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十万大军的花名册此刻都在案上摞着, 怀青也有些低烧,鼻音比昨日还更重了一些,但还是立即起了身, 走向书案道:“我们直接看吧。”
他们从长安长途跋涉而来,又要运粮、运物资, 辎重兵比重太高。除去辎重、军匠、伙夫、勤务, 能战之人便是五万步兵外加五千骑兵。
周权道:“骑兵先不用动了, 只看步兵。”
五万步兵编为四人一小队,一共便是一万多小队,每小队又要选个队长, 这无疑是个繁杂浩大的工程。
营帐外夜风猎猎, 云团也被大风吹乱, 新来的近卫在门口站岗,张禧杰则坐在一旁等令。刚刚二公子传茶,他已经端了一壶进去, 结果没一会儿怀将军便又掀帘对他道:“再煎一壶茶来, 煎浓点儿。”
“得令!”说着,张禧杰跑去办。
这一晚浓茶煎了一壶又一壶, 营帐内的火烛也亮到了很晚。
周权淋雨后身体本无大碍, 结果今日和怀青、周祈安两个病号又是同食,又是对谈, 此刻也感到浑身发烫, 头昏脑涨。入了三更,谈话也接近了尾声, 周权匆匆收尾道:“今天先这样吧, 我有点遭不住了。”
怀青摸了摸自己额头,此刻也烫得吓人。
今日烧若不退, 恐怕要影响明日公务,周权说了句:“我让禧杰去煎药,大家喝了药再睡。”说着,要去叫张禧杰。
“哥。”怀青在身后道,“痛快点儿,直接上畜用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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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孔若云、纪千峰便伪装成富商,带着三百个由士兵伪装而成的商队,带着空粮车出发去往了檀州。“商队”所有人员一律骑马,若是顺利,不出二十日便可进入檀州地界。
周祈安则带着张一笛、葛文州、张禧杰这几个小孩儿进了难民营,在里面搭了个帐篷,支了几张桌子,挨个登记这六千人的信息。
青壮年登记完当场释放,愿意去仓廪晒粮的,叫他们去旁边找张一笛和葛文州报名。
这几日李青将军一直在仓廪驻守,吃睡都在仓廪,也负责组织晒粮。周祈安这边凑够了一波人,便让士兵带路,把人手给李青送过去。
登记时发现这六千人中儿童和老人并不多,毕竟都是参与劫掠军粮的人,起码也有生活自理能力。询问下来,这些老人、孩子也都表示既然有赈济粮可以领取,那他们更想回家中生活。周祈安一一登记了地址,发放了赈灾粮,便把人都放了出去。
这件事足足耗费了三天时间。
这三天里,周祈安向每一个家庭询问他们的情况,大家一边说明,一边向军方表达着质朴的谢意。
三天之后,难民营该放的全都放了。
秋风猎猎,士兵们在营地里拆卸帐篷,此刻已拆了大半,整个营地空空荡荡,犹如一场繁华落幕。
周祈安在帐篷里问信息问得头昏脑涨,便走出来吹了吹风,对一旁士兵道:“帐篷叠仔细点,脏的地方擦一擦,破的地方补一补,晚点给唐将军送回去。”
“明白。”
吹了会儿风进了帐篷,见张禧杰、张一笛、葛文州三人都歪在椅子上,揉着自己狂写了三天字的酸痛手腕。
纪千川则一个人坐在角落,失魂落魄,像个捡来的小孩儿。
孔大哥出发前,周祈安也让千峰、千川兄弟见了一面。纪千川知道哥哥是去立功赎罪,等完成了任务就回来接他,但一听哥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心里便还是不安。
他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龙锯峡了。
他担心哥哥出什么事,也担心哥哥不要自己。
周祈安便走上前道:“这几天跟哪个哥哥一块儿住,你自己选一个吧?”说着,用目光扫了一眼椅子上那三个少年,又补了句,“跟我也行。跟着我吃得好,只是我们那帐篷里还有个老头儿,有个大叔。”
纪千川在军营吃了二十多日,还真吃胖了不少,抬起小脑袋,直接略过了周祈安,看向了旁边三位小哥哥,最终选择了张禧杰。
晚上周祈安去大哥营帐吃饭,便见张禧杰带着纪千川一块儿坐在营帐前等候差遣。
小孩儿像是洗了个澡,身上干净了不少。
衣服也换了新的,原来那身脏兮兮,还破了一身的洞,现在这一身尺寸不大合身,显然大了许多,但至少干净整洁,大概是张禧杰找了个身量差不多的,帮他借了一套。
进了营帐,见周权正站在案前写字。
没一会儿怀青也掀帘入内,问了句:“门口怎么多了个小孩儿啊?”
这两日茶壶里装的都是热姜茶,周祈安捧着茶杯小口抿,回了句:“难民营里捡来的。他哥哥叫纪千峰,跟孔大哥去檀州了,先把弟弟押在这儿,免得他们卷款跑路。”
怀青惊讶地问:“人质啊?”
周祈安挠挠头道:“也不算吧。”
周权搁下毛笔,走上前来道:“这么阴损的招儿又是跟谁学的?”
一脸正色的模样,让周祈安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又看周权笑了,这才回了句:“哪里就阴损啦?不然他哥哥又不在青州,把小孩儿放回去,让他自己做饭自己过?还不如在军营里养着呢。”
今天的晚饭也不错,伙夫营还给他们上了道甜品——一盘豆沙馅的透花糍。糕点捏得歪七八扭、大小不一,也真是难为那帮糙汉伙夫们了。
周权素来不爱甜食,怀青也一样。
周权便端起了那一盘透花糍,递给了周祈安,又用眼神指了指门外。
周祈安心领神会,端起盘子走了过去,走到一半又用手捏起一个咬在了嘴里,还挺糯挺甜,这才掀帘对门外那俩小孩儿道:“喏,周将军赏你们的。”
“谢谢二公子。”说着,张禧杰规规矩矩地端了过去。
周祈安放下帘子走进来,听周权、怀青又聊起了这几日军队改编的事,说底下将领们各自领了命,彻夜改编自己手底下的兵,截止目前已经全部完成,预计明天就可以在雁息县把兵力布下去了。
先在雁息县试几日,没太大问题便在其余县乡都实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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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州城,上水县。
檀州不愧为大周最富庶之地,而上水县又是檀州首邑,正值午时,城门大开,城门前后正车如流水马如龙。
按规定,商队与百姓进出上水要走不同城门。
只见商人队伍中,一架豪华马车正排着队缓缓前行,马车两侧列着十几侍卫,手拿佩剑,目光锐利,一看便是练家子。
卫队前方则站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手拿佩刀,长发半束,头戴皮革抹额,抹额中间还镶了一块翠绿的玉石。相比那张还未长大的脸庞,他的身高高得有些突兀,手脚颀长,身穿鸦青色长袍,看着精神奕奕。
官兵正守在城门前挨个查验身份。
队伍缓缓前行,总算轮到了他们,只见车帘内伸出一只白胖的大手,将一本加盖了青州官印的文牒递给了少年,再由少年转交给官兵。
官兵看了眼文牒,念了句:“青州商人?”说着,又抬眼看了看那少年和他身后训练有素的卫队。
青州那个穷地方,还能出这等派头的商人?
官兵把文牒还给了少年,身子微微一让,说了句:“请吧。”
马车缓缓移驾,那马车后又跟着几十辆拉货用的双轮车,除了前几辆上摞着皮箱,后面车辆都是空的,车上隐约可见面粉洒落过的痕迹。
是粮商啊。
谷贱伤农,也伤粮商。
去年檀州迎来了难得一见的大丰年,粮商们纷纷低价从百姓手中收购了余粮,见全国收成不错,便在檀州屯粮不放。
大家虽不言明,却都盼着今年来一场灾荒。
结果今年不仅檀州,全国收成都比去年要好,米价是一跌再跌。
去年国家还在打仗,朝廷官仓里的粮食不够供应前线,便从各大粮商手中收购粮食。因为量大,又有朝廷背书,价格压得极狠。去年跟朝廷做生意的那批粮商,忙前忙后也就赚了个吆喝。
檀州粮商便屯着粮不吭声,生怕被朝廷盯上。
结果今年檀州及附近县镇的米价,倒不如去年朝廷给出的价格。粮商手中的屯粮无人接手,最近正叫苦不迭。
而这位老爷,也不知是在哪里发了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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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官中旬休,营寨内热闹非凡,士兵们在校场上蹴鞠,周围又围了一圈人围观,伙夫营的掌勺刚好踢进了一颗球,四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不断。
周祈安则吃了早饭,和张一笛、葛文州来了射击场。他听说葛文州射术不错,便让葛文州教教自己。
葛文州今年十六,个子都还没长齐。
周祈安这一阵则又往上窜了窜,快和大哥一般高了。
葛文州只能踩在板凳上,替周祈安纠正他的拉弓姿势。军营里最轻的弓也有一石,周祈安此刻拿的便是一石的弓,虽不至于拉不动,但对臂力要求的确很高。葛文州叫他拉开试试,先不要搭箭。
周祈安松了手,只听“嗡—”的一声,箭弦弹回。
拉了几回,周祈安总觉得也没多难,自己摆弄了片刻,便从箭袋里拿出一支箭搭上了。
这支箭被截断了箭头,以免练习时射伤了人。
周祈安仗着没箭头,便搭着箭到处瞄,被瞄到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周祈安则倍感新奇,问葛文州道:“是这样没错吧!”
葛文州不敢说话。
只是这箭也不是那么好搭的,周祈安用两指夹着箭,还要拉着弦,没一会儿便感到手上没力,正准备把箭卸下来,却指尖一滑,只听“嗡—”的一声,箭飞了。
周祈安也吓了一跳,连忙在射击场上四处翻找道:“飞哪儿去了?没伤着人吧!”
一抬头,却见隔壁蹴鞠场上,伙夫营掌勺头顶绾髻上插着一支箭,也在四处找这箭到底是从哪儿飞来的!
“谁啊?!”
“是嫌我做饭难吃还是咋的啊!”
“什么仇什么恨咱当面说,不带放暗箭的嗷!”
好在蹴鞠场四周都围满了人,那伙夫个子矮,没瞧见隔壁射击场上的二公子。
“可别叫我揪出来!要是被我找着了,就别怪我眼神不好,分不清盐和糖!”说着,伙夫一把扯下了绾髻中的箭支扔到了地上,热热闹闹的蹴鞠赛继续。
第52章 52
周祈安摸了摸自己受惊的小心脏, 闯了个小祸,也不敢自己再冒然搭箭,好在这箭没有箭头,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等蹴鞠场上的球再次踢了起来,他这才在葛文州的技术指导下重新拉开了弓。
而正调整姿势, 便听身后传来一句:“肩膀放松。”
周祈安一回头, 见是大哥和青哥来了。
周权走上前来道:“肩膀放松, 否则射不准。”说着,他把周祈安耸起的肩膀压了下去,又道, “不要用蛮力, 用这儿。”说完, 又拍了拍周祈安背阔肌的位置。
用后背发力,果真比刚刚好拉了一些。
周权叫他拉住别放,结果拉了没一会儿, 周祈安手臂便开始打颤。周权叫他放下, 箭弦“嗡—”地回弹,周祈安差点被后座力拽走。
“怎么回事!”周祈安很没面子地道。
周祈安打小就很爱面子, 小时候来军营跟周权习武, 自己练不好,周权还没生气, 周祈安自己倒先急上了。
功夫没怎么长进, 脾气倒长了不少。
周权便让怀信和其他几个身手好的近卫来教他,周祈安不敢跟他们放肆, 这才学到了点本事。
眼看周祈安又开始急眼, 周权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定是弓的问题,一定不是你臂力不够, 下盘不稳的问题。”
周祈安:“……”
怀青走上前来道:“当年我们跟着师父学箭,前一个月都没摸着过箭,只拉弓,弓拉对了才有机会射第一支箭。你请个小师父教你,徒弟压着师父能学到什么东西?你这小师父在旁边都快插不上话了!”
