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81
春雨绵绵飘落, 在瓦砾上汇聚成珠,沿着屋脊细细密密地落下。少年伸出手掌,一滴雨珠掉落在他掌心, 在他掌纹间晕染开来。
少年惨白地笑了一下道:“老师,这宫殿好像被人下了咒语, 住进这里的人, 统统活不过十八岁。”
听了这话, 跪伏在他身后的年迈身影微微抽动,却又不言一语。
少年愁眉紧蹙,继续说道:“那女子只有十四, 因生在腊月, 周岁也不过十三, 上个月刚经历了月信,他们便,他们便要我……”
少年正在变声, 轻声细语之时音色仍然稚嫩, 只有在情绪激动时,才会显露一丝燥哑的声线。
“她诞下龙子的那一日, 我便也成了一颗废子。我已是将死之人, 但老师,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哪怕玉石俱焚, 我也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他一袭黑色龙袍高高站在殿前, 眼前巍峨的宫殿群笼入一片浓重的雾色之中,犹如大周扑朔迷离的未来。
宫人已经清退, 他身侧只跪着一道清瘦身影。
他是九五之尊, 受百官朝拜、万民敬仰,只是在这普天之下, 他能够信任和依托的,却唯有这一人。
而让他感到绝望的是,那人也正在垂垂老去。
“老师。”
他心中有太多太多的困惑。
他熟读圣人之书,本以为自己勤政爱民、事必亲躬便能够治理好这天下,现实却告诉他并非如此。
他翻遍史书,却又得不到答案,只能一遍遍地问:“老师,他究竟是大奸似忠,还是大忠似奸?我一直以为是后者,于是也放任他做了许多事,只是这两年来,我却越来越看不清他的面目。”
“我曾无比忌惮祖世德,因为他手中握着能将这王朝连根拔起的能力。我却没有看到,另一人看似无害,却让这王朝从根上开始一点点腐烂,让它被万千蝇虫啃噬却又无法驱赶。”
“若他果真能带来大周的复兴、百姓的富足,我甘愿一死!我却看不透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师,他究竟是为了大周,为了黎民,还只是为了他自己?”
张鸿雁叩拜道:“皇上,人总是会变的。他想立下万古功名,如若不能,他便要巨贪眼前。他贪的不是银子,而是比银子更大的东西,这才是他的可怕之处。他的确为大周做了许多事,只是如今,他在朝中一手遮天,公私不分,实为大奸之辈!”
“帝王之术便是平衡之道,一头翘起,便要用另一头去打压。请皇上保重龙体,切不可轻言放弃,老臣一定会陪皇上战斗到底,万死不辞!”
皇上却笑了一下说:“老师,我要如何做,才能保全你和你的家人?”
浑浊的泪划过张鸿雁布满沟壑的脸庞,他知道天子已经不再抱有希望。
他们手中掌握了关键证据,只是从证据,到审判,再到抓捕,这每一步一步里却都遍布敌人,危机四伏。
一个皇帝,一个大理寺卿,手中掌握着证据,却无法将犯人绳之以法,多么可悲可叹!
少年将他从地上搀了起来,平静地道:“我四岁入宫,是老师教我诗书礼乐,教我为君之道。我当时觉得老师好高大,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老师竟也变得这般瘦弱了。”说着,他平静地注视着张鸿雁,注视着这张永远站在他身前,以身作盾,又以身作剑,永远维护他,为他战斗,他却从未能够好好看过的脸庞。
“如论如何,万望老师珍重。”
///
回到大理寺时,暮鼓已“咚咚咚—”敲响。
今天下午有几个犯人受审,张鸿雁本想看一眼供词便走,路过办差房,却见周祈安竟还未离开。
堂内只剩周祈安一人,他就坐在窗边,正开着窗看着外头的春雨透气。
张鸿雁本想走过,周祈安看到他却忽然叫了一声:“张大人。”
张鸿雁问了句:“还没走吗?”
周祈安便绕到门前走了出来,一边随张大人往前走,一边说道:“案卷上的语言晦涩难懂,看了一天也没有看完。张大人,我能不能……”说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能不能把案卷带回家里去看?”
按理讲,案卷属于机密,应该是不能出衙门的。
张鸿雁面色疲惫,只说了句:“你带回去吧。”
“还有一事,”周祈安继续跟在张鸿雁身后,“我看汪伍供词颠三倒四,很多事情于理不合。我听说汪伍受了刑,这几日不能再审,张大人,我能不能去天牢里看看他?”
张鸿雁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在那张近乎天真的脸上,看到了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
那是二十年前跟在德宗皇帝身侧,励精图治、誓要改革的自己。
那是十几年前在边境打光了所有部队,不想着逃跑,竟只身一人进京复命,结果临危受命,组织了阳州保卫战,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成了一代名将的祖世德。
那是几年前潜心研究帝王之术,想坐稳这乱世天下,等权柄归手,再逐步实现胸中抱负的天子。
如今这些人,不是变了,便是已经死了。
他不知道这样“莽撞”的力量,在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后还能维持多久。他一再劝说皇上不要放弃希望,只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已经感到了绝望。
“张大人?”周祈安轻声询问了一句。
张鸿雁思索片刻,说了句:“明天张进会把腰牌拿给你。”
周祈安作揖俯身道:“多谢张大人。”
///
将军府中堂饭桌前,周祈安食之无味地扒了两口饭,便又放下筷子,捧起了一旁摞得高高的案卷。
洋洋洒洒上万字,他左看右看竟都找不出一个王昱仁的“王”字!
他困惑不解地道:“事到如今,他到底还有什么理由袒护王昱仁?他身上背了那么多罪名,谁又能把他从天牢里救出去?他又没有妻女,唯一的侄子也已经死了,别人又能拿什么要挟到他?”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周权也放下了筷子,看向他道:“我能不能知道一下,你执意要进大理寺,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要拔树。”周祈安说道,“拔一棵参天大树。”
周权问:“拔得动吗?”
周祈安反问:“我能问大哥借几个人吗?”
“谁?”
“青州守军统帅陈纲,八百营什长宋归,如果再有一个张一笛那就更好了。”
周权道:“张一笛我做主了。”说着,语调变得些许不耐烦,“其他人,自己问义父要去。”
周祈安“哦”了声,又问:“那张一笛什么时候过来?”
“明天。”
晚上躺在榻上,周祈安焦躁难眠。
王昱仁在青州做了那么多恶事,他们想审判,竟又无从下手!
那私仓事件,周权如实禀报了朝廷,朝廷年初立案查办,要查明粮食来源。
只是刚一立案,王昱仁八姨娘及其胞弟便站出来了,说这仓窖是她胞弟的,还拿出了仓窖契书,上头写的果然是她弟弟的名字。
八姨娘说:“我弟弟几年前想做些粮食生意,里头都是他丰年收的粮食。周将军既已开仓放粮,那也没关系,就当是我们家对青州百姓的施济了!”
这一招釜底抽薪,彻底切断了仓窖与王昱仁的关联。
哪怕这仓窖果真是她弟弟的,一个能把女儿卖到青楼的家庭,又哪来的钱建这么大一个仓窖,收那么多的粮食,钱从何来?
八姨娘。
八姨娘的钱又从何来?
王昱仁。
只是王昱仁这几年来的年俸全加在一起,哪怕不吃不喝,也不够建这么大一个仓窖,到头来还不是落到一个“贪”字上。
但他们手中没有证据。
当初在青州,他们大张旗鼓地晒粮、运粮,快把整个仓窖都搬空了,这八姨娘和她胞弟也不吱一声,现在倒说这仓窖是他们的了。
这一切背后,显然是有高人指点。
也是那人在王昱仁案中从头到尾、桩桩件件的操作,让皇上彻底看清在朝局之中,有人权势已经达到了能指鹿为马、一手遮天的地步,而那人并非是他一贯忌惮着的祖世德。
只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王昱仁所做之事就没有一人能证明了吗?
那悠悠众口,当真能堵得住吗?
周祈安“腾—”地起了身,走到了书案旁。
晚上他让玉竹帮他研了墨,说要练字,结果一个字也没练,此刻倒算是用上了。
///
天牢内阴暗潮湿,这几日又阴雨绵绵,铺在床板上的稻草已经潮得能拧出水来。
血腥味、腐臭味、霉湿味混杂在一起,有时闻不到,有时却又猛烈地涌入鼻腔,正如他身上时而麻木,时而又传来痛感的伤口。
已经整整两个月了,这样的生活还是叫他很难适应。
一日夜里,他踹着栏杆大喊道:“杀头不过碗大的疤,杀了老子!快来个人杀了老子!”
回应他的只有一桶兜头泼来的泔水,和狱吏一句:“杀头倒是碗大的疤,凌迟可就不一定了!”
汪伍躺在潮湿、扎人的稻草上,望着天窗照进来的那一束光亮。老鼠、虱子、蟑螂在他床板上窜动,他却一动不动,因为动一下,麻木掉的伤口便又要疼起来。
他知道这些日子审他的人背后是谁,他已经按那人所愿,将自己所做之事供了出来。但前几日,那主审还是抽了他一顿鞭子,好像不动点刑,便是他们不认真一样。
也不怕鞭子一抽,他果真说出点什么来。
“吃饭了。”
外头传来狱卒的声音。
与前几日的糙汉嗓音不同,这声音有些年轻。
本以为又是馊饭配烂菜叶子,只是那小兄弟蹲在地上,从食盒里拿出一只只干净的碗递进栏杆,里面竟有菜有肉有汤。
汪伍下床走了过来,问道:“小兄弟,这莫非是上路饭吗?”
“还没判呢。”那小兄弟语调懒洋洋地道,“关键的还没说出来,我可舍不得让你死。”说着,他把食盒盖上,蹲在地上抬起了头,“还认得我吗?”
汪伍不认得他的五官,却认得他这一身在富贵安乐乡里浸染出来的气度。
那是他想给汐月,却最终没能成的气度。
“周……”
那小兄弟道:“周祈安。”
第82章 82
汪伍不知他是何来意, 蹲在地上看着这饭菜,想吃却又不大敢吃。
察觉了这一层微妙的心思,周祈安无奈地道:“汪兄!我就是怕你莫名其妙死在狱里, 怕你病死、饿死,这才来给你送饭送药。”说着, 他回身看了一眼。
在昏暗的走廊下, 狱吏们来回走动, 他们神色难辨,周祈安也分不清他们背后的主子都是谁,但他知道汪伍能够活到今日, 也是这些人在暗中交锋的结果。
周祈安回身看向汪伍:“放心吧, 我可是这儿最不希望你死的人。”
汪伍拿起一碗梅菜扣肉嗅了嗅。
香。
他把碗筷端到了床板上, 盘腿坐了下来道:“这个鬼地方,你往饭菜里下点药,我反倒痛快了!”说着, 他拿起碗筷狼吞虎咽了起来。
周祈安在铁栏外蹲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好像真只是来送饭的。
之后几日,一到中饭饭点他便端着饭菜过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五日, 持续到汪伍都想主动问问, 他在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所图?
而就在第五日这一日,周祈安从铁栏杆外把碗筷递给他, 说道:“你慢慢吃, 我找个干净点的地儿等你。”
一刻钟后,汪伍放下了筷子。
下一秒, 两名狱卒推门入内, 往他脑袋上套了个麻袋,说了声:“走。”
汪伍有些慌了神, 但又觉得小公子也不至于谋害他,无非是想套他点话。
他不知小公子想如何套话,莫非是想用这几日的善念感化他?
