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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九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91


    “朕知道你自幼在国公府长大, 与周大将军一样,称大帅一声义父,不知你与大帅关系如何?”皇上望着他, 揣摩他脸上的神情,问道, “有人说你是大帅的人, 做这些事是为了大帅, 是为了私利,你是吗?”


    周祈安顿住了,太过突然又太过直白的问话, 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皇上道:“你只说是与不是。”


    他若说是, 他便要失信于天子, 被天子打为祖党。


    他若一口否决说不是,再说出大帅种种不是,用以佐证自己的立场——此刻张贵水便跪在殿内, 这些话转头便要传到张叙安耳朵里, 早晚要对他不利。


    周祈安笑了笑,闲谈似的回答道:“大帅把我从三岁养到十五岁, 有恩于我, 但大帅常年出征在外,我们相处不多, 大帅也从不期盼我什么。他只说过前世缘分, 才修得今世父子一场,无论我是想入仕也好, 从商也好, 只当个闲人也罢,都随便我。”


    他看了天子一眼, 知道自己没说错话,这才继续说道:“大帅一生洒脱,了无牵挂。他不纳妾,也没有太多子嗣。他只爱训兵养马,潜心研习用兵之道,有朝一日能为皇上一统南北,开疆拓土,便是大帅最大的心愿。”


    听了这话,天子微微颔首,而后又低下了头。


    相较于名门士族,包括他们郑氏背地里的那些阴谋诡计、糜烂龌龊,大帅、周权、怀信这些武将,的确更坦荡洒脱。


    有朝一日,他身体若好一些,也想随他们到大草原上肆意跑马,养出洒脱性情。


    皇上问道:“爱卿刚刚想到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周祈安知道皇上已经放下了戒备,说道:“名叫宋归,为人沉稳持重,武功也十分高强,但皇上……”说着,周祈安还是跪了下来,“祖宗家法也自有它的道理,不宜轻易打破,臣劝皇上三思。”


    皇上道:“朕如今也不过是做困兽之争,生死有命,胜败在天。祈安,你把他带到朕面前来,让朕见见他。”


    ///


    烈日炎炎,一行人早已是口干舌燥、风尘仆仆。


    囚车有三十余辆,上头是王昱仁府中的姨娘与儿女,昔日里锦衣玉食、千娇万宠的姨娘、少爷小姐们,如今各个灰头土脸,精疲力尽,历经一个多月的磨炼,也早失去了跳脚骂娘的力气。


    这领队人是个木头,无论她们如何埋怨,他也只管堵上耳朵,全当没听见。


    囚车后又跟着丫鬟仆人等上百余人,手脚捆在一起,由军队押送。再之后便是一辆辆马车,车上拉着一摞摞皮箱,箱内则是从府中查抄出的信件、账簿等可疑之物。


    宋归一袭干练黑衣骑在马上,走在前头,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上气派的“金光门”三个大字,说了声:“到了。”


    他头戴斗笠,斗笠上又垂下一帘黑纱遮面,踏马入都,刚穿过城门甬道,便见周祈安身穿大理寺官服等在一侧。


    “二公子。”说着,宋归下马走上前来,正欲摘下斗笠,便被周祈安按了回去。


    “别摘帽。”周祈安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紧跟着,他又换了个音量,大声道:“宋大哥!”说着,拱了拱手,“升职了,以后要叫我周寺正了。”


    “听说了,恭喜升迁。”说着,宋归抱拳。


    这些人都要押往大理寺天牢,周祈安一边往天牢走,一边问道:“路上没遇到什么熟人吧?”说着,他两手贴在一块儿,做出朵莲花形状。


    宋归“哦”了声,看明白了,回道:“没有。”


    周祈安又问:“抄家时可有什么发现吗?”


    宋归仍戴着黑纱斗笠,手拿佩刀,正随周祈安往天牢走。他想了想说道:“府里管家,可能会是个突破口。”


    宋归有句说句,没问他的他便一句也不多说,这样性格的人倒是适合在御前做事。


    “管家?”周祈安追问道,“为什么会觉得管家是一个突破口?”


    宋归说:“我们一到青州,便对王昱仁府做了严密监视。一开始一切如常,后来管家似乎是发现了我们,察觉到不对,开始在府里翻找烧毁一些东西。后来他又在书房里发现一个密室,估计也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密室,又在密室里找到许多东西,又要烧毁。当时圣上旨意还没到,我们等不及,便先动了手。”


    周祈安问:“所以东西都保住了吗?”


    “都保住了。”


    周祈安道:“那太好了!”


    此案错综复杂,周祈安担心有人在他拿到搜查令之前,进一步毁坏相关人证物证,便借用宋归,先对王昱仁府进行了暗中监视。


    他担心青州城内还有王昱仁残余武装势力,万一发生大规模武斗,八百营十几人寡不敌众,便又和青州守军统帅陈纲打好了招呼。


    他和宋归一开始的约定是,等搜查令到了再动手。


    只是他阴差阳错,与天子达成同盟,便请天子发了道密旨,不走大理寺程序,也免了打草惊蛇。


    与此同时,尚未接到密旨的宋归,担心证据损毁,便先出手保住了证据。紧跟着,圣上密旨与周祈安的书信抵达青州,宋归便又光明正大地带兵查抄了整座府邸。


    这整个过程,宋归心思缜密,又随机应变,事情办得相当漂亮。


    年初押送汪伍囚车,路上遇上了莲花门,捏碎了刺客下巴,取出毒囊,留下活口的也是宋归。


    周祈安道:“这件事多亏了宋大哥,我也给宋大哥谋了个好去处,一会儿详聊。若是宋大哥愿意,怀将军那边,我去开口。”


    若能升任千牛卫大将军,负责皇上贴身卫队,那便是从三品官,比怀青哥还要高一品级了。


    宋归本想问是什么去处,但听二公子说“一会儿详聊”,便也没多问。


    正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天牢门前。


    为了关押这二百多人,天牢已经提前空出了几十间牢房,如今人已送达,司狱喊了声:“来活儿了,都出来!”,狱卒们便鱼贯而出,纷纷把人押往牢中。


    周祈安站在一旁看着大家忙进忙出,看了一会儿,便侧身对司狱道:“姨娘、管家每人单独一间牢房,关远点儿,免得互相串供。八姨娘和管家,重点关照一下,不准任何人探视,也小心被人灭口。”


    金司狱应了声:“明白。”


    天气炎热,大家忙得满头大汗,周祈安便大声道:“弟兄们辛苦了!等下了值,我请大家吃樱桃酥酪,解解暑。”说着,从袖袋里掏出只荷包,见里面银子不少也不多,便整个递给了一旁司狱。


    听了这话,狱卒们干活儿也来劲,一边干一边欢呼道:“多谢寺正大人!”


    金司狱双手接过银子,也回了句:“多谢寺正大人。”


    周祈安等在天牢门外,待得二百余人关押完毕,又进牢房转了一圈,见牢房安排没什么问题,说了句:“这些人我改日再来提审,帮我盯紧点。”说着,又从腰间摸出一块银锭子,递给金司狱。


    金司狱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银锭子,应了声:“明白,寺正大人放心。”


    出了天牢,押送队伍回了城外军营,周祈安则请宋归到府上坐了坐。


    将军府门前一道阴影闪过,只见得周祈安带了个一身黑衣,头戴黑纱斗笠的人入了府,过了半个时辰,那人又身穿黑衣,戴着黑纱斗笠出来了。


    ///


    荣国公府。


    赵秉轩凭栏而坐在漆红水榭前,前头放着只木桶,正将桶中水蚯蚓一条条地夹出来,喂给湖里的锦鲤吃。


    天气不闷不热,阳光正好。


    赵秉轩趴在栏杆上,望着湖中大大小小的鱼儿争食一条长长的蚯蚓,百无聊赖地听着一旁探子报告周二公子这一天下来的流水账。


    “他一早到大理寺上值,中午请一帮同僚到东市新开的花间阁吃饭,下午又去了金光门,接青州来的押送队伍,盯着那两百多号人都下了狱,这才回了府。”


    “那个负责押送的人倒是古怪!斗笠上挂着黑纱,没太看清脸。他带着那人一起回的府,大约隔了半个多时辰,那人又戴着斗笠出来了。”


    赵秉轩打断道:“还有吗?”


    探子绞尽脑汁地又想了想,说道:“哦对,他下午在大理寺天牢也是慷慨解囊,请那些狱卒们每人吃一碗樱桃酥酪,今天一天,怕是把一个月月俸都吃进去了。”


    赵秉轩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


    吃吃吃,究竟是那周祈安只知道吃,还是他派出去的人,只知道盯着人家吃?


    那人看着赵秉轩脸色,又说道:“七公子,要我说,这周祈安还是公子哥派头,不过是去年跟着他哥去了趟青州,在青州结识了些人脉,在万寿节大朝会上借着那本万民书,大出了一趟风头,下回可没这么讨巧的事情了。”


    赵秉轩懒得与他多谈论,只说了句:“继续盯着。”


    那人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第92章  92


    周祈安入了紫宸殿, 正欲跪拜,皇上便先免了礼。周祈安起身说道:“皇上,人已经入都了。”


    “那太好了。”说着, 皇上看向周祈安空空如也的身后,问道, “人呢?”


    皇上本想让宋归乔装打扮成太监, 入宫与自己见上一面。贴身侍卫毕竟是要托付性命的人, 还是亲眼见上一面才放心。


    只可惜宋归身量太高,肩膀健硕,四肢健壮, 换上了太监服, 哪怕在袍子底下曲着腿, 佝偻着腰,也难掩一身练家子气场。


    周祈安觉得不妥,只好作罢, 便先入宫禀报皇上。


    皇上听了也表示谅解, 说道:“他的身份,老师那边也已经安排好了。”


    张鸿雁妻族中有一个庶出的侄子, 名叫乔子言, 年纪与宋归相仿,前阵子吃了酒, 发了癫, 跌进湖里溺毙了。


    张鸿雁恰好在找一张皮,便让其家人秘不发丧, 悄悄地给埋了, 准备让宋归套用这身份入宫。


    张大人妻族在偏远地方,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门第, 又是庶出,没几个人认识。


    如今张大人在京中官居要职,他这庶出的内侄子,攀上姑父这点关系,入宫当个大内侍卫,这套说辞合情合理,许多士族也都是这样安排的。


    皇上提醒道:“十五日后便是太皇太后诞辰了。”


    周祈安道:“明白,人已经安排好了。只是刀剑不长眼,到时还是请皇上万般保重。”


    皇上负手而立在案前,案上放着一只刚喝完汤药的碗。


    皇上叹了一口气,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着,他看向周祈安,“我们在动,敌人也在动。祈安,我们在做的事无异于蚍蜉撼树,朕暴露了,老师暴露了,你也已经暴露了,但在有一招致命的把握之前,我们手中的东西万不可暴露,否则只会要了我们的命。”


    若无法一招制敌,他会死,老师也会死。


    周祈安比他们幸运一些,但也要看敌人有多狠辣,大帅、周将军亦或是太皇太后又能保他到何种地步。


    皇上立在殿内,望着半开的朱红窗框外那一方湛蓝的天空,说道:“朕哪怕一死,也定要和他打个平手。朕的弟弟,亦或是朕的儿子……”说到这儿,皇上摇了摇头,“朕不会留下子嗣,但朕哪怕是死,也不会让下一个皇帝,做一个一哭一笑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傀儡,朕绝不!”


    ///


    出了皇城,周祈安掀帘上了马车,张一笛、葛文州正坐在车内等他。


    这几日,他和张一笛都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们。


    据张一笛判断,此人下盘不稳、脚步粗重,并非习武之人,哪怕是刺客,张一笛三招之内也可以制服他。


    一招拔刀,一招挥斩,一招收刀,如此三招。


    周祈安便也没放在心上,大概只是想知道他案子查到了哪一步,他谨言慎行,别被人知道就是了。


    那天晚上,大哥得知此事却看了他许久,他知道那眼神是在问他,他在做的事能不能停止?


    如今圣上龙体抱恙,正值多事之际,关系到几大家族兴亡盛衰的事,所有人都在伺机而动。他此时卷入党争,又有什么好处?


    但周权也明白自己拦不住。


    他是能把他拴腰带上走哪儿带哪儿,还是能把他绑在府里,哪儿都不让他去?


    周权没多说什么,只是隔日把葛文州带回了府里。


    将军府加强了守卫,周祈安也答应大哥,出门一定会带好一笛和文州。


    马车晃悠悠停在了天牢前,周祈安刚出皇城时心情沉重,掀帘下马车时,却又换了张轻松的笑脸。


    金司狱见他来了,连忙奉上一碗樱桃酥酪,说道:“我估摸着大人下午还得再来,便多买了一碗,一直拿冰块镇着。”


    “多谢。”说着,周祈安接过了琉璃碗,吃着甜滋滋又冰冰凉的酥酪,往刑讯室走去,“先提审……”他想了想,说道,“八姨娘吧。”


    时候也不早了,先把简单的活儿干了。


    金司狱应了声“是”便去办。


    周祈安进了刑讯室,在一旁书案上搭着坐,没一会儿两名狱吏便把八姨娘押了过来,问了句:“周大人,是绑到刑凳上还是刑架上?”


    周祈安看了八姨娘一眼,见她已经换上了囚服,洗得发黄的白衣上写着大大的“囚”字,嘴里塞了块脏毛巾,手脚都戴着镣铐,样子狼狈不堪,昔日的娇媚与泼辣早磨没了。


    周祈安说了句:“一个女子而已,绅士一点,先不必动刑了,放着吧。”


    先不必动刑,便是有动刑的可能。


    女子看到刑讯室内琳琅满目的刑具,吓得瑟缩了一下,“呜呜”地呜咽着直往后要跑。


    “老实点儿!”说着,狱吏把人扔到了地上。


    周祈安侧坐在案上,耷拉着一条腿说道:“又见面了,八姨娘。”


    那声音像个笑着的阎王。


    八姨娘跌坐在地上,沾着满身的稻草,抬头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谁,便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吓得他手里的酥酪都掉了,洒了一地,大声问道:“干什么?”