周祈安“嘁”了声,放下弓道:“玩玩而已的嘛。”
周权便道:“若是玩玩那便玩玩,若是想学,等回京了去找怀信拜师。”
周祈安问:“怀信哥射箭很厉害吗?”
周权说:“他十八般武艺很厉害,也很会教。”
不像周权,自己练倒还可以,想教人便总是不得要领。
周权手臂很长,臂力惊人,他十三岁刚入军营便拉开了五石的大弓,现在拉八石弓也不成问题。那两年,周权练得最多的兵器便是弓箭,有一回北国人来攻城,周权站在城墙上总能一箭一个把敌军的脑袋射穿。
只不过自己练是一回事,教人又是另一回事,他教出来的徒弟,总能被怀信教出来的徒弟揪着打。
而正说话间,一名近卫走上前来,在周权耳边小声奏报道:“将军,八百营来信,说昨日有两个土匪上了明德山山寨,跑到藏粮食和兵器的地窖前挖开看了一眼,确认东西都还在,就又下山去了。”
鱼要咬钩了。
这几日青州城内的大街小巷,一日十二时辰都有士兵站岗,八百营还摸到了汪伍和小白龙在青州置下的几处家宅和别业,周权也已经派人查抄了,又留了士兵在门口把手。
他们叔侄有家回不去,也不知这阵子过得可好?
这一阵他们的兵也陆续抓到不少土匪。据士兵所言,哪怕没有当地百姓指认,这些土匪也很好辨别,买个东西东瞧西望,紧张兮兮的,就差把“我很心虚”四个字写脑门上了。
但一个个抓费时费力,能一网打尽才是上策。
周权对那人道:“让八百营减少上山的次数,保持静默,等土匪在山上完成聚首再来报。”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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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山下,两名青年正拿着石锄除草。
他们家中无田可耕,从五月份起便来了此地开垦荒地,只可惜这明德山上水土不好,土壤贫瘠,种不出粮食,只能种种蔬菜。
只见这半山腰上全是一片片的菜地,种着茄子,秋葵,白菜等各式各样的蔬菜。
这些菜地被他们收拾得再利落不过,昨儿夜里刚长出来几颗杂草,今天一早便被他们锄干净了,他们还嫌不够勤快似的从山下挑水,挑到这半山腰上来浇,明明前几日才刚下过一场大雨。
忙活了一个上午,刚一坐下便见山下来人了。
兄弟俩叫了声:“大哥。”
那大哥身穿粗褐短衫,脚踩草鞋。青州中午的太阳太大,他还戴了一顶斗笠来遮阳,半张脸都掩在了斗笠下,让人看不清神情。
他走上前来道:“二弟,三弟。我看这里的地耕得差不多了,一直守着没必要,隔三差五来照看一眼就够了。最近天气阴晴不定,快回家休息吧,免得又遭了雷雨。”
听了这话,老二,老三纷纷起身,而正准备跟随老大下山,便听不远处有阵阵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声且多且杂,绝不是少数几人便能发得出来的。
三人不约而同地在原地停下,目不斜视,耳朵却早已警觉地竖了起来。
只听那脚步声逐渐靠近,紧跟着,便从侧面狭窄的山路上走上来一队人。
为首之人由四个仆从用一顶华丽的轿子抬着,走了一会儿,轿内之人便似是发现了什么,懒声道:“且慢。”
抬轿的仆人缓缓停下了脚步,身后一百多人便也随之停了下来。
等轿子停稳,轿内便伸出了一把鎏金短刀,微微挑起了黑锻金绣的轿帘。
帘子撩开,只见乘轿之人年纪尚小,还未及冠,长发半束,额头上勒着一条细细的编织抹额,抹额中央镶了一颗靛蓝珠子,熠熠生辉,如同他的第三只眼。
那少年一身白袍,外面又套了一件同色大氅,飞扬的眼尾却带着异于同龄人的阴狠。他微微探身向前望去一眼,问了句:“这些菜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里是营寨后方,汪汐月很少经过,这些新垦的菜地自然也是第一次见。
只见跟轿步行的仆人哈着腰道:“回少爷!好像两三个月前就有了。但少爷百般叮嘱过,说我们改称了义军,轻易不要和百姓发生冲突,再坏了名声。我们谨遵少爷教诲,看他们在这儿开垦,也没多说什么!”
他像一个吐着舌头摇尾求爱的狗,在等主人的夸奖。
那柄镶满了珠宝的鎏金短刀却伸了出来,朝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汪汐月骂了句:“蠢货!”
仆人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还是当即跪在了泥泞的山路,连声道:“少爷饶命!少爷饶命!”
汪汐月收回身子,慢慢在轿内坐稳,对跪在地上的仆人道:“去把前面那三位大哥请过来,就说我们在山上迷了路,想请教请教。”
“是!”说着,仆人立刻去办。
汪汐月又对近卫道:“跟过去。若是那三人执意不肯过来,那便直接拿下。”
朝廷派了人来剿匪,来的又是周权这种油盐不进的愣子,最近咬明德山咬得正紧。营寨前方全是周权放出来的狗,害得他只能绕路而行,从这重重叠叠的后山绕上来。
山路崎岖,轿子颠簸,这一路颠得他想吐。
剿匪?
他不怕的。
青州是块鱼肉,剿匪大军开进来,也不过是多了张吃肉的嘴。
他汪汐月向来喜欢谋求共赢,杀来杀去有何意思,执棋做局才其乐无穷。
当初听闻周大将军要大驾光临,他也早早地便备下了大礼,大将军一入龙锯峡他便给大将军送了过去。
六千颗人头。
这足够周权回京交差。岂止交差,青州匪患数年未平,周权一入青州,当天便剿灭了匪徒六千,这功绩足够他威名远扬,青史留名。
为了备此大礼,他汪汐月花费了四千石粮,还隔着几张嘴跟孔若云费了好些口舌。文人讲的话弯弯绕绕,民族大义、乡土情结也听得他脑仁疼,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跟孔若云谈了,这都是他给周权十足的诚意。
可惜啊,这个周权不懂他的心,把他这一片真心都当做驴肝肺!
他把那六千贱民俘回了军营,拿自己的军粮喂着,此刻又死咬着他们明德山不肯松口,最近还越咬越紧。
不得不说,还真把他给咬疼了。
他和叔父的家宅被周权抄了,他带着一百近卫躲进了之前相好过的妓子家中。那妓子所住的别业还是他当初送的,结果今日他落了难,那妓子却一茶一饭都问他收钱,收的银钱比正常价格的百倍还要高。
最近周权正满城搜捕,闹得青州人心惶惶,他和他的近卫、仆从也不宜出门,只能仰赖这妓子。
他汪汐月不缺钱,但向来只有他汪汐月宰别人的份儿,叫一个妓子一刀刀地宰着,他心里委实不痛快。
他昨日派人上山探查,见他埋在地窖中的粮食和兵器还在——看来周权养的狗,鼻子也不怎么灵。
他年初找南吴商人订购的五百支槊和三千把钢刀,也即将运送至青州边界。加上之前的家底,他们手中的兵器起码可以武装一万两千人马。
周权的五万人马看着虽多,在青州却又要剿匪,又要赈灾,还要在青州各县巡街,保证青州治安。
他们趁早上山聚首,周权若要带兵强攻,到时候便只能从山下仰攻。他汪汐月借助地势优势,用一万两千人马匹敌周权的五万人马,也未必就没有胜算。
今天一早,那妓子在他跟前没讨到好处,又阴阳怪气地给他脸色瞧。
他手中短刀是叔父送他的礼物,叔父也总是叮嘱他,叫他手上不要沾血。这把短刀向来只是他拿在掌间把玩的物件儿,还从未开过刀,结果今日那妓子非要往他刀口上撞,他一个没忍住,拔刀抹了那妓子的脖子。
他只想叫她闭嘴。
顶漂亮的一张脸,单看外表气质也是不俗,却偏偏脑袋空空,又长了张市侩恶毒的嘴。
他命人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把那妓子,连同她这阵子从他身上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也一同丢了进去。
不是喜欢钱吗?
他改日再给她烧张大的,叫她在地底下好好花个够!
东躲西藏实在憋屈,哪怕只活一日,他也要做明德山上呼风唤雨的小白龙!
第53章 53
看前方仆人交涉许久也没交涉出个结果, 汪汐月心绪烦躁,叫仆人落轿。他往轿夫肩上扔了块帕子,隔着帕子把着轿夫的肩下了轿, 便向那几人走了过去,手中短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在掌间。
槐南县前些日子刚下了场大雨, 这后山大树林立, 不透阳光, 山路泥泞,弄脏了他的布靴。
走到跟前,见那三位大哥各个都是猿臂狼腰螳螂腿, 这分明是祖世德养的八百营呐!
七八年前, 祖世德以选拔培训斥候为由, 奏报圣上创建此营,因为第一批人数为八百,便随口叫了八百营, 这名字便也一直延用到了今日。
祖世德每年选一批年纪小、条件好、服从性强的小孩儿扔进此营进行训练, 第一批选的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几年则越选越小, 逐渐把目光放到了七八岁孩童的身上。
这些孩童接受五六年训练, 最终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出师,编入八百营, 其余则编入普通兵营, 迄今为止,八百营已有了三四千人规模。
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身手之敏捷, 与大内高手不相上下。祖世德军中斥候的确都出自八百营,但近几年来, 八百营却越来越像个探子组织。
他们搜查情报,也曾组织暗杀敌军将领。
汪汐月走上前去,仆人与侍卫便纷纷后退了两步,叫了声:“少爷。”
他们约摸有二十余人,腰间别着长刀,将那三名男子团团围困在了中间。目光所及,这三名男子身上并无兵器,哪怕功夫了得,要突出重围也难比登天。
汪汐月走上前去,手轻搭在了为首之人的肩膀上,斜着身子垂睨他那宽阔壮实的肩膀。汪汐月红嫩的指尖在那人肩头轻点,又慢慢向下移,摸到那人臂膀,两指轻捏了捏,顿了片刻便收回了手。
汪汐月浅笑一声:“大哥好身材啊!这一身腱子肉,莫非是挥锄头挥出来的?”
只听那位大哥温言道:“我们祖辈世代如此。”
“世代如此……”说着,汪汐月又是一笑,“大哥说话好文雅,也不知是哪里人?”