他承认,这几日他一到午时便隐隐期盼小公子的到来,两人也能轻松地聊上几句,只可惜这乱世,最无用的便是善念。
如今他命根子被人捏在手上,哪怕是他亲娘来了,也无法用善念撬开他的嘴。
麻袋下方没有扎紧,他低着头,可以看到自己那双戴着镣铐的脚,以及脚下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那股阴沟般潮湿的气味逐渐淡了,打在脚上的光线变得明亮,他竟闻到了一股干燥的阳光的味道。
牢门“吱嘎—”一声推开,汪伍被狱卒推了进去,他被狱卒按坐在了铁椅上,手脚也被固定在了铁环上。
狱卒一把掀开了麻袋,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间干净、明亮的牢房。
周祈安坐在他对面,环顾了一眼这牢房道:“你说这帮士大夫们可不可笑?给自己立了一个‘刑不上大夫’的律法,奉命建这天牢,怕有朝一日自己或自己的亲人、同僚落马,还专门给官员单建了这么一个地方。”说着,他回头看向汪伍,笑了笑道,“官官相护,被碾死的只有你这样没有家世,又眼光不好,没能觅得良主的蝼蚁。”
汪伍斜眼睨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祈安起身:“钦差遇刺案,是王昱仁指使你干的。”说着,他绕到了汪伍背后,手指轻轻划过他背后的椅背边沿,“你和汪汐月都是有脑子的人,全国各地,哪个州没有几股土匪?只要不称王,只要不闹得太过,朝廷也无暇去管,你们才有生存空间。只是你们却像是生怕朝廷不派兵剿匪一般,竟砍了钦差的脑袋……”
“哪怕王昱仁许你们再多钱财,于你们而言,这也是在引火烧身。”顿了顿,他无比确信地道,“王昱仁一定许了你们别的什么。”
汪伍被固定在铁椅上,一缕光亮透过天窗直直照在他的侧脸。连日生活在阴暗潮湿处,忽然直射过来的光线让他感到些许恍惚。
周祈安站在他身后,他用力扭过头,却看不见周祈安的脸,那声音忽远忽近地从背后传来,一瞬间,他竟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周祈安想了许久,他要如何撬开汪伍的嘴?
审讯人与被审讯人之间,犹如一场迷宫中的猫捉老鼠游戏。被审讯人不肯说出真相,是因为他暂且还能够在自己的谎言中实现逻辑自洽,一旦这自洽被打破,百般追问之下,再狡猾之人也难以再继续诡辩。
既然汪伍不肯张嘴,那他便替他说。
“造反。”
周祈安嘴唇翕动,轻声说出了这两个字。”
汪伍顿感后背发麻。
天窗光线犹如一缕聚光灯,照射在汪伍身上,令汪伍暴露无遗。
周祈安则隐入阴暗,泰然自若道:“让我随便猜猜,王昱仁到底是怎么说服你的?”
“青州地形易守难攻,只要堵死了龙锯峡,军队便进不来。除非朝廷先攻下南吴,再从南吴绕上来,但这极有可能引发大周与南吴全线开战,北国还没有收拾干净,朝廷自然不敢冒然去招惹南边,何况只是为了区区一个青州。”
“文官向来不重视青州,青州得以回归,是因为大帅想在青州养马。但去年启、房两州已经收复,大帅有了更好的选择。哪怕你们割据为王,文武两派都不支持,朝廷大概率也只是随便打打,打不过也就算了。毕竟龙锯峡那地方,的确是个鬼门关,当年大帅就曾止步于此。”
周祈安继续道:“或许王昱仁还会和你说,他正在拉拢,或者说,已经拉拢了凉州守军统帅唐卓。唐卓手下有十万兵马,王昱仁私仓内又囤了大量粮食,有了这两样,你们完全可以在青州为所欲为。”说着,他手指轻搭在了汪伍椅背,“总之你被说动了,替他解决了这个麻烦。”
强光照射下来,一滴汗顺着汪伍额头滑了下来。
“只可惜王昱仁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唐卓畏惧大帅,不敢叛变,天子又得了大帅支持,执意剿匪。他彻底玩儿脱了。他背后的家门为了保全自己,只能先出手解决了这个败类。”
“王昱仁死得倒是痛快,一包毒药,没有痛苦,而你却要……”周祈安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地道,“一刀一刀地被生生活剐。”
听到这儿,汪伍彻底慌了神,他坐在铁椅上挣扎着四肢,却又一动也动弹不得。
他胡言乱语道:“不可能,他们答应过我的,不会凌迟,他们答应过我的!”说着,他想起一事,便又感到些许安心,“不是一刀落地,他们也不怕我中途反悔,说出点什么?判了斩立决,他们才最踏实。”
他像是说服自己似的道:“对,斩立决才最踏实。”
周祈安无奈地笑出了声。
他绕到了汪伍身前,看着他道:“汪兄,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难得会有我觉得一个人太过天真的时候。你说了又如何,喊得再大声,有人能听得到吗?”
“凌迟处死又不在菜市口,判决书一下,你就是案板上的鱼肉。那些行刑人,办完事就放衙走了,你说什么,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何况这些人也不难收买吧?”
“不瞒你说,若不是我发现案卷上还有疑点,你的判决前两日便下来了,是凌迟处死。这个决议,三司没有一个人出面反对。案子判了,卷宗封了,他们的目的也就已经达到,谁还会管你是怎么死的?我已经能听到王昱仁在棺材里哈哈大笑的声音了,他都在笑你蠢呢。”
周祈安把着椅背,近身俯视向汪伍道:“汪兄,只有我能保你了。想说什么,趁还有人拿你当个人,趁早地都说出来。”
汪伍抬头看向他问:“你能保我什么?”
汪伍还在抱着一丝侥幸逃生的希望,只可惜周祈安保不了这个,回想汪伍犯下的罪行,他也不想保。
他说:“保你一个痛快。”
周围狱吏已经清退,一个时辰后,周祈安揣了一叠厚厚的供词离开了天牢,没有人知道他拿到了什么。
///
重重叠叠的宫殿隐入浓稠夜色之中,少年埋头在案前处理奏疏。
他知道自己身侧的宫人,每个人都有两个主子。
他清退了所有人,只是此刻夜风吹拂着窗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一抬头,总觉得这宫殿鬼影重重。
好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太后驾到!”
太后年方二十六,是一位年轻温婉的女子。
他四岁入宫至今,太后都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关照,这是他这十几年来感受到少有的温存。
“母后!”
少年脸上闪过一瞬欣喜。
他起身走去迎驾,却看到太后身后跟着一位女子,笑容倏然凝固在了脸上,他又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仪仗队止步于殿外,随太后入殿的只有一位老嬷嬷和一个幼小的宫女。
老嬷嬷手中端着汤药,奉上来道:“皇上日理万机,要保重身体,喝了安神药,还请早些休息吧。”
少年目光落在那一碗安神药上。
这安神药他喝了十几年,只是近一个月来,太监端来的汤药却变了味道。喝完药,他能感受到体内微弱的躁动,他明白那是什么。
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他细细品尝那一缕残留在唇舌间的苦涩,发觉母后送来的安神药,也已经变了味道。
他快不记得正常的安神药是什么味道了。
太后还很年轻,只是她习惯性地蹙眉,她蹙眉的样子也很美,说道:“皇上,时候不早,让钰儿伺候皇上休息吧。”
跟在太后身后的小宫女瑟缩着身子,听了这话,向前一步又跪在了地上。
少年看着那瘦小的女子,喉咙顿时变得肿胀,问道:“母后,非要如此不可吗?”
“她才十三岁……”
太后想起自己入宫那一年也才十三,她也曾是名门受宠的幺小姐,只是回想在府上快乐的岁月,又恍若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她在这宫中数着一日日地过,竟也才过了十三年。
她深知反抗毫无意义,在这深宫之中,她保不住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她沉默良久,开口道:“请皇上以大局为重。”
第83章 83
绵绵细雨落入湖面, 在湖面荡起圈圈涟漪。毛绒绒的雨珠落在嫩绿的柳叶,积聚成珠,又顺着树叶落入湖中。
张叙安来时没有打伞, 身上沾湿了些。他一身深蓝色宽松道袍,正一手背手, 一手盘着菩提子悠悠哉哉走过檐廊, 便听月牙门内传来“哇—”的一声大哭。
张叙安眉毛一抬, 惊了一下。
紧跟着,旬休在家的国公爷便走了出来,一身黑色常服大步走进了月牙门, 两个仆人小碎步跟在后头。国公爷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栀儿问道:“怎么了, 怎么哭了?”
张叙安也跟了过去, 见大小姐手上拿着一根朽了的木头,指着院子里的滑梯道:“滑梯,滑梯下雨泡坏了!”
王夫人在一旁生气道:“早说了要放到屋子里头去, 说要叫人叫人, 这府上也没一个人盯着这个事儿!”
一众下人低下了头。
“马上,”国公爷心急地道, “马上把康儿叫来, 问问是哪家匠房,把匠人都请到府上来重新做一个, 直接在屋子里头做。”说着, 回过头,随便看向一个人问, “这做一个要多长时间?”
随便看向的那个人恰好便是张叙安。
张叙安心里没数, 只是国公爷问,他又不得不回答, 想了想说道:“恐怕也要……十几日?”
十几日?
听了这话,栀儿又是“哇—”的一声大哭,王夫人赶忙把栀儿抱起来。栀儿趴在王夫人肩膀上,哭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张叙安一眼,看到他后又是“哇—”的一声嚎啕,仿佛看到了什么怪叔叔。
王夫人哄着栀儿,对张叙安道:“你就说一两日就是了,她哭完这一阵也就没事了。”
张叙安自认说错了话,不敢再多言。
而在这时,琴儿从前院跑了回来,说了句:“二公子回来了。正要去叫呢,就来了。”
等了一会儿,周祈安便来了。
来不及请安,祖世德便抓着他问:“来的正好,这滑梯是哪个匠房做的?马上叫到府上来。”
周祈安看了一眼,见滑梯台阶断了一根,恐怕是泡雨泡坏了。他叫玉竹去了趟卫府,问问是哪家匠房,快去把人请过来。
半个时辰后,匠人在后院“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祖世德、周祈安、张叙安三人则到茶室坐了坐。
“对了,”祖世德喝了一口茶,想起一事便对周祈安道,“你说的那事儿,已经弄好了。”
周祈安欣喜道:“这么快?谢谢爹。”
祖世德“嗯”了一声。
张叙安手中盘着菩提子,他不清楚国公爷与二公子所言何事,也不方便追问,便只是默默听着。
而紧跟着,国公爷便又问道:“你要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既然国公爷问了,便是没想避着二公子。
张叙安看了周祈安一眼,而后直言道:“名单前前后后查了三遍,没有发现赵氏女。”
祖世德“哦?”了一声。
周祈安掀开盖碗喝了一口,见没人说话,便插了一句:“赵家女还小,莫非是赵大人爱女心切,想再等一年?”
祖世德、张叙安并未反驳,像是半信半疑。
见了这反应,周祈安便更加确信,他们对天子健康状况并不知情。
赵大人再爱女心切,他也等不了这一年了。
名单上没有赵家女,那么极有可能,赵呈已经秘密将女儿送进了宫中,为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诞下龙嗣,以免有人从中作梗。他们有太皇太后做主,便也不怕名不正言不顺。
而周祈安已经找到了属于他的第三条路,义父这边,他暂时还不想做火上浇油的那一个。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未来之争是宫闱之争……”张叙安想了想说,“国公爷,我们得尽快在宫里安插自己的人手了。”
///
“皇上,张寺卿大人到了。”
听了这话,正在案前处理奏疏的天子抬眸看了通传太监一眼。这声音耳生,抬眸一看果然是个新面孔,天子便问了句:“新来的?”
后宫、朝堂,人人都想在他身侧安插人手,监视他一举一动。
做的不大过分的,他也都睁一只眼闭,只是前几日那两个阉人,百般劝谏他与赵氏女同寝,他一再叫阉人退下,他们竟跪在地上不肯起身,一定要亲眼看到他与赵氏女同房。
一国之君,竟要遭阉人这般欺辱。
想起他们背后主子的面孔,他已经感到厌恶至极!
他一怒之下命人将那两个阉人杖毙,这才得了几日耳根子清净。皇祖母这两日来给他送过糕点,言语间满是安抚之意,赵氏女也几日不曾出现在他寝宫。
小太监跪在地上,瑟缩着道:“回皇上,奴婢,奴婢是新来的……”
皇上问道:“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张葵水。”
皇上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小太监缓缓抬起了下颔,目光却只敢下视。
这小太监生得极好,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皇上便问道:“是谁安排你来朕跟前伺候的?”
