周祈安说道,“我若是能从这儿出去,日后必将千倍奉还。”
金司狱叹了一口气。
近日祖大帅谋反的消息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大帅自启州起兵,兵不血刃攻克潼关,所到之处,地方军皆大开城门放行,恐怕过两日便要兵临城下了……
这事金司狱没敢说,怕周大人听了又吐血。
周祈安见自己身上盖了条破被子,破归破,居然还挺暖和,便问了句:“这被子也是你们送来的?”
“暖和吧?”金司狱问道。
“是挺暖和。”说着,周祈安总觉得哪里飘来那么一股怪味,四处嗅嗅,又抓来被子闻了闻,一股泔水味儿,问了句,“怎么这么臭啊?”
金司狱“嘿嘿”地笑了笑,说道:“这被子是我盖过的,平日就在值班房放着。周大人,你别看它已经十多年了,那当年可是我老婆带过来的嫁妆,我丈母娘一针一线缝制的,里面缝的都是纯鸭毛!”
“成。”
都已经是阶下囚了,这牢房又阴冷刺骨,别说是人盖了十多年的被子,就是一张黏满羊粪蛋子的羊皮裹他身上,他也要谢天谢地地盖上。
据金司狱所说,他已经睡了五天五夜,或许是这老中医的方子果真起了药效,那五脏六腑都在痛,总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和这世界告别了的感觉,渐渐地消失了。
阿娘和栀儿没有被找到,一笛、玉竹他们几个也没有落网的消息。
铡刀悬在头顶之时,他日日夜夜不得安眠,如今这铡刀落了下来,他心里反倒踏实了。
吃了金司狱送来的三菜一汤,他又捂着被子沉沉地睡了一觉。
第109章 109
十一月二日, 长安城郊外五万京师守军哗变,斩杀了近来在军营附近监视他们的两千靖王骑兵。
靖王世子接到消息,没来得及和太皇太后、靖王商讨对策, 情急之下冒然带兵前去平乱,试图以劝和方式平息这场兵变, 却最终落入了愤怒的京师守军手中。
祖世德还未打进来, 长安自己便先乱了阵脚。
天牢外, 郑卓依留下看守人质的两百士兵正在巡防,便见一副将带着几百精骑在夜色中奔袭而来,说道:“所有人, 全部随我到城外营救世子殿下!”
郑卓依留下来的偏将说道:“三公子叫我们在此驻守天牢, 天牢内有重要人质!”
那副将斥道:“世子殿下落入叛军手中命在旦夕!我领的是王爷的令, 你们是要听三公子的,还是要听王爷的?天牢有狱卒看守,没有赦令, 犯人插翅难逃, 你们还在这儿呆站着做什么?是嫌王爷人手太多了吗?!”
他们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入都,只是其中最精锐的五千人被派去护送镇西王就藩, 如今全部葬身凉州。
剩余人手, 要负责长安及附近城池的城防,要守卫靖王府安全, 要加强武器库、粮仓等重要军事重地的巡防, 以免乱中出了岔子,如今还要营救世子。
这桩桩件件的事, 哪一件又不比守着区区一个敌军将领的义弟来的重要?
王爷从颍州调来的援兵又迟迟不到!
太皇太后执掌玉玺, 三公子出任兵部尚书,竟无法调动天下兵马!
祖世德从启州起兵, 途径无数城池关隘,竟无需发一箭、斩一人,便能迅速通关,转眼便要打到长安来了!
如今这九万五千人,王爷用得捉襟见肘,哪还容他们在此多此一举,脱裤子放屁。
那偏将资历、军职都比副将低很多,听副将如此发话,便只留了二十个小兵在天牢门前看守,将其余人手前部撤走,前去营救世子殿下。
是夜,一顶轿子从皇城朱雀门缓缓抬了出来,身侧又有宫女、太监等十几人随行。
南梧净了身,如今跟在郡主身侧。
太皇太后得知此事后,本想杀他灭口,他情急之下服了药将自己毒哑。他又是旁枝末节里庶出的东西,自幼顽劣,不爱读书,族人也不重视对他的教养,长这么大,大字也不识几个。
郡主又替他求了情,说他又是净身,又是将自己毒哑,已经受了两茬罪,求太皇太后饶他一命,日后一定严加看管,这才让他捞回了一条小命。
郡主虽替他求了情,平日里却很不待见他,不仅不准他出现在自己眼前,连她手边的东西也不准他碰一下,今日却破天荒地召见了他。
郡主手中拿了一柄精巧的象牙折扇,用折扇抬起了他下巴,问道:“你当日曾说过,我若救你一命,你来日定将做牛做马报我恩情。”
南梧跪在地上“呜呜呜呜”着拼命点头。
郡主语气温柔至极,如同镂空香炉里丝丝缕缕的香,袅袅地吹进了他心里。
“我如今遇到难题,需要一个人帮我。此事若能成,等你出来了,我便送你一套宅子,放你出宫,你肯不肯?”