    八姨娘“呜呜”地像是在说什么,抱着他靴子哭。


    两人虽在青州打过交道,算是熟人,倒也不至于这样,好像见着什么亲戚似的。


    周祈安实在受不了,对狱吏使了个眼色,还是给人架到了刑凳上,手脚都铐在了上面。


    周祈安拔了人嘴里的毛巾,只听八姨娘张口便道:“女婿!我的好女婿!”


    周祈安:“?”


    他又把毛巾塞了回去,绕了两道弯才绕明白这亲戚关系是怎么来的。


    因为太皇太后把他指给了郡主,郡主是王昱仁的女儿,八姨娘又是王昱仁的姨太太,所以他是八姨娘女婿?


    周祈安说道:“这可不能乱叫啊,八姨娘!一来,我与郡主还没成婚,二来,大长公主与王昱仁也早和离了。郡主一直养在宫里,哪怕王昱仁活过来了,见了郡主都未必认得那是他女儿。最后,工作场合称职务。”


    八姨娘“呜呜”着连连点头。


    周祈安问道:“知道为什么别的姨娘都是犯人家属,你却是个犯人吗?”


    八姨娘用力点头,目光真诚,周祈安便又拔了那毛巾,只听八姨娘说道:“因为,粮仓。”


    “哦,你还真知道啊?”说着,周祈安又回案上坐着了,问话道,“那仓窖已经抄了,说那是自己的仓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我问你进货渠道,找粮商过来对峙,你对得上来吗?”


    八姨娘乖乖摇头。


    周祈安继续道:“知道作伪证是什么罪过吗?别的姨娘顶多判个流放,你非掺和进这件事里,搞不好要杀头了。”


    八姨娘急忙道:“我说,我全都说!救我,二公子救我。”


    周祈安问:“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管家!”


    看来宋归说得没错,这管家的确知道的不少。


    周祈安便又问道:“你们这管家是什么时候到府上的?”


    “应该很久了!”八姨娘思索一番,试图多提供些有用信息,说道,“我五年前入府,当时他就在了。听说老爷之前在长安城公主府时,管家就在账房做事,后来老爷和大长公主和离出府,管家跟着老爷一块儿分出来的。”


    王昱仁已死,管家却还帮着抹除证据,他是怕王昱仁若正式获罪,再判个满门抄斩,自己也要受连累吗?


    只是管家签的又不是死契,若担心受连累,他早该跑了。


    他背后必定有人。


    八姨娘所知不多,能撬出来的也就这些了。


    八姨娘不认字,周祈安写的字又没法看,他便叫来了录事,按八姨娘口述写下了供词,让八姨娘画了押,便拿着供词离开了天牢。


    ///


    五日后早朝,皇上一坐上龙椅便问道:“朕听闻王昱仁府中家眷已经尽数押到了京城,张大人,不知这些人审问得如何了?”


    张鸿雁出列跪拜,说道:“皇上恕罪!近来案子实在太多,马上要入秋了,各地判处秋后问斩的案子,我们大理寺都要一一复核。王昱仁案皇上点明要周寺正查办,臣便没有过问。”


    听了这话,皇上神情刻薄了起来,说道:“哪怕是交由了周寺正查办,这么大的案子,老师作为大理寺卿也理应过问一下才是,怎可说不知道?这岂不是渎职吗?”


    听了这话,张鸿雁当即跪伏下来。


    群臣见了也唏嘘不已,皇上近来偶感风寒,咳嗽不已,身子不适,性子也跟着乖张古怪了起来,今日竟是连自己素来敬爱的老师,也要当庭责难了。


    赵呈瞥了张鸿雁一眼,敛眸不说话。


    皇上说道:“既然老师不清楚,那便把周寺正叫来问一问。”说着,给太监使了个眼神,太监应了声“是”便去了。


    皇上继续说道:“王昱仁在青州鱼肉百姓,无法无天!此案不判,朕心难安!”


    百官皆跪,说道:“皇上圣明!”


    皇上把着龙椅咳了一声,下一秒便又屏住了气。


    他知道自己这一咳便要咳个没完,忍咳很难,但他必须要忍,憋住气会好上一些。


    张贵水适时奉上茶水,皇上用了一口,说道:“众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祖世德静静立在阵首,一言不发。


    周权看了义父一眼,出列道:“回皇上,臣有事要奏。”


    皇上道:“周将军请讲。”


    周权说道:“兵部昨日收到军报,北部近来频频在边境处打草谷,劫掠我朝百姓,与我军也发生了几回冲突。只是我军目前在启、房两州的驻军不足两万,草原广阔,没有太多城池遮挡,易攻难守,我军不敢冒然追击,只能先吃了这哑巴亏。等入了秋,北国膘肥马壮,袭扰会更加频繁,臣以为……”


    听到这儿,皇上打断道:“用兵之事,等下了朝,政事堂再议。”


    “是。”说着,周权退了。


    皇上又问道:“还有吗?”


    见无人出列,赵呈在原地轻声开口道:“我朝前两年刚兴过兵,这两年应休养生息,与民休息,不宜再大肆用兵。”


    听了这话,祖世德也开口说道:“没有要大肆用兵的意思。只是启、房两州刚刚收复,马场方才建成,这两州若是轻易丢了,前两年那一仗岂不是白打了。我也希望我朝能休养生息,与民休息,我也好颐养天年,但如今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我不动,敌也要动,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轻轻一个回合的口水仗,赵呈没再说什么,皇上适时咳了两声,说了句:“晚些政事堂再议。”


    而在这时,殿外太监通报道:“大理寺正周祈安到!”


    皇上道:“传进来。”


    第93章  93


    周祈安一入殿, 便见张寺卿大人跪伏在中央,他看了一眼,便先拜了天子。


    天子没叫平身, 只问道:“那日大朝会,朕封你为大理寺正, 命你查办王昱仁案、汪伍案, 至今也有一个多月了。王昱仁府已查抄, 家眷皆已押入天牢,朕问你,你可查出什么了没有?”


    “回皇上!”周祈安想了想, 回答道, “臣前几日提审王昱仁八姨太, 八姨太已经招供,青州那两百座仓窖的确是王昱仁私产,里面的粮食, 疑似是王昱仁强行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


    天子打断道:“王昱仁在青州强行征收税外科配, 搜刮民脂民膏,这不是万民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情了吗?还查出点别的没有?”


    周祈安想了想, 回答道:“回皇上,王昱仁家眷入都方才五日, 中间又夹着个旬休……这些姨娘, 只知胭脂水粉,吃喝玩乐, 对王昱仁所做之事毫不关心, 知道的实在不多,臣……”说着, 他声音越说越虚,最后道,“臣还在审问当中!


    通篇都是借口,没有一个成果,他知道自己说出了一个标准的错误模板。


    周权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便臊得他双颊绯红,实在丢脸。


    天子又问:“所以也没查出点什么新鲜的了?”


    周祈安回答道:“实在是州府衙门那一把大火,把证据烧得太过干净,所以……”


    皇上道:“这个情况,上回尹少卿已经反映过了。”


    尹玉反映时,皇上便没给什么好脸色,老板只想看工作结果,可不想听他们诉苦。


    皇上耐着性子又问道:“汪伍案呢,可有什么新发现没有?”


    “汪伍案……”周祈安想了想,又换了个话术回答道,“在微臣接手之前,汪伍已经将自己所做之事供认不讳,臣回去便把案卷整理一番,呈递给皇上。”


    虽没查出什么结果,但嘴巴上争取个积极态度,以免龙颜不悦。


    听了这话,皇上一副懒得多言的模样道:“那案卷尹少卿早已经呈递过,朕已经看过了,若没什么新鲜的,你便先退下吧。”


    周祈安低下头,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然后呢?”


    荣国公府内,赵秉轩拉着弓,瞄着前方的箭靶,饶有兴致地问道。


    探子说:“他出宫时表情有些郁闷,又有点不甘心,上了马车先回了大理寺,下午一到点便点放衙走了,径直去了满园春。后来卫老板也来了,两人喝了一晚上花酒,今天一早直接从满园春去的大理寺。”


    赵秉轩问:“点妓子了吗?”


    探子道:“点了。点了一个琵琶,一个唱曲儿,但满园春的姑娘卖艺不卖身,唱到后半夜,两个妓子离开了,两个人都喝多了酒,横七竖八地睡下了。”


    “这卫吉和他走得倒近,两个大男人进了青楼不点妓子……”说着,赵秉轩用力拉弓,又一放,箭矢正中靶心,“多少就有点暧昧了。”


    昨天在朝堂上发生的事,他也听父亲说过了。


    如此看来,这周祈安还真只是个草包,那日在大朝会,也不过是会投机罢了。


    王昱仁案人证物证已经销毁得差不多了,哪怕狄公再世,也未必能查得出什么。他一个年不过十九,乳臭未干,从未办过案子的毛小子,如何能办得?


    但毕竟案子还捏在人手里,该跟还是得跟,该除还是得除。天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恐怕就在旦夕之间,他们该抓紧的,也还是得抓紧。


    ///


    夜里像是要下雨,大风刮开了寝宫的窗子,朱红门窗随风开合,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窗幔在大风中撕扯,像一面面黑色的旌旗。


    赵婉乔入住在太皇太后寝宫偏殿,独自一人捧着一盏烛灯缩在榻上,望着这空空荡荡的寝殿,只觉得鬼影重重。


    她声音稚嫩,叫了声:“有人在吗?”


    殿外无人回应。


    往日殿外有宫人守候,她一叫便会进来,她本以为今日也在,只是无人应声,心里便更是慌了。


    她又叫了声:“有人在吗?我害怕!”


    依旧无人回应。


    她不敢下床,只敢捧着烛灯缩在床角,一次次叫道:“有人在吗?”


    “有没有人在?我害怕,我好害怕!”


    她快要哭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轻了一些,门窗不再“吱嘎—吱嘎—”地开合,她看到窗外檐廊下走过一道人影。紧跟着,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推门而入,叫了她一声:“娘子?”


    那不是天子的声音,也不是太监的声音。


    意识到它的瞬间,赵婉乔“啊—!”地尖叫了起来。


    “娘子,别怕,我来陪你了!”说着,那男子张着臂跑了过来。


    赵婉乔一手拿着烛灯,一手拔下发钗紧紧攥在了手中,尖刺对向他,身子缩在榻上道:“你是谁?别过来,你别过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眼看男子一步步靠近,只见得黑夜中一道寒光闪过,一柄短刀抵在了男子脖颈上。廖茵儿从后勒住他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别动。”


    殿内无声无响,男子身姿清瘦,廖茵儿紧紧从后勒着他,勒得他面颊发紫,别说动弹,连呼吸都很困难。


    男子一开始还在小幅度地挣扎,眼看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人快昏过去了,廖茵儿这才松开了他,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说道:“废物。”


    那人轻飘飘跌在了地上,开始喘起了粗气,缓了一会儿,才总算回过了气,正欲起身,便又被廖茵儿一脚踩住了后颈背,踩得他脸颊贴在了地上。


    地砖冰冰凉凉,男子紧贴着地,嘴巴嘟成了“O”形,开始呜呜囔囔地求饶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廖茵儿道:“饶不饶命的,本女侠也做不得主。”说着,“刺啦—”一声撕下条纱幔,蹲了下来,一边反绑他双手一边说道,“这要看郡主今晚心情如何了。”


    她用纱幔套住了那人脖颈,另一头绕了三圈攥在了掌心,又往他嘴里塞了块毛巾,拍拍他脸颊说了声:“走了。”便起了身,牵狗一般牵着人往上阳宫去了。


    上阳宫内,王宝姝姿容娇俏,手捧琥珀托盏,绕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男子转了一圈,问道:“叫什么名字?”


    不等男子开口,廖茵儿便扯了扯手中纱幔,警告道:“如实回答!咱们郡主最近射箭练得正起劲,正烦宫里没有活靶子可打,若是不老实,往后这上阳宫便是猎场,你就是猎物,咱们好好玩玩!”


    “不敢不敢!”男子连连叩首道,“南,南梧……”


    “南”字一脱出口,王宝姝便心下一惊,立刻呵斥道:“什么呜呜呜呜的!还是不老实!”说着,一把扯过了茵儿手中的纱幔,呛得他眼泪直流,又给茵儿使了个眼神,茵儿便去清退了左右。


    直到茵儿回来了,关上了房门,屋内只剩他们三人,王宝姝这才松了松纱幔。


    那人连咳了几声,这才缓了过来,委屈道:“小的就叫南梧!姓南,名梧,是太皇太后的侄曾孙!论辈分,还得叫郡主一声姑母呢!”说着,那人上来便要抱她大腿,哭道,“姑母疼疼侄儿吧,侄儿知错了!”


    王宝姝往后一躲,训斥道:“还敢碰我,还真是个大色鬼呀!”


    如今,是谁放他进来,如何放他进来的也都不重要了,总归是外祖母与赵氏一族联手做的好事。


    王宝姝无意干预朝中之事,也不想去分谁对谁错,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王宝姝退回了身后銮金椅上,身姿俏丽,教训道:“若不是本郡主派人制止,你早就犯下……”那二字她说不出口,含糊过去道,“你早就犯下大罪了,你知不知道?”


    “小的……”说着,南梧佯装用力地给了自己两嘴巴,“小的知罪!小的认错!姑母疼疼侄儿,绕了侄儿吧!”


    王宝姝便问茵儿道:“今日若是酿下大罪,按律应当如何判处?”


    廖茵儿看了南梧一眼,说道:“强.奸罪,轻则流放,重则杀头!”


    王宝姝想了想说:“既然事情还没发生,那本郡主便从轻发落。”


    听了这话,南梧连连叩首道:“多谢姑母,多谢姑母,以后姑母便是我再生父母!”


    王宝姝道:“不过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哪里不听话,那便罚哪里。”说着,叫了声,“茵儿。”


    “在!”


    “带到净身房,阉了给我当个内侍吧,免得再跑出去祸害人间!”


    南梧还未来得及惊厥,便被廖茵儿按着磕了头:“还不快多谢郡主,若不是郡主,你这小命早晚不保!”


    南、赵两家合伙做了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事成之后,自然要杀他灭口,皇帝又怎可有活爹留在这世上逍遥?