小太监再次伏下了身子,嗓音微微战栗:“回皇上,奴婢曾是浣衣局的,得了张公公赏识,说这两日殿前缺人,叫我,叫我先过来顶几日……”
这张公公左右逢源,除了喜欢贪些钱财,认些孝子贤孙,对他倒还算忠心,不算是太皇太后的人。
皇上便问道:“张公公赏识你,他赏识你什么?”
小太监低下了头,含混不清地道:“张公公赏识我……张公公赏识我……”
见小太监顾左右而言他,皇上怒斥道:“大胆!”
小太监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编不出来了是么?你背后的主子是谁,究竟是谁派你来的,还不快如实招来!”说着,皇上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用折扇抬起了他下巴,见他脸上写满了惊恐。
小太监道:“奴婢,奴婢不敢欺瞒皇上……奴婢刚一入宫便得罪了人,在浣衣局洗了三年衣裳,前儿去给张公公送衣裳,刚好被张公公看到,张公公说我,说我生得好……因此……”说着,小太监脸颊顿时烧得通红。
“仅仅是因为生得好?我看你生得……”说着,皇上绕着他转了一圈,“也不怎么样嘛。”
“是,奴婢也觉得奴婢生得不怎么样,许是张公公看走了眼……”小太监有些委屈巴巴地道,“张公公又得知我姓张,跟他是本家,这才多了几分信任,说给我一次改命的机会,派我到殿前伺候一回。若能得了皇上青眼,那便是飞黄腾达,若是碍了皇上的眼,那便是一死,若两者都不是,那便继续回浣衣局洗衣裳。”
皇上问道:“那你怎还敢过来?朕前几日刚打死了两个太监,你也不怕自己碍了朕的眼?”
小太监依旧有些可怜巴巴地道:“奴婢在浣衣局洗了三年衣裳,日日受人欺辱,只觉得活着了无生趣。碍了皇上的眼,横竖不过一死便是了!”
“你叫张奎水?分别是哪两个字?”
小太监知道自己已经八九不离十了,说道:“回皇上,葵是葵未年的葵。奴婢是葵未年生人,原本叫张葵生,后来碰到一道士,说奴婢命里缺水,这才更名叫了张葵水。”
“张葵水……”皇上又念了一遍这名字,“好刁钻的名字,以后你就叫张贵水,朕就叫你小贵子吧。”
张贵水满心欢喜地扣头谢恩道:“谢皇上赐名之恩!”
“去把张大人请进来。”
“是!”说着,张贵水起身请人去了。
没一会儿,张大人走进了殿内,四周宫人已经清退。
见张大人要拜,皇上双手将张大人扶了起来,问道:“可有什么消息了吗?”
张鸿雁道:“周公子来了消息,说青州已经布局好了,只需皇上一道密旨。”
听了这话,他心脏便“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双手微微颤抖,说了声:“好,好,好。”
他起身走到了案前,提笔亲手写了一道密旨,亲手加盖了玉玺——死了两个伥鬼,这一切都变得顺利了许多。
等笔迹干透,他将圣旨卷好,双手递给了张大人道:“传递密旨之人一定要十分可靠。”
张大人道:“人是周公子选的,据言十分可靠。”说着,接过了圣旨。
皇上便也不再多言,只说了句:“好,还请老师转告周公子,等事成了,加官进爵都容易。”说着,皇上似是有些焦躁,来回地踱了几步,又想起一事,便拿折扇拍了一下手道,“对了,太皇太后有意要把郡主许给他,不知他意下如何?还请老师替朕问问周公子。郡主性格古灵精怪,朕瞧着和他倒是般配。”
张鸿雁应了声:“是。”
第84章 84
房间内已经熄了灯, 月光却透过窗柩把房间照得通亮。
二公子这几日睡得不好,今夜月光太亮,想必更是睡不着。
张一笛侧卧在外间榻上, 静静望着皎洁的月光落在细墁地砖,听里头传来二公子轻轻翻动身子的声音。
二公子翻过来覆过去了好一会儿, 只听那声音逐渐躁动起来, 过了会儿, 干脆趿着鞋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
听了这动静,一旁熟睡的玉竹哥哥“腾”的一下起了身, 呼噜声戛然而止。他眼睛也睁不开, 撑着胳膊问里头道:“要掌灯吗?”
里头回道:“不用了, 你睡你的。”顿了顿,又道,“别打呼噜就行了!”
玉竹“哦”了声, 捏着鼻子倒头又睡了。
只是没一会儿, 手慢慢松开,呼噜声又开始传了出来, 张一笛便又帮他捏了好一会儿。
这几日, 他又帮二公子誊抄了几封书信。二公子也不避着他什么,他隐约知道二公子在做些什么事。
二公子所写文字与大家都不一样, 二公子说, 这是他去年坠马后大脑受到损伤所致。
不过二公子写的字也并非无迹可寻,如今没有二公子在一旁读, 他也能看懂大部分了。只是那一堆长得像豆芽菜、代表数字的奇怪符号他便看不懂了, 二公子说日后教他。
周祈安着一身白衣黑裤的中衣,站在窗前开着窗子, 傍晚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中带着湿润的凉意。
借用军方渠道,密旨从长安传递至青州,最快需要十三天时间。
而十五日后万寿节,宫中会有一次大朝会,京中所有官员都要入宫贺寿,他也受邀在列。
一切都已布局完毕,大朝会当日,他要收第一张网。
只是他想在大朝会上做一次大动作,其他人便又会按兵不动了吗?
赵呈在密谋些什么?
义父又在密谋些什么?
在非战时,义父手中常规能够调动的兵马不过五万京城守军,倘若靖王果真带二十万兵马打进来,义父又能够打得过吗?
正是这些想法让他夜不能寐。
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同盟,天子也好、大帅也好,甚至大哥也好,都并非他的同盟。
他和大哥都想要保全彼此,但他们并不走在同一条路上。
这一夜,周祈安几乎睁眼到了天明。第二日是旬休日,他早饭也没吃,便乘马车去往了卫府。
周祈安着一袭白衣,肩膀与袍摆处带水墨纹图样,用玉冠束发,把着玉竹的胳膊俯身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卫吉已经在府门前等候,说道:“二公子好气度,难怪会被太皇太后一眼看中。”说着,笑了起来。
周祈安一听这话便头痛,回了句:“我已托人转告过了,结婚生子非我所愿,况且我年纪还没到呢,起码也要二十才能娶亲吧?!”
二十也还是太早,怀信哥二十七了,不也是尚未婚娶?
周祈安随卫吉一同跨入了府门,卫吉负手步入檐廊,继续说道:“你不愿意,太皇太后可未必会轻易放手。长安城内与郡主年龄相仿,家世、相貌、品行都不错的男子统共也没几个,有也早已经婚配了,郡主可选的人不多。”
院内槐树吐出了嫩芽,卫吉邀他到树下石椅上坐坐。
上午阳光正好,空气中满是清新。
丫鬟端来两杯茶和几碟茶果,卫吉做了个请的手势,继续说道:“长乐郡主可是太皇太后的心尖宠。”
周祈安问道:“怎么说?”
卫吉说道:“先帝并非太皇太后所出,太皇太后只生了一个女儿,便是如今在华阳山修道的大长公主。长乐郡主又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当年大长公主和王知府和离,太皇太后心疼外孙女,便接到宫中养到了现在。”
“按礼法,只有王爷的女儿才能封郡主,但先帝为表孝心,还是破格封了她为郡主。这婚事无关朝局,太皇太后只想给外孙女觅得良缘,除非找到另一良配,否则绝不会轻易罢手。”
周祈安目光扫视了一眼桌上的茶果,拿起一块小小的花朵状糕点,咬下一口,觉得太甜,便又扔回了茶碟里。
他不以为意道:“无论如何,长乐郡主也叫王宝姝,她姓王。我可是巴不得她爹身败名裂,恨不能把她九族都从头到尾撸一遍的人!”
卫吉说道:“可惜太皇太后尚不知情。”顿了顿,他提醒了句,“万寿节当日,太皇太后又要露面了。她要指婚,错过这时节,便还要等上大半年。”
周祈安咽下一口茶水,打量着手中那只薄如蝉翼的茶杯。
所以大朝会当日,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卫吉又提醒道:“你那主子,也只是你暂时的同盟,他有他自己的考虑。哪一日你们意见相左,他最先要保的还是郑氏天下。”
周祈安举着茶杯,看着它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模样,苦恼道:“所以正想找一个长久的同盟呢,卫兄。”说着,他看向了卫吉,“你我皆是良禽,但也要择木而栖,天子、大帅、丞相,无非这三者。”
卫吉笑道:“你不是已经投了天子了吗?”
“卫兄不是说了吗?我那主子,也只是我暂时的同盟。”说着,他又物色了一块绿豆糕拿在了手上,“这关键时刻站错了队,可是要掉脑袋的。这游戏一旦入局,不是胜便是死,可没有中途退出的道理,主子一定要选得慎重。”
他咬下一小口绿豆糕,皱皱眉又扔回了茶碟,说道:“事情还没有开始,我也不介意卖了主子去投敌。我手中证据可是一份不错的投名状,卫兄,”说着,他冲卫吉眨了眨眼,“不如你带我一块儿投了丞相如何?”
卫吉端着盖碗笑出了声,笑中透着些许无奈,说道:“时屹,每当你说话颠三倒四,我就知道你是在试探我。”说着,他茶也不喝了,放下盖碗双手抱臂,目光落在院落那一方小小的水塘上,“我非赵党,我也怕别人以为我是赵党。我赌这一场龙虎斗,最后胜者是你义父。”
周祈安问:“此话怎讲?”
卫吉道:“一切阴谋,在铁蹄下都不堪一击,我只看军事实力,最后拼的也是这个。”
“你觉得靖王二十万兵马,打不过大帅手中的五万京师守军?”
卫吉道:“靖王兵马久不经战,而京师守军可是全国抽调的精锐,以一敌十也不为过。哪怕大帅手中没有这五万守军,只要他能带着你大哥、李闯、怀信这几员大将逃出京城,假以时日,照样所向披靡。万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帅名声尚在。腰缠万贯,却又易富难贵,准备投一个良主的富商不少;当年跟着他南征北战的老家伙们,现在也还能提得动刀。他们当中就没有一人,想拿脑袋去博一个前程?”
周祈安道:“这万一输了可就是凌迟处死,九族诛灭。”
卫吉道:“赢了便是封王拜相,全家鸡犬升天。”
“卫兄说得的确在理。”他静静望着前方水塘,说道,“而这一定会带来生灵涂炭,这也是我极力想要避免事态发展到武斗这一步的原因。”
卫吉问:“你觉得你和天子又能做到哪一步?”
周祈安搭在石桌上的手捏紧了茶杯,手背上筋骨凸起,说道:“清除赵党,恢复朝局平衡,肃清上下,还政治清明。”
卫吉道:“赵党一旦被清除,朝局便无法平衡,一旦失衡,便又要生出问题。”
周祈安明白卫吉的意思,他说道:“我义父此人,本无图谋天下的野心,只是赵呈左一刀右一刀割得他不痛快,这一招实在太不高明。哪怕朝局再度失衡,大帅只手遮天,也不过几年光景。他子嗣不争气,他也没有赵呈那么众多的党羽,他的手也从未伸到过用兵以外的地方去。到时兴科举,选人才,再无赵党、祖党。我也会入仕,我要用我的方式稳住这一切。”
卫吉分析道:“或许赵大人一开始提出要封你义父为王,也并非是想削他的兵权。他要送小女入宫,想要大周未来储君的身上流淌一半赵氏的血,这是他的图谋。他也清楚如此一来,他便要压大帅一头,他给大帅这个王位,便是想让大帅拿了王位,默许这一切的发生。只可惜他会错了大帅的意,走错了一步棋。”
这样一来,倒是能说得通了。
周祈安记得在青州时,大帅曾给周权写过一封信,信中大意是叫周权不要插手王昱仁的案件。这是因为大帅无意卷入党争,还是他和赵呈私下达成了某种默契?