那人便道:“夕霞县乡下人。家里的土地都卖了,来槐南看看有没有荒地可以开垦。”
“你们是真不怕死啊,垦荒地垦到我们家后门来了。”说着,汪汐月抽出短刀,用刀边轻轻抵着那人下巴,再近一寸,刀尖便要刺进他肉里。
汪汐月目光向下,打量着那人身上干净的粗褐短衫:“你知道吗?你们高贵的京城人士,对我们苦寒边境吃不饱饭的穷苦百姓的想象力,实在是乏善可陈,以为穿个短衫、穿双草鞋就能装贱民?尤其‘你们’夕霞县,民风粗鄙,一直为其他县人所不齿。你们夕霞县十里不同音,关中官话讲得太烂!哪怕读过书,讲官话也都带着一口浓浓的夕霞口音。你们关中官话讲得也太标准了些吧!”说着,汪汐月猛地向后撤回了短刀,正欲蓄力朝那人脖颈上插过去,那人便敏捷地向左一躲。
下一秒,三人纷纷从汪汐月的卫队腰间拔出了佩刀。钢刀出鞘的那一瞬间,佩刀主人也顺势被抹了脖子,统统倒在了地上。
三人背靠着背,拿刀对向了周围的包围圈。
汪汐月没习过武。他身子孱弱,只会动脑。他退后数步,大声道:“给我拿下他们!”
只见二十余名侍卫蜂拥而上,等候在不远处的八十余人也一齐压了上来。
刀剑碰撞,发出“铿—铿—”的声响。
八百营三人被围困中央,用流畅标准的刀法抵御从四面八方砍过来的乱刀。只是敌方的攻击太过密集,他们要防守便无法进攻,要进攻,防守便会出现漏洞。
敌方人多势众,完美的防守无法持续太久,等三人体力耗尽,今日横竖都是一死!
只听“老大”大声道:“匪徒在青州作恶多端,鱼肉百姓,我们今日杀一个就赚一个!”说着,他用刀边抵下刺过来的刀尖,反手将那人砍翻在地。
三人不再后背相依,分别朝三个方向突围了出去。
钢刀挥舞,内圈侍卫被砍翻了一地,压塌了他们细心照料了数月的菜地,鲜血喷洒在嫩绿的菜叶上。
汪汐月的卫队自然不是普通土匪,他们都受过训练,但与祖世德精挑细选的八百营相比,也立即相形见绌。
卫队被屠了大半,“老三”挥舞钢刀,心里实在畅快,大声道:“大哥二哥!看来今天有望活着出去!”
三人突围的速度太过惊人,上百侍卫已被打散,汪汐月眼看势态有变,慌张向后逃去,只是他只顾自己逃跑,独自一人在远处落了单,很快便被“老大”杀到了跟前。
汪汐月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啊!”一扭头,便看到躲在树干后瑟瑟发抖的仆人。
“老大”双手握紧刀柄,用力向汪汐月刺了过去,却只见汪汐月一把扯来树后瘦弱的仆人,挡在了自己跟前。钢刀直直穿透了仆人,划破了汪汐月的白衣,刺向了他的侧腹部。
而正欲拔刀再刺,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敢伤我侄儿,拿命来!”
一回头,只见数百人骑在马上,正朝他们奔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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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吴商队已进入青州地界,他们在早几年前便已花钱买通了青州州府,请官方为他们办理了大周身份。他们还在槐南县置下了一处别业,只要人到了青州,便与青州当地人无异,谁也质疑不了他们的身份。
昨天晚上,南吴商队派人送来消息,卫吉便托那人传话,说今日一早前去别业拜会。
这阵子天气忽冷忽热,彦青也病倒了。
卫吉带着老管家潘建山,账房程怀仁,卫队老大余文宣与近卫几人,带上了给南吴商队老板备下的礼品,便走出了商队帐篷。之前卫吉没有功夫亲自押队,一直是这三人在代他与南吴商队打交道。
路过户部帐篷,卫吉立在门外问了句:“时屹,好了吗?”
周祈安还在手忙脚乱系着革带,回了句:“马上马上,马上好了!”
这几日张一笛、葛文州担着他近卫,每天晚上还轮班在他帐篷门口站岗,让张主事、董文超很有安全感。昨晚守夜的是葛文州,今天一早便换成了张一笛,周祈安在帐内穿衣,张主事、文超兄都出去办事,他革带怎么也系不明白,叫了声:“一笛!快帮我看看这革带!”
“来了!”说着,张一笛掀帘入帐,帮二公子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系好革带,又帮二公子用玉冠冠好了头发,插上玉簪,说了句,“行了。”
周祈安又披上一条黑色斗篷,系好脖颈上的系带,说了句:“走吧。”
出了帐篷,见卫吉与商队几个管事已等在帐外,周祈安叫了声:“吉!”便走上前去,“我好了,走吧。”
周祈安与卫吉并行,张一笛则提着一把佩刀跟在周祈安侧后方。
走出帐篷区,见前方已经备好了马匹。
周祈安这几天骑的是大哥的麒麟。大家骑的都是大周的高马,唯独他骑着北部人的矮脚马,他那一匹小兔兔在北部矮脚马中都算是最矮的,骑上去比周围人矮半身,实在不痛快,在饭桌上嘟囔了几句,周权便把自己的麒麟给他骑了,他则把自己的小兔兔给了张一笛和葛文州。
几人跨上了马背,周祈安一边驾马跟在卫吉身边踱出军营,一边问道:“这次来的是他们商队老板吗?”
卫吉道:“不算老板。他们老板来头大,我也一次都没见过,每次来的都是他偏房侄子,商队的事都是他侄子说的算。此人对外声称安修易,你叫他安老板就好。不过他在南吴的真实身份大概姓赵。南吴的太后姓赵,他们一家可能都是南吴的外戚。”
周祈安“哦”了声道:“懂了。”
这“安”家若是没点背景,这生意在南吴估计也做不起来。
一行人在官道上奔驰了一会儿便入了槐南县地界,只见这槐南县荒地遍野,竟无人耕种。
听闻这是因为槐南县出了个“葛朗台”,三年灾荒期间低价敛收了槐南县大半以上的耕地,成了槐南县断层第一的大地主。
敛收了土地,本该找佃户、长短工来耕种,只是这地主收取的佃租奇高,给的工钱又奇低,对待下人极度苛刻,比周扒皮都有过而无不及,槐南县人便宁愿多走几里路到其它县乡去谋生,也不愿与这地主打交道。
地主手里又握着槐南县大半耕地,久而久之,这些耕地便都荒废了。
青州大旱了三年,土地龟裂,种也种不出什么好东西。地主家里有余粮,便也不着急耕种这些土地。
只是槐南县百姓却饿得人相食,命都要没了,谁还守规矩?便有人偷偷耕种了这地主家里的田地,反正地主家里田地多,算上地主家里的仆人,统共那么几十双眼睛,想看也看不过来。
结果这地主看到了也没多说什么,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到了收获季,这张员外派人去把百姓耕种的东西全收割了。
百姓哭爹喊娘,闹到了官府。
但毕竟是张员外家的田地,张员外和这些百姓之间也没有佃租关系,地里长出什么东西,根据法理自然是归地主所有,官府便判了地主赢。
这件事后,便再也没有人偷耕张员外家的田地。
大家都说,宁可找片盐碱地开荒,都不去种这张员外家的田地;哪天等来了沙漠开花,也等不来张员外这棵铁树冒一片芽。
张员外也成了槐南县出了名的葛朗台,槐南县百姓也对这张员外嗤之以鼻,两边关系日渐紧张、针锋相对。
百姓路过张员外的家宅,总忍不住往他台阶上啐一口唾沫,张员外家的仆人看到了,也是擒住便打,据说还曾闹出过人命。
第54章 54
安家别业两侧角门大敞, 街道上排列着一辆辆马车,一众仆人正从马车上搬下皮箱,排着一字长蛇阵将数百只皮箱往别业内抬。
一名年轻小厮正站在石阶上, 一边盯着仆从搬箱子一边大声道:“抬平些,抬平些, 不要倾斜不要磕碰, 也不要发出声音!两个人抬不动就四个人抬, 里面的东西贵重着呢,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把你们全卖了都赔不起!”
而在不远处, 周祈安正坐在高大的红鬃马问了句:“是这儿吧?”
“是这儿。”说着, 卫吉踩着脚蹬下了马。
看到来客, 上一秒还颐指气使的小厮观察了半秒便换了张笑脸,格外殷勤地走上前来询问道:“是卫老爷吧?我家老爷正在里面等候,几位爷这边请。”说着, 引一行人从正门入府, 又喊来几个仆人把他们的马匹牵进了马房。
而一行人刚跨入府门,便见安修易迎面走上前来。
安修易今年三十有六, 身材发福, 穿一身褐色长袍,外面套一件半袖大氅, 胸口插了把折扇, 笑盈盈地拱着手走上前来道:“卫老板,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 近来可好?”
卫吉也迎了上去,拱手道:“托安老爷的福, 很好。去年一别又是一年多不见了,我看安兄倒是……”说着,卫吉上下打量了安修易一眼,“年轻不少。”
安修易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心情却愉悦无比,又看向周祈安道:“不知这位小兄弟是……”
卫吉道:“这位是我朋友,周时屹,周二公子。”
安修易原本还在捋须笑听,听到“周”字心里却骤然一紧,直到听完全名,这才又松弛了下来。不过这也提醒了他,开口说了句:“我在路上可是听说咱们青州变了天了,朝廷派了那个叫周……周……”
周祈安大大方方地提醒道:“周权。”
安修易连连道:“对对对!派了此人来剿匪,我听说他可是把青州搅了个天翻地覆啊!现在大街上走两步便是官兵,弄得我心里不踏实。王知府人也没了,若不是早跟贤弟你约好,此行我断是不会冒险前来的了!”
“咱们安老板的诚信当真是举世无双啊!觉出危险,还亲自来青州赴约。”说着,卫吉笑着斜睨安修易,目光中带着一丝狡黠。
安修易也斜视卫吉,两人相视一笑,心下了然。
对于卫吉这一番恭维,安修易也很受用,开口给自己立起了牌坊道:“咱们生意人嘛,走天下靠的就是个诚信二字,不然还做啥?”
卫吉笑道:“那是自然,这一点我还要向安兄多加学习。不过此次安兄也尽可放心,我敢来这儿,自然也早有准备,王知府没了,咱们也不过是换棵大树乘凉,与之前又有什么分别?我倒觉得朝廷派兵剿匪也未尝不是好事,汪伍、小白龙这两人不讲规矩,留他们在青州,怕是只会让青州的水越来越浑。”
听了这话,安修易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安修易看了一眼旁边那位小兄弟的脸色,也不知他是何身份,在他面前可以把话讲到什么程度?
既是卫老板的朋友,又跟到了此处,想必也不会不知道卫老板是做什么的吧?
卫老板的族人都是邢州窑里的胥吏,专管贡瓷。
他们联手把贡瓷“调”出来倒卖,以此牟取暴利,“调”出来的瓷器,据闻成色比贡给宫里的还要好。
他虽未见过宫里的什么样,但卫老板“调”出来的什么样却都是有目共睹。
他每次来青州上货,消息一放出去便有无数王公贵族府上的太太托人前来预定。每次押货回去,他都不敢往店铺里摆,大家听了消息自己便到他府上来哄抢了。
每一批里他也总要留两三个最上等的货色压在手上,在都城把消息放出去,让大家竞相出价,最终单这两三件瓷器的价格便够他在都城置一处家宅。
安修易凑到卫吉跟前,轻声道:“卫老板啊,你也知道咱们的生意不怕水浑,只怕水太清,没了我们藏身之处啊!”