    南家深知这个道理,恐怕才派了这么个死不足惜的货色过来。


    第94章  94


    这件事当晚便传入了太皇太后耳中, 隔日一早,郡主便带着茵儿到太皇太后寝宫赔罪。


    太皇太后清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琉珠。


    郡主则携茵儿跪了下来, 先认了错,而后有理有据道:“姝儿也并非觉得外祖母做得不对!知道外祖母也是为了南家, 为了我和我娘, 保住了地位, 才能保我和我娘一生周全。但这件事,一来要看婉乔愿不愿意,若是不愿意, 又怎可强迫?二来, 这龙生龙, 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南家派这么一个货色过来, 当真不怕生出个草包, 若真登了大典,便是毁了大周两百年基业!”


    南如月身为外祖母, 做了这上不得台面的事, 被郡主发现,本就自认理亏, 又见郡主伶牙俐齿, 说得头头是道,哪里还忍苛责。


    “外祖母, ”说着, 郡主起了身,坐到外祖母身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对婉乔,婉乔岂不是太可怜了吗?那赵家,对自己亲生女儿都下得去手!还好外祖母没有把我许给赵家儿郎,寡恩薄义之家,岂可托付终身?”


    南如月拍了拍她的手道:“姝儿说得好,所以外祖母才给姝儿选了那周二郎。他虽是孤儿身,却也有周权做倚仗,周权有情有义,为人可靠,我看周祈安虽有些年轻气盛,却也是性情中人。外祖母不愿我的姝儿过尔虞我诈、机关算尽的日子。嫁什么权贵?谁娶了我的姝儿,谁便是权贵!”


    她这一生,也不过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女,如何宠都不为过。


    看着郡主,南如月什么气也都没了,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廖茵儿,说了句:“你也起来吧。”


    廖茵儿起了身,王宝姝趴在了外祖母腿上,问道:“但婉乔若诞下皇嗣,日后便是大周太后,到时赵家得了势,还会放过大帅和周大将军吗?”


    南如月道:“日后新帝登基,赵家得势,他赵呈斗倒了祖世德,也要给大周留下个周权。周权背后是怀信、李闯,乃至大周成百上千的新兴将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万邦尚未安定,大周不可屠将。”


    王宝姝听着,又支着上半身,从一旁端来鎏金高足盘,挑了一块透花糍,便把高足盘传给了茵儿,自己又趴回了外祖母腿上。


    “大帅也杀不得。”南如月轻拍着外孙女,继续说道,“他是凭一己之力平了北国之乱的英雄,若是不得善终,后代史官要骂我们的。最好的结果,便是他退居青州,做个闲王,把兵部尚书之位让给周权。周权是儒将,没有祖世德那么大的威慑,这是平衡皇室与大帅之间利益最好的一条路。”


    “等祖世德退位,赵呈会进一步瓦解兵部手中的兵权,到时兵部尚书便彻底沦为文官。这天下若是太平,他便调不动一兵一卒,天下若不太平,他跨马横枪,又是对外的一把利刃。周祈安是他弟弟,哪怕日后成不了大才,也定错不了。哀家把你许给周祈安,也是要拉拢周权的意思,关键时刻,叫他不要愚孝于大帅,再站错了队。”


    王宝姝看着南如月道:“外祖母对姝儿,可真是爱之深则为之计深远!”


    ///


    太皇太后往年寿诞,都是在宫里大摆筵席,今年却破天荒地改成了骊山狩猎。


    寿辰狩猎,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听宫里传闻,说是郡主觉得宫宴太没新意,颇感无聊,向太皇太后提议,这才把筵席改成了狩猎。


    皇家出行,仪仗、巡防各个都是重中之重。


    朱雀大街昨日便黄土垫道、清水泼街,今日一早又清了场。时辰一到,太皇太后的气派马车便缓缓驶出了朱雀门,郡主与外祖母同坐在马车内。之后是皇帝,太后,荣国公,镇国公,再之后则跟着文武百官,队伍绵延数里。


    负责巡防的是禁军,禁军统领高高骑在马上,督查着前前后后的巡防情况。


    正值清晨,日头不烈,空气中仍带着一丝清凛。


    那日周祈安当庭受到皇上斥责,大家都说他这红人才当了几日便失了宠。


    还有人说,先委以重任,再进行捧杀,是皇家驯养女婿惯用的手段。若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便显得皇家不近人情,对女婿太过苛刻,让女婿“入赘感”太强,但若给了机会自己没抓住,那就怨不得人了。


    如今机会已过,他的青云路也算是彻底断了。官场没戏,日后也只有乖乖搬入公主府,当个郡马伺候郡主的份儿。


    但无论大家如何说,也丝毫没影响二公子今日出城狩猎的心情。


    他专门穿了身窄袖口的衣服,胳膊上绑了对臂鞲,背上背着把大弓,腰间还挎了个箭袋,装备相当全乎,正骑着马同周权、怀青几个走在一块儿。


    怀青驭着马,看了一眼他背上那把大弓道:“咱们二公子,今日看来是要猎个大的了。”


    周祈安骑在马上,身子随马儿律动,四步射程的水平,却显出了神弓手般胸有成竹、泰然自若的气势,回了句:“官场失意,猎场得意,今日必须猎个大的!”


    几人随队伍缓缓前行,却忽然见一侧阁楼上有道寒光闪过,周权定睛看了一眼道:“有刺客,护驾!”


    听了这话,四下哗然。


    只可惜他们离队首太远,前头还未听到。


    紧跟着,两名刺客便拿着弓箭从木柱后现了身。他们射的是连珠箭,一眨眼功夫,八支箭便一连串地射在了头一辆马车上,里头坐的是太皇太后和郡主。


    只听“啊—!”的一声尖叫,马儿惊了,嘶鸣声四起,队伍停在原地,顿时乱作一团。


    太皇太后大惊失色,王宝姝连忙压低了外祖母后背,带着外祖母躲进了座椅下。


    廖茵儿拔了剑,挡在了马车前,大声道:“有刺客,护驾!”


    若是八百营,此刻早该攀上阁楼进行追捕,功夫好一些的,怕是已经和刺客缠斗上了。禁军这些学艺不精、徒有其表的世家子弟,却是连箭矢是从阁楼方向射过来的也判断不出,慌慌张张拔了剑面面相觑,问道:“刺客,刺客在哪儿?”


    “废物!”说着,怀信策马向前。


    两名刺客听头一辆马车内传来的是女声,便知道自己刺错了车,转而将箭矢对向了第二辆马车。


    怀信策马而来,说道:“保护皇上!”


    只见得羽林军中有一侍卫纵身而入,飞进了马车内,抱住了皇上头颅,压低了皇上上身。


    下一秒,箭矢便射穿了窗幔,钉在了马车上。


    侍卫用身护住皇上,大声道:“车内不宜久留!护送皇上,太皇太后,太后和郡主离开!”说着,带皇上跳下了马车,附近羽林军这一回倒没出错,立刻团团围了上来。


    大家不知发号施令的人是谁,只是事急从权,竟纷纷听从了那人命令,将太皇太后、太后和郡主从马车上护送下来,进了附近一家简陋的茶馆,关紧门窗,便将店铺团团包围。


    那侍卫将皇上扶进茶馆内坐下,便阔步走出了店门。


    八支箭再次一连串地射过来,侍卫利落拔刀,将箭矢一一斩下,脚下一助跑,便攀上了阁楼。


    刺客搭上箭,将箭矢对准了侍卫。


    周权、怀信帮其打掩护,连放了几箭,两名刺客便躲回了木柱后。


    那侍卫身手敏捷,三两下便攀上了阁楼,只见他手中钢刀利落地挥了两下,两名刺客便接连倒地,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脸上。


    侍卫抹了一把脸,帅气收刀,一手一个地拖着两具尸体下了楼梯,从楼下正门走了出来,身后拖出长长的血迹。


    皇上拍案而起,说了声:“好身手!”便出了店,亲自到街中央迎接。


    侍卫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不迟不迟。”说着,皇上亲手将侍卫扶了起来,问道,“叫什么名字?”


    “属下,”他顿了半秒,回答道,“乔子言。”


    太皇太后惊魂未定,由宫人搀扶,坐在店内狭小的长条凳上,胸口郁结,有些呼吸不畅。


    随行太医把了脉,先从药箱拿了一粒金丹。


    王宝姝亲自奉茶,伺候外祖母服药,又一下下抚摸着外祖母的后背道:“没事了,外祖母,刺客已经抓获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太皇太后本无兴致再去往骊山猎场,只是皇上和郡主倒像是看了出好戏,不仅没有败兴,反倒热血沸腾了起来。


    “外祖母,你看。”说着,郡主学着刚刚那侍卫的招式,逗外祖母开心,“就这么‘唰—唰—’两下,那两个刺客就倒下了。”


    “是嘛。”说着,太皇太后笑了笑。


    那金丹见效很快,太皇太后感到好一些了,说道:“那便起驾吧。到了猎场,姝儿猎只野兔给哀家吃,哀家便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郡主道:“野兔哪够,我要猎只鹿给外祖母吃!”


    “好,哀家等着。”


    接下来一段路倒没发生什么意外,一行人平安抵达骊山猎场。因为刺客,路上耽搁了些时辰,到达时已过午时,行宫内早已备好了午宴,一行人纷纷入席。


    筵席开始,只是皇上和太皇太后不动筷,下面也没人敢动筷。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皇上和太皇太后必然要说两句。


    只听太皇太后道:“刚刚那侍卫是叫乔……”


    皇上微微侧身过去,接话道:“叫乔子言,皇祖母。”


    太皇太后说:“的确好身手。功高莫过救驾,回去后要赏,要重重地赏。”


    “是,皇祖母。”说着,皇上面向了群臣,“今日之事,不仅要赏一批,更要罚一批。朕看朕的禁军里,净是些滥竽充数的废物,酒囊饭袋的蛀虫!”


    禁军统领自知有罪,出列跪拜道:“末将救驾不利,还请皇上恕罪!”


    皇上道:“禁军虽久不经战,但平日若是勤于训练,今日又何至于此?见了尔等这番表现,朕实在无法放心将皇祖母、母后、阿姐还有朕的性命交托给尔!”


    第95章  95


    禁军为何如此羸弱,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件事皇上发怒,太皇太后也不高兴,若是追查下来, 在座世家一个也脱不开干系。


    周祈安放下酒杯,面无神情, 见这帮大臣已经紧张得忘了台词, 便好心好意地起了个头, 说道:“皇上息怒。”


    听了这话,众臣随之跪拜了下来,纷纷说道:“皇上息怒!”


    皇上道:“乔子言。”


    “臣在!”说着, 乔子言出列跪拜, 利落地抱了拳。


    周权正喝茶, 听了这声微微抬眸。


    今日侍卫的确身手不凡,也不知师出何门,招式间带点八百营的影子, 想着, 目光从杯沿上方望过去一眼,当即认出了那张脸, 心下一沉, 扭头看向了怀信,很快又不动声色地敛了眸。


    皇上坐在高堂上, 说道:“朕封你为左千牛卫大将军, 即日起,负责统领朕、皇祖母、母后和阿姐的贴身卫队。羽林军六千人一律撤了腰牌, 由乔将军一个一个地重新选过, 没本事的,全部逐出大内!”


    皇上已经彻底掌握了演戏造势的精髓, 哪怕即将被一锅端了的是他们的庶子、侄子、堂侄子、内侄子、远方侄子,是他们安插在大内的眼线和内应,是他们在国库挖下的一个个蚁穴,他们也不得不跪伏,高呼一声:“皇上圣明!”


    周祈安端着琉璃盏,闻得盏内酒香四溢,看着这帮大臣脸贴着地、屁股朝天的模样,只觉得虚伪又滑稽。


    如今羽林军尽数归了宋归麾下,打掉一帮酒囊饭袋,顺手也要安排些自己人,这些自不在话下。


    怀信端起酒杯,心下也已了然。


    人是周祈安问他要的,如今在八百营花名册中,宋归已经战损,活下来的是张寺卿的内侄子。


    只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确信今日这一场刺杀,竟也是周祈安的手笔。


    这件事他知道,大哥已经神会,义父并不知情。


    ///


    用完午膳,太皇太后和太后起驾到行宫午休,皇上、郡主前往猎场狩猎。


    赵公、祖公年事已高,各自回了行宫休息,没来凑这个热闹。官员中不会骑射,不愿参与的也都去了行宫休息,想在皇上跟前露露脸的便也一同上了马。


    猎场内一共设了六个路线,同一路线的人需要彼此紧随,免得各自在猎场乱跑,箭矢不长眼,再误伤了谁。


    皇上和郡主各挑了一个路线,剩余四个路线无人敢选,接下来便是跟谁的问题了。


    怀青问周祈安道:“你跟谁?”


    周祈安没料到是这个情况,本以为可以自己跟自己一队,痛痛快快打个猎,起码是跟大哥、怀信几个一块儿呢?


    只是那两人早跟上了皇上队伍。


    他也顿觉无趣,跟一帮老板、同僚和不知潜伏在何处的敌人在一块儿玩,还要演戏,怪累的。


    “皇上如今不待见我,去了便是自讨没趣,我还是转投郡主门下吧!”说着,周祈安“策—”了一声,跟上了郡主仪仗,过了会儿,又把怀青也拽上了,“哥,你跟我一块儿。”


    郡主毕竟是女子,大家多少有些避嫌,跟随郡主的人寥寥可数。


    周祈安与怀青远远跟着郡主队伍,见郡主身后倒是来了几个模样清俊的公子哥,对郡主百般吹捧,也不知是谁家亲眷,恐怕是眼馋这郡马之位,想过来露个脸,松松土。


    “瞧这殷勤劲儿。”说着,怀青看向身侧周祈安,“有危机感了吧?”


    周祈安闲闲骑在马上道:“最好都争点气,若是能把这婚事搅黄了,他们大婚之日,我必奉上大礼!”说着,见身侧草丛中有只兔子在蹦跶,便从箭袋里摸出一支箭。


    只是才搭上,一旁侍卫便出面阻拦道:“郡主身后,不可放箭!”