大帅年近花甲,退位前封了王爷,这一生的荣誉便也就到顶了。只要大帅愿意放下兵权,颐养天年,这倒是不失为一个好的退路。
只可惜这中间出现了变数。
张叙安。
亦或是大帅自己的心魔。
无论如何,如今朝局已经失衡,赵呈这一步棋也已是覆水难收。大家都有了各自的谋划,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谁都不会去退这一步。
卫吉好似一个兄长般说道:“时屹,于你而言,此刻最容易也最佳的选择,便是立刻马上去投了你义父。哪怕什么都不做,每日到国公府请个安,说几句漂亮话,日后也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听了这话,周祈安哈哈大笑道:“卫兄又如何知道我没有去国公府请安,说漂亮话?”
他和大帅不是一路人,却也并非敌人,关键时刻,他也要依附于大帅,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
卫吉听了,便也点了点头。
他扫了一眼石桌,见周时屹面前的茶碟上已经堆满了糕点,每一块都只咬了一小口。
他笑道:“我们家茶点就这么入不了你的眼吗?”
周祈安回道:“你们家茶点,真是打死卖糖的了!”说着,他起了身,“走了,到国公府请安,说漂亮话去。”
卫吉起身送他。
红砖绿瓦的檐廊下,周祈安走在前,卫吉跟在后。
卫吉左手手腕时常戴着一串佛珠,他又把佛珠拿了下来,一颗颗地在掌间盘了起来。
无论如何,那一位也是把时屹从三岁养到了如今的义父。
而他卫吉,此刻正在一条危船之上,他却有他不能投祖世德的原因。
而刚送走了时屹,卫吉步入府内,便见潘管家迎面走来,面色紧张,掌间捧了十枚崭新的银币。
卫吉问了句:“什么时候发现的?”
潘管家回道:“刚刚丫鬟打扫老爷卧房时,在窗台上发现的。”
一百万两银子。
国家又无灾荒、也无战争,干什么要一百万两银子?
卫吉想了想,对潘管家道:“一百万两太多,筹集也需要点时间。全部兑换成天宝钱庄的银票,先送二十万两过去。”
天宝钱庄是大周第一钱庄,拿着银票,在全国各地都可支取银子。之前他送去的都是白银,这次,他倒要看看丞相大人会在何处兑换这二十万两白银?
第85章 85
入了初夏, 天亮得也早。
周祈安寅时睁眼,见窗外天已大亮,他掐着腰中气十足地叫了声:“玉竹!”
今日大朝会, 玉竹也铭记在心,此刻早已穿戴好, 却又抵着柱子阖眼睡着了。
听了这声, 他连忙睁眼, 应了声:“来了来了!”便跑进去伺候。
丫鬟鱼贯而入,刚打的井水十分清凉,毛巾也投得冰冰凉凉, 周祈安擦了脸、漱了口, 小厮又帮他冠发、穿戴。
弄完, 他往怀里塞了一沓纸便出了府门,上了周权的马车。
周权端坐在车内,后背挺得倍儿直, 双手抱臂正在闭目养神, 见马车晃动了一下,这才睁眼, 问道:“怀里揣的什么东西?”
周祈安坐稳, 车夫驾车。
马车左右颠簸了起来,周祈安随口说道:“草纸, 怕上厕所。”
周权伸手摸了摸他胸口那一沓硬挺挺的东西, 问道:“这是塞了多少草纸?分我一半,我也想上厕所。”
“那可不行!”周祈安立刻回绝道, “我屁股大, 就得用这么多草纸。”
周权又坐了回去,调侃道:“听说咱们家二公子上个月刚领了月俸, 领了多少,够买草纸吗?”
周祈安回了句:“那还是够的!”
周权无情地道:“领了多少月俸,自己去找王管家,从你每月月份里扣除。”
周祈安:“?”
他刚靠自己努力赚了点外快,给自己涨了点零用钱,结果就这么给抹平了!
周祈安理论道:“那我岂不是不管出去上值,还是闲在家里,每月拿到的银子都分文没差了?那我倒不如待在家里当个废人算了。”
马车依旧颠簸,周祈安跟着左摇右晃,周权却坐得极稳,说道:“升官发财,赚的银子超过每月从府里领的月份就行了。”
周祈安掐指一算道:“那我起码也要混到四品大员才行了!”
不得不说,周权每月给他的零用钱相当之慷慨丰厚,养得原身一身富贵公子的派头,他自己如今也有些由奢入俭难了。
反观周权,除了养将军府、时不时还要补贴军中兄弟,自己零用的钱,恐怕连他的零头都没有。
正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今日大朝会,皇城外人多车杂,马车纷纷贴着皇城根停了下来,像是绵延了几里远,横街另一侧则用来走人。
周祈安跟在周权身后俯身下了马车,而正要朝宫门走去,便听“驾—”的一声,一驾气派马车从身侧疾驰而过。
大家纷纷避让,马车车轮扬起了一阵尘土。
待得尘埃落定,周祈安又要走去,只听又是“驾—”的一声,另一辆同样规格的马车再次从身侧飞奔了过去。
两驾马车几乎同时停在了宫门口,那里空了两个“车位”,赵呈、祖世德掀帘而出,笑脸拱手道:“赵公。”
“祖公。”
两人寒暄着步入了宫门。
万寿节便是皇帝诞辰,是每年举国上下的一场盛事,除了京中官员,地方也要派人贺寿,前来朝贺的官员不下千人。
御林军身披铠甲,手拿佩刀,站在宫门前维持秩序,也对所有人进行了严密搜身。
搜完身,周祈安便步入皇城。
四品以上官员入殿,他品级太低,依照公公指示手执笏牌列在殿外。
而正站着,一位老公公便走了过来,低声对他说道:“周公子,皇上请公子入殿。”说着,引他到了殿内,让他站到了左侧文官队列中。
殿内肃静,等大家站好,便连刚刚那一点脚步声或衣料摩挲声都不闻。
静默地等了好一会儿,便听殿外传来公公字正腔圆的声音道:“皇上驾到!拜—!”
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地叩拜道:“吾皇万岁!”
“拜—!”
“吾皇万岁!”
“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身穿黑色龙袍,身后跟着百人仪队,缓缓走过伏满百官的广场,又一步步踏上了汉白玉石阶。
太皇太后与太后仪队正列在殿门左右两侧,待天子仪队步入殿内,也紧随其后地跨入了大殿。
天子高高站在鎏金台阶之上,见太皇太后走上台阶,便亲自伸手搀扶,待得太皇太后与太后都落了座,天子走到了台阶前,缓缓抬平手掌道:“众爱卿平身!”
“谢皇上!”
天子今日心情不错,也不落座,高高站在那处,望着大殿内外人才济济,说道:“朕方才走过广场,见朕的文武百官无一不器宇轩昂、精神抖擞!有诸位贤能辅佐,朕又何愁南北无法统一,百姓无法丰足。朕瞧着这国泰民安的盛世天下,指日可待!”
统一。
皇上提了一个许久未曾提及过的字眼,这让大家有些疑惑,莫非皇上又动了打仗的心思?
只是御史在侧,正拿着小本记录着每一官员的仪容仪态、一举一动,于是也无人敢传递眼神或交头接耳。
大殿之下静默了一秒,而后大家齐声道:“皇上圣明!”
每次大朝会,皇上总要来一段“开场词”,这开场词本不应有人接话,只是大家话音刚落,赵呈便出列跪拜道:“皇上!”
天子微微皱眉,问了句:“赵大人有事要奏?”
赵呈道:“臣有事要奏!”说着,他手执笏牌,再次跪伏在地,“恕老臣年老昏聩,不知还能再辅佐圣上多少年,在隐退之前,若是有一事办不成,老臣便愧对先帝,无颜到地底下去见先帝!”
听了这话,周祈安攥紧了手中笏牌。
他想要先下手为强,只是又如何能快得过上了几十年朝的老狐狸?
天子问道:“赵大人又要劝朕封大帅为王?”
赵呈有理有据地道:“当年祖公北征之前,先帝曾几度召集政事堂大臣入宫商议,认为祖公之功绩足以封王,要封祖公为王爷。”
当时先帝一方面宠信祖世德,把祖世德捧上了天,一方面又忌惮祖世德,惶惶不安终日,觉得封赏小了,祖世德会看不上。
若是看不上,祖世德心生不满,到了前线不肯好好打仗倒是小,动了谋反的心思,皇上不给,他自己率兵来抢才是大。
先帝恨不能把自己手里的甜头一股脑都给了祖世德,好让祖世德暂时听话。
只是身为托孤大臣,他们不得不为之计深远。
赵呈道:“是臣劝谏先帝,若是封了王爷,等镇国公得胜归朝之日,朝廷便无可再封。臣劝先帝先封祖公为国公,等祖公打完仗回来,再封王不迟。只是不到一年,先帝忽然驾崩,皇上登基,大周又刚经历战事,生灵涂炭,百废待兴。臣一心建设大周,忙昏了头,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近些日子,臣百般思虑,思索臣在退位之前还有何未了之事,这才想起此事,屡次上奏皇上!”
听了这话,祖世德只是笑了笑。
赵呈继续道:“祖公之功绩,足可以封王。当年是臣阻拦了此事,如今也该由臣促成此事,否则后世史笔如铁,臣便是嫉贤妒能的奸佞之辈!此事乃先帝遗志,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
而不等赵呈说完,天子便大声接话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这话他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儿时他也曾谨记在心,只是如今,他越思索,便越是觉得荒谬不已。
一个只大他十四岁,从未生他养他的男子,如何能称父?又何来孝道?
但这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说出来便是大逆不道!
他曾以为群臣不服他,是因为他年纪尚幼。
只是先帝,他那位素未谋面的父皇,他同样四岁登基,却昏庸残暴,他放任宦官专政,又因老师直言劝谏,而将老师一贬再贬,将德宗皇帝时期的肱骨重臣,贬到前线做了一员辎重小吏,颇有玩弄羞辱之意。
而那时,这帮巧言善辩的文官又在哪里?
大臣们劝谏他要以先帝为警示,绝不可亲近宦官,他铭记在心,老师对此却时常沉默。
直到如今,他才体味到老师沉默的原因。
宦官是帝王的爪牙,用来对付的便是这帮满口仁义道德,背后却全是私利的文官。
他站在鎏金台阶上,大声说道:“只是先帝驾崩已十二载有余,赵大人屡次提及此事,又为哪般?朕四岁登基,是你们告诉朕,南北尚未统一,汝当自勉!朕刚提及南北之事,赵大人便又劝朕封大帅为王。大帅封王,退居一方,还有谁来为朕打天下?赵大人说先帝多次召集政事堂大臣商议此事,只是时任政事堂大臣,如今皆已病隐,除了赵大人,又有谁能证明此事?!”
赵呈跪拜道:“大帅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再请大帅跨马横枪,实在强人所难,皇上应有爱惜之心。”
天子新岁已有十七,赵呈也并非他的老师,却仍像教育小孩子一般教育他。
赵呈知道天子心有不悦,语气和缓道:“且我大周人才济济,徐忠、周权、怀信、李闯,都是大帅一手带出来的将领,大帅已经为一统南北培养了后起之秀。再者,此事太皇太后也知情。”
听了这话,天子回头看向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轻咳了一声道:“哀家今日本不应干预政事,但赵大人既然问起……”顿了顿,她说道,“当年确有其事。”
话音一落,文官一列皆跪地叩首,只剩周祈安一人站立在原地,只听大家齐声道:“请皇上承袭父志,封大帅为王!”
“好啊!”天子笑出了声,“朕今日若不封大帅为王,朕便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是吗?”
回应他的,又是文官齐刷刷的一句:“请皇上承袭父志,封大帅为王!”