南梧小命拿捏在郡主手里,这也不是他说不愿意,郡主便能轻易放过他的事。他眼底闪过一丝未知的恐惧,却还是“呜呜呜呜”着用力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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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在大理寺天牢门前停了下来,门口有二十个士兵驻守,廖茵儿手拿佩剑,走上前去道:“长乐郡主驾到,统统面壁!”
这些士兵自颍州来,哪听说过这规矩,面对的又是个小宫女,只觉得可笑至极,问道:“你是谁?”
廖茵儿道:“我是长乐郡主贴身侍女,我的意思便是郡主的意思,郡主的意思便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长乐郡主?”领头士兵问道,“莫非是要进天牢不成?可有通行令牌?”
廖茵儿反问道:“你们又是谁?”
士兵挺着腰说道:“我们是兵部尚书,靖王三公子的亲兵,奉命在此驻守!”
廖茵儿道:“天牢有自己的狱卒,兵部何时又能管得到大理寺天牢的事情?我们有没有令牌,不是你该关心的事。长乐郡主所到之处,男子皆需面壁,这是太皇太后懿旨,还不统统转过去!”
这些士兵平日跟着三公子飞扬跋扈惯了,又看轿子里那郡主,从头至尾轿帘也不掀一下,坐在里头一言不发,竟是个闷葫芦,恐怕跟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一样,都是温吞软性子。
祖贼马上要兵临城下了,乱世公主都贱不如狗,区区一个郡主,居然敢跟他们摆这么大的谱。
郡主也好,太皇太后也好,等祖贼一打进来,还不是要向他们哭求庇护?
“小小一个宫女,敢跟我们耍这么大威风?”说着,他手刚摸向腰间佩刀,廖茵儿便迅速拔了剑,抵在了他脖颈上。
“面壁。”廖茵儿用下巴指了指天牢围墙,利落地说道。
“不面又如何?”
正在剑拔弩张之时,金司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狱卒。
看到郡主轿子,金司狱“哎呦!”了声,连忙小跑两步,走到轿子边上跪了下来,说道:“不知郡主大驾,有失远迎,该打该打。”
轿内传来冷冷一声:“起来吧。”
“多谢郡主。”说着,金司狱起了身。
郡主又开口道:“门口那几条狗叫得太凶,吓着我了,你去处理一下。”
“是是是。”说着,金司狱走上前去,把领头小兵拽到了一边,小声劝解道,“长乐郡主何许人也?那是金枝玉叶,何等矜贵!在咱们长安也是出了名的娇蛮跋扈,背后又有太皇太后撑腰。这太皇太后是什么人啊?如今执掌玉玺,近日这一道道圣旨可都是从太皇太后手里颁出来的,说她是当今女帝也不为过!你说你跟她们较劲,还能有好果子吃?”
金司狱又往他手里塞了块银子,说道:“宵禁了,平康坊也关门了,两市也关闭了,等明日晨鼓响了,军爷带几个小弟买杯酒吃去。这会子,你要是不想面壁,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带几个小弟到附近溜达溜达去,去去去。”说着,把他往前一推。
那士兵又回头看了轿子一眼,再一看时,只觉得那轿子寒气逼人,竟有些胆颤,赶忙敛回了目光。
他拿了银子,对身后小弟们使了个脸色,带他们到附近晃悠一圈去了。
金司狱又点头哈腰地走上前去,对廖茵儿道:“这边请。我在前头带路,绝不回头。”
郡主这才下了轿子。
廖茵儿搀着郡主往里走,郡主身后又跟了个南梧,其余宫人皆等在门外。
金司狱开了天牢大门,大声令道:“长乐郡主驾到!郡主金枝玉叶,不是我等能瞻仰的,太皇太后有令,郡主所到之处,男子皆需面壁,否则太皇太后发威,要把你们眼珠子都抠出来。都面壁,谁都不许回头!”