    “成吧。”说着,周祈安又把箭收了回来。


    前头倒是热闹,郡主一马当先,这猎场里饲养的猎物都不怎么怕人,没有野外机敏,可惜郡主射术实在一般,箭一放,没射中,肥胖的猎物“吭哧吭哧”地逃跑。


    太监激动拍手道:“郡主进步显著,刚刚就射偏了那么一小道!”


    身后男子也道:“郡主果真是英姿飒爽啊!”


    怀青看了一会儿便笑了,莫名想起某人在靶场射击的画面,说道:“你俩简直绝配。”


    周祈安:“……”


    两人跟了一会儿,都有些兴致缺缺,本想在草地上坐坐,晒晒太阳,刚要下马,那冷面侍卫又来了,说道:“请二位大人跟紧郡主,以免郡主看走了眼,再把二位大人当成猎物给射了!”


    周祈安只好又跨回了马上,见侧前方便是一片连绵的殿宇,说道:“我们去那儿放放水,休息休息,这总可以了吧?”


    侍卫总算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打马过去,随意将缰绳绑在了拴马柱上,怀青去放水,周祈安则在长廊下坐着等。


    从远处望去,只见他一双凭栏而坐的小腿,上半身皆隐入了一根粗壮的木柱后。


    前阵子长安城刚下了几场暴雨,下得气温骤降。


    这两日放了晴,便也没之前那般闷热,阳光和煦,打在身上倒有些暖融融的。


    而正等着,只见檐廊拐角处走来一个宫娥装扮的女子,只是不同于寻常宫女袅袅婷婷的身姿,这宫女肩背挺拔,目光如炬,走路时下盘极稳,且不发出声音,倒像是练过。


    宫女瞥了他一眼,继续趋步走来,走到他身侧放缓了脚步,目光前视,轻声道:“有人要杀你,跟我走。”


    周祈安心下一沉,后背顿时发紧,余光瞥见对面阁楼上闪过一道锐利的金属光芒,正欲起身,宫女便退了一步挡在了他身后,说道:“走我前面。”


    刺客在背后,周祈安起身向前走,宫女紧跟他身后——这是要给他当肉垫!


    周祈安目不斜视,问道:“你是谁?”


    廖茵儿道:“郡主贴身侍婢,她派我来救你。”


    周祈安又问:“是谁要杀我?”


    廖茵儿脾气不太好,反问道:“这我怎么知道?”


    好的,那他便知道了。


    周祈安蓦地往左移了一步,匆匆紧随的廖茵儿没反应过来,一不小心便超了他。


    搞什么?


    廖茵儿有种被捉弄之感,刚一回头,便见一支弩箭飞来,周祈安拽着她往右侧一躲,那箭矢“刺啦—”一声划破周祈安袖袍,猛地钉在了前方地板上。


    周祈安大声道:“来人,抓刺客!”


    这一箭他们今日不放,明日也要放,比起在暗处吃了这哑巴亏,倒不如今日,让他们当着太皇太后和满朝文武的面,把这一箭放出来,最好闹他个天翻地覆,满城风雨!


    平日里张一笛、葛文州紧随他左右,刺客找不到近身的时机,而今日骊山狩猎,他贴身侍卫无法随行,猎场又地广人稀,他总有单独行动的时候,这些人才选择在今日找机会下手。


    只可惜,这些人并未料到,今日来骊山途中还有人行刺天家,太皇太后惊魂未定,他们选择在此时动手,简直找死。


    侍卫闻声出动,阁楼上的刺客紧跟着又放了第二支箭。


    廖茵儿拽着他缩进了木柱后,等箭矢插进了地板,便又迅速隐入了长廊拐角处。


    她问道:“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周祈安看了一眼撕破的袖袍,里面皮肉倒是完好,说了句:“没伤着。”


    ///


    一场狩猎,两场刺杀。


    太皇太后闻之勃然大怒,整座猎场立即进入了警戒状态。禁军人手不足,周权调来一万京师守军将猎场团团围住,乔子言带人在猎场搜捕,今日刺客插翅难飞。


    日头偏西了,天家起驾回宫,荣国公、镇国公受太皇太后恩典先行回府,其余人都要留在猎场,直到刺客抓获为止。


    周祈安在行宫用了晚膳,正准备洗漱歇下,便听门口传来一声:“怎么样,没事吧?”


    怀青去帮周权干活儿,来的是怀信。


    “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说着,周祈安请他到桌前坐下,倒了两杯茶,“不知天亮之前,刺客能否抓获,可惜明天还是个旬休日呢。”


    怀信笑道:“还有心情惦记旬休,看来也没怎么受惊。”


    周祈安捧着温热的托盏,卖乖道:“真受惊了,手上至今使不上力,刚刚筷子都夹不住菜。”


    有人想夺他性命,那刺客就在这猎场之内,保不准什么时候再来补他一刀。


    他房间四周虽已加强警戒,只可惜禁军那身手,的确无法让人安心托付性命。


    白天那弩箭但凡多偏一道,擦中他身子,箭头若淬了毒,他此刻保不齐就已经魂归西天。


    他死后会去到哪里?


    救世局吗?


    救世局把他送到这儿后,倒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任他自生自灭的模样。


    他喝了口茶,缓缓将托盏放回桌上。


    杯身微微晃动,与盏托相撞,叮呤作响。


    怀信说他睡不着,在房里守了他一夜。


    屋里点了蜡,却依旧黑黢黢的。


    两人喝喝茶,说说话,熬过了这一夜。天快亮时,宋归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在尸首肩胛处看到了一朵熟悉的莲花标志。


    莲花门从未踏足过中原,如今他们却渗透进长安——这是比有人要杀他,更加可怕的预兆。


    他们召莲花门入都,到底想做些什么?


    他预感长安的局势已经是危机四伏,一触即发。


    第96章  96


    刺客已经抓获, 天一亮,骊山猎场便撤了警戒,所有人被放了出去。


    周祈安同怀信上了马往外走, 忽然想起一茬,问道:“对了, 昨天怎么不见闯爷, 没来吗?”


    怀信骑在马背上, 闲庭信步地往外踱,说道:“北境骚乱,闯爷又要领兵了, 这两日正忙着整兵呢。”


    “北边又要打仗?”周祈安问, “严重吗?”


    “不严重。”怀信声音懒懒道, “他们前两年刚受重创,留下来的都是残部。听说这两年草原干旱,他们日子恐怕也不太好过, 这才又南下袭扰。闯爷自个儿领三千骑兵, 先过去应付应付。”


    三千骑兵,看来朝廷这次是真没舍得用兵。


    周权、怀青干了个通宵, 等骊山猎场清了场, 又带队回了城郊军营。


    周祈安也一夜没合眼,和怀信分开后便策马回了将军府。


    玉竹让人烧了水, 叫他好好沐个浴, 又往浴桶里洒了一把干艾叶,说是去去晦气。换下来的那身衣裳, 袖袍处破了道口子, 也叫玉竹在院子里点了个火盆给烧了,说是晦气!


    周祈安泡了一会儿便出了浴桶, 换了身干净中衣。


    玉竹在身后帮他铺床,他睡觉时喜欢抱个枕头,这个小习惯像是被玉竹发现了。他见玉竹在头颈处放了个枕头,想了想,又将另一只枕头竖着放,这样他想抱时一伸手便能抱到。


    玉竹又将褥子捋平,说道:“一会儿我在外头守着,一笛和文州也在外头守着,二公子安心睡一觉,咱们将军府武德充沛,看谁敢跑咱们这儿来撒野!”


    玉竹年纪也不大,比张一笛大五六个月的样子,都还是孩子。


    周祈安摸了摸他的头,又拍了拍,说道:“我想出去一趟,玉竹,帮我冠发吧。 ”


    到底是谁要杀他?


    赵呈?


    那日在满园春,他问起卫吉和赵呈私底下的交易,卫吉不愿告知。如今赵呈要杀他,卫吉也不愿透露一丝半点的信息,好让对手占尽先机而见死不救吗?


    若真如此,那卫吉便不再是他的朋友了!


    马车一路疾驰,停在了卫府门前。


    周祈安下了车,张一笛、葛文州跟着他,卫府大门开着,里面却没人守门,周祈安便站在门口问了句:“有人吗?”


    出来应门的是卫队队长余文宣,把他往里请,说道:“老爷此刻不在,去了城外庄子,说二公子若是来了,叫我马上派人去请。”


    周祈安问:“卫老爷知道我今日要来?”


    余文宣道:“老爷说今日旬休,二公子八成得来。”


    周祈安跟在余文宣身后,穿过狭窄的黑色檐廊,说道:“听这语气,像是嫌我来得太勤了呀。”


    余文宣立刻顿足,赔罪道:“绝不是这个意思,是叫我们恭候的意思。老爷说二公子今日从骊山回来,大概要先回府用饭,休息片刻,估摸着得下午才来,这才一早去的庄子。”


    周祈安接受了,说道:“行了,带路吧。”


    周祈安在中堂等了一刻多钟,便听墙外有车轮声传来,卫吉俯身下了马车,手中盘着佛珠,穿过长廊径直朝中堂走来,见二公子经了昨日刺杀一事,此刻心情也是坏极,进门先道了声:“二公子来了!”


    周祈安也看了他一眼:“卫老爷来了?”


    卫吉走到他身侧坐下,问道:“昨天的事已听说了,没伤着吧?”


    “托福,倒是没伤着。”


    卫吉问:“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干的?”


    周祈安想了想说:“莫非是郡主看我不顺眼,想杀了我,好取消这门婚事?皇家猎场,郡主布置起来也方便。”


    卫吉知道他又在颠三倒四了,点了点头应和道:“言之有理,说得通。”


    说话间,丫鬟端来茶与点心,卫吉做了个请的手势:“寺正大人请用茶,菊花茶,消消火气。”


    寺正大人没听见,目视前方继续道:“要么就是赵呈。”说着,他嘴角发狠,“他们急了,开始发癫了!”


    “嗯。”卫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说得通。你死了,那两个案子八成要落入尹玉手里。尹家算新贵,尹老太爷当年是赵家门生,好不容易中了举,入了仕,奋发图强了三代,总算混上个中等门第,要想保住硕果,如今还得扒着赵家。你没了,这两个案子很快便能结案,跟赵呈一点干系都没有。”


    “吉,你有没有发现……”说着,周祈安看向了卫吉,若有其事道,“他做事的风格变了,最近明显急于进攻。”


    卫吉盘着佛珠道:“因为赵呈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是成千上万张嘴,成千上万个头脑,多的是人给他献言纳策,为他效犬马之劳。有些事未必是他本人的意愿,人多了,总有不受控制的时候。”


    周祈安说:“谋杀八名命官,火烧青州府衙,跟昨日行刺,倒像是同一个人的手笔。此人手段狠绝,且与莲花门来往密切。此人八成是赵家人,否则青州的事,没必要做到那份上。但做这些事的人不像是赵呈,更不想是赵秉文。”


    “赵家这些人,我多少了解一些,你要听吗?”说着,卫吉看他。


    周祈安说:“听听喽。”


    卫吉道:“你说得对,赵家若有一人在筹谋这些事,这个人不会是赵呈,也不会是赵秉文。赵呈虽不是君子,却也读过圣贤书,在乎身后名,他一边图谋私利,一边也想做个名垂千古的能臣。若不是逼急了,太难看的事他也做不出来。”


    赵呈极重脸面。


    好比每次问他拿银子,无论公事私事,赵大人都不好意思当面开口,甚至不好意思找人转述或留下字条,而是从一开始就给他定了个规矩。


    一枚银币便是十万两。


    他看到了银币,便要巴儿巴儿地把银子送过来,好像他是什么乐善好施、达则兼济天下的商贾,赵大人则是与之交好的贤能。


    此事若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当真会写成一段佳话也未可知。


    卫吉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道:“赵秉文更不必怀疑,赵家满门,他恐怕是唯一一个干净人。他自幼在赵老太爷房里长大,当时赵呈考取功名不顺利,赵秉文却天资甚高,三岁通音律,八岁会作诗,比他父亲会读书,老太爷便把宝都押到了他这嫡长孙身上。赵老太爷在世那几年,赵呈见了赵秉文,还得看他几分脸面。”


    “只可惜官场不考四书五经,考的是人情世故。赵呈一个考了两次才中举的人,竟受群臣举荐,任了太子太傅,北国之乱时又抗了大旗,让青黄不接的赵家,摇身一变又成了大周勋贵。”


    “至于你说的那个人,”卫吉看向了周祈安,“我不能确定,倒是可以给你指个方向。”说着,他手指捏了个“七”字出来。


    “七?”周祈安疑问道。


    “相府七公子。此人名唤赵秉轩,是庶子,自幼身子不大好,至今没入仕。我和他打过交道,赵呈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是他在帮着经手。”


    说到这儿,周祈安心情也畅快了些。


    他喝了一口茶,茶浓得发苦,便又顺手拿了块茶点,咬下一口称赞道:“吉,你们家茶点有进步啊,没之前那么齁甜了。”


    卫吉放下茶盏道:“糖价涨了,吃不起。”


    周祈安:“……”


    卫吉皱皱眉,又说道:“比起这个,昨日有人当街刺王杀驾,我倒觉得更为蹊跷。”


    周祈安一口一口地吃着茶点道:“这有什么蹊跷,难道不是赵呈?”


    “不可能。”卫吉斩钉截铁道,“一来,赵家女貌似尚未怀上龙嗣?二来,他们要杀天子,又何必当街刺杀,闹得人尽皆知。当年先帝只能刺杀,是因为先帝虽昏庸顽劣,却懂得讨好太皇太后,给冀州南家输送了不少利益,太皇太后盼他长命百岁还来不及。只是当今圣上,一不任太皇太后摆弄,二又和世家作对,朝臣与后宫联手,毒杀一个小皇帝易如反掌,还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何乐而不为?”


    听了这话,周祈安心下一沉。


    是啊,天子在后宫孤立无援,他一个人又能撑多久?


    他也终于理解了卫吉那一日的心情。


    这件事他不能对卫吉和盘托出,毕竟事关天子,说了本身便是背叛。


    周祈安起了身,活动活动筋骨,见外面日头正好,便端着高足盘走出了中堂,到水塘边喂鱼去了。


    卫吉跟了过来,说道:“赵秉轩不在官场,想除掉他,只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周祈安怔愣愣问道:“你说行刺啊?”