祖世德不拜,武官集团便无人跪拜。
他位列武官之首,头发花白,身姿魁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大戏上演。
太祖皇帝在建国之初,为防止亲王谋反,设定了一系列极为苛刻的条例,包括王爷不可掌兵,不可在朝中担任官职,富庶之地不可作为封地。
这些条例的主旨只有一个,便是要把王爷养废,只能做个没有实权的富贵闲王。
而太宗皇帝继位后,又将藩王的卫队规制、食邑又削减了一番,让王爷只能做个手头紧巴巴的闲王,以免王爷私养亲兵、结党营私——除北国之乱时,事急从权,朝廷为靖王打破了祖制,至今尚未收回之外。
于是大周两百年来,有武将谋反,甚至有节度使在南边割据,改换国号另立朝廷的先例,却从未有过王爷谋反的例子。
一旦封王,祖世德的兵部尚书之位便要让人,京城五万守军也不再听他调遣。
对于一个身居要职,手握兵权的人而言,封了王爷退居一隅,实为明升暗贬,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第86章 86
天子看着这一半跪伏, 一边直挺挺站立的大臣,这一半是赵党、一半是祖党,没有一边不在逼迫他。
先帝残暴, 却能大权在握。
他肯勤政,肯听大臣谏言, 这皇帝却做成了提线木偶。
为什么?
因为他并非正统皇帝, 因为这天下本不该由他做主, 大臣们拥立他,实为无奈之举,所以他们只能接受他遵循祖宗家法, 遵循“孝道”地做一个摆设, 而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
他也要像先帝一般拔刀杀人, 血染大殿,以此立威,这朝堂上才会有人听他的话吗?
他胸口汹涌起伏, 震怒之下, 又开始猛烈地咳了起来。
一旁太监趋步过来,想要扶住天子, 却被他一把甩开, 骂了句:“滚!”
周祈安站在一众跪伏在地的文官之中,看着被高高架在鎏金台阶上的天子, 开口道:“今日是万寿节, 我等皆为给皇上贺寿而来,各位大人为何非要在此谈论政事, 扫了皇上的雅兴?”
听了这话, 天子压抑了咳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臣子进谏, 天子不愿采纳,臣子便跪地不起,这究竟是进谏还是裹挟?”说着,他出列,双手抱拳,朝侧上方拱了两下,“先帝当年要封大帅为王,本意在于奖赏,只是封王在当年是奖赏,如今也还是奖赏吗?大帅半生戎马,平日里就爱练兵养马,如今南北尚未一统,大帅壮志未酬,退到青州做一个闲王,恐怕非大帅所欲。各位大人却固守于此,认为封王便是先帝遗志,岂非刻舟求剑、自欺欺人?”
听了这话,百官哗然。
跪伏在地的赵呈回首看了周祈安一眼,周祈安便也看向了赵呈,说道:“赵大人会错了先帝的意,百年之后见了先帝,先帝也不会高兴的。”
天子应道:“说得好!”
周权出列跪拜,例行公事道:“舍弟年纪尚轻,不知天高地厚,还请皇上、太皇太后、太后及各位大人恕罪。”
天子便道:“朕都说了‘说得好’,又何罪之有?”
太皇太后立刻接话道:“哀家也觉得周二郎言之有理,今日是皇帝寿辰,哀家与太后都在场,不应谈论国事,倒是可以谈谈家事。”
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仿佛周祈安方才所言,只有这一件事。
“周将军,”太皇太后道,“哀家上回见令弟眉目端正、仪表堂堂,今日看令弟更是有一身浩然之气,越看越喜欢。哀家听闻,令弟新岁已有十九岁了吧?”
周权回头看了周祈安一眼,周祈安则又望了望四周,见四周文官皆跪,大哥也跪,他却仍直挺挺地站着,心下了然,也跟着跪了下来。
周权回身说道:“新岁十九,却还是小孩子脾性,不过虚长一岁罢了。”
太皇太后问道:“可指婚了没有?”
周权如实说道:“尚未指婚。”
太皇太后露出了笑颜,说道:“那今日便由哀家做主,给令弟指一门好婚事!长乐郡主自幼养在哀家身边,千娇万宠、金枝玉叶,也生得一副亭亭玉立的好模样,哀家瞧着,和二郎倒是天生一对。周将军,如今哀家便把郡主许给令弟,如何?”
“多谢太皇太后美意,只是……”说着,周权回身看了周祈安一眼。
大殿之上,周祈安自然不敢明晃晃地摇头,那细微表情却是在说不愿意,周权便回身道:“只怪臣自幼过于纵容弟弟,纵得他任性妄为,常与臣使性傍气。郡主若是嫁过来,恐怕会委屈了郡主。”
太皇太后不以为意,她那郡主也绝非一般人能欺负得了的,笑道:“郡主也是一样的,惯会与哀家使性子,见了外人,却又是另一番得体有礼的模样,周二郎不也如此?”
周权道:“舍弟年纪也小。”
太皇太后道:“令弟十九,郡主十七,哀家瞧着正好。先把婚事定下来,等过个一两年完婚也是一样的。哀家也舍不得郡主这么早出嫁,再者,大长公主在长安城内的公主府也一直空置着。德宗皇帝统共这么一个公主,当年公主府都是比着王府的规格建下的,一直空着可惜了。等哀家把公主府修缮一番,日后完了婚,二郎便与郡主住到公主府上去。”
周祈安明白了,原来竟是入赘,难怪太皇太后一盯上他便不肯放手。
只是太皇太后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再拒绝便是忤逆。
周权叩首道:“臣代周祈安领旨谢恩。”
紧跟着,周祈安也在周权侧后方叩首:“臣,周祈安,领旨谢恩。”
太皇太后道:“快平身。”
“谢太皇太后。”说着,周祈安起了身。
只是他戏还没完,站在大殿中央开口道:“今日是皇上寿辰,皇上体恤下情,不准臣子为皇上准备寿礼。只是青州百姓托臣为皇上献一份大礼,实在盛情难却,臣今日便斗胆献上。”说着,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宣纸,再次跪地,双手捧上。
天子问道:“那是什么?快呈上来!”
张贵水趋步向前,接过周祈安手中之物,双手高高奉着,又趋步走上了鎏金台阶。
百官侧目过来,只见宣纸首页龙飞凤舞地写着“万民书”三个大字。
那是孔若云的字迹。
那宣纸质量一般,即便尽力想要叠整齐,只是写过字、盖过血手印的宣纸本就凹凸不平,难以叠得方方正正,却尽显朴素真挚的民意。
天子双手接过这轻若鸿毛,却又重如千金的万民书,难掩亲眼见到它时的震撼。
这书中泣诉着王昱仁在位期间鱼肉百姓,对百姓敲骨食髓的种种恶行,朝廷所拨赈灾粮,非但粒米未曾发放到百姓手中,王昱仁还巧立名目,向百姓收取“税外科配”,交不上便□□,不是匪寇,却恶似匪寇。
青州大灾三年,百姓易子而食。
有母亲卖身为奴,见无人来买,便以“菜人”贱卖自己;有爷爷为使孙儿饱食,将自己生生饿死,孙儿将米汤递到嘴边,爷爷紧咬口齿而不食,临闭眼前,叫孙儿啖食自己的血肉果腹。
看到这儿,天子胸口汹涌起伏,眼眶变得猩红,眼泪滴下,模糊了宣纸上的字迹。
天子猛烈地咳了起来,张贵水扶他到龙椅上坐下,天子把着扶手咳了好一会儿,而后怒道:“让朕的忠臣良将们好好看看,这王昱仁对朕的子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万民书徐徐地一字铺开,从金銮殿铺到了殿外,从汉白玉石阶一直铺到了广场,供百官观阅。
书中用三分之一的篇幅书写了王昱仁的罪行,一笔带过了周权剿匪的功绩,又用三分之二的篇幅歌颂了圣上的爱民之心,最后祝皇上万寿无疆、洪福齐天,以紧贴“寿礼”的主题。
孔若云笔力苍劲,字字泣血,那一个个猩红的指印也令人触目惊心。
天子发怒道:“王昱仁案究竟是谁在查?汪伍案又是谁在查?为何还没有结果!”
张鸿雁与大理寺左少卿尹玉出列跪拜,张鸿雁道:“皇上息怒。”
尹玉紧跟着接话道:“皇上息怒,王昱仁案是微臣在查,只是去年一把大火烧毁了所有人证物证,举证艰难……”
天子道:“烧毁了所有人证物证,那这又是什么?”说着,他指了指这一字铺开的万民书,“案子的确难办,既然尹大人没办法,那便让有办法的人来查,周祈安!”
周祈安叩首,起身,又抱拳道:“微臣在。”
天子说道:“朕命你为大理寺正,即日起主理王昱仁案,汪伍案。若是这两个案子能查清,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给你来坐!”
“臣,”说着,周祈安叩首,“遵旨。”
“还有,”天子俯视着这跪了一地的大臣,又回头看了一眼太皇太后,“这白纸黑字红印便是万千民意!朕要抄了王昱仁府邸以慰民心,不过分吧?”
百官无人敢言。
太皇太后开口道:“这万民书便是王昱仁的罪证,哀家当初定是瞎了眼,才会把大长公主嫁给他。大长公主与王昱仁早已和离,王昱仁与大长公主、郡主都毫无干系,皇帝大可处置,不必碍着哀家的脸面。”
天子便道:“即刻拟旨,抄了王昱仁府邸,府中一干人等全部押往京师候审!”
第87章 87
宫宴开始, 教坊司安排的第一支舞是假面舞,倒比之前的宫廷舞有看头。一个小演员戴着一只大大的假面跳到中间来扮丑,扮得活灵活现, 引殿内哈哈大笑。
周祈安仍旧与周权合席,两人坐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方桌。周祈安捧着琉璃碗, 舀着碗中的樱桃酥酪看歌舞, 看到这一幕, 笑着搡了搡周权道:“哥,你快看,快看啊。”
周权坐姿英武, 手掌撑在膝盖上, 不看歌舞, 倒饶有兴趣地看起了他来,问道:“舌战群儒,爽了吗?”
周祈安将一颗红彤彤的樱桃扔进口中, 看着歌舞说道:“爽啊~升职加薪, 还抱得美人归,爽!”
李闯坐在他下首, 说道:“贤弟啊, 以后我们可要叫你郡马爷了。”说完,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郡马并非正式称谓, 而是民间流传的叫法, 多少带点调侃的意思。
娶公主、郡主不算入赘,只是太皇太后却叫他住到公主府上去。
那公主府上想必全是宫里出来的嬷嬷、宫女、太监, 都是太皇太后的人, 也都跟郡主一条心,哪还有他说话的份儿。
且成婚之前, 他见了郡主要跪拜,婚后他自己不必跪,他家人见了郡主却要跪拜,除非身份高过了郡主——如义父,像大哥见了郡主还是拜的。
一家人拜来拜去,哪里还是正常婚娶,分明是抬了个祖宗进门。
哦不,祖宗不进他家的门,是他要被抬到祖宗府上去。
好在他年纪尚小,还有一两年时间周旋,这一两年,他可要好好想想如何把这婚事搅黄。
他无心嫁娶,也别耽误了郡主。
“不过大哥刚刚接旨接得好痛快。”周祈安很是记仇地道。
周权看着他,说道:“我好歹还帮你挡了两句,一句话不说,直接领旨谢恩的又是谁?我看你不表态,只当你心甘情愿,再不领旨,怕你又怨我挡了你的好姻缘!”
热热闹闹的假面舞结束,典雅的宫乐奏起,舞姬袅袅婷婷地登场,一旁宫女跪坐着斟了一杯酒。
周祈安拿到鼻尖嗅了嗅,酒香四溢,便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正好瞥见对面荣国公的席位空着。
想必当初赵大人也不曾料想,自己这妻弟本事没多少,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砍了钦差的脑袋。
此事引朝廷哗然,天子、祖世德、张鸿雁及朝中一众中立派都坚持要剿匪,赵呈要狼人装民,便也不得不跳出来支持朝廷剿匪。
加上当时北境战火刚熄,留下一众军士在京郊尚未安排,可以随时调遣,这才有了十万大军前往青州剿匪赈灾的决议。
世人皆知王昱仁是赵呈妻弟,若不是朝中有人包庇,王昱仁又怎会到了今日才败露?