通道两侧的狱卒们虽一脸不解,却也纷纷面壁。
金司狱一路小跑到通道尽头,全部检查无误后,才又一路后退了回来,说道:“郡主这边请。”
廖茵儿一边搀着郡主往里走,一边说道:“那祖世德、周权虽是反叛,但说白了,和周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周大人不过是他们养子、义弟,可从未与他们狼狈为奸。郡主和周大人尚有婚约,郡主又对周大人倾心不已,得了太皇太后允准,过来看周大人一眼。”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说道,“喏,令牌在这儿。”
金司狱略微回身瞥了一眼那令牌,而后又迅速回过了头,一脸“不理解,但也不敢多问”的表情,应了声:“是是是。”
廖茵儿又问道:“那靖王三公子没对周大人如何吧?”
听郡主宫人问起,金司狱便透露了句:“动了刑,受了点伤。”
廖茵儿问道:“没伤着脸吧?”
金司狱对着前头哈着腰道:“那倒没有。”
廖茵儿又问:“没伤着要害处吧?”
周大人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手指算要害吗?
周大人这回算是倒了大霉了,万一祖大帅打进来,那三公子非杀他祭旗不可,相比之下,手指应该算不得要害吧?
金司狱回了句:“没有。”
廖茵儿道:“那便好。”
金司狱一路将人带到了周大人牢房门前,见周大人已经歇下了,正面着墙,背对栏杆缩着身子侧卧着。
金司狱说道:“周大人在里面呢。”
廖茵儿道:“司狱大人能否通融一下,让郡主进去跟周大人说两句体己话?”
金司狱犹疑一瞬,而后说道:“既然太皇太后玉腰牌在此,郡主的意思便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了。我等都是看腰牌行事,没有通融一说。”说着,解开了链锁,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到一旁面壁。
只见郡主带着一个宫女、一个太监进去了,过了会儿,那宫女便拿出一块大缎子,和太监两人把铁栏杆那一侧给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宫里的规矩他们虽看不懂,却也只能遵从,大家继续面壁站好。
反正郡主也是拿着玉腰牌来的,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只管都推到郡主和这玉腰牌身上就是了。
周祈安听到响动回过身,便见牢房里来了三个人,仔细一看,竟是郡主和那日骊山狩猎救过他一命的宫女。
周祈安不明所以,刚坐起身,王宝姝便迅速捂住了他的嘴,轻声说道:“闭嘴,照我说的做!”
牢房外,金司狱带着几个狱卒面壁站岗,跟罚站似的,听牢房内郡主声音娇蛮地说了一句:“脱.了。”
周大人似是求饶似的道:“郡主……”
那声音可怜极了。
郡主命令道:“我叫你脱.了!”
这一声呵斥听得金司狱在门外也跟着一激灵,替牢房里的周大人捏了一把汗。
周大人最近这是怎么了?接连遭逢不义。被三公子动了刑也就算了,今天这又叫什么事儿?
周大人今年才十九,青年才俊,白白净净的,别再吓得他有什么阴影了。
紧跟着,里面便没声了。
金司狱与几名狱卒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所以这是没下文了?
而正在这时,只听里头传来一声极度隐忍的……
这声音不大,却让门外几人臊得睁不开眼。
大家不敢多言,继续红着脸面壁站岗,而紧跟着又是第二声……
金司狱像是听不得似的,眼疾手快,连忙把自己连同附近几个狱卒都撤走了。
那之后,里面两人便不装了,老旧的床板开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金司狱实在没眼看,心想本朝公主、郡主都这么狂野的吗?
他们大长公主和王昱仁和离后,便去了华阳山修道,时不时却总和山上的小道士传出点隐晦秘事,每次还是跟不同的人,被山下百姓传得津津乐道。
且看样子,周大人此刻也不是遭逢不义,这是甘之如醴了吧?
金司狱回想了一下,发觉郡主贴身侍女刚刚那一句“没伤着要害处吧?”的含金量还在不断上升。
还好他说的是没有,若说了句有,那才是献周大人于不义!
想着,金司狱擦了一把汗,竟有种劫后逢生般的后怕感。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两刻钟时间,在他们的面红耳燥与接连叹气声中缓缓流淌。
终于,宫女、太监将那缎子撤了下来。
郡主甩了一下袖袍,若无其事地走出了牢房。
金司狱一边在前头带路,把人往外请,一边又迅速往牢房内瞥了一眼,见周大人又面朝墙、背朝栏杆地侧卧着缩在那儿,被子快蒙住了脸,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哼,是该没脸见人。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做了十几年狱吏,哪见过这等败坏纲常的事情!
怎么着,是监狱更有意思啊还是怎么着?
金司狱通红着双颊把郡主送了出去,看着郡主轿子离去,又目送了许久。
直到转回身,看到头顶“天牢”二字,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吹走了他脸上的红晕,也吹得他浑身一激灵,一个闪念在他脑海中晃过。
不好!