    卫吉点头。


    周祈安掰下一块糕点,扔进了水塘里道:“我又不认识莲花门。”


    这些人,背上知道印莲花logo,怎么不顺便也印个总部地址上去?他也好沟通沟通业务!


    卫吉看着水塘,轻声说:“二公子若想动手,人我可以物色物色。”


    周祈安上身靠在水塘边的石栏上,扭头看向他道:“你不是赵呈的人吗?这么帮我图什么!”


    “图……”卫吉想了想说,“图哪一日大帅事成,二公子能保我一命。不求荣华富贵,只求留条小命。”


    周祈安回头看了一眼,见张一笛、葛文州还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岗呢,立刻道:“当着孩子们的面儿,瞎说八道什么呢,卫兄怎么也开始疯疯癫癫的了?”说着,把手中桂花糕捏碎,一股脑都洒进了水塘里。


    卫吉笑了起来,仿佛刚刚所言当真只是瞎说八道。


    第97章  97


    李闯带三千骑兵长途奔袭, 不到十日便抵达启州,接管了当地两万驻军。


    前年北国十一部遭受重创,丢掉了水草最为肥美的启、房两州后, 便带着部族向北向西迁徙。


    只是这两年草原大旱,牛马养不肥, 族人吃不饱, 有些部族一度步入了沙漠, 自此音讯全无,活下来部族这才又掉头向大周边境袭来。


    长安正值夏末初秋,启州却已经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饥饿的北国人几次三番闯入边境, 劫掠形单影只的村落, 抢夺粮食与牲口,杀戮举起农具反抗的百姓,被劫的村庄在这冬天彻底断掉了活路。


    李闯抵达启州后, 便带兵设伏, 痛揍了他们几回。


    几次交锋后,李闯看出了他们的衰弱。


    他们的武士不再勇猛, 他们的战马不再强壮, 他们的弯刀不再锋利,他们眼中已经失去了不败的锐气。


    看着那些偷鸡摸狗的人们, 李闯险些没认出那是他当年不可战胜、令他又畏惧又兴奋的对手。


    他生在雁门关附近, 北部人南下入境的必经之地。


    当年他的家乡遭到了比长安城更加彻底的屠戮,因为北国人不喜欢把还能喘气儿的敌人留在自己背后。


    “我父母家人十几年前都死在北国人手里”, 这句话, 在他老家随便抓几个人,便有一人能说得出, 而更多的,却是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的鬼!


    看着这样的北国人,李闯在万般感慨之余,却也看到了机会。


    只是启、房两州边境线太长,两万常规守军只够驻守巡防,李闯能随时调用的,只有朝廷抠抠搜搜拨给他的三千骑兵,无法在草原上放开了角逐。


    于是一次轻而易举的伏击过后,李闯便带着众下属回到了大帐。


    他抖了抖肩头的雪,脱了轻裘扔到衣桁上,围着火炉坐了下来,和大家烤肉喝酒。


    几杯烈酒火辣辣地下了肚,李闯面色不改道:“如今这北国人真是不堪一打呀!两年前他们要是这么弱,我五天就能拔他一座城池,哪至于死那么多兄弟。只可惜老大不在,他要是在这儿,咱们保准是痛打落水狗!”


    众将领们哈哈大笑。


    李闯一高兴,又文绉绉地跟这帮戍边将领们卖弄了起来。


    好歹他也上了几年朝,从一开始听不懂文官说话,到现在已经能听个一知半解、望文生义的了。


    “这成语不是说吗?穷寇除根!就是要趁他病,要他命,在他强壮起来之前,趁早斩草除根的意思!”


    有个将领烤着手,大胆发言道:“这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呀?”他想了想,说道,“不是穷寇除根,应该是穷寇必追吧,闯爷!”


    将领们品了品,觉得后者说得对。


    李闯想了想,面颊一红,怪不好意思地道:“你说得对!还得是你们年轻人有文化,记性好。我李闯,二十多岁前只会写自己名字,现在再学,还真是不赶趟了!”


    吃了饭,李闯便叫副将去把文吏请来。


    这文吏跟了他好些年,他所有奏疏都是他阐明大意,由文吏代笔写的。


    文吏坐在案前,李闯站他背后,豪情万丈、挥斥方遒道:“你就写,这两年北边大旱,草原上都不长草了!今年雪又下得早,他们是桥头上跑马,走投无路!人马都吃不饱,还敢跑我大周来撒野,他们现在就是那瓮里的大鳖,就等老大过来收拾他们呢!大帅就算了,他腿脚不好,这么几只鳖,也轮不到咱大帅出马。”


    李闯想了想,把着那文吏年老孱弱的肩膀,把得那文吏一颤,继续说道:“其实老大不想来,调点骑兵过来也成!他天天忙忙忙的,都没时间去看看我那大侄女,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就是看之前咱们跟北国人那仗,打得太他娘的憋屈了,让他也过来爽一爽,不来就算了。写吧。”


    文官想了想,落笔道:


    【北国近年天气干旱,寸草不生,北国人无以果腹,这才南下袭扰,看似是侵犯,实则是在做困兽之搏。如今乃拔除北患之最佳时机,万万不可错失。北国已四面楚歌,望大帅增派人马,请周将军亲自挂帅,方可以破竹之势,消除北患。一雪前耻,指日可待!】


    这奏疏快马加鞭,不到十日便送到了大帅手中。


    祖世德要上疏奏请皇上,奏疏他已大致写完,是要派周权出兵的意思,只是领兵多少这个数字,却一直空着没填,举着笔游移不定。


    张叙安问道:“国公爷在想什么?”


    祖世德说:“我在想,我写多少才能让皇帝和赵呈不怀疑,痛痛快快地批下来。多少兵马倒是次要,重要的,是要先把权儿送出去。”


    祖世德想了一想,最终填了五千骑兵。


    第二日,皇帝召赵呈、祖世德在政事堂详议此事。


    皇上咳得厉害,政事堂内焚了香,赵呈、祖世德却还是闻到一股病人的味道。那味道很难形容,却让赵呈、祖世德心下一沉,知道皇上怕是要不成了。


    赵呈、祖世德一左一右坐在政事堂两侧,皇上在高堂上掩面忍咳。


    祖世德说,如今北国孱弱,便是斩草除根的最佳时机,否则霍乱早晚要春风吹又生。他要派周权去草原上寻找他们的部族,起码也要往西北再赶一赶。


    赵呈捧着盖碗道:“老夫觉得五千骑兵还是太多,国库恐难支撑。”


    祖世德说:“那便三千。”


    赵呈说:“两千如何?”


    祖世德应了,这件事如此定了下来。


    出了政事堂,只闻秋风萧瑟。


    两人站在朱红檐廊下,等着宫人将氅衣送来,披在了二人肩头。


    两人下了石阶,沉默地各自离去。


    微风吹拂起他们鬓边花白的碎发,他们曾在北国之乱时并肩作战,又在北敌击退后,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吵了小半辈子架。


    因为三千骑兵还是两千骑兵而吵吵嚷嚷的岁月,终究如这院落中飘落的枯叶,一去不复返。


    祖世德腿脚不便,由公公搀着往外走,忽然在想,一把年纪了,要么就算了吧。


    只是回头望了一眼,赵呈却已毅然离去。


    周祈安坐在院落摇椅上读书,一片枯黄的树叶飘落下来,正好夹在了书本中央。


    他拿起了枯叶,一抬头,见满枝头的槐树叶不知何时竟已变黄,一轮暖阳透过稀疏的树冠照下来,有些凉,又有些暖。


    他莫名想起一个词,叫多事之秋。


    昨日天子召见他。


    天子上了早朝,早朝后又在政事堂议事,召见周祈安是在寝宫。


    宋归身穿蟒袍,佩刀立在殿前,见周祈安拾阶而上,冲他抱拳。


    周祈安点头示意,随小太监入了殿,只见寝殿内门窗紧闭,死气沉沉,一进门便闻得一股消散不去的药味。


    皇上正躺在床上,有气无力。


    张贵水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手旁圆凳上放着两摞奏疏,正将奏疏读给皇上听。皇上听了,略微点评几句,张贵水便将奏疏折好,放到一旁。


    “微臣拜见皇上。”


    皇上猛地一咳,而后又忍住了,说道:“祈安来了,快平身。”


    张贵水起身行礼,说了声:“周大人。”便将奏疏抱到一旁书案上。


    案上敞着几本已经批复过的奏疏,上头笔迹才干,想必是张贵水代笔。


    他模仿天子笔迹,已经模仿得真假难辨。


    “快坐。”皇上说道。


    周祈安落座,与皇上隔着一道床幔。


    他看不到皇上脸色,只见得床幔下探出来的几根手指,那手指发黄干瘦,形若枯骨,多久不见,疾病已经将他折磨至此。


    皇上声音很轻,平静地说道:“天不帮我,你和老师却肯帮我,我很感念。”


    不知为何,周祈安心间狠狠抽痛了一下。


    皇上继续说道:“我不成了,却要将这混乱局面留给你和老师面对,我很抱歉。”


    周祈安忽然握住了那只枯藤般干瘦的手,说道:“皇上,不要这样说……”


    “赵家女,已经有了身孕。”说着,皇上笑了起来,那笑声极尽荒诞,“南如月,赵呈,这两个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后世史官会如何书写?一个匡扶天下的丞相,一个稳住大局的太皇太后,一个扶不起来,还孱弱多病的天子。”


    皇上沉默良久,像是要把这些不甘都咽下去。


    很快,这些不甘都陷入了空无,仇恨需要力气,但他此刻没有。


    他再度恢复了平静,无波无澜地交代起身后事,说道:“我大去之后,老师会辞官还乡。青州正在兴建王府,他们在乎身后名,必然会封大帅为王,等大帅就藩后,请他小心身边人,小心入口的食物,以免遭奸人暗害。至于你,祈安,不要再查下去了……”说着,皇上又咳了起来,气游若丝地咳了许久,而后道,“不查下去,他们总会放你一条生路……”


    世人都说,大帅、赵呈是扶大厦之将倾。


    他如今倒是觉得,当年就该让它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塌下去!


    北敌击退后,他们所做的所有努力,不过是在这倾倒的大厦钉上一块块补丁。这些钉板横七竖八地扶持着大厦,却也成了这大厦的沉疴宿疾。


    他们寄生在大厦,蚕食着大厦,如今,他们已然成了大厦本身。


    只是一病痛起来,人便什么志向、什么不甘、什么仇恨也消散了。


    窗外那一轮秋日暖阳,晒得他梦境也暖融融的,在依稀的梦里,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名字叫郑士仁。


    他想起了他在靖王府那一方小小的院子;想起了上元节,尚未成亲出府的三叔,瞒着世子与世子妃,把他驮在了脖子上,带他到街上看花灯;想起靖王看他时,那肃穆中又带着慈爱的目光;想起世子妃抱着他上了马车,说要带他到长安看花车,把他骗到了长安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一年,郑士仁四岁。


    那一年,郑士仁的一生便已经结束了。


    如果有下辈子,他想做一棵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望着那人海沉浮,却不愿再入局其中。


    第98章  98


    日头一偏西, 天便凉了下来。


    张一笛从屋里拿了件氅衣出来,周祈安余光瞥见了,后背便离了摇椅, 张一笛顺势给他披上了,问了句:“二公子, 练剑吗?”


    周祈安《史记》读得正起劲。


    他昨日起在家“病休”, 一下子没了正经事可做, 想着找些书来看,今天在大哥书房里淘啊淘,发现这《史记》竟是可读性最强的一本, 便开始看了起来, 还和张一笛、葛文州两位小师父约了剑术课, 每天申时练一个时辰,练完了好吃晚饭。


    周祈安正看得津津有味,又把书翻了一页, 说道:“先等一会儿吧。”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月牙门的周权看到, 只觉得他懒散霸道得不像样,顿了顿, 对张一笛招了招手。


    “将军。”说着, 张一笛跑了过来。


    周权帮他拢了拢微微歪掉的衣领,说道:“你既然授他武功, 他便要称你一声师父, 约好了申时,他提前一刻就该拿好剑, 在院子里热身候着。”说着, 又看了一眼周祈安坐在摇椅上悠哉自在的模样,“他那三脚猫功夫, 你背着两只手他也打不过你,以后再这么散漫,放心收拾他,我给你撑腰。”


    张一笛腼腆一笑,应了声“是”,可依旧底气不足。


    他身手虽好,但年纪太小,拿不住师父的架子,加上又与周祈安身份有别,一直拿他当主子伺候。


    就说这练剑,他也只当自己是侍剑的剑童,从没觉得自己是二公子的师父,哪怕有将军撑腰,他也不敢。


    何况将军又要出塞了。


    周祈安眼睛盯着书,余光却瞥着月牙门,见两人嘀嘀咕咕的,肯定没什么好话,又见周权对张一笛说了句什么,张一笛笑了笑,朝院子里走来,周祈安便很有眼力见地扔了书,起身道:“练剑吧。”


    语气虽懒散,却又轻易让人挑不出理来。


    周祈安进了屋,脱下大氅,随意拿了对臂鞲把袖口绑了绑,便拿着桃木剑出来了,跟着张一笛小师父先来了一套十六式的基础剑法。


    周权还在月牙门下跟班主任盯窗,看科任老师上课一样盯着呢。


    周祈安便也没敢松懈,一套剑法做下来,筋骨彻底活络了,后背出了一层汗,微风一吹还挺舒服。


    周权又看了一眼便走了。


    他去书房处理了些公务,再出来时,周祈安已经在和张一笛对打了。


    只见周祈安招式耍得行云流水,剑挥得潇洒至极,短短两三个月时间,的确进步显著,乍一看竟和张一笛不分上下。


    但明眼人多看一眼便能看得出来,这是张一笛在给周祈安喂招呢。


    周祈安能应对如流,不是周祈安厉害,而是他这小师父厉害。


    旁边还有两个坐台阶上捧哏的,看两人打得热火朝天,连连拍手道:“二公子有进步!”


    “好剑法!”


    长此以往,还如何能长进?