这风必然会往赵呈身上吹。
王昱仁在青州所作所为一旦公之于众,哪怕赵呈官职不受影响,名声也要受损。而名声才是他权力的边界,是他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资本。
王昱仁在青州密谋谋反,周祈安猜测,这件事赵大人也一定知情。
于是他一把火,八条人命,匆匆抹去了王昱仁在青州所做的一切。
事态匆忙,又天高皇帝远,他无法算无遗策。如今天子要抄了王昱仁的家,这些遗漏都要一一现行。
赵大人此时离席,是想先天子一步将这些蛛丝马迹抹干净吗?
只可惜,若是不出意外,天子密旨应已于一两日前抵达青州,陈纲已经带兵包围了王昱仁府,宋归接到密旨,即刻便会把府邸翻个底朝天,赵大人再快也快不过他们。
这是第一张网。
天子第一次对抗赵呈,驳了赵呈的奏,又抄了王昱仁的家。
日后,赵大人会逐渐发现,朝堂中已经形成了天子自己的势力。天子会继续追查王昱仁案,一一纠察这帮贪官污吏、乱臣贼子,到时文官集团必将受到重创,其中也必定不乏赵大人的党羽。
到那时,赵大人又准备如何反击?
皇上的身体又能够撑多久?
宫宴结束后,天子第一次在紫宸殿召见了他。
宫人已经清退,只留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在旁伺候,皇上叫他小贵子。
皇上赐座,小贵子便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又捧给他一杯茶,说道:“周大人请用茶。”
周祈安接过盖碗,抬眸看了小贵子一眼,只觉得眉眼间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皇上说了声:“你也退下吧。”
小贵子应了声:“是。”便也退了下去。
天子捧起了盖碗,苦涩地笑道:“这后宫是皇祖母的天下,朝堂不知不觉间,竟也成了赵大人的天下,朕今日如此忤逆他们,此刻回了宫,竟连杯茶都不敢喝了。”
周祈安说道:“臣斗胆问一句,皇上身子……”
天子道:“去年生了场肺病,许是留下了病根,时好时坏,太医说倒是没什么大碍。”
周祈安道:“为了江山社稷,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天子叹了一口气。
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自己只身一人身在这宫中的恐惧。他已经万般小心,只是他总还要吃饭睡觉。
如今有许多毒,银器验不出来,试菜太监吃了也不会当场毙命,而会慢慢积累在体内,积累到一定量才会危及性命。
他本以为,只要赵家女尚未怀上龙嗣,那些人便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但他还是小看了这些人的手段,什么祖宗家法、伦理道德,不过是骗他听话的东西,为了私利,他们连天理人伦都可以不顾。
昨日小贵子匆匆从外头跑回来,吓得面色惨白。他说他听宫里的老太监们说了一件事,说当年先帝遇刺之前,先帝似是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午休时曾在梦里大喊“大帅,救命,大帅,救命!”
小贵子疑神疑鬼地道:“皇上,您说会不会是……会不会是先帝梦到大帅要杀先帝,先帝才会喊出这句话?当年那件事,会不会是大帅……”
旁人竟都会这般猜测?
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正可怕的人是谁!而他也曾和这所有人一样,被人蒙蔽了双眼。
如今,他也走入了与先帝相同的绝境,听了小贵子的话,竞对先帝当年所面临的处境感同身受,毛骨悚然。
只有他知道先帝为何会喊出这句话来。
先帝未能逃脱那宿命,那句话却也给后人留了一把破局的钥匙。
天子将周祈安扶了起来,说道:“朕还有一事要嘱托给你。赵大人一直帮朕打理私库生意,朕之前一直放心交给他,只是这一两年来,那一笔笔银子还未来得及入库便都花了出去,只留下一本本账簿。朕知道这两年又是打仗,又是赈灾,私库入不敷出也是自然,朕也不是信不过赵大人,但多一双眼睛总归是好的。祈安,你帮朕看一眼,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说着,递给他一块出入私库的腰牌。
周祈安跪地双手接过,说了声:“臣遵旨。”
出了宫时夜已深了。
周权先回了府,又派了马车和张一笛来接他,他凭临时出入证明进了坊门,回到了家。
连日失眠积累的困意席卷而来,周祈安睡得很沉。万寿节,隔日起官中放假三天,他便一觉睡到了中午。
迷迷糊糊间,他隐约听怀青、李闯像是来过了,在府上坐了一会儿,又和周权几人去了国公府喝茶。
周祈安起了床,吃了饭,见时辰还早,便和张一笛去了趟军营。
他找周权弄了块腰牌,准备得了空便去军营骑马射箭,锻炼身体。
张一笛这阵子一直跟在他身边,吃睡都在将军府,脱离了八百营的日常训练,功夫多少有些停滞。到了军营,两人便分头行动,张一笛自己去练功,周祈安则挑了一张弓,喊上葛文州,两人到靶场射箭去了。
靶子放在四五步远的地方,周祈安拉弓姿势已经熟练,准头也好了许多,一共放了十支箭,有八支都中了靶,还有一支挨着了靶心。
葛文州对他向来是鼓励式教育,在一旁拍手道:“二公子又有进步了!”
周祈安换了只箭袋,又搭了一支箭,正瞄准,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别动!”
是怀信的声音。
周祈安身子没动,头却下意识转了过去,余光瞥见大帅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众人等。
大帅手上拿了把大弓,正从侧后方瞄着靶子,只听“嗡—”的一声,粗壮的箭矢从耳边飞过,正中靶心,靶子当即碎成了两半。
李闯道:“大帅功力不减当年啊!”
周祈安一回身,看到义父那双苍劲而又威严的目光,又看到他身后站着的那一众人。
十三岁从军,十六岁于万军阵前取上将首级的周权;有拔山之力,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的李闯;身弱却武艺高强,唯爱举旗冲锋,总能像一把利刃般将敌军一剑斩开的怀信;心思玲珑,为大家分忧解劳的怀青;身不在朝局,却盘着菩提子,与赵呈执子对弈的张叙安。
大风撕扯着旌旗,也撕扯着他们的袍摆。
五十八岁果真老吗?
司马懿举事那一年年已七十,发已花白。
北国之乱平了三年,这三年里大周武将早已死了一批,又打出来一批。如今这些叫得出名字的大周名将,又有哪一个不是大帅一手带出来的?
他们全都听命于大帅。
正如卫吉所言,没了这调遣程序复杂的五万京师守军,大帅也未必不能成事。他的名声便是千军万马,有了这几员大将,他不日便能卷土重来。
周祈安仿佛被卷入无边的黑暗,越来越看不清前路。
他看了看这碎成两半的靶子,又看了看祖世德,只听祖世德豪迈大笑了起来,说道:“把康儿的靶子都给打坏了!”
周祈安叫了声义父,跟了上去。
祖世德说道:“去年还跟你大哥去青州郊游呢,怎么着,这就当上大理寺正了?寺正是几品官了?”
周权说:“已经是六品了。”
祖世德道:“六品官了!”
周祈安说:“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祖世德负手向中军营走去,一众人跟上,走了几步,祖世德又回身看向了怀信,过问道:“让你找几个女娃娃,找好了没有?”
怀信道:“找好了。”
祖世德说:“好好教,日后出了师,教栀儿练武,给栀儿当近卫。”
第88章 88
入了中军营, 祖世德坐在坐北朝南的太师椅,大家各自在两侧入座。
周权坐右侧上首,李闯、怀信、怀青也纷纷在对面落座下来, 只剩周祈安与张叙安互相礼让了几番,最终张叙安盛情难却, 坐周权身侧, 周祈安则坐在了张叙安下首。
勤务兵奉了茶和茶点, 周祈安拿了一块桂花糕咬下一口。
这糕点倒没有卫府的茶点那么齁甜,只是口感粗糙还黏牙,也不好吃, 他便一口丢进了口中, 食之无味地嚼了起来。
大家像是在国公府聚了聚, 闲来无事,便又来军营走走。祖世德过问军务,几人便又纷纷谈论起来。
张叙安只喝茶, 不说话, 周祈安便把胳膊肘搭在了两人之间的小方桌上,凑过去攀谈起来道:“张兄好迅速, 小贵子是张兄的人吧?”
张叙安掀开茶盖吹了吹, 把茶面吹得微皱,只笑了笑不说话。
周祈安继续道:“张兄好计策呀!这才多久?我看小贵子已经完全获取了皇上的信任, 皇上心里也彻底偏向义父这边了。”
张叙安这才扭头看他, 说道:“二公子也好谋划,抄了王昱仁的府, 总要拔出萝卜带出点泥。”他想了想, 还是提醒了句,“只不过百足之虫, 至死不僵,这一番查下来,也不过掉它几条胳膊腿,过了一阵还能再长出来。要想伤到要害,恐怕没那么容易。”
周祈安苦恼地道:“是啊……张兄就当我是随便玩玩的吧。”
张叙安又宽慰道:“不过二公子昨日在殿前那番表现,国公爷倒很欣赏,说康儿长大了,如今也不容小觑。”
“是么?”
正说话间,听大帅也谈起了此事。
“昨日赵公提到先帝遗志,要皇上封我做二字王。”说着,祖世德掀开杯盖喝了一口,又放下了茶杯道,“没人不喜欢封赏,我也老了,解甲归田,退到青州种种地、喂喂鸡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康儿倒是懂我的心思,知道我不服老,也闲不住。北国已经不成气候,但南吴尚未收复,周吴之间早晚要有一战。这一战我们不打,我们的后辈也要打,我们若是打胜了,留给后辈的便是万世太平。”
昨日天子在大朝会上提及大一统的字眼,也实在颇有深意。
天子在拉拢祖世德。
只要南北议题尚且存在,祖世德便还有巨大的价值。
在王昱仁这件事上,赵呈做得太过狠绝,也太过干净利落,这让天子彻底看清,捏着大周七寸的人究竟是谁。
他控制着大周的躯干,控制着大周的四肢,甚至控制着大周每一根手指、每一条毛血管,势力范围之大、之细,令天子震惊又忌惮。
赵氏女诞下龙嗣之日,便是天子该油尽灯枯之时,到了那时,太皇太后抱着婴孩坐上龙椅,这朝局便是她和赵呈的一言堂。
这甜头他们尝过一回,便想要再来一回。
于是,赵呈用靖王二十万兵马牵制祖世德,如今,天子也要借祖世德之势牵制靖王,牵制他的祖父和父母兄弟。
帝王之家,何谈亲情?
天子心中的天平已经彻底倾向了祖世德。
///
万寿节假期还剩两日,隔日,周祈安却还是闲不住似的拿着皇上给他的腰牌入了宫,准备到皇上私库看一眼。
他中午请了卫吉到满园春吃饭,在和卫吉碰面之前,他想先到私库看一眼,心里好有个底。
周祈安入了皇城,踩着细墁地砖往里走。
入了盛夏,阳光正烈,他穿了双步履,踩在地砖上微微有些烫脚。
走到私库门前,见左右两侧有御林军佩刀把手,见他走来,两人拿起刀柄拦在了中央。
周祈安拿下腰牌亮了亮。
御林军识得这腰牌,却识不得他人,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便放下了刀柄,无声地冲他抱了抱拳,算是有礼了。
周祈安也没说话,冲那人拱了拱手,算是回礼,而后径直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套院子,院内库房、办公室规划得井井有条。周祈安扫了一眼,而后步入了值班房,见今日万寿节假期,值班房内只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太监值守,此刻正趴在案前打着瞌睡。
周祈安搭着案边坐了下来,书案被阳光晒得暖暖的。
这小太监睡得太香,今日又是公休日,他有些不好意思扰人清梦。
只是坐了好一会儿,见小太监实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睡得香喷喷,还在吸溜着口水,周祈安这才拿腰牌磕了磕书案,问了句:“你们这儿管事的在哪儿?”
听了这声,小太监连忙睁眼。
这一睁眼,便见一块硕大的黄金腰牌立在他眼前,在阳光下金灿灿的,晃得他睁不开眼。
这是皇上的腰牌!