他连忙跑回了牢房,开了链锁,跑进去看了一眼,见那人正在床上瑟瑟发抖,掰开他挡在脸前的胳膊一看,果然已经换了个人。
怎么办?
周大人死了,三公子要他们陪葬。
周大人跑了,三公子恐怕要让他们自己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他用手掌搓了一把脸,迅速镇定了下来。
反正也要天下大乱了,收拾好金银家当,赶紧带着家人逃吧!
第110章 110
摇晃的轿撵内, 两人相对而坐。
周祈安穿一身太监服,王宝姝坐在对面打量了他一眼。
按理说,南梧个头也不矮, 一米八三是有的。
至于周祈安,那日骊山狩猎, 王宝姝只远远瞥过他几眼, 身量看着与南梧差不多, 都属于颀长型的。
今日一近身,才发现周祈安肩宽腿长,南梧的衣服换到他身上, 衣袖与袍摆都略微往上吊了吊。
周祈安问了句:“郡主为何要救我?”
王宝姝说道:“现在没时间解释太多, 我只说三个字, 救世局。”
周祈安略微瞪大了双眼,所以这世界不止他一个穿越者?
周祈安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轿子一颠一颠,王宝姝娴静地坐在对面, 开口道:“叫我王宝姝, 我来这儿的时间比你长。”
她三年前来到这里,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名字和身份。
且她来这儿不是执行任务, 而是来疗养休假。
她在上一个副本所面临的情况太过惨烈, 她做完任务回到局里,接受局里的例行体检, 被查出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事实上, 他们局里在执行完任务后出现心理问题的情况并不少见。
狗局虽抠抠搜搜,却也关注员工身心健康,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特意开发了一套疗养休假系统。
他们在各个时空寻找家庭幸福美满、生活无忧无虑,却又命数将尽的宿主, 派他们魂穿过去,体验原身原有的生活,从而达到心理疗愈的作用,而她是局里的第一批受试者。
局里的庸医认真分析了她出现心理问题的原因,说她自幼父母离异,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又从小镇做题家一跃考上了帝都名校,入学后心理落差太大,这才导致了心理问题。说这次任务只是一个导火索,没有这次任务,她心理问题一样也要爆发。
她姑且信了。
庸医又为她量身匹配了这个副本,说这是“王权富贵、万千宠爱”本,说原身虽也父母离异,但外祖母对其十分疼爱;原身生活步步生花、一路顺遂,定能疗愈她的心理问题,让她穿越过来好好享受一下,休个长假。
她姑且也信了。
她还在想,狗局终于做一回人了,先不说有没有用,至少也算一次尝试。
结果她一穿越过来便发现,狗局还是那个狗局。
她很快便意识到,这大周恐怕快不成了。
主少国疑,外有强敌,内部又内斗严重,朝堂被一文一武两大权臣所把控。
祖上留下来的那点根基,早在北国之乱时就已经毁完了,如今看着太平无恙,内里却早已经烂透了,标准的亡国之相!
且她这外祖母,虽对她千娇万宠,却也绝非善类,她不喜欢。
她不是真正的王宝姝,无法完完全全代入王宝姝,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属于既得利益者们的一切。
她心理出现问题的原因,也是一个来自和平年代、接受过人权思想的、正常的现代人,在经历了宛如丛林社会一般毫无秩序的乱世之后,所出现的应激障碍,而不是什么狗屁原生家庭问题!
她联系系统,想要换个副本,系统却说这“疗养休假系统”出了个bug,局里暂时无法召回她们。
系统正在紧急抢修当中,在此之前,如果她实在待不下去,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她回到局里,便是想办法了结原身性命。
系统说,已经有几个人通过这个方式成功回到了局里。
她,一个受了工伤,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接受了组织安排,来到这个世界接受所谓心理治疗。结果她还要把自己杀死一回,才能让魂魄回到局里。
如何了结?
上吊?吃药?抹脖子?
她下不了这个决心,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无数个让人发疯的夜晚,她一次次举起了匕首,却又一次次放下,她像被困在了这具身体里。
在这个世界,她有很多很多的钱,有很多虚无的宠爱,却少有真心的关怀。她发现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会逐渐变得癫狂,她感到“王宝姝”手中滔天的权柄,在逐渐放大她心中的恶念。
她在这儿待了三年,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逐渐与这肉.体黏连,撕扯不开,她快要变成真正的王宝姝。
一个尊享荣宠,玩弄权柄,视人命如草芥的王宝姝。
她继续说道:“你那个‘深度体验模式’也出了bug,他们不仅无法召你回去,甚至无法与你取得联络。根据我探到的口风,你的情况比我更糟糕。你若死在这儿,你的魂魄能不能被局里召回去,他们都还无法确定。”
周祈安问道:“如果召不回去会怎样?”