卫吉笑着拍了拍安修易的肩,用平常声音道:“我们都是浑水里头摸出来的,明白。去年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去年丢了那批货……”说着,卫吉看向安修易,“水太浑,浑到我们搅不动,那可就不太妙了啊。”
去年他货物遭劫,安修易却也没空手而归。
安修易在这别业大摆筵席宴请了卫吉,卫吉多喝了几杯,说了句:“实在对不住安兄,害安兄白跑一趟了。”
安修易还挥了挥衣袖,安慰他道:“七八年的交情了,何谈这些!”
结果没几日,安修易转头便从小白龙手中接手了他丢失的那批货物,还被小白龙杠了一笔,多付了他三成银钱。
若小白龙不是敲了笔竹杠,而是给了安修易点优惠,今年他卫吉再次押货进入青州,安修易心里恐怕都要盼着汪伍再劫了他的货。
老狐狸,还在跟他惺惺作态。
但卫吉也不准备戳破,他此行目的只有一个——拿货物换银两,仅此而已。
“安”家人在南吴吃得开,销路广,是卫吉最好的选择。在其他选项出现之前,他还不能掀了这好不容易才搭上的桥梁。
卫吉直言道:“实不相瞒,我们商队这次从长安押货过来,是找剿匪大军买的‘镖’。”
安修易问了句:“什么意思?”
卫吉道:“交了笔保护费。”顿了顿,见安修易还没明白过来,便又补了句,“给周将军。”
其实安修易不是没明白,他是没敢信。
来的路上,他一直听闻这周权是多么的油盐不进,正是他最怕的那一类人。此人又有十万大军在手,还日夜在青州巡逻,他都怕自己一入青州便被官兵当做可疑之人给捉了。
好在这一路还挺顺利,他亮出了大周身份,路上官兵倒也没多盘问他什么。
安修易最后又确认了一句:“周将军收了?”
“收了。”
安修易只觉得妙啊!
卫吉又拍了拍安修易肩膀道:“青州还是之前那个青州,一点都没变。周将军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包括这别业门口巡逻的官兵,安兄若觉得不便,我回头跟周将军说一声,过两天给安兄撤了便是。”
安修易喜笑颜开,点了点卫吉道:“你小子可以啊!”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前走,已经将身后几人甩出去老远。
卫吉闲闲散散同安修易走过了石拱桥,手中盘着一串小叶紫檀道:“之前什么样,今年还是什么样,咱们的生意来日方长。”说着,卫吉又顿下脚步,转身去看逗留在了后方的周祈安,“刚刚介绍少说了一句,我那朋友是周大将军的弟弟。”
安修易恍然大悟!
只是大悟过后却又隐隐起了一丝担忧。
这层担忧不因某个特定缘由而起,只因青州当下这局势已经不在他掌控之中,他只能仰赖卫吉……
十步开外,周祈安正挂在石拱桥栏杆上,弯腰去看湖中五颜六色的锦鲤。
不远处的游廊下,仆从正搬着皮箱。
安修易此行是要用银两换取卫吉手中的货物,除了随身行李,商队携带最多的应是银两。
周祈安挂在石栏上,目光望着池中鱼,耳朵却听着游廊下传来的声响。
他知道银子在箱中碰撞发出的是何声音,只可惜刚刚那小厮一直站在门前训斥仆从,叫他们轻手轻脚,不要发出动静,此刻便只有十分微弱的声音传来。
箱中的确是重物没错。
那重物大概率是金属没错。
只是那金属是不是银两,周祈安暂时还听不出来。
汪伍、小白龙购买了大量兵器武装自己的手下,只是在大周,兵器受中央严格管控,哪里是有钱就能搞得到的?
哪怕是王昱仁也没这本事。
青州统共八千守城军,按照大周律法,为了防止地方拥兵造反,中央只允许地方留有少量兵器以应对突发战事,其余兵器则一律由京师统一保管,战时才会从长安调配过来,打完了仗再收回去。
哪怕王知府多向中央报些耗损,余出来的钢刀都卖给了山寨,短时间内怕是也难以武装他们手下的六千匪徒。
且青州太平了这么多年,守城军手中的兵器也十分陈旧落后,但据八百营所言,汪伍手中可是掌握了大量长枪、马槊等青州守城军都没有的精良兵器。
去年汪伍劫了卫家商队,短短半年之内手中武装便以惊人的速度扩充了起来。
卫吉那一批货的确值钱,但单论钱,在小白龙的运作下山寨早该不缺钱了,为何唯独去年的扩充速度如此之快,兵器也那般精良?
他们一定是找到了可以大量购买兵器的渠道!
听卫吉说,去年汪伍、小白龙劫了他商队的货物,转头便卖给了安修易。
在那之前汪伍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和安修易估计也没什么交集。
去年小白龙找安修易收了那批货,大概率是双方第一次搭上线。
从时间线看,汪伍、小白龙手中的兵器极有可能便是由安修易的商队由南吴运至青州境内,卖给了明德山山寨。
而偏巧是在这时,两名仆人抬着箱子从角门步入别业,大抵是箱子太重,一名仆人手中攥着的铜环掉了,皮箱落地,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这声音周祈安再耳熟不过。
他们的辎重兵没有商队这般文雅,之前拔营时辎重兵搬运兵器,这“哐啷”“哐啷”的声音总是响彻整个营寨,接连不断响半个时辰都不见停。
安修易。
倒卖兵器,你路子够野啊。
第55章 55
“混账东西!叫你们轻些轻些, 还这么毛手毛脚!”
那小厮大声叫骂,试图掩盖重金属相撞发出的声响。
仆人也很委屈,手上还攥着那只掉下来的铜环:“已经仔细着了, 只是这铜环掉了,我们也……”
话音未落, 小厮便抬起巴掌往那仆人头上一削:“懒货!非要抓那铜环!这满满一箱都是银子, 有多重你不知道?”说着, 又看向身后道,“都别抓铜环了,抬着箱子底!”
安老板的别业很大, 人工湖与抄手游廊隔了长长一段距离。
周祈安仍优哉游哉挂在石栏上, 弯腰看着湖中五颜六色的鱼, 手中拿着一张饼,正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扔给鱼儿吃。
只是听了刚刚那“哐啷—”一声响,鱼儿已四下逃窜, 周祈安再扔饼, 鱼儿也不肯再聚拢过来。
周祈安说了句:“没意思。”便把饼递给了身后张一笛,快步跟上了前面二位老板。
卫吉刚聊到自己给安修易带来的礼物, 冲老管家潘建山与账房程怀仁招了招手, 两人便各抱着一个比他们半个身子还大的盒子快步走上前来。
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对靛蓝色珐琅双耳瓶, 耳部是鎏金工艺, 看着华贵无比。
卫吉道:“听闻安兄的母亲明年整寿,这是去年太皇太后寿辰, 皇上专门命邢州窑烧制的寿瓶, 一共烧了二十几个一模一样的,窑里挑了一对成色最上等的献给了太皇太后, 剩余的本应销毁,被我偷偷藏了一对。”说着,对安修易身后两名仆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名仆人便走上前来,微微欠身,而后各抱走了一个盒子。
“我母亲……”说着,安修易目光直直跟着那珐琅寿瓶走,简直挪不开眼,“我母亲哪消受得起这等好东西。”
如此精湛的工艺,又是献给太皇太后的东西,今年他压箱底的宝贝便是这对鎏金珐琅寿瓶了!
他们一家都是俗人,拿回都城换一套家宅献给母亲,恐怕母亲会更高兴。
安修易连连道:“太贵重了,这礼实在是太贵重了。”
卫吉道:“一点心意,愿咱们的生意来日方长。”
“定然,定然!”说着,安修易又看了好久,这才抬头问卫吉道,“我银子都已经备好了,咱们何时易货?”
“我随时。”
安修易道:“夜长梦多,不如就定明日如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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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青州秋高气爽,湛蓝的天上飘着大朵的白云,午后阳光温暖,微风十分宜人。
周祈安、卫吉又在别业逗留了一会儿,坐在湖心亭吃了杯茶。安修易又说晚上要请留香阁的厨子来做菜,请杏花楼的姑娘来跳舞,要请二位留下吃酒。
卫吉便道:“安兄,最近的青州不比从前,虽有周将军做倚仗,但还是低调些为好。”
安修易听了觉得言之有理,回了句:“也对,也对,周将军是正派人,还是不要叫他难做人了。”
他的大周身份是伪造的,上面的官印虽为真,青州户籍册上也找得出他“安修易”的祖宗八代;真“安修易”与他年龄相同,十几年前出意外死了,他顶替的是真大周人的身份,若要查验,其实也很难验出真假。
但在鱼龙混杂的青州,如此套用身份的不止他一人,他人常年不在青州,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周将军不是王昱仁,钱给到位了什么事都好谈,卫吉买通周将军想必也十分不易,他安修易还是低调些,把该赚的钱赚了,其他方面便不要给人家添麻烦了。
周祈安、卫吉在别业喝了杯茶,便起身打道回府。
回到营寨时周权、怀青都不在,大概都出了军营忙去了。
周祈安便回帐篷歇了个午觉,一觉睡到了天黑,等周权派人来喊他吃饭,他才过去。
这一下午睡得太沉,周祈安乍一醒来脑袋仍有些懵懵的,身上也没什么力气。
进了中军营帐见周权、怀青已经到了,周祈安走到一旁洗了把手,这才走过来坐下,又打了个哈欠道:“真是睡懵了。”
周权给他盛了一碗汤说:“吃饭吧。”
大家近日都有些劳累,营帐内只闻轻轻的碗筷碰撞声,一餐饭在沉默中结束。
张禧杰进帘收走了餐盘,过了会儿,纪千川又两手拎了一壶茶进来,后背挺得倍儿直,妥妥地把茶壶放到了桌子中央,奶声奶气说了句:“将军请用茶。”
周祈安捏了捏纪千川日渐圆润的小脸儿道:“挺上道啊!”
纪千川还挺有脾气,有些嫌弃地把脸颊从周祈安的两指间抽了出来。
周权看到这小孩儿便又想起了孔若云和纪千峰,问了句:“檀州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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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水县。仙云阁。
仙云阁是檀州第一青楼,听说孔家商队一入檀州便在仙云阁下榻,包的是仙云阁最上等的卧房。
因为这青州土财主的到来,这阵子的檀州可以说是空前有趣。
听闻这孔老板第一天在仙云阁下榻,晚饭点了一盆羊汤,堂倌把羊汤端过去,此人尝了一口便直接吐回了碗里,大声道:“这就是你们檀州的羊肉?腥骚难食,倒不如我们青州的羊下水!”
仙云阁的消费有门槛,大堂内坐着的非富即贵,这话引起了在场檀州人的不满,但大家宽仁大度,看他远道而来便也没跟他计较,只一笑置之,不过这事也在他们圈子里小范围地传开了。
大家都说:“青州来了一个暴发户,估计是刚发了笔小财,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敢跑到咱们檀州来撒野。”
檀州知府之子道:“我爹说了,那青州就是块破抹布,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若不是祖大帅看上了青州的草原,想养马,那青州人现在还在给北部人放羊呢。”
“青州那个鬼地方,穷得人吃人,这孔若云饶是能在青州捅破了天去,来了咱们檀州也得屈着!再敢狂妄,叫他尝尝咱们檀州公子的厉害!”