    没长进倒是次要,只怕他在蜜罐里泡久了,不知道天高地厚,出了门冒然跟人出手,再吃了大亏。


    周权摇了摇头,俯身入了月牙门。


    张一笛余光瞥见,挡了周祈安一剑便立刻停下了,把剑柄扣在内侧抱了个拳道:“将军。”


    玉竹、葛文州也跟着起了身。


    “以后府内不必拘礼。”说着,周权拿过张一笛手中的桃木剑,朝周祈安走了过来说,“我来考考你如何?”


    虽是问句,可哪里由得他?


    周祈安莫名感到一丝压迫感,双手握紧了剑柄,脚下马步扎紧,做了个标准的防御式,嘴上却怂道:“我才刚起步呢,大哥高抬贵手!”


    “我剑术也一般,只考你刚刚那基础十六式。”说着,周权左手背后,右手执剑,一剑朝周祈安挥了过来。


    单手背后是让他,但除此之外,周权也没想放水。


    周祈安双手握柄,及时挡住这一剑,只是周权力道太大,两剑相撞之间,竟震得他手腕发麻。


    他腕一脱力,木剑一歪,险些掉落在地。


    周祈安连忙握紧了剑柄,周权又迅速攻他下盘,一剑扫来,周祈安起身一跃,躲过了那一剑。


    两招过后,周祈安便彻底慌了神,防御也开始破绽百出。


    周权也不再使什么招数,只正反手地挥过来,打得周祈安招架不住,连连后退,直退到了木柱上,倒是反手抵住了周权最后挥过来的那一剑。


    两剑相扣,周祈安全身上下连眉毛都在使劲儿,看着周权,有些不服气的模样。


    “还可以,也不全是花架子,力度还是得再练一练。”说着,周权收了剑,退回了院中央说,“再来。”


    话音一落,周祈安先发制人,迅速向周权发起进攻。


    周权反手接下那一剑,下一秒,刀尖便迅速抵住了周祈安胸膛——两招之内,周祈安又死透了。


    周祈安不甘心,说:“再来一把!”


    院内气氛不同寻常,像猛虎在驯服幼子,幼子还不服气地一次次朝猛虎反扑,今日不伤一个便不肯罢休的模样。张一笛、葛文州、玉竹三人在旁边围观,心都悬了起来。


    “好,再来一把。”说着,周权退了一步。


    周祈安再次先发制人,他深知自己力道不如人,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硬拼拼不过,他要寻找对方的破绽,求一个“巧胜”。


    周祈安猛地挥砍一剑,周权稳稳接住,两剑相撞,周权手中桃木剑迅速断成两截,周权扔了剑柄,说:“实战场上,兵器掉了、断了都要认,继续。”


    周祈安也没想客气,双手紧握剑柄,后退蓄力,正欲挥砍,周权便迅速弓步上前,反手擒住他手腕,再一用力,周祈安手中桃木剑便掉落在地,速度之快,令周祈安目瞪口呆。


    周权身量高,手臂也比常人长了一大截,手掌大而有力。


    这一大截,平时大袖袍一罩,也不太能看得出来,过招时却优势明显,难怪当年大帅一眼便在人群中看中了他,收为义子。


    刚刚那一招太稳、太迅速,颇有一番挑衅、调戏、笑话人的意味。


    周权并非故意,但他知道二公子马上要翻脸不高兴了,很快松了手,转身走到台阶前,拿起了随手扔在地上的一柄桃木剑,问他道:“还来吗?”


    周祈安也弯腰捡了剑,随手挽了两下剑花,有些泄气又有些懒懒地道:“来呗。”


    之后周权便开始放水,看他泄气便喂他两招,看他接连进攻便又稳稳地压着他,让他知道自己薄弱之处在哪儿,一边打一边也在言语教导。


    这一通打下来,周祈安竟觉得自己体悟到了些什么,虽还是基础十六式,却有点融会贯通的意思了,已经与一个半时辰前是两个状态。


    直到残阳裂裂,王荣来问几时传饭,两人这才停下,回屋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到了中堂吃饭。


    张一笛来到府上后,周祈安便和一笛、玉竹一桌吃饭了,文州来后也是一样。


    周权几时回府也没个准点,他们四人常常在自己屋里吃,周权回来得早,才会在中堂一块儿吃。


    玉竹在桌上有些拘谨,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


    周权则看了看这一桌四个半大孩子,按年纪给每个人盛汤,先是文州,再是一笛,正要给玉竹盛时,玉竹已经接过了汤匙,盛了两碗,推给周权、周祈安一人一碗,而后腼腆地笑笑。


    周祈安结结实实练了一个半时辰的剑,此刻除了狼吞虎咽,嘴巴已经无暇去做第二件事。


    周权说:“一笛剑术比我强,踏踏实实跟着练,等我回来了,若是能接下我十招……”


    不等他说完,周祈安问道:“就如何?”


    周权说:“给你涨月份银子。”


    这倒是令他心动,但十招这要求也未免太看得起他,先应了下来,又问道:“大哥几时离京?”


    周权说:“三日之后。”


    ///


    “告病”中的周祈安,忽然便多了大把空闲。


    张彦青身子不好,乔夫人四处求医,最后竟被一个游历四方的道士给治了病根。


    道士说他身子不足,倒是有几分道缘,想带他习武修道,游历四方。乔夫人看着孩子身子,张寺卿则预感京中局势不好,便答应了,此时张彦青已经跟着师父启程离了京。


    如此一来,周祈安在京中便只剩卫吉一个朋友,日日都到府上拜访,也得亏于此,近日卫吉夜夜都要挑着蜡烛才能处理完他生意上的事务。


    入了秋后的卫府后院,也平添了几分萧条。


    周祈安撑着下巴,俯身望着水塘中五颜六色的锦鲤,把手里一块桂花糕捏碎了喂给它们吃,喂了一会儿,又转身问道:“鱼可以吃这些吧?”


    卫吉正坐在穿堂内看账簿,旁边放着算盘,时不时拨两下,听了这话应了声:“不知道。”


    周祈安自顾自地道:“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也喂了这么久了,不都还活蹦乱跳的吗?”


    卫吉拨弄算盘的指尖倏然停顿了下来,说:“不太清楚,但我看管家时不时便要倒些鱼苗进去。”


    周祈安拍了拍掌心间的糕点屑,说道:“反正也要入冬了,这些鱼,不吃死也该冻死了,随便吧。”说着,进了中堂,在卫吉旁边坐了下来。


    卫吉账簿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完便合上了,扔到一旁,说道:“听闻天子已经三日不曾早朝。”


    周祈安说:“听闻大长公主在修道的华阳山上,有一个法力无边、能起死回生的神仙,太皇太后想把皇上送到华阳山上去治疗。”


    “你信吗?”卫吉笑了笑道,“不过是‘秘不发丧’换了个说法,糊弄人罢了。”


    周祈安没应声。


    这世间若真有法力无边、能起死回生的神仙就好了,救救天子,不求王权富贵,图谋大业,只求把本该属于郑士仁的人生还给他……


    卫吉知道天子一走,周祈安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便也随之付诸东流,他们还是要面对最初的问题——是赵呈还是祖世德?


    卫吉见他已然是一副生无可恋、要死不活的模样,便顿了顿,说了个大的。


    “前阵子孝敬了赵大人一笔银子,统共六十万两,兑成银票送了过去。此时这些银子都在颍州兑出来了。”


    颍州。


    颍州靖王。


    周祈安心下一沉。


    天子病重之日,便是天下大乱之时,赵呈在颍州兑出六十万两银子,这意味着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他们要用兵了。


    归根结底,周祈安还是大帅这条船上的人,船翻了谁都别想好过。这件事像一记重鞭抽在周祈安这快要转不动的陀螺上,抽得他不得不又团团转了起来。


    他问了句:“有大周地图吗?”


    丫鬟取来一张地图,周祈安把茶杯、果子都倒腾到另一张桌上,把地图平铺在了两人之间的小方茶桌上。


    颍州位于大周南部,东邻檀州。


    这两州民风相似,素来交好,檀州商人与靖王之间也是互相扶持和仰仗的关系。当年北国之乱,靖王能迅速组建起一支十万人的军队,出兵勤王,这背后少不了檀州商人在出钱、出粮、出力。


    这意味着天下一旦大乱,靖王手中不但有二十万兵马,还攥着檀州这个粮仓和银库。


    那么大帅会如何反击?


    周祈安说道:“大帅手里只有五万京师守军,要调用,还得要皇上手谕。闯爷去了启州,我大哥也要离京,他们手里就带着五千骑兵。”


    完了。


    他心想。


    卫吉却不这样认为,他说道:“兵力有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我一直都说,大帅的名声才是一支虎狼之师,他要造反,必有不少人追随,不说别的,只说这儿。”说着,卫吉指尖在凉州画了一个圈,“这儿有十万兵马,对吗?”


    十万大军坐镇凉州,管的是整个西北的军务。


    由于青州地形太容易割据,当年才将大军驻扎在了龙锯峡以内的凉州。


    这也意味着说动了唐卓,凉、青、沧三州便会一并归入大帅麾下——何况青州守军统帅还是陈纲。


    他想起去年青州剿匪,是找唐卓调的补给,唐卓办得稳妥又殷勤。大帅对他有恩,他也忌惮大帅,策反唐卓,恐怕不难。


    卫吉提醒道:“启州也是大帅的一块宝地,此地有战马,还有铁矿。”


    启州。


    电光石火之间,周祈安蓦地想起一个细节,去年他们在青州剿匪之时,怀信曾去了一趟启州,一去便是半年。


    怀信去启州做什么?


    督办马场,需要怀信亲自操办,还一去便是半年之久吗?


    ///


    周权三日后启程,怀青在校场点兵,周权看了一眼,便入了怀信的营房。


    怀信正坐在案前处理军务,他身子还是那般瘦弱,这时节,常人大氅都要穿了脱、脱了穿,怀信却已经披上了轻裘。


    天一凉,他咳症又开始犯了起来,手中端着热茶,却是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喝下了一口。


    周权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看着这样的怀信,难免有些心疼。


    怀信隔了一会儿才察觉,叫了声:“大哥。”便起身相迎。


    两人隔着一方茶桌坐了下来,勤务兵奉了茶,周权喝了一口问了句:“启州冬天还那么冷吗?”


    怀信端起茶盏,握在掌间暖手,听了这话,便知道了大哥的来意,笑了笑回答道:“怪冷的。”


    周权又问:“马场办得怎么样了?”


    怀信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刚起步,今年下了一万两千只小崽,马场的人正在驯马。军医在培育马种,想配出个头又高,耐力又强的战马。”


    大帅对大军的气势很是看重。他戍边戍了十几年,习惯了穷哈哈的苦战,只是如今既然已经有了条件,便认为有些表面功夫也不可或缺。战甲要帅,战马要高,他要的是一支光让人看上一眼便心里打鼓、瑟瑟发抖的虎狼之师。


    北国的马种耐力虽强,也好养活,但骑上去天然矮人一头,大帅受不了。


    “嗯。”周权顿了顿,又问道,“你去年去了启州一趟,一去便是半年之久,究竟是做什么,准备一直瞒着我吗?”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怀信心下了然,回答道:“大哥问话,我不敢瞒。”顿了顿,他凑到周权耳边,说了一句,“去帮大帅私养亲兵。”


    怀信眼眸下闪过一瞬若有似无的阴霾,除此之外,便是面色不改。


    这几个字他说得很慢,每一字都紧紧扣在周权心中隐秘的猜想之上,话音落下之时,周权已然是汗毛直立。


    他问道:“多少?”


    怀信说:“五万精骑。”


    五万私兵,这可是谋反死罪!


    周权问道:“此事李闯知道吗?”


    怀信只是忽然想起,自己正儿八经第一次出征,是跟大哥到沧州剿匪,剿的土匪头子名字叫李闯。


    他当时是大哥副手,类似怀青如今的身份,他站在大哥身侧,两军打得正焦灼,李闯站在山寨瞭望塔上一箭箭地放,每一箭都直冲着周权。


    战场上顾好自己是本分,周权挥刀拦箭,他也挥,只可惜他当时学艺不精,在胸口处中了一箭。


    大哥带他退到大军身后,扶他下马,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这是他这辈子对大哥撒过的唯一一个谎。


    怀信说:“此事只有我知道,大帅知道,那道士知道,其余人一概不知。”


    周权压抑着胸口下的波涛汹涌,又问道:“人有了,马有了,那兵器呢?”


    非战时,地方军只保留少量兵器,以应对突发战事,其余一律交由中央统一保管,这是大周国律。


    “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在房州打仗,曾俘虏了北国一万军匠?”


    周权点了点头。


    好,军匠有了,那铁呢?


    骑兵要兵器,也要铠甲,哪怕掏光了大周所有黑市,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凑出足以武装五万骑兵的铁料,这不是有钱就能办得到的事情。


    怀信说:“这帮文官和颍州、檀州打得火热,对启州、房州不感兴趣,他们不知道启州境内藏着两处铁矿。矿是北国人发现的,矿山远离人烟,附近也没几个人知道。军匠从去年起,就在日夜锻造兵器,这五万精骑手里的兵器,比京师守军精良。”


    真相“嗡—”的一声在周权脑海里炸开。


    义父此时要他去往启州,为的便是统领这五万骑兵。他即将成为叛军统帅,与靖王二十万兵马决一死战,他却在启程前一日方才知晓。


    义父要造反,但在靖王带兵入都之前,义父只能先按兵不动,因为造反也要有个名目。


    而靖王一旦带兵入都,无论是打进来也好,为了政权交替维.稳局面也好,只要没有天子旨意,义父便能喊出一声“清君侧”的口号。


    到时他带五万精骑打入长安,与义父里应外合……


    无论谁胜谁负,都将再次血洗长安。


    “哥,”掌间茶盏悄然地凉了下来,怀信把茶喝下了,平静地说道,“你是槊,我是刀,李闯是重锤,我们再能耐,也都攥在大帅手里。当刀要有当刀的觉悟,我选择顺从自己的命运。这五万精骑已经产生,大帅必反无疑!他不可能杀光这五万亲兵,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此战大帅势在必得,平白反抗,对天下人都是种损耗。”


    “半年带出五万精骑,”周权看了他一眼说,“我可没你能耐。”


    “我会带八百营留守长安。”怀信自顾自继续说道,“栀儿,大哥放心,她是大帅的命根子,大帅自会保她周全。周祈安,我拿命守他。”


    ///


    周祈安吃了饭,掌了灯,在房里捧着本《史记》在读。下午和卫吉那一番谈话却叫他怎么也静不下心,这一页他读了又读,读了又读,却总是走神,他只好无奈跳过,先翻到了下一页。


    看了一会儿,周祈安脱了外衣躺下了,才听围墙外大哥策马而归的声音。


    大哥像是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他则又读了一会儿,正准备叫玉竹熄灯,丫鬟便敲了敲房门道:“二公子,将军叫你呢。”


    周祈安问:“什么事?”