小太监登时滚下了椅子,连滚带爬在地上跪好,说道:“皇……皇……”
他要叫这名,周祈安也不敢往他跟前站,绕到他身侧蹲了下来,弯下身子,看着小太监的脸道:“睡糊涂了?看清楚了再叫。”
这可不兴乱叫啊。
小太监跪在地上不敢直视他,只敢拿余光瞟他,问道:“您,您是……?”
“大理寺正,周祈安。”
“周大人!”
周祈安蹲在地上道:“我问你啊,你们这儿管事的是谁?我要看一眼库房和账本。皇上派我来盯私库,以后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小太监回答道:“我们这儿负责人是张公公,只不过张公公贵人事忙,只偶尔来看一眼,平日都是李公公在打理,库房钥匙和账簿也都在李公公那儿。”
周祈安起身道:“那去把李公公叫来,说有人来查账了。”
“是!”说着,小太监赶忙起了身,拿起了案前的拂尘,一路小碎步跑了出去。
只是刚跑出值班房,小太监便又匆匆地转了回来,拿起一旁盖碗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腼腆地冲他笑了一下,这才又跑了出去。
可爱。
周祈安端起盖碗,想着。
原来掌了权,底下人的面孔就会变得这般可爱。
隔了两刻钟,一架步撵匆匆赶来,上头坐的是张公公。
小太监刚刚去请李公公,而李公公一听这名讳,便当即叫人去请了张公公。
周祈安。
这是太皇太后钦点的郡马,还是皇上跟前的新宠。
他背后是周将军、祖大帅,原本名不见经传,大家也常常忘记大帅还有这么一个义子,只是前儿大朝会,他舌战群儒,一战成名,太皇太后又把郡主许给了他,宫里宫外消息灵通一点的人,此刻便都记住了这三个字。
刚得了势,又年轻气盛,背后还有几方势力在撑腰,这种人最不好伺候。
于是步撵一落地,张公公便急忙跑了下来,进了值班房,见了周祈安,当即便心下了然。
眉清目秀小白脸,难怪太皇太后会喜欢。
只可惜郡主那性子……以后恐怕少不了他人前风光、人后受罪的时候。
“郡马爷!”说着,张公公走了进去,“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提前准备呀,今儿公休,库房里没剩几个人,实在是怠慢了!”
“什么郡马爷?”周祈安皱眉道,“称职务就好。”
“好,周寺正大人!”说着,张公公引他到了自己的办差房,抽屉一拉,见里面整齐排列着一把把钥匙,“这儿便是所有库房的钥匙了,账簿都在隔壁档案房。”
周祈安道:“带我到库房看一眼。”
后头便是库房,又分为金库、银库、布帛库、珠宝珍玩库等等。
小太监拿着钥匙,将库房门一道道打开给他看,见金库、银库快要空了,珠宝珍玩倒是珍藏了不少,所有物品在架子上一箱箱码得整齐。
周祈安随便抽查了几条,数目和账上也都对得上。
周祈安又往后翻了翻账簿,见上头一进一出记得清清楚楚,进库、出库也都有经手人员签字画押——出了问题要掉脑袋的事儿,没人敢开玩笑。
这些银钱和珠宝珍玩的来源大致有三类,一个是国家每年的财政拨款,类似于他每月从将军府领的月例,一个是各国使节或地方官员的进贡,一个便是皇上那些生意所产生的收益。
前两者,来路、去向,每一个节点都有清晰记录,不易动手脚。
后者又是赵家父子在帮着打理,赵家父子又都是户部出身,这账自然也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若是有破绽,张公公又怎敢舔着脸往他跟前送。
周祈安又翻了几页,便把账本递还给了张公公,说道:“这账记得一目了然,库房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张公公辛苦了。”
张公公哈腰道:“应该的,应该的。”
第89章 89
“但张公公, ”说着,周祈安搭着案边坐了下来,又从一旁摞得高高的账簿中挑了一本, 往后翻了翻,念道, “启元十二年腊月, 瓷器生意, 收八万两白银,拨给青州剿匪军四万两白银,卫吉分成五千两白银, 最终入库三万五千两白银……”
他又看了一遍, 而后合上账册, 说道:“八万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总不至于一笔带过, 应该还有明细和凭据, 拿出来我瞧瞧。”
听了这话,张公公问道:“奴婢愚钝, 不知周大人具体是指……?”
周祈安笑了笑, 问道:“当真不知道吗?”
内监都是苦出身,年幼入宫又没什么背景, 能在这尔虞我诈、拜高踩低的皇宫混到一官半职的, 又有哪一个不是修炼成了千年的人精?
这是在试探他,试探他脾气, 也试探他懂不懂这其中的门门道道。
若是他脾气好, 又什么都不懂,张公公便拿他当傻子哄, 只管哄得高高兴兴地送回去便是了。
周祈安下了地,朝张公公走了一步。
他穿着双步履,身姿颀长,谈不上壮实,脚步踩在地幔上没什么声响,张公公和小太监却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小太监眼神机灵,抬眼瞥了他一眼,又赶忙收回了目光。
“张公公。”说着,周祈安又靠近一步。
这一步张公公没敢再退,在原地哈了哈腰,僵笑道:“周大人……”
周祈安走上前去,哥们儿似的把着张公公肩膀,说道:“邢州窑出库不开出库单?瓷器一共卖了八万两,其中四万由军方在青州接手,军方没开收据?卫家商队分成五千,剩余三万五入库,卫老板没开相应收付凭证?若是没有,劳驾张公公现在就出宫跑一趟,一条条地给补上,我在这儿等着,什么时候补全了什么时候算!”
听了这话,张公公笑道:“原来周大人是指这个,有有有,奴婢这就去找!”说着,正要转身,又被周祈安攥住了后脖颈。
“听说张公公贵人事忙,私库的事儿都交给李公公打理。李公公是谁,今儿也没看到,不过我瞧着咱身后这小兄弟倒是机灵。”周祈安低头看向张公公道,“明知故问,最没意思。若是张公公实在不想干,我回头跟皇上说一声,咱们就让身后这小兄弟来干。”
张逢春连连道:“不敢,不敢。”
“去找。”说着,周祈安轻推了他一把。
张逢春连忙跑了出去,跑到旁边那一排排书架前翻找,找得手忙脚乱、满头大汗。
账册都是小李子在整理,他没大过问,也不清楚周大人要的东西在哪儿,好在这一本本都是按类目、时间整齐排列好的,找了一会儿,他便找了一堆相关书册捧了出来。
“大人久等,都在这儿了!”
这一回张逢春倒没敢糊弄他,除了他要的东西,上头还贴着许多相关票据,而他竟在其中看到了此次交易的明细。
每件瓷器,小到一只盖碗、一把筷子托,叫什么名字,数量几个,单价多少,竟一条条列得清清楚楚,最后一页和骑缝处还盖着卫吉和安修易两人的私印。
头一回看到这东西,周祈安还挺新鲜。
他知道卫吉和安修易交易,是卫吉先把货单拿给安修易看一眼,双方大致拟定个价钱。等碰了面,安修易也只挑几件重磅级的货色看一眼,剩余只扔给下人清点,品质、数量差不太多,两人也就当场易货,钱货两讫了,哪有功夫一件件给瓷器定价?
毫无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他哪日去卫府做客,说不定还能在卫府看到安修易的萝卜章。
周祈安笑了笑,合上了账册:“这下清楚了,有劳张公公。”
“怠慢了。”
马车颠簸,出了朱雀门,入了平康坊,在满园春楼下停了下来。
这几日公休,天气又好,附近青楼无一不人声鼎沸、人满为患,相比之下,满园春还算清净些。
周祈安掀帘下了马车,便见余文宣手拿佩剑等在一侧,见他进门走上前道:“二爷来了,我家老爷正在二楼等候。”说着,在前头带路。
周祈安跟着上了楼,推开包间门,只见卫吉还未点菜,正坐在圆桌前喝茶。
包间内十分幽静,隐约可闻隔壁弹奏七弦琴的声音,琴音干净悠扬。
“卫兄!”说着,周祈安拱手走了进去。
卫吉起身相迎,回礼道:“恭喜升迁,以后要叫你周大人了。”
“哪里哪里,千万别这么客气!”说着,周祈安叫堂倌儿拿菜单,点下一桌好菜、一壶好酒,又问道,“彦青最近在忙什么?好一阵没见着他了。”
“他身上不大好。”说着,卫吉引他到桌前坐下,“最近换季,又感了风热,连日咳嗽,正在府中静养。”
周祈安道:“这身子也太弱了!要我说,还是应该习习武,我近日跟着张一笛在院子里打拳练剑,感觉身上爽快多了,精神头都好了一些。”
“那不错。”
正闲话间,珍馐美馔一道道地端了上来,最先上桌的是一道鱼脍。
这鱼用的是鲈鱼,不是深海鱼,可能会有寄生虫,但他还是忍不住地点了一道。
这鱼脍肉质软嫩,入口即化,还带着丝丝甜味。
周祈安夹了一片送入口中,而后赞不绝口道:“好吃好吃,卫兄快用!”
这包间空间宽敞,中间放着张镂花圆桌,桌上仅他与卫吉二人,却并非面对面而坐。刚刚入座时,周祈安隔了一张圆凳,坐在了卫吉旁边,两个人好喝酒说话。
“吉,”他端起酒壶斟了两杯酒,递给卫吉一杯道,“我听外界传闻,朝廷每次灾荒、打仗,国库没钱了赵大人便来找你,这是真的假的?”
卫吉道:“商人易富难贵,任人拿捏。赚了这么多钱,你不主动充公,上面也有的是办法让你充公,倒不如自己掏出来,大家脸上也都好看。”
周祈安道:“不愧是富可敌国的皇商卫老板啊!”
卫吉笑道:“不敢当。”
周祈安今日查账本,见去年青州那一趟,卫吉只象征性地拿了五千两银子。扣除商队一路上的花销,这五千两,恐怕最终都剩不下几个子儿,还要配合赵大人做那么一本长长的假账。
之前青州闹匪患,卫吉还要找镖局买镖,被汪伍劫了镖,卫吉还赔了套三进三出带左右跨院的大宅子,这生意他根本赚不到什么钱。
但去年,卫吉还是亲自跑了青州一趟,前前后后花费了两三个月时间。
他跑那一趟,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给皇上和赵大人办差。为了办好这差事,他贴钱,贴时间精力也一律在所不惜。
卫吉的万贯家财,几乎都来自那几座盐矿,而盐矿能否开办得下去,也全听凭赵大人一句话。
他只能维护好和赵大人的关系,无论情愿不情愿。
周祈安端起酒杯,随性攀谈似的问了句:“国家灾祸、打仗,这捐钱是怎么个捐法?银子卫兄是直接抬进国库吗,还是拿给谁,由谁经手入库?”
这个“谁”究竟指谁,两人也心知肚明。
午后的阳光透过镂花窗柩打进来,在地面打出了斑驳的光影。
周祈安着一身烟青色长袍,质地轻薄,腰间配了条玉带,一枚玉佩顺着垂了下来。
几杯酒下肚,周祈安身上发热,便顺手将宽袖袍撸到了肩头。他的身体不再似一年前刚醒来时那般清瘦,张一笛师父几个月来的训练,让他的臂膀坚实了不少。
算算日子,他来这儿也已有一年了。
卫吉清楚他在问什么,沉默片刻,回了句:“皇城重地,我们的人自然进不去。这么多年,我往国库拿了那么多钱,只是国库大门长什么样,我至今也没见到过。”说着,他扭头看向周祈安,“自然是由人经手入库。”
卫吉声音很轻,姿态温文尔雅,周祈安听到了他的手在盘着佛珠的声响。
周祈安给卫吉斟了一杯酒,继续问道:“给朝廷赈灾打仗用的银子,恐怕也不是十箱八箱能够装完的。这么多白银抬进了‘谁’的府里,最终又入库多少,卫兄应该也不太确定……是吧?”