结果前几日仙云阁竞选花魁,这孔老板再次口出狂言,提前几天放出话来,说檀州别的不行,美女倒多,说仙云阁今年的花魁非他莫属。
只是檀州自古以来便是富庶之地,富贵云集,启容他一个外地人在此撒野?
这句话在檀州一石激起了千层浪,檀州商会会长的嫡次子苏见烨,今年二十一岁,正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年纪,听了这话便公开与孔老板叫骂,说檀州花魁自有檀州人自己做主,轮一万遍也轮不到一个青州来的土老帽!
仙云阁的花魁选了这么多年,大家觉得这活动越来越乏善可陈。
当年第一代花魁是由靖王世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生父买走的,世子专程从属地颍州远道而来,为的便是看美女如云的檀州选花魁。
当年世子出的价格,至今也无人超越。
第二代花魁则是由檀州知府的嫡次子买走,第三代是由檀州富甲一方苏老爷,而到了第四代、第五代,便越来越叫不出姓名身份。
可见这活动越来越没什么人关注,含金量也越来越低了。
而到了今年,因着这青州暴发户的狂言,又有苏见烨“捧场”,竟把这活动再一次炒得火热。两人要在仙云阁打擂台的消息迅速在檀州大街小巷传开,引得当晚热闹非凡。
苏见烨呼朋唤友,来仙云阁为他作势。
那一夜来的都是檀州富商之子,苏见烨从宅子里抬了三箱白银过来,心里却还惴惴不安,也不知这孔若云是何方神圣,肯出到什么价钱?
万一这三箱白银不够,让他今晚痛失了花魁,结合他前几日放出去的狠话,他的草包名声明日就要在檀州大街小巷传遍了!
若当真如此,丢的便不只是他苏见烨的脸,更是整个苏家,整个檀州的脸。
这一夜,他是为檀州而战!
他和仙云阁老鸨很熟,竞选还未开始便把老鸨喊了过来,先跟老鸨打了个招呼。万一这三箱白银不够,他先赊着,无论如何,他今日一定要拿下花魁。
老鸨也很信他,只说:“只要少爷喊了价,我便信。打个欠条,改日少爷叫人抬来便是了。”
结果竞选开始,这孔若云竟从一两银子开始出价。
一两银子,连仙云阁一杯茶钱都不够!
大家哄堂大笑,纷纷嘲讽青州土财主没见过世面,一两银子都喊得出口。
苏见烨心里发笑,却也陪着他玩儿。
他怕这孔若云搞什么古怪,留了什么后招,怕自己嘲笑早了,万一局势逆风翻盘,自己岂不成了更大的笑话。
他用折扇扇着风,一副风度翩翩的姿态先喊了个十两,又叫大家礼貌些,不要笑得太大声了。
紧跟着,孔若云又喊了个十一两。
这有零有整的十一两又叫大家贻笑大方,大家便明白这孔若云外强中干,怕是在青州当地都排不上名号。看他排场,银子倒是有一些的,但也只是暴发户一个,跟檀州商贾几代经商积累下来的家底相比,怕是连零头的零头都追不上。
孔若云最终只出到五十两便不肯再出,自己出价出不过,又骂妓子有何高贵,卖得比他们青州老百姓一家人三年的花销还要贵。
老鸨脸色难看,苏少爷再次风度翩翩地登场,最终以他出价一千两定下花魁状元而收场。
榜眼、探花也纷纷被苏少爷的朋友们定下。
第二日,这事迹便在檀州大街小巷传开了,青州草包孔若云也成了檀州人尽皆知的笑话。
这两件事过后,孔若云在檀州的一举一动都受人注目。
苏见烨还专门派了两个八九岁的小厮跟着他,看他去了什么地儿,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好当做平日与好友下酒用的笑料。
结果这老哥心还挺大。
若是苏见烨,花魁争霸当晚他便要臊得连夜逃出檀州,此生不再踏入,结果这老哥没两日便想起了自己此行檀州的正事,让仆人在市场找了个摊位挂了个牌子,说要高价收粮,标的价格是有零有整的一百六十一文钱一斗。
檀州今年的米价算是彻底跌穿了,今年新出的大米市场价八十文一斗,而这孔若云出的价格,每斗竟比市场价的两倍还要多一文钱,也不知是在搞什么名堂?
第56章 56
看了孔若云挂的牌子, 市面上的米铺,甚至老百姓也纷纷找上了孔若云的摊位,想卖掉手里的米。只是这孔若云又说自己怕麻烦, 他要的量大,一斗一斗地收要收到猴年马月?
起码要有五千石他才肯收。
五千石。
檀州最大的米铺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米, 能以五千石为单位做买卖的唯有粮商, 这件事很快便引起了檀州粮商们的注意。
他们檀州粮商去年从百姓手中收购大米的价格是一百六十文一斗, 只是今年米价腰斩,这些大米便都砸在了他们手上,卖也不是, 囤也不是。
而孔若云每斗多加了一文钱, 这分明是在向他们喊话, 要接手他们手中的大米。
算上这一年来收购大米、管理仓窖的成本,檀州粮商依然是轻微亏损的,但孔若的标价与今年的八十文一斗相比, 却也已经高出了两倍, 至少能让他们及时止损,顺利从此次囤粮事件中下车了。
近日, 檀州粮商便开始蠢蠢欲动。
只是他们都加入了商会, 行动受商会限制,手里的粮也不是他们想抛就能抛的。
商会成立的目的便是避免大家无序内卷, 打价格战, 这对“檀州商人”这一整个整体都没什么好处。
想在檀州做生意,得先来拜商会的码头, 这是檀州的规矩。
今年秋后米价大跌, 商会叫大家继续囤粮不放,看看明年的行情如何。大家一开始虽有异议, 但最终也达成了这一共识。
只是最近因这孔若云的到来,大家明显坐不住了,今日商会开会,便有人提道:“这孔若云在市场上高价收粮,大家都听说了吗?”
坐在主位主持会议的是商会会长苏老板的亲侄儿,名为苏永。
苏老板生了几个儿子都难当大用,倒是苏永,因父母早亡,自幼跟着苏老板生活,此人精明能干,善于算计,比苏老板几个亲儿子加起来都顶用。
这几年苏老板身体欠佳,生意上的事便都交由了侄儿苏永打理,商会会长一职也叫苏永代理着。
苏永问了句:“听说了,但他收了吗?”
还不是一斗都没收。
大家没听出苏永弦外之音,有人道:“他说五千石起购,咱们不出手,檀州便没人能做得他这笔生意。也不知他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但他若真肯收,我还真想把去年的大米都卖给他。”
“听说他已经放话出来,只要咱们檀州粮商肯抛,抛多少他便接多少。”
苏永轻轻扇着手中骨扇:“他还说今年仙云阁花魁非他莫属,结果如何?”说着,他“呵”地嗤笑了声,“五十两?”
提到此事,大家纷纷发笑。
苏永继续道:“咱们檀州商会调得动的粮食,加一块儿能填满东都半个含嘉仓,能接手这么多粮食,还有仓窖存储的,全大周五根手指都数不满,什么时候又关这孔若云的事了?”
有人道:“此人抠抠搜搜,竞选花魁只肯出价五十两。但他毕竟才发了一笔财,不懂奢侈享受,舍不得在这上头花钱也是正常。但收购粮食,他未必不舍得花钱。听仙云阁的堂倌儿说,他此次入檀州可是带了八箱白银过来,配的卫队各个功夫了得。”
“五千石起购……五千石可不是个小数目,不知他手里的银子,够吃下多少个五千石?”
“八箱白银,按他的标价,吃下六十个五千石绰绰有余。”
三十万石粮。
这数额谈不上多,不过是他们手中囤粮的一个零头,只是这零头,却也足够一些末流小粮商抛完手里的囤粮,顺利下车。
大家恨不能绕开商会,自己偷偷去找孔若云谈,只是这话他们不敢说。
看苏永不肯松口,有人激进地道:“哪怕没有这孔若云,我都想以八十文一斗的价格把大米抛了,赔了就赔了,再晚怕是连八十文一斗都卖不到!”
有人应和道:“是啊,粮食不是金银,哪怕储藏得再好,那也是一年不如一年的。一直压在手上,我晚上实在睡不踏实啊!”
他们不会知道,孔若云带来的所谓八箱白银只有上面一层才是银子,下面铺的全是石头。他想吃下一个五千石都费劲,但别说一个五千石了,他连一斗他都不想接手。
檀州今年新出的大米八十文一斗,他孔若云再是个烧包,也不会用一百六十一文钱一斗的价格,去买粮商手中去年的旧米!
二公子配给他的这些银子,都是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他省一两,便多一两流入青州老百姓手中。
只是檀州粮商铁板一块,都听商会统一调度,去年囤粮不放,今年米价腰斩,他们依然耐着性子囤粮不放,想等着米价再涨回来。
二公子这才派他来了檀州,用这种方式搅一搅檀州的水,让他们内斗,让他们心急,让他们把手里的粮食都抛出来,青州老百姓才有活路。
长桌主位,苏永一言不发。
张老板实在心急,开口道:“今年新出的大米已经跌到了八十文一斗,我们手中压着的都是去年的旧米,在市面上连七十文一斗的价钱都卖不到。哪怕明年檀州收成欠佳,米价也不会一下翻个跟头,涨回去年的价格。”
苏家去年也收购了大量粮食,他们收得多,赔得自然也更多,但苏家家底厚,玩得起。
反倒是张老板这种小老板,手上没太多本钱,一赔便是倾家荡产,此刻便更加焦灼。
过去几年,商会也曾带大家赚过几笔大的。
那时的商会一团和气,大家也都心甘情愿对商会俯首帖耳,生怕商会不带自己玩儿。只是今年的米价一跌再跌,大家都要赔钱割肉,商会又叫大家囤粮不放,小粮商们便逐渐心生不满。
张老板直言道:“大家干脆想卖就卖,想囤就囤,各凭本事便是!无论明年是丰年灾年,是赔了赚了,好歹是自己做的决定,大家心里都没有怨言!”
苏永转着手中的玉扳指,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大家表面说的是应对之策,弦外之音却是在怪他们苏家今年没能带大家赚上大钱。
之前赚到钱了,大家天天苏老板长、苏老板短,连他一个寄人篱下的苏家下人,都有人抢着来给他抬轿。
今年赔了钱,转眼便是另一番嘴脸。
苏永勉强耐着性子道:“看样子张老板是想出了手里的粮。可孔若云一个青州暴发户,他搬不空我们的粮仓,大家抢着要卖,纷纷自降身价,孔若云还会坚持付一百六十一文钱一斗吗?”
张老板道:“我也是急啊!粮食一直这么在手里囤着,仓储、晾晒,样样都要花钱,倒不如让大家自谋生路,想往哪儿卖往哪儿卖。再这么囤下去,怕是哪一日米价贱到咱们手里的旧米,扔大街上都没人捡了!”
“自谋生路。”苏永重复着,身子在交椅上坐正,目光霎时变得狠厉,“张老板这是在怪我们商会没给张老板生路了?扔大街上没人要,我大周百姓何时竟修来了这等福气,全国各地可以连续几年没有灾荒,不缺粮食?”