    丫鬟道:“没说什么事,只叫你来一趟。”


    周祈安下了地,随手从衣桁拿了件披风往身上一裹,便去了。到了书房,他见大哥正背对他擦拭一把长长的钢刀。


    周祈安看了一会儿便轻咳了声,问道:“干嘛,大半夜又要考我功夫了?”


    周权回过身,手上那把气派的宝刀才总算露了个正脸,在昏暗光线下,仍难掩耀眼的光芒。


    周权说:“看你近来很是用功,想送你个好东西。”说着,他提刀走来,“这把刀是我十六岁那年,义父送的,名字叫血饮,上面沾着几条北国大汗和王子的命。若是嫌戾气太重,可以给它改个名字。”


    那刀像是有四尺多长,刀面不宽,刀身颀长,身形与周祈安倒是相像。


    周权将刀柄递给他道:“试试?”


    周祈安握紧刀柄,到院子里耍了两下,刀身细长的好处是挥起来灵活轻便,杀伤范围又够大,因为料子好,拿在手上有些分量,却也不算十分沉重。


    别说,还挺顺手!


    周权说:“好的兵器拿在手上,会让人顿感功力大增,但也不要贪恋于此,每天按时练功,也不要轻易跟人出手。送你这把刀,是让你关键时刻保命用的。”


    “血饮……”周祈安看着这把漂亮的钢刀,说道,“的确戾气太重。”


    让他想想给它改个什么名字好?


    周权说:“不如就叫‘长生刀’吧,时刻谨记,大哥赠你这把刀,是希望你一生顺遂,长命百岁。”


    他父母为他取名祈安,他阿娘赐他乳名康儿,他大哥赠他宝刀长生,他们对他所有的期望,皆蕴含于此,这让他感到沉重而惭愧。


    周祈安微微埋首,说了句:“谢谢大哥。”


    周权说:“外头凉,进来陪我说说话。”


    周祈安进了书房,周权在身后关上房门,两人隔着一方茶桌坐了下来。


    周权说:“我明日启程。”


    周祈安点了点头。


    周权笑道:“想一块儿吗?”


    周权在尽力装出一副“一起去放风吗?和去年青州之行一样”的口吻,但两人都知道,他失败了。


    周祈安明白大哥的用意,如今大帅的势力范围在西北,他人到了启州,总归比在长安城安全许多。


    但他们的家在这儿,他走不掉的。


    他走掉了,那阿娘呢?栀儿呢?李闯那么多老婆孩子呢?府中丫鬟仆人呢?都能走得掉吗?


    有一个人走了,留下来的人便会更加危险。


    周祈安说:“启州太冷了,我可不去。”


    周权摸了摸他后脑勺,说道:“常去国公府请安,有什么事,找怀信。”


    周祈安点了点头。


    隔日,周权启程。


    ///


    天子数日不曾早朝,百官之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天子快不成了。


    天子尚无子嗣,若是此时驾崩,怕是又要从靖王孙辈中挑一个孩子过来。


    天子接连早夭,主少国疑,如此下去,大周迟早国将不国!这让心系社稷,一次次怀抱希望,却又一次次被现实兜头泼下凉水的中立派大臣们感到绝望。


    大周的命运将往何处去?


    中原的命运又将往何处去?


    五日后,宣政殿内。


    朝臣还是日日准时到宣政殿内等候上朝,本以为今日等来的,又会是公公一句“天子身体抱恙,明日临朝”的消息,等了许久,却听得殿外宫人高呼了声:“太皇太后驾到—!”


    百官接连跪伏。


    太皇太后叫大家平身,紧跟着,十几名太监便抬来一座銮金凤椅,稳稳妥妥地放到了龙椅左侧,这意味着太皇太后即将第三次临朝。


    等了数日,等来的却是太皇太后临朝的消息,部分朝臣心里打鼓,却又不敢表露出来。


    太皇太后在琉珠搀扶下一步步走上台阶,在凤椅上坐了下来,紧跟着,公公便颁布了两道圣旨。


    只见公公缓缓打开了那明黄圣旨,慷锵有力地宣读道:“朕身体抱恙,前往华阳山闭关疗养,不日归朝,在此之前,交由太皇太后代理朝政,望朝臣鼎力相佐!钦此!”


    说完,公公把圣旨卷好,又打开了另外一道,念道:“兹有赵氏女赵婉乔,温婉贤淑,与朕情投意合,得朕临幸,目前已怀有龙嗣,特册封为皇后,命礼部择日祭天,举办册封大典!朕膝下尚无子嗣,若皇后能诞下皇子,即刻册封为太子!钦此!”


    这两道圣旨一宣,满朝哗然。


    赵呈第一个跪拜了下来,说道:“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两道圣旨意味着太皇太后与赵呈将联手把持朝政,而这与十几年前,于大厦将倾之际,两人联手匡扶大周的意味已是截然不同。


    但若无兵马作盾,两人又怎敢如此?


    祖世德耳边已经听到了靖王二十万兵马踏入长安的声音,那铮铮铁蹄,震得大地撼动,祖世德跪拜,说了第二声:“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满朝文武随之跪下,齐声高呼千岁,此时谁若不跪,谁便只有一死。


    与此同时,随闷重的“吱嘎—”声响,巍峨的宫门从两侧开启,天子仪仗缓缓起驾出宫 ,在朱雀大街绵延了数里。


    禁军开路,临街百姓纷纷避退,窸窸窣窣地传说,如今天子病重,要起驾至华阳山疗养数月。


    与此同时,皇宫一角废弃已久的三清观内,张贵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看着昨夜刚被人挖掘,此刻微微有些隆起的地面,心下了然,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道观早已是杂草丛生,蛛网遍布,大家都说这地方闹鬼,宫人无不避退三舍。


    “主子……我可怜的主子……”说着,他洒下一抔黄土。


    他发丝凌乱,不住地掩面抽泣,热泪滚滚落下,很快又被猎猎秋风吹得冰凉。


    宣政殿内,南如月对跪了一地的百官说道:“哀家今日初次临朝,头一件事,便要为病中的天子了却一桩心愿。”


    “十七年前北国之乱,祖大帅立下赫赫战功,功绩足可以封王。上回大朝会,皇上也曾与各位大臣商讨此事。咱们皇上年轻气盛,贪图一时功名,希望大帅能继续留在朝中,将来为大周一统南北,只是事后便又与哀家认错,觉得大帅年事已高,又腿脚不便,因自己一时私欲将大帅留在朝中,实在不应该。”


    南如月慈祥地笑道:“昨日皇上特意叮嘱哀家,叫哀家促成此事,哀家今日便颁布旨意,封大帅为王,封号镇西,属地青州,即日就藩。”


    “兵部尚书之缺,兹有靖王三公子郑卓依,文武双全,骁勇善战,即日起接任此位!”


    漆金铜钉的丹凤门缓缓开启,靖王身披铠甲,手拿佩刀,步入了城门甬道,世子与三公子郑卓依一左一右跟在身侧,后方皆是靖王兵马,黑压压一片,看不见尽头。


    周权不在,李闯不在,失了两个折冲之臣,祖世德如失左膀右臂。


    他鬓角花白,腿脚不便,缓缓地跪了下来,说道:“臣,祖世德,领旨谢恩!”


    第99章  99


    太皇太后一下朝, 王宝姝便到万福宫给外祖母请安。


    往来宫人见郡主驾到,纷纷避退,避退不及的也跑到墙根下面壁。


    这是三年前太皇太后定下的规矩, 当年郡主十五,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娇俏可人, 郡主身边有一世家出身的贴身侍卫便对郡主暗藏情愫, 一日夜里趁郡主入睡, 竟悄悄潜入郡主寝殿,意图不轨,简直是色胆包天。


    太皇太后听闻此事后, 自然是勃然大怒, 下令将那侍卫凌迟处死, 又给宫人定了个规矩。


    宫中所有男性,包括太监,除非得郡主召见, 否则在路上碰见郡主大驾, 通通都要面壁而跪,不准直视郡主真容。


    规矩定下来后, 一开始只有大内侍卫与太监执行, 只是有时太监与宫女同行,在路上碰见了郡主, 照规矩太监要面壁而跪, 宫女则不需要面壁,两人一正一反, 看着也颇为滑稽。久而久之, 宫女们便也开始自觉面壁,总归是礼多人不怪。


    皇上走后, 乔子言仍掌管着六千羽林军,负责大内巡防。


    他正在万福宫前巡逻监督,远远瞧见郡主来了,叫侍卫们打起精神好好干,自己便先抓紧撤了。


    王宝姝拾阶而上,万福宫前的侍卫们纷纷面壁,单膝跪地道:“拜见郡主。”


    “快起来吧。”说着,王宝姝步入了万福宫。


    张公公正在太皇太后跟前回话,见郡主来了,给郡主请了个安,便沿着墙一路螃蟹似的横着退了出去。


    郡主走进去道:“给太皇太后请安!”


    “姝儿来了。”说着,太皇太后双手将郡主扶了起来。


    王宝姝顺势在太皇太后旁边坐下,小嘴抹了蜜,说道:“恭喜外祖母荣登大典!”说着,一把抱住了外祖母胳膊。


    “什么大典!”说着,南如月愉悦地笑了笑,“实在是这郑家没有男人了,才叫一个老太婆,一把年纪了还要操持这些国家大事。”


    王宝姝道:“那也是外祖母稳得住局面,若是姝儿,早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姝儿还要多跟外祖母学习呢。”说着,她把头搭在了外祖母肩头,“姝儿听说了外祖母今日颁布的三道旨意,却有一事想不通。”


    南如月问:“哪一事?”


    王宝姝道:“上回外祖母不是说要把兵部尚书之位交给周权,怎么又给了郑卓依那个浪荡子?姝儿听闻此人放浪形骸,是个十足的兵痞,把兵部交给这样一个人,姝儿实在对大周的未来颇感担忧!”


    王宝姝第一句话一出,南如月便看穿了她,取笑道:“我看你啊,是还没过门,就开始替夫兄鸣不平了!”


    王宝姝抱着南如月胳膊道:“确实还是周将军看着更可靠一些。”


    南如月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放心,哀家自不会亏待周权。只是如今局势未稳,把兵部交给周权,周权怕是要和他义父沆瀣一气,对哀家不利。等镇西王就藩,一两年不见,饶是亲生父子也该些许疏远了,哀家到时自会想办法把兵部交给他。”


    “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哀家与赵家如今联手,不代表我们会永远联手。如今皇后太过年轻,难当大任,但等过了五年,十年,赵家除掉哀家,让赵氏女彻彻底底地掌管后宫岂不更好?哀家与赵氏女之间必有一斗,到时姝儿嫁入周家,周家便是哀家在朝中的依靠。在那之前,哀家自会多多扶持周家,姝儿放心便是!”


    王宝姝说道:“外祖母深谋远虑,姝儿佩服。”


    ///


    靖王三公子执掌兵部,一夜之间,京城城防兵便都换成了靖王自己的人马,镇国公府、将军府也进入了他们明晃晃的监视之中。


    周祈安用完早饭,起了身道:“走,到国公府请个安去。”


    正说话间,张一笛快步从外头走了回来,说道:“昨天那四个人走了,又换了四个在前后门两头守着。二公子,要不还是别出门了,以免发生冲突。”


    周祈安道:“放心,我又不是罪人,他们手中没有令牌,顶多装成路人监视将军府一举一动,可没道理软禁我们,不让我们出门。”


    他们最好把大周例律、祖宗家法放在眼里,没了这些,大家纷纷撕下遮羞布,到时乱世一起,群雄并立,最先毁的可是郑氏的根基。


    阴着来可以,明着来实在太蠢。


    玉竹拿了件大氅给他披上,说道:“外头风大,二公子当心受凉。”


    周祈安应了声“多谢”,便带着葛文州出了门。


    门口马车已经备好,周祈安一跨出府门,便见石阶旁站着两个行伍。


    周祈安径直走向马车,余光瞥见二人并无阻拦之意,倒是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拍了拍胸脯,像在说“我来跟”,另一人点了点头,表情在说“那我继续在这儿守着”。


    两人上了车,马车一赶,刚刚那人果然便跟了上来。


    车夫陈忠问道:“二公子,要不要加快速度甩开后面那个?”


    周祈安道:“不必了。”


    而到了镇国公府,只见国公府门前比将军府热闹,像是有三四十人在把手,竟将整座国公府团团围住。


    周祈安看了他们一眼,径直步入大门,那些人倒没拦他,只是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周祈安、葛文州一前一后地沿着檐廊往里走,走到一半,便见阿娘迎面走来,面色蜡黄,神色惴惴,见到他都快要哭了,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康儿,你来了!看到门口那些人没有?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昨晚一夜没合眼,你那边没什么事吧?”


    周祈安扶着阿娘往里走,故作轻松地宽慰道:“我那儿没什么事。不用太担心,阿娘,他们是怕我阿爹不肯就藩,再闹出什么事来,这才在门口盯着,过了这风头就好了。”


    王夫人还是无法安心,说道:“他们不会要抄家杀人吧?”顿了顿,眼泪便滑了下来,“早知道这样,你大哥走时,就该让他把你和栀儿带走……若是长安出了什么事,你们就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周祈安握着王夫人的手道:“阿娘放心,我和怀信哥都还在呢,我们守着国公府。再者,他们不敢杀人,阿爹是平乱英雄,民望甚高,他们不怕后世史官骂臭了他们,也要怕百姓悠悠众口难堵。”


    哪怕这些都不怕,也要怕各地地方军揭竿而起——许多地方军将领,可都是大帅一手带出来的。


    王夫人些许松了口气,心却始终悬着。


    她昨夜一闭眼,便是白城城楼前那七零八落的尸块,她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预感一场不亚于十九年前的灾难,正在朝她的家庭袭来……


    周祈安问了句:“阿爹在吗?”