王宝姝道:“喝孟婆汤,转世投胎。”
那么他就会忘记属于周祈安、属于江成的一切,这和正常死亡并无分别。
原来系统没有给他颁发一道道任务,是因为系统出了bug,而并非深度体验模式原有的设定,周祈安这才知道……
他沉默稍许,又迅速调整好了状态。
对于救世局,他早就不作任何期待。
既然无法确定还能不能“活着”回去,那么从今往后,他会更加珍惜他作为周祈安的每一天。
其实比起“王宝姝”,“周祈安”或许更适合用于疗愈,他身边有很多人爱他,他也爱这里的许多人。
乱世再惨烈,他也要继续留在这儿,他要和大家并肩作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周祈安说道:“谢谢你今天救我一命,告诉我这些,如果大帅事成,我一定保你一命。”
“不保也行,”王宝姝淡淡地摸了摸鬓角,“我若死了,回了局里,先把那狗局灭了。”顿了顿,她说道,“我还没想好要带你去哪儿,要么我明日先送你出城?只是最近长安戒严,若非公务,平常百姓、商人都禁止出入,城防又都是靖王的人,我不确定能不能送得出去。或者,你有没有什么能想到的藏身之处?”
“太监服都换上了……”周祈安低头看了一眼这略显滑稽的衣服,问道,“能不能带我入宫?”
一来,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郑卓依追人绝追不到宫里来。
哪怕要追,郑卓依也只能依托于“乔子言”的人手,太皇太后定不会放靖王的人入宫大肆搜捕。
二来,若是能入宫,他还有两件事要做,这两件事定能助祖世德、周权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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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缓缓在朱雀门前停了下来,门口侍卫挨个查验了随行宫人们的腰牌。
一只纤纤玉手从轿帘内伸了出来,王宝姝将自己的腰牌拿给侍卫们看。
侍卫看了一眼,低头说了声:“郡主!”而后放行。
哪怕侍卫要掀帘查看,周祈安手里也拿着太监南梧的腰牌。
至于一个太监为何能与郡主同乘一顶轿子,这便不是一个侍卫应该关心的事情了。
八抬大轿抬着两个人,缓缓步入了皇城。
待得离朱雀门远了一些,周祈安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三四月份那一会儿,皇上身边调来一个小太监,名字叫张贵水?如今天子不在,你知道他在哪儿当差吗?”
“张贵水?”王宝姝说道,“他好像失踪了。”
“失踪?”
王宝姝“嗯”了声,说道:“我听说皇上一走,他人便失踪了,太皇太后还找过他一阵。”
皇上病重那一阵,一道道奏疏都是借着张贵水的手批复出去的,他模仿皇上字迹已经能模仿得炉火纯青,只是怎会忽然失踪?
莫非是皇上离世,他作为皇上生前最受宠信的太监,经手的事又太多,怕被清算,所以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只是没有出宫腰牌,太监无法出入皇宫,张贵水又不会功夫,估计逃不出皇城这一重重的宫墙与巡逻。
他大概还藏身在宫里的某一处。
太皇太后一党声称天子并未驾崩,只是身患重疾,正在华阳山疗养。
而大帅将计就计,声称天子受困于太皇太后一党手中,是以勤王名义出的兵。
大帅要把这名义坐正,便需要一道天子召其勤王救驾的圣旨,这道圣旨会为大帅扫清许多障碍,无论是突破城池关隘,还是先稳住天下大局。
华北一带的地方军,此次肯放大帅通关,一方面是忌惮大帅,不敢与大帅正面冲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帅高举了勤王救驾的名义。
无论这名义是真是假,日后朝廷问罪下来,亦或是天下文人口诛笔伐,他们手中也有个正当理由可以应对。
而西南一带,如今是徐忠大将军坐镇,此人虽是大帅带出来的将领,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目前为大帅效力的兵马,一个是唐卓手中的十万大军,一个是怀信在启州私养的五万亲兵,满打满算,再加一个长安城郊外正在哗变的五万京师守军,一共不过二十万人。
若是大帅名义不正,镇不住天下牛鬼蛇神,等大周一亡,天下人皆效仿大帅,纷纷雄踞一方——到时大帅要一个个打服,手中兵马够不够用暂且不论,却一定会使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哪怕要打,也需要时间从长计议。
所以这遮羞布虽可笑,目前来讲,却也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