听到这儿,大家又纷纷觉得言之有理。
张老板情绪激动,轻拍了一下桌子道:“那苏公子倒是说说看,我们今年如何是好,还是继续囤粮不发?”
苏永内心翻了个白眼:“孔若云标价一百六十一文钱一斗,分明是知道我们去年收购的价格是一百六十文一斗,多出这一文钱来,平白恶心我们!都说这孔若云是个烧包,但我看他精明得很,那日仙云阁选花魁,他自己一文没花,倒哄得我堂弟出了高价。此人惯会挑衅,谁想卖粮给他,还请先退出商会!”
苏永继续道:“孔若云敢标价一百六十一文钱一斗,每斗高出这八十文,自然是因为有地方的米价已经高到让他不把这多出来的八十文成本放在眼里,只想快速收一批大米去倒卖,赚一笔快钱。此地商机遍地,不去细究这个,倒想把手里的粮卖给那乡下草包,他撑死了又能收走檀州多少粮食?”
有人问道:“苏公子是说……青州?”
苏永深呼了一口气,恢复平静道:“青州大旱三年,米价自然奇高。我已派了人去查看当地米价,大家静候便是。”
那人道:“只是青州匪患太凶,之前有人去青州卖粮,不仅粮车被洗劫一空,人还差点丢了性命。青州米价虽高,但同时风险也太高。”
苏永道:“今年情况不同,朝廷派了周权去剿匪,据闻稍有成效。今年除了青州便再无机会,富贵险中求,等米价打探回来,大家自行决定要不要去卖粮便是。”说着,又瞥了张老板一眼,“目光如此短浅,等这会子等不了,还做什么生意?干脆回乡下种地,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檀州的土地高低饿不死你便是!”
“这……这……”
张老板年过五十,如此被一个毛头小子训斥,当即噎得说不出话来。
其余人则暗自松了一口气。
孔若云这个暴发户,已经在青州敛收了一笔财富。他们檀州商人精明能干,一个土老帽都能赚得到的银子,他们檀州商人只会赚得更多、更容易。
大家纷纷道:“苏公子好才干啊!”
这会子知道要恭维了。
苏永没理会,径自出了商会,利落地上了轿道:“去仙云阁。”
“是。”说着,仆从叫轿夫起轿。
苏永坐在轿内闭目养神,身子随轿子一颠一颠,走了一刻多钟,轿子在仙云阁门口缓缓落下。
苏永利落地下了轿,正准备去吃个便饭,便见冤家路窄,那青州草包孔若云正和他外甥坐在仙云阁大堂上吃饭。
他便走到了孔若云身旁,挨着他与他合席,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
孔若云侧过身子端详他,问了句:“你是?”
“苏永。”
孔若云道:“没听说过。你是有粮要出?”
苏永端着茶盏喝茶。
他紧挨孔若云而坐,从茶盏上沿露出一双皮笑肉不笑的双眼望着他,捉弄似的道:“没。有。”
孔若云轻“呵”了声,继续吃饭。
苏永依旧坐他旁边,不打算离开,托腮看着他说了句:“听闻青州的羊是又肥又好宰啊,真想去宰一头尝尝呢。”
第57章 57
青州。雁息县外军营。
纪千川知道此事和哥哥有关, 便佯装给大家倒茶,留在了帐内偷听。
三杯茶倒好,周祈安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纪千川道:“宝宝, 你也太上道了吧!”说着,一把把肉乎乎的小孩儿掳了过来, 抱到了自己大腿上坐着, 像抱着个小熊玩偶, 一边揉搓他肉肉的脸蛋,一边看着对面二位道,“昨天收到孔大哥来信, 说檀州商会近期可能会派人来青州查看米价, 叫我们做好准备。”
檀州粮商手中的粮食几乎都是大米, 而他们青州旱了三年,早就种不出一粒米,市面上流通的都是面粉和粟米。
面粉的价格是四百文一斗, 粟米的价格则是二百二十文一斗。
而他们已经在青州各个县乡挂上了“卫家米铺”的标牌开始卖米, 标价七百文一斗。
他们在王昱仁私仓中抄出了大量大米,整座仓廪有三分之一的粮食都是大米。这些大米便是青州米价的压舱石, 也让周祈安此次的计划变得可行。
七百文一斗的价格, 自然不会有人来买。
别说七百文一斗的大米了,二百二十文一斗的粟米大部分人都还吃不起。
但他要让檀州粮商看到, 青州七百文一斗的大米也不缺人买。
他们给士兵排了班, 保证每天都有不同面孔的人在各大米铺前买米,每天就这么左口袋倒右口袋地演着戏, 只等檀州粮商派人来看。
而等檀州粮商看到了商机, 带着大量大米涌入了青州,多者为贱, 到时米价自会下降。
周祈安的目标价是压到一百文一斗,让大米成为青州最便宜的粮食。
一百文一斗,这价格也并非是他毫无根据,一拍脑门拍出来的。
檀州今年的米价八十文一斗,去掉来回脚力成本,拉到青州卖一百文一斗,这价格他们并不亏。
而至于能不能压到这么低,也只有拭目以待。
周权又问了句:“对了,今天去安家别业有什么收获吗?”
“有!”说着,周祈安把小孩儿放下。
这才是今天要讨论的重点。
纪千川知道之后要聊的事与自己无关,见二公子把自己放下,便垫着脚从桌子中央又拿了个茶果,咕噜噜跑出了营帐。
周祈安道:“明德山上的兵器,八成就是安修易的南吴商队带来的。”
大周兵器受中央严格管制,汪伍、小白龙一下子扩充了那么多装备,这装备大抵来自境外。在青州,论境外便是西域与南吴,只是西域兵器规制与大周截然不同,他们大周人用不惯,明德山上的兵器大概率来自南吴。
说到南吴,最可能的也只有这安修易了。
无论如何,周权相信周祈安的判断。
他对怀青道:“这两天把安家别业附近的兵力都撤了,换成一两个八百营的人,每天夜里蹲到他房顶上去。记住,哪怕探查不到什么消息,也不要打草惊蛇。”
怀青点点头道:“明白。”
安修易的别业本就在郊外,背靠大山,远离人烟。
安修易此次又带了兵器前来,那么明德山与安修易之间必然会有一场交易。这场交易事关重大,汪伍、小白龙起码也有一个人要现出真身。
也不知他们准备在何处易货?
他要让安家别业成为他们的首选,他才好提前准备。
周祈安又补充道:“对了,哥,卫吉说他和安修易的生意日后还得做下去,如果要动手,尽量别伤了他。”
周权应了声“嗯”。
安修易不仅是卫吉的客户,也是皇上的客户,没了安修易,皇上的生意做不成,他们的军费开支也要受到影响,这一点他自然要顾及。
而正聊着,门外传来一声:“将军,李茂将军有事要报。”
李茂负责营寨巡逻,大概是巡逻发现了什么异常。
周权道:“让他进来。”
李茂将军不知是在何处受了伤,脸上带着一道长长的疤痕,斜着横亘在他脸上。
他向来不苟言笑,进门抱拳道:“周将军,怀将军,刚刚咱们的兵在营寨外巡逻,发现了三个奇怪的包裹。”
怀青问:“什么包裹?”
李茂目光下视,不与大家对视:“在帐外,带进来,怕脏了帐内的地毯……”
“奇怪的包裹?”说着,周祈安起身走了过去,正要去帐外查看,李茂却伸出一只戴着金属臂鞲的手臂拦住了他去路,叫了声,“二公子。”
周祈安问:“怎么了,我不能看吗?”
李茂直言道:“不看对你有好处。”
周祈安不信这个邪。
他天天跟周权、怀青一块儿吃饭,军营里什么事他现在不知道?
他“切”了一声甩开了李茂的胳膊,走到门口掀开了帘子,只是刚探出半步,下一秒便“嘎—”地一声大叫出声,紧跟着跌坐回了帐内,脸色煞白,又仓皇地往后爬了好几下,整个人惊散了魂魄。
“怎么了?”说着,周权、怀青立即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两人掀帘而出,见门外整齐排列着三个大小一致的黑色包裹。木质台阶上已经渗了些许血迹,那包裹已经被巡逻兵拆开看过,却并未重新系紧,只松松垮垮地把黑布盖了回去。
那里面是什么,两人已心知肚明。
怀青怔了两秒,这才走上前去蹲下了身,轻轻掀开那黑布,见里面是他们八百营兄弟的头颅,与他们的身份腰牌。
三人面目狰狞,死相凄惨,想必并非死于战斗,而是被活捉后带回了山寨虐杀致死。
同为军人,他们早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祖世德眼里也容不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兵。
怀青不怕死,但这等的虐杀却还是叫他心惊,再看一万遍也只有唇亡齿寒。
三人脸上凶煞的神情,让人忍不住猜想他们生前都遭受了什么,越想便越是汗毛直立……
怀青蹲在地上楞了许久,又回头去看周权的神色,见周权在震怒之余,面无表情。
汪伍。
汪汐月。
这阵子他们东躲西藏憋了太久,看来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找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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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帐内,见周祈安仍坐在地上惊魂未定,脸上还未回过血色。
李茂则站在原地,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刚刚拆开这包裹,饶是久经沙场的他们都有些难以接受,更何况是娇生惯养的二公子了。
周权叫李茂给那三个兄弟立碑厚葬,叫近卫扶周祈安回帐篷休息,便在桌前坐了下来。
怀青也跟了进来,叫了声:“哥。”
怀青很早便认识到自己天资平平,他没有他哥怀信那等的身手,也没有大哥周权的将帅之才,他也曾努力过,但功夫、才干、人情世故,各方面也只学了个差不多罢了。
天资是一个人的天花板,再怎么努力,碰到天花板也就到头了。
他不过是运气好,当年被大哥捡着了,之后又做了大哥副手,一直跟在了大哥身边。
他没有太突出的长板,也没有让人完全无法忍受的、太过明显的短板。
他唯一的优势,也只是比别人更能懂大哥的心思,他能贡献给大哥的,也只有“忠”这一个字罢了。
慌了神的时刻,他总是第一时间在人群中寻找周权,没了周权的示意,他便不知自己下一步要如何去走。
周权给怀青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无论战场上死的是谁,是他们的主帅,他们的亲人还是他们的手足,在仗没打完之前,都不可被情感左右,这是祖世德自幼灌输给他们的观念,也是全军上下的共识。
周权近乎冷漠地从刚刚那事件中抽身出来,开口道:“探子来报,汪伍、汪汐月这几日已经带了几百人上山聚首,剩余几千人也陆续在往山上聚拢,明德山目前少说已经聚了三四千人。”
怀青点了点头。
周权继续分析道:“汪伍、汪汐月已经决定要上山做困兽之争。既然安修易此次从南吴带了兵器,在拼死一搏前,他们一定会找安修易易货。现在的重点是他们准备在何时、何地易货?”说着,他看向怀青,“我们要不要来猜一猜?”
怀青像一个没跟上思路,却又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好在这是一个没有百分百正确答案的问答题,怀青大致分析道:“于汪伍、汪汐月而言,局势已经很紧张了,哪怕他们有万全之策,当下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们。他们求不了稳,只能求快,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周权道:“没错。”顿了顿,他断言道,“我猜就在这一两天之内,最多不超过三天。”
刚刚送来的三颗头颅已经有了腐烂迹象,他们绝非死于今日。
既然不是死于今日,为何偏偏要等到今日才送来?