    王夫人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在茶室。”


    茶室内焚的是安神香,义父在罗汉榻上合着眼,周祈安一进门,张叙安便冲他“嘘”了一声。


    周祈安顿住脚步,张叙安走了出来,轻轻合上了房门,两人沿着长廊往前走,张叙安说了句:“王爷昨晚一夜未眠,刚阖上眼。”


    周祈安问了句:“怎么样,局势还可控吗?”


    张叙安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哪一头的?”


    周祈安说:“事到如今,自然是义父这一头的。”


    如今已是大难临头,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同船渡劫,便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坦诚。


    张叙安负手向前走,说道:“他们动作比我预料中快了太多,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今情况的确被动,但在我看来,这倒也不全是坏事,毕竟要后退,才能蓄力,弦崩紧了,放出去的箭才更有力。”


    听了这话,周祈安心里便也有了底。


    张兄准备如何破局,自然不会详细告知他,他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保全自己的家人。


    周祈安道:“可惜啊,靖王那么替太皇太后和赵呈卖命,保的却是赵家和南家的血脉,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重要。”张叙安说道,“哪怕摘出了太皇太后和赵呈,大帅和靖王之间也必有一战。”


    正说话间,只听檐廊拐角处传来“啪—”的一声瓷器摔碎的声响。


    “谁?”说着,两人连忙赶去查看,见一名丫鬟正站在那里,双手紧紧捂住了嘴,脚下是摔得粉碎的药碗。


    那丫鬟连忙跪了下来,眼泪扑簌簌落下,说道:“我是夫人房里的丫鬟,我去给夫人送安神汤,路过此处,我不是故意要听的,我……”


    话音未落,张叙安已经拔了匕首,一刀插进了那丫鬟脖颈,又用力拔出。


    血液喷溅,丫鬟捂住伤处,当即倒在了地上。


    张叙安扔了那沾满血迹的匕首,像扔掉什么脏东西,冷声对一旁侍卫道:“处理掉。”


    侍卫应了声:“是!”便把尸首拖了出去。


    周祈安半晌发不出声响,极力压抑着眼眸下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是他第二次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的面前死去,上一回还是仵作被刺之时——即便在许多权贵眼中,这些算不上真正的人命。


    而让他难以置信的,不止是张叙安如此地杀人不眨眼,更是他竟敢在国公府堂而皇之杀夫人的人,而不必禀报一声。


    张叙安心细如发,绝不是莽撞之人,没有□□成把握的事,他轻易不会做。


    可见他已经完完全全获取了义父的信任,在国公府杀一个可能坏事的下人,全然在义父默许给他的权力范围之内。


    张叙安敛眸回身,问了句:“没吓着二公子吧?”


    “还好。”周祈安咽了口唾沫,迅速收拾好情绪,说道,“夫人那边……就说是她偷跑出去,没再回来,就当失踪了,免得吓着夫人。”


    张叙安应了声:“好。”


    第100章  100


    “二叔叔呢?”不远处传来栀儿的声音。


    地上血迹尚未处理干净, 周祈安走出了长廊拐角,向栀儿走了过去,蹲在地上, 一把将“哒哒哒”跑来的栀儿抱了起来,一边往前头走一边问道:“想二叔叔了没有?”


    栀儿微微歪着脑袋思忖了片刻, 回了句:“还行!”


    “还行?就还行?”周祈安难以置信, 而后板着脸说道, “滑梯没收了!”


    栀儿这才改口说:“想了,最喜欢二叔叔了!”


    正说话间,前院传来一声:“张公公到!”


    紧跟着, 一名小厮连忙从前院跑了过来, 神色紧张地通报道:“宫里来人了!宫里来人了!”


    昨夜闹了个满城风雨, 靖王三公子拿着令牌,要求京师守军连夜撤下城楼,换上了自己的人马。


    只是这过程并不顺利, 三公子性情放浪, 言语间对城楼守军百般挑衅,还拔刀砍了几个动作慢的小兵, 与城楼守军发生了冲突, 兵变就在转瞬之间。


    此时城楼守军若是敢伤靖王一兵一马,紧跟着, 造反的帽子便要扣上来。


    若不是怀信、李青这些部将得了大帅示意, 立刻前去维.稳住了局面,后果不堪设想。


    国公府门前, 又布满了佩刀侍卫, 对进进出出的人进行严密监视,饶是仆人不清楚朝中局势, 也预感此时宫里来人,带来的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周祈安听了也心下一沉,把栀儿交给了琴儿姑娘,便先行往前院去了,小厮则又跑去通传王爷和夫人。


    到了前院,见来的竟是张逢春。


    短短几月,便已是此一时彼一时,周祈安拱了拱手叫了声:“张公公。”


    张逢春微微伏了伏身,而后喜出望外似的道:“二公子也在呐,刚好不用再跑将军府一趟了,奴婢来传太皇太后口谕。”


    周祈安回身望了一眼,见回廊下没人,便说道:“下人已经去通传了,王爷、夫人马上就到。”


    如今祖家失势,虽封了个镇西王,却也失去了在京中的所有权势,被踢出了权力中心,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但张逢春对他倒是殷勤依旧,笑道:“不必麻烦了,到时候二公子传给王爷、夫人也是一样的。”


    “张公公请讲。”


    张逢春说道:“太皇太后说,王爷十日后启程就藩,太皇太后想在王爷启程前宴请王爷。太皇太后嘱咐了,说二公子和郡主既已定下婚约,两家便是姻亲,这顿饭不是国宴,是家宴,没邀请不相干的大臣,叫王爷也携家眷……”顿了顿,他还是说得明白了些,“也就是夫人、二公子、三公子还有府上大小姐一同出席,大家一块儿吃个饭,见一见。”顿了顿,他灵机一动道,“就跟民间亲家会面是一样的!”


    如今长安是千钧一发,一触即发,又怎会是两家人坐下一块儿和和美美吃饭闲谈的时候?


    太皇太后甚至点名叫栀儿出席,听了这话,周祈安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说了句:“知道了,有劳公公。”


    ///


    两日后,四驾马车依序停在了朱雀门前,祖世德、王夫人、栀儿、周祈安和祖文宇纷纷下了马车,在宫人引路下,往筵席开设的殿宇走去。


    栀儿第一次入宫,对宫中的红墙绿瓦与训练有素的宫女、太监都充满了好奇,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一边走一边看,又牵着王夫人的手“嘿咻—嘿咻—”地爬上了高高的石阶。


    入了殿,见太皇太后、靖王、荣国公几人已然在殿内严阵以待,安排的座次也颇为微妙。


    大殿内,靖王携世子、三公子坐左上首,赵呈坐下首,对面则是给镇西王及其家眷留下的座次,与对面形成对立之势。


    太皇太后又高坐銮金台阶之上,威压所有人一头。


    一番跪拜过后,几人入席。


    祖世德将周权、李闯送出了京城,做他强有力的外援,却也导致他如今在京中独木难支。


    若再年轻几岁,他一人便能与满朝文武叫板,只是如今,他身体年迈,周权不在,面对如此情境,竟让他感到些许悲凉。


    他沉默地向筵席走去,坐下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周祈安,莫名萌生出一丝“对了,还有康儿在”的想法,竟让他感到些许心安。


    他是老人,王氏是女子,栀儿是小孩儿,祖文宇靠不住,如今这个家里,竟只有康儿了。


    他去年随大哥去了趟青州,今年又吃了一岁,倒是忽然成熟不少。


    王夫人牵着栀儿入席,像是心里没底似的,也回头看了周祈安一眼。


    周祈安冲她笑笑,又肯定似的点了点头,王夫人这才牵着栀儿入席。


    几人落座,只见公公用鎏金托盘捧出一道明晃晃的圣旨来,太皇太后和蔼地笑了笑,说道:“近来皇上病重,哀家初理朝政,实在是忙昏了头,光记得要封大帅为镇西王,差点忘了册封王妃和世子!恰好今日大家都在,哀家便在此补上。”说着,看向一旁公公道,“宣。”


    公公便捧起诏书念道:“兹有镇西王发妻王氏,与镇西王患难相识,同舟共济,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生公子文宇,特册封为镇西王妃,钦此!”


    听了这册封诏书,祖世德眼眶蓦然一红。


    抛开此时此刻长安城内剑拔弩张的局势,抛开他们即将再一次共度的患难与无法预计的未来,抛开太皇太后颁布诏书的目的,诏书中的几句话,仍然让祖世德感到动容。


    他看了身侧的王氏一眼,见王氏不知何时已经鬓生白发。


    这是在他最落魄时下嫁给他,告诉他“莫欺少年穷”,陪他在北境吃了十几年风沙,为他生儿育女,对他不离不弃的发妻。


    这是在看着城楼上旋儿七零八落的尸体,悲痛欲绝,几度昏厥,却仍大声喊出“我儿为国捐躯,光宗耀祖!”的女子。


    人老了,眼泪也变得浑浊。


    祖世德迅速揩掉那一滴泪,听公公继续宣道:“兹有镇西王嫡子文宇,能骑善射,文武双全,特册封为世子,钦此!”


    王氏与祖文宇上前领旨谢恩。


    太皇太后叫二人平身,而后又慈祥地看向了栀儿,笑道:“这小丫头,便是周将军与令媛的女儿了吧?”


    王氏得体地笑了笑,把栀儿往自己跟前拢了拢,回道:“正是。”


    “我呀,一看到小姑娘我就喜欢得不得了,看着这小丫头,便又想起郡主小时候的样子来。”太皇太后笑道,“上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话音一落,周祈安心间一紧。


    太皇太后要册封王妃,叫王氏前来无可厚非,却又点名叫栀儿也来,显然是要拿栀儿做文章。


    她到底想干什么?


    紧跟着,太皇太后跟前的公公便趋步走下了台阶,牵起了栀儿的手。


    栀儿倒是不知道怕,握着公公的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上了台阶,走到太皇太后跟前,小小软软的身子刚要规规矩矩地跪下,便被太皇太后伸手搀了起来,问道:“叫什么名字?”


    栀儿声音稚嫩,却也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回太皇太后娘娘,我叫栀儿。”


    太皇太后一见这粉面桃花的小姑娘,便喜欢得不得了,将栀儿抱到了腿上,说道:“多聪慧的小丫头,哀家一想到栀儿要到青州那苦寒之地去受苦,哀家心里就舍不得了!”说着,看向了栀儿道,“到宫里来,到这全天下最富贵的地方来,在哀家跟前长大,好不好?”


    王夫人立刻道:“使不得!”说着,觉出此话失礼,又起身到了中间跪下,“回太皇太后,栀儿性情顽劣,恐扰了太皇太后清修。”


    太皇太后看向王氏道:“爱之深则为之计深远,王妃,把栀儿留在哀家跟前,将来封个郡主,也不过是哀家一句话的事。在哀家跟前长大的女孩儿,日后长安城里的儿郎任她挑选!再者,郡主食邑千户,将来不必依靠娘家、婆家,这一生逍遥自在,了无牵绊,不总比到青州那粗鄙之地要好么?”


    食邑千户。


    祖世德在心间嗤笑。


    等他百年之后,祖文宇承袭王位,自然有那孽障的逍遥日子过。


    他留下来的万贯家财,将来都要传给栀儿,还在乎这区区一个食邑千户?


    王夫人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知道太皇太后既已当众提出此事,便绝不会是随口一句的玩笑话。


    但亲疏有别,太皇太后对栀儿好,又能有多好?


    无非是高兴了逗两下,不高兴了打两下!一想到这儿,她便泪流不止。


    她今日绝不松口,绝不!


    她说道:“栀儿是妾身的命根子,妾身不愿与栀儿分离,求太皇太后体谅,让我们随王爷到青州就藩吧!”


    太皇太后又看向了怀里的栀儿,问道:“栀儿怎么想?”


    “栀儿自然要和外祖父、外祖母在一起!”


    她不理解太皇太后为什么要让她离开爷爷奶奶,来到宫里,其他小朋友也是这样的吗?


    她坐在太皇太后膝上,看着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感到有些害怕。


    她总觉得自己若不说清楚,含混过去,太皇太后便真的要把她留在宫里,但太皇太后若是生气,可能又要迁怒于爷爷奶奶和叔叔。


    她继续说道:“栀儿知道太皇太后喜欢栀儿,栀儿也喜欢太皇太后!只是太皇太后身边已有郡主,栀儿的外公外婆却只有栀儿,栀儿不能离开他们……”


    听了这话,太皇太后蓦然一笑,笑中藏着一丝冷意,又看向了祖世德,问道:“镇西王如何考虑?”


    祖世德自然清楚太皇太后的用意。


    太皇太后夺他的兵权,把他赶到青州,如此还是不放心。


    她知道他疼爱栀儿,才要夺人所爱,把栀儿留在身边为人质,若哪一日,他敢图谋不轨,第一个死的便是栀儿。


    如今长安城已彻底落入靖王手中,太皇太后敢如此要挟,自然是已经准备好了后招,他若不应,今日必然走不出这大殿。


    祖世德抬眸望向高阶之上雍容华贵的太皇太后,看向对面威严肃穆的靖王,奸人得逞的赵呈,蓦地笑了。


    这两百年的周室天下,他跪了几十年的郑氏皇权!


    他一次次俯首称臣,他们却一次次地逼他入绝境。


    他们说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好,向这所谓正统让步,这是他最后一次。


    等再次踏入长安之时,便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若是如此还让他赢了,那便该他赢,这天下便该他来坐!


    王氏跪在殿前,扭头看向了祖世德。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彻骨的坚硬与冰冷,那是在旋儿落入回丹部手中,回丹部派人劝降,说不退兵便要杀掉旋儿时,祖世德周身所散发出的气场。


    这气场让她害怕,也让她绝望。


    他会如何抉择,王氏心中已有了答案。


    王氏“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哭求道:“妾身愿带栀儿留在长安,终身不踏出长安半步!只求太皇太后开恩,让栀儿留在妾身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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