这赤.裸.裸的问题一问出口,空气间便添了几道丝丝缕缕的裂痕。
如今,他不再是无官无职,可以单纯与卫吉饮酒作乐的闲人,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可以打着哈哈,戏笑谈论的话题范畴。
“周寺正大人。”卫吉若有其事,而又调侃似的地叫了他一声,“这猜想若是成立,那便是官商勾结、行贿受贿的大案。周大人把我叫到青楼,谈论这些似乎也不太合适。要问,怎么也要请我到大理寺走一趟,或干脆抓进天牢,架到刑架上好好审问。我刚见赵侍郎也来了,人就在隔壁,周大人不如把衙役叫来,把我们双双押走。”
“懂了。”说着,周祈安点到为止,不再谈论此事,顿了片刻,又给卫吉斟了一杯酒道,“错了错了,这就给卫兄赔罪!”
卫吉道:“这我可受不起。”
“该的该的。”说着,周祈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下。
而刚放下酒杯,隐约便听隔壁有箜篌声传来,声音空灵干净,紧跟着七弦琴响起,与箜篌和鸣。
两人竖耳听了一会儿,周祈安便道:“卫兄,你刚刚是说隔壁是赵公子吗?”
“是,这七弦琴恐怕便是他抚的。”卫吉拿起酒杯,饮下一杯道,“赵公子精通音律,只可惜当今天下只重实业,世族名门也没了吟诗作对、抚弄乐器的雅兴。赵公子倒是在青楼找到了知音,一有空便到满园春,与这弹奏箜篌的艺伎对弹。”
周祈安道:“高雅,实在是高雅。”
第90章 90
午后温热的阳光在正头上打着, 两人屏息听了一会儿,只听得琴音婉转动听。周祈安听着听着,感到醉意缱绻袭来, 见侧旁便是床榻,起了身, 正准备过去合眼小憩片刻, 便听人在门外叩了三下门, 叫了声:“二公子。”
是张一笛的声音。
周祈安应了声:“进来。”
张一笛推门入内,走到他身侧,在他耳边轻说了声:“皇上宣二公子入宫觐见。”
张一笛还未及冠, 长发半束, 穿了身窄袖口的黑色长袍, 袖口又用粗布臂鞲绑着,看着英气干练,一看便是练家子。
周祈安微微俯身听着, 一转头, 见卫吉正坐在圆桌前喝茶,并不在意的样子, 他便说了句:“知道了, 卫兄是我好兄弟,以后当着卫兄的面, 不必避着什么。”
卫吉微笑以示回应。
张一笛则对卫吉抱拳, 叫了声:“卫老爷。”
卫吉起身,从怀里拿出一个葫芦状的小瓷瓶, 塞到周祈安手里道:“二公子贵人事忙, 快去吧。这是醒酒丹,服下一粒一刻钟便可醒酒, 别误了事。”
周祈安倒出一粒,见这药丸不大,便生吞了下去,把瓷瓶还给了卫吉道:“走了。”
马车晃悠悠驾到了皇城门前,张一笛抱刀坐在周祈安对面,说了声:“二公子,到了。”
周祈安抹了抹鼻子,睁开了眼,掀帘看到眼前那一扇朱漆铜钉的巍峨宫门,酒和瞌睡瞬间醒了。
车夫在地上放了只轿凳,周祈安把着车夫肩膀下了车,入了皇城,提着袍摆匆匆穿过了天街,步入了承天门,正要往里走,便听得身侧传来一声“周大人”。
周祈安一扭头,见是张贵水伏身候在一侧,手上拿着只拂尘。
张贵水近来也是风头正盛。
十九岁的小太监,生得唇红齿白、粉面桃花。人情世故谈不上多练达,和在宫里修炼几十年彻底成了精的公公们相比,差远了。
不过他身上倒是有一股能让人一眼看穿的机灵劲儿,进来得了势,也颇有一番春风得意、恃宠而骄的劲头。人不算轻浮,但多给几分颜色,也能开上染坊。
周祈安不禁佩服,张叙安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妙人,刚好打在皇上七寸上。
正因张贵水如此,才免了皇上猜忌,在皇上跟前伺候了个把月,虽也常常挨骂,却也深得圣心。如今职务虽没什么变化,但人人都知道他得皇上宠信。皇上叫他小贵子,离了皇上,人人都要称他一声张公公。
皇上要培养自己的势力,而张贵水是一张能让人一眼看穿的白纸。他深信张贵水背后没有第二个主子,有也不过是那贪财好色的张逢春。
皇上也逐渐明白,明晃晃叫人忌惮的人最不值得忌惮,潜伏在深处,却能操纵全局的人才最可怕,在这人人都有千张面孔的宫中,实实在在把贪字写在脸上的人,简直是可爱至极。
他要豢养这些人,无论那是利欲熏心的豺狼,还是啖食腐肉的鬣狗,至少铁链还能攥在他自己手里。
周祈安叫了声:“张公公。”
张贵水谦逊道:“周大人叫我小贵子便好。”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在前头带路,一边匆匆走路,一边又时不时回身与他攀谈起来,“皇上方才听人说周大人在府库,便差奴婢去传大人过来说说话。奴婢一路跑过去,不成想还是慢了一步,到了府库时周大人前脚刚走,奴婢便又唤人去追,竟一路追到了府上,实在叨扰了。”
周祈安道:“皇上传见,岂有叨扰的道理。”
这两日天一放晴,气温便急转直升,大朝会那日还有些清凉,近日却是一到午后便炎热难耐,稍动一动就要出汗。
两人拾阶而上,而后周祈安等在殿外,张贵水趋步入内通报了声,这才又请他入殿。
天气本就闷热,殿内却门窗紧闭。周祈安一入殿,便闻得一股浓浓的药味。
两日不见,皇上咳声竟又加重了不少,在空旷的殿内回荡,还不是轻咳,而是伴有浓痰。
张贵水在前头带路,周祈安跟在后头,两人一转身,便见皇上正站在案前,一手拿帕子捂着口鼻,另一只手上捏着张宣纸,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眼,便将宣纸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发怒道:“勉之的‘勉’字又写错了!不长记性的东西,若是这么写出去,朕又要挨那帮文官的骂,又要成那大逆不道之人了!”
听了这话,张贵水当即跪了下来,伏身道:“奴婢知错,奴婢认罚!”
先帝名讳中有一“勉”字,应缺一笔,以示避讳,张贵水却总是忘。
周祈安不明所以,一时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却也跟着跪了下来,说道:“皇上息怒。”
“祈安。”说着,皇上下了台阶,走上前来。
周祈安叩拜道:“微臣参见皇上。”
“快平身。”说着,皇上将他搀了起来,往前走,叫他在一旁圈椅上就坐。
宫女奉了茶,周祈安接过琉璃托盏,掀盖轻抿一口,目光却越过茶盏向书案望了过去,只见案前,皇上的交椅旁又放着张圆凳,一椅一凳挨得很近,一时明白了什么,赶忙收回了目光。
皇上看了一眼身侧宫人,说了句:“你们先退下。”
宫女、太监纷纷撤下,殿内铺设的细墁地砖又硬又凉,张贵水活动了一下膝盖,正欲起身退下,皇上便道:“叫你起来了吗?跪回去!”
皇上清退了所有宫人,唯独叫张贵水留下,这哪里是罚,这是明晃晃的信任,是赏。
张贵水眉眼低垂,应了声“是”便又跪了回去,听皇上又咳了起来,他小声道:“奴婢知错了,皇上切莫动怒,再气坏了身子……”
皇上又开口教训道:“怕朕气坏了身子,下次便长长记性。”
“是。”说完,张贵水便不敢再言语。
周祈安适时开口道:“微臣见皇上面有薄汗,怎穿得这样厚重,殿内也不开窗?”说完,又发觉此话僭越,放下托盏,正要跪下,皇上便又将他扶了起来。
“爱卿不必多礼。”面向他,皇上又换了一副口吻,说道,“这几日天气炎热,朕这咳疾反倒比冬日更加重了。这热风,朕吸着比凉风还难受,且浓痰不化。御医叫朕紧闭门窗,不要受风,也不要贪凉。”
周祈安道:“微臣倒是觉得,还是应该适当通通风,若是热了,也不必一直穿着厚衣来捂。天气如此炎热,一来容易中暑,二来,一直出汗反倒让身子越来越弱。”
皇上道:“朕也觉得如此。太医不让朕开窗,更不让朕用冰,朕昨日燥热难眠,一直到了三四更天才入睡。昨日一夜没有睡好,今日咳症便又加重了。”
周祈安笑了笑道:“微臣无知,只信吃好睡饱,百病全消!冷了取暖,热了纳凉,身上舒坦才是硬道理。”
皇上也笑了起来,说道:“是这个理。”顿了顿,又想起正事,问道,“对了,你今日到府库看过了,觉得如何,有何问题没有?”
“府库打理得井井有条,账也做得滴水不漏。”周祈安想了想,回答道,“并未察觉有何不妥之处。”
听了这话,皇上显出些许失落,说道:“有何不妥之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发现的,朕知道了。”顿了顿,又道,“朕今日叫你过来,倒也不是急于追问这件事,这几日,朕一直在思虑一件事。”
周祈安放下茶盏,听皇上讲。
皇上说道:“羽林军号称铁军,经严格选拔,只听朕一人调遣,只是朕还是信不过。”
羽林军选拔最重门第,一开始只要求家世清白,至少不能是无根无本,孑然一身之人,若哪一日犯了该诛九族的罪过,也应有清晰的族谱,可照着杀头才是,心里也好有个牵绊和忌惮。
只是羽林军待遇好,听着威武,且京师守备森严,大内更是如此,这工作听着危险,但十几年也不见得来一次大活儿,来了大活儿,也自有功夫好的人顶着。
羽林军种类繁多,有人负责贴身护卫,有人负责巡防,有人负责仪仗,久而久之,便成了世族大家安排族中子弟的好去处。
皇上道:“朕昨日看了一眼名册,只觉得触目惊心,上面有一半以上竟都是名门大姓,这些人无不是世家子弟!朕昨日辗转难眠,眼前一直浮现先帝遇刺时的模样。朕虽未亲眼见过,但听宫人描述,那画面栩栩如生,一直在朕脑海里挥之不去,叫朕寝食难安!在这宫里,朕连一个自己人都没有。”
“祈安,”说着,皇上眉头微皱,看向他道,“大帅的八百营,专门训练斥候,听闻各个武功高强,身手了得。朕信不过别人,只信得过你。去年祖公子的马惊了,你不会功夫,却毫无犹豫挺身而出,那日庆功宴,你又嫉恶如仇,说要审判汪伍,朕便知道你侠肝义胆,是个可信之人。”
“你和八百营打过交道,朕问问你,八百营中有没有你觉得可信之人?朕想留在身边,当朕的贴身近卫。”
周祈安想了想道:“听皇上说起,臣脑子里倒是忽然闪过一个人来……”说着,又皱了皱眉,“只是此人是个孤儿,入不了大内,皇上要破例召他进羽林军,朝臣和太皇太后那一关怕是过不了。”末了,他摇了摇头道,“不合适。”
义父和怀信,究竟是如何训练八百营的?
他们生于微末,甚至大部分都是孤儿,被大帅和怀信选中,赐予衣食,又授以武功,如此培养出来的人,他们究竟听命于大帅,还是听命于兵符?
这些周祈安都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件事,他不宜冒然插手。
皇上听了他的话,却又问了句:“八百营里尽是些孤儿吗?”
周祈安感到一丝不妙。
招收孤儿,教授武功,怎么听都像是在培养死士。
周祈安道:“并非如此。只不过这十几年来战乱纷飞,到处都是孤儿,大帅南征北战,行军途中碰上这些可怜孩子,遇到条件不错的便编入军中,权当给口饭吃罢了。”
皇上忽然想起,周权和周祈安便是这么来的。
此事世人皆知,却又常常叫人忽略,归根结底,周祈安也是大帅养子。
他想重用周祈安,想用周祈安之手借大帅之势,打压赵党,但若一不小心,再让大帅一家独大,把持朝政,这也是他万万不想看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