怀青忽然想明白了一点,开口道:“这三颗头颅是汪伍、汪汐月向我们下的战书。有汪汐月在,汪伍再莽也有人拽着他,敢向我们下战书,说明他们手上至少有了点把握?”
周权认同地点了点头:“从昨晚开始,安修易的别业门庭若市,人多且杂,汪汐月在此期间派人乔装打扮成商人或安家家仆,进入别业与安修易接头,我们的巡逻兵八成也认不出来。”
周权道:“在汪汐月派人来给我们送上这份大礼之前,一定已经和安修易接上了头,定好了易货时间。夜长梦多,这易货时间绝不会拖到太晚,至少要短于……我们收到他的大礼,兴兵打上山寨的时间。”
这个时间,汪汐月会预估多久?
一天?两天?
打仗不是过家家,他们要集结军队,要排兵布阵,要研究地形与战略,两天时间也是紧的。
周权走到了营帐门口,对门外近卫道:“去把祈安叫来。”
关于今天在别业发生的一切,他需要了解更多细节。
没一会儿,周祈安来了,看着依旧惊魂未定,脸色也还是惨白。
周权道:“要是害怕,晚上抱上枕头去钻你怀青哥的被窝去。”
他小时候净干这事儿。
怀青见他吓得不轻,也宽容大度地道:“来吧来吧。”
周祈安道:“那我可真去了啊!”
第58章 58
回归正题, 这易货时间周权原本猜测会是在明天或者后天。
而此时此刻,他却担心会是在今晚。
周祈安仔仔细细回忆了今天发生的所有对话,回了句:“不太可能是今晚……这安老板还想留我们吃晚饭来着, 还说要请留香阁的大厨来烧菜,请杏花楼的姑娘来跳舞, 不像今晚另有安排。”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 这安修易是故意诓他们的。
明明今晚要和小白龙易货, 偏要开口留他们吃饭,好让他们放松戒备。
但周祈安否决这一可能。
一来,这安修易虽说也有八百个心眼子, 但人刚到青州, 对青州近来的情况也有些懵懵懂懂, 很难比他们多算出这一步。
哪怕算出来了,他也没必要做得这么绝,非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万一他们真留下来吃酒了呢?
二来, 安修易立场中立。
他不过是想卖点兵器赚点外快,没必要一门心思帮着土匪, 偏要与剿匪大军作对, 对他实在没什么好处。
周权问:“你们今天是几时从安修易的别业离开的?”
“大概是……”周祈安捧着茶盏,嘬着烫口的热茶, 眼神微微上瞟作思考状道, “未正左右?”
也就是两个时辰前了。
周权道:“如果是你们前脚刚走,汪汐月后脚便来别业造访, 约好了今晚易货呢?”
这样一来, 一切便都行得通了。
汪汐月此人心细如发,步步为营, 断不会耍没有把握的威风,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
他今日下午与安修易碰了头,约好了今晚易货,这才派人把那三个包裹送到营寨,而此时天已黑了。他料定大军不会深夜出兵,饶是收到了大礼气得跳脚,也定要忍这一晚,而到了明天白天,他们的兵器已经运上了山寨。
在汪汐月的视角,这便是万全之策!
怀青看向周权道:“今晚易货?那还真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出发,为时未晚。”
话音一落,随“呲拉—”一声响,周权和怀青便都起了身,只留周祈安一人没跟上思路,仍懵懵地坐在问:“这是要要要……要干嘛?”
周权走到一旁衣桁上拿起了随手挂上去的皮质臂鞲,一边绑着一边对怀青道:“召集两千人。”说着,看向周祈安,回答他刚刚那问起,“去安家别业。”
周祈安便道:“我也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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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业对面是一大片的荒草地,想必三年前这里定是一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风光,也想必这一大片地都是被那张扒皮家买去了,此刻干枯的荒草已经长得齐腰高。
今日夜黑风高,不见月光。
荒草丛中,周祈安正趴在周权与怀青之间。
这年头照明技术本就不好,此处又荒无人烟,更是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别业门前点了几盏大灯,照亮了角门旁停着的十几辆马车,仆人正同白天一样从马车上抬下一只只木箱,也不知哪来这么多东西可抬。
白天那小厮仍站在门口掐着嗓门道:“哎,咱轻拿轻放,咱轻手轻脚,两个人抬不动咱就换四个人抬,稳妥些才是最要紧的!”
不是,这小子何时竟换了副面孔?
白天对待这些奴仆,那简直是鞭笞奴隶的奴隶主,此刻竟比杏花楼门前招揽客人的老鸨还要殷勤些!
周祈安道:“有没有一种可能……”
周权问:“这些人不是安修易的仆人,而是明德山上的土匪?”
周祈安“嗯”了声,又问:“哥,你是何以见得?”
周权道:“看他们举手投足,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仆。”
周祈安观察了一会儿也应和道:“确实,眉眼不够恭顺,举止也不够沉稳,这哪是仆人,这一个个都是个爷啊!”
平日在青州欺行霸市,在山野间自由穿行的绿林响马,再怎么伪装,也装不出深宅家仆那卑躬屈膝了一辈子的谦卑之态。
周权看向了周祈安:“你下午来过,他们家家仆都这样吗?要么你来做个判断,要不要冲出去,我们都听你的。”
周祈安摇摇头道:“他们家家仆不这样。”
尤其门口那小厮,看他下的什么菜碟,就能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了。
怀青戴了一顶草环趴在周祈安旁边,听到这儿便打趣道:“这要是扑错了人,咱们二公子一世英名可就折在这儿了。”
周祈安轻“嘁”了声:“这我可得瞪大了眼睛好好瞧瞧!”顿了顿,又要起身道,“太远了瞧不见,我得走近点瞧。”
话音刚落,被周权、怀青一齐按了回来。
周权道:“你这么大一个目标,又不会轻功,是准备送人质去呢?”说着,回身对葛文州、张一笛道,“你们两个翻到围墙上去看一眼。”
“遵命。”说着,两人起身爬上了官道,疾步跑向了对面别业,又翻身爬上了别业围墙。
动作之快,犹如一阵风卷过了黑夜。
别业四周有三五侍卫正别着佩刀,提着灯笼四处巡逻。
张一笛、葛文州已经翻上了围墙,趴在上头缩成了一小团。别业围墙很高,巡逻队不特意提着灯笼往上照便很难发现。
但以防万一,周权还是问了句:“我的弓呢?”
怀青回头看向身后,见后面递来一张弓和一个箭袋,便接过来递给了周权。
周祈安则看着怀青头顶那一顶草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用气声在他耳边道:“人家这儿是荒草地,哥你戴个青草环,这也太显眼了吧!”说着,一把摘下来给扔后边去了。
怀青不敢出声。
今晚风大,草环一摘他只觉得头顶一凉,但也还是忍了一个字不吭。
周权在一旁笑。
这次逮捕没什么难度,难只难在确认这些人是否是明德山山匪。
这个地方他们顶多埋伏一次,一会儿冲出去,万一扑到的不是土匪,打草惊了蛇,他们易货肯定就要换个地点,到时事态再次进入混沌。
不过一旦确认了目标,想一网打尽倒也不难。
为了不引人注目,汪伍、汪汐月只能带尽可能少的人,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把兵器运上山。他们身上也无法携带兵器,否则被巡逻官兵撞见了便是逮捕,刚刚那些“奴仆”身上的确也没佩戴刀剑,否则他今晚也不会拖家带口地把周祈安也带出来。
他只赌汪伍、汪汐月,今晚会不会有一人现身。
张一笛、葛文州则趴在围墙上。这围墙又高又厚,刚好方便他们藏身。
这别业是三进院,中间又是个大穿堂,前后通透,一览无余。只见几十仆人正穿过抄手游廊,将一只只梨花木箱往后院里抬。
而在别业后院,两位老爷正对坐在柳树下一张圆石桌前。
桌上没有茶果,两人静坐无话。
桌上飘落了一层树叶,那两人也没有闲心去扫。
这两位老爷,其中一人身材肥胖,穿一身绸缎华服,身后摞着八九十只皮箱。
另一人则瘦小精悍,穿一身粗布长袍,袖口胡乱用布条绑着一对布臂鞲。门外仆人抬进来的箱子,正都往这人身后摞。
过了会儿,见门外仆人皆已入内,站在石阶上张罗的小厮也入了角门,叫仆人把门栓上。
一名手拿佩刀之人押后,跟在了抬箱子的仆人身后,穿过抄手游廊步入后院,走到二位老爷跟前说了句什么。
张一笛轻声问了句:“你听清了吗?”
葛文州摇了摇头问:“没有。师兄,你呢?”
“我也没有。”
两人重归寂静,只闻身后鸟叫。
院落内,佩刀之人话音一落,二位老爷便起了身,互相拱了拱手,便命身后仆人打开了各自的箱子。
只见一面是白银,一面则是整齐排列的一把把钢刀。
张一笛今年十七,比葛文州大一岁,之前在训练营也比葛文州大一届,不过两人一直住同一间营房。
张一笛是葛文州师兄,常带他练武,生活上也对他诸多关照,每次葛文州夜里想娘,自己在被窝里抽泣,都是张一笛安慰他。
这次来青州剿匪是他们第一次出任务,他们一开始被分配到中军营帐前站岗,后来又一起被调给了二公子,葛文州便什么都听张一笛的。
张一笛道:“你在这儿趴好,我去告诉周将军。”
葛文州点了点头。
张一笛趴在围墙上探查四周,见巡逻侍卫已经掉头走远。他纵身一跃轻轻落在了地上,竟连一点声音都不闻,而正准备跑回草丛,葛文州便小声嘶喊道:“哥,注意身后!”
一回头,见一名别业侍卫竟从院落后方绕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还吊儿郎当提了提腰带,可能是去后边找地方放水去了。
张一笛一回头,两人正好在黑暗中对上了目光,那侍卫这才发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怔了一秒才叫嚷道:“有贼!有贼!”说着,提刀追了上来。
等侍卫慌慌张张跑过去,葛文州纵身落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柄短刀慢慢靠近,准备从背后袭击。
张一笛则跑出了小巷。
他不敢往草丛跑,怕伏兵暴露,而出了巷子正准备沿着官道往上跑,便见草丛中闪过一道金属寒光。
周权搭上了一支箭,只听“嗖—”的一声,那支箭便飞过来插进了那人咽喉。
侍卫握住箭支,“呃—”地呜咽了声,随之倒在了地上。
周权冲他们招了招手,说了声:“过来。”
张一笛、葛文州这才连忙跑了过去。
周权问:“看到什么了?”
两人虽训练有素,今晚却也是第一次实战,张一笛跌进了草丛便开始喘起了粗气,一边喘一边回道:“一箱银子。一箱钢刀。”
葛文州补充道:“还有好多好多箱子,在后院!”
第59章 59
听到院外传来一声“有贼!有贼!”, 别业后院所有人倏然停下了动作,目光纷纷向垂花门望去,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顿了两秒, 汪伍拿起了石桌上的佩刀,小声对近卫道:“你去看看。”
“是。”说着, 那侍卫快步跑过了穿堂, 绕过垂花门, 径直向角门跑去。
而刚解下门栓拉开了角门,只见他下一秒便被踹翻在地。那一脚的力道之大,震得他脑仁嗡嗡响, 他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大声道:“是京军, 快跑!”
非要找死。
周权拔刀一刀抹了那人脖子。
隔着一道垂花门,别业后院看不清角门前发生了什么,直到听了那句“是京军, 快跑!”, 原本伸着脖子张望的安修易大惊失色,跌坐回了石凳上, 汪伍则拔了钢刀大声道:“都给我抄好家伙!”
安修易背后八九十个皮箱内都是兵器, 足够他们与京军拼上一回。
匪徒纷纷上前,正准备开箱分发兵器, 便见二十几名京军从天而降, 刚好落在了箱子前。
怀青一脚踩在了皮箱上,刚好夹住了开箱人的手, 只听他对身后手下道:“靠近兵器者格杀勿论!没拿兵器的活捉, 拿了兵器的即刻砍杀,免得再伤了咱们的人!”
“是!”
匪徒抬头往上一看, 见屋顶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京军,乌央乌央一大片,犹如死神降临。
兵器拿不到,后路被包抄,汪伍正想往正门跑,却见上百官兵从垂花门侧涌入,对他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他与周权素未谋面,但他知道为首之人即是周权。
汪伍拿着一柄钢刀站在院落中央,知道今晚便是他死期。
自打十万大军开进青州剿匪赈灾,王昱仁又死于衙门大火,他便知道朝廷决心要重整青州,短短数月之内,青州已经换了套玩法,不容他横行,更没了他藏身之处。
他侧身望向周权,见周权泰然自若,一言不语,正隔着人群与他相望,目光中是手到擒来的从容。
周权身后则又跟了一位小公子,正躲在周权身后探头探脑。
他明媚开朗,不染尘埃。
汪伍忽的一笑。
他汪伍十五岁被土匪头子收为义子,落草为寇,为的不过是一口吃的。他为他干爹卖了十几年的命,而后趁其醉酒将其斩杀,成了队伍新一代的头目。
他过了几年快活日子,穿越在山野间,不受任何人束缚,那是王侯将相都未必能有的自由与洒脱!
但都言福、禄、寿,他知道这些他命中本不应有的福与禄,皆是他拿寿命换得。
成王败寇,他不得不认。
他只是可怜他那自幼聪慧的侄儿汪汐月,与这小公子一般年纪,手上却沾染了太多肮脏。
汪伍回身望向身后,见他的手下手无寸铁,举步维艰。只可惜他无法带大家突出重围,只能反手将刀刃对向了自己。
而正欲挥刀自刎,几名官兵得了周权示意,上前三五下打掉了他手中的钢刀,将他押跪在地。
周权说:“押入槐南县监狱。”
汪伍束手就擒,并未再做无谓挣扎,他的三百名手下也纷纷被反绑了双手,在游廊下摆了长长的一字阵被押出了别业,累累如丧家之犬。
周权立于一侧,看着这长长的队伍。
汪伍是明德山山匪头目,今日将其擒获,剿匪任务便也完成了大半。至于汪汐月,此人不擅打斗,又没了这批兵器,很难再成气候,日后要一网打尽倒也不难。
周祈安凑过来问他:“哥,这些人会怎么处理啊?”
周权道:“汪伍是钦差遇刺案的嫌犯,自然要押回京师候审。”
周祈安又问:“那其他人呢?”
“等候朝廷发落。”
今日碰上他,算这些土匪好运。若是老爷子在此,今日便定然要血洗别业,人头满地乱滚。
汪伍送他们三颗人头,义父自然要数倍奉还,他也不敢提什么活捉,义父要他全歼,他便只能把自己变成一把刀,不断地杀人。
他也知道老爷子在长安得知了此事,定要骂他做事不够利落。
一帮土匪,还捉回来干什么?
简直是浪费公粮。
军就是军,匪就是匪,军歼匪是天经地义,打不过才要考虑劝降。
但义父既已放权给他,他便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
不知为何,他总能想起十二岁那年,他踩着外郭城下层层叠叠的尸体逃出了长安。他的脚踏在尸山之上,踩出的血水浸透了鞋袜。
他没能握住祈安母亲的手。
他抱着祈安跳下了城墙,辗转逃到了阳州。
当时已是深秋,阳州城内不断有难民涌入,他带着周祈安躲进了一处破旧的庙宇。
他们来得算早,一开始还能席地而卧,后来人越来越多,他们便只能坐着过夜,再后来,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周祈安一到深夜便嚎啕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他们便不断被人驱赶,领粥也被人插队,能领到锅底一晚稀米汤,便已是不错。
但他却无法去恨他们。
他总觉得生逢乱世,为了生存,所有人都只能不断地争夺资源,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犯了罪自然要偿还,但也不必不分青红皂白,只顾一味杀戮。
三百匪徒押出别业,院内顿时变得空旷。剩下几十官兵正在打扫现场,将几具尸首拖出了别业,又拎了几桶水来洒扫地面上的血水。
后院内,安修易则吓得不轻,看周权、周祈安走过穿堂向后院走来,直接“扑通—”一声从石凳上滑跪下来,连连磕头道:“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啊!我安修易就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猪油蒙了心,头一次碰这种生意!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了我……”
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头一次碰这种生意。
老狐狸,吓成这样,还张口便是谎话。
周权任他磕着,径自从他身侧走过,去看他背后那一摞摞的武器箱。打开箱子,见里面整齐排列着一把把钢刀,周权拿出一把,放在手上掂了掂,又拔出刀刃,借着院内的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
这是南吴的钢刀,坚硬锋利,竟与大周的钢刀不相上下。
他们大周常年与北部打仗,精进兵器也是自然,只是素闻南吴重文轻武,只重商业,而无意强兵,何时竟能造出这等精良的兵器了?
走到一旁又打开一箱,见里面竟是马槊,看来南吴也在发展自己的骑兵。
周权用拇指轻轻摩挲着那吹发可断的刃边,对怀青道:“多好的钢刀,若不是今日来得及时,这些兵器运上了山寨,日后与大军交锋,这些利刃可就要砍在我们士兵身上了。”说着,他回头去看怀青。
怀青有些无奈地看向周权,又用眼神指了指一旁“砰—砰—”磕头的安修易,一脸“别吓他了,再吓就吓死了”的表情。
周权便把刀插回了刀鞘,扔回了箱内。
安修易正背对周权而跪,听了那“哐啷—”一声响,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又对着前头磕了两下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周权在武器箱上坐了下来,回头一望,见安修易带来的兵器足有八九十箱,汪伍带来的白银则为二十箱。四五箱兵器便可换一箱白花花的银子,难怪这生意安修易非做不可。
他又望了一眼在前方伏成一坨的安修易,这才开口道:“怀青,快扶安老板起来。”
怀青应了声“是”走上前去,看了安修易一眼便道:“呀,头都磕破了!”说着,连忙要将人扶起。
只是安老板身子太重,他一个人竟扶不起来,又给周祈安递了个眼神。
周祈安走上前去,和怀青一人一边地把安修易从地上拔了起来,一边拔一边道:“安老板,快起身吧,卫老板特意交代过了,叫我们不要误伤了你,你这头都磕破了,我回去怎么跟卫兄交代!”
安修易好不容易被搀了起来,转了个身面向周权,结果两人一放手,他膝盖一软便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军不饶我,我也不敢起啊!我真是糊涂啊,一时掉钱眼里了!我只是想赚笔快钱,无意与京军作对,将军宽宏大量,饶我一命!”
怀青:“……”
周祈安:“……”
周权这才开口道:“安老板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我有什么可不饶的?安老板想必也不清楚,今日这一帮人,便是大军此行要来清剿的汪伍一流。”
听了这话,安修易大松了一口气,赶紧顺坡下驴:“是是是!我并不知道他便是汪伍啊!”
周权又道:“只是这满院的赃款、赃物,我们可要查抄走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金腰牌来亮了亮。
二十箱白银啊!
安修易心里如同刀割一般!
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自然是保命要紧。他抬起了双手道:“那是自然,将军拿走,都拿走,都拿走!”
周权又道:“以后做生意可要认清了人,不跟我们军方作对,我们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晚这情况,我是想装瞎也不能了。血迹已经洒扫干净,今晚多有叨扰,还请安老板见谅。”
安修易道:“不敢不敢!”
周权对怀青使了个眼色,怀青心下了然,指挥官兵把银子、兵器都抬出了别业,押回军营。
周权、怀青告辞离开,周祈安则又逗留了片刻,拍了拍安修易的肩膀道:“一码归一码,明日卫吉来别业易货,安老板自便便是。”
安修易听了,也算小小松了一口气。
两笔生意毁了一笔,好在没连累得另一笔也跟着出了岔子。
第60章 60
第二日一早, 卫家商队清点好货物便押着驼队出了军营。
如约到了安家别业,见别业前的荒草竟一夜之间被除了个干净,只剩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
安家别业大门紧闭, 管家潘建山便走上石阶扣了扣门道:“安老爷可在府上?卫家商队到了!”
听了声音,昨日那小厮跑来开门。
他像是一夜没睡好, 黑眼圈快蔓延到了苹果肌, 面色也蜡黄憔悴, 却还是笑脸相迎道:“卫老爷来啦,快请进。”
卫吉跨上了台阶,负手步入了正门, 关切地问了小厮一句:“昨天的事我们也听说了, 不知府上可有伤亡?”
那小厮长长叹了一口气, 叫苦不迭道:“哎,卫老爷快别提了。我们老爷昨晚胸痹发作,又是喊大夫, 又是煎汤药地闹了一晚。这稍好一些了, 又说门口荒草丛里有鬼,叫我们连夜把荒草除了, 又说院子里有血腥味, 叫我们多次洒扫,我们都一宿没合眼。老爷凌晨喝了安神汤, 也才刚睡下。”
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那……”说着, 卫吉回身看了一眼等在门外的驼队,“今日说要易货的事……”
那小厮道:“哦, 我们老爷提前吩咐过了, 说等卫老爷来了,我们验货收下便好, 银子我们也早备下了。”
说到银子,那小厮又叹了一口气。
他们从吴国运来了三千把钢刀,五百支马槊,原本可以和汪伍兑换十二万两白银,拿出其中八万两和卫老板购买瓷器、药品、珠宝,剩余四万两带回吴国。
结果昨晚那么一闹,九十箱兵器和十二万两白银统统都被军队抄走,他们只能把八万两的备用银子全都给拿了出来。
老爷昨晚胸痹发作,捶胸顿足,未必是被京军拿人的阵仗吓的,恐怕是心疼那十二万两银子心疼的!
简直是煮熟的鸭子,眼睁睁看着它飞了!
卫吉笑道:“那便好。”说着,回身吩咐潘建山去验货验银,自己则对小厮道,“安老爷人呢?我悄悄地去瞧一眼,经了昨晚的事,不看一眼我实在放心不下。”
小厮想了想,还是把卫吉往内室引。
老爷今日想必也心气不顺,昨晚大闹了一场才刚睡下,他再是老爷身边的贴心人,此刻也不敢帮卫吉去开扇门,万一扰了老爷休息,再把火撒到他身上。
小厮说了句:“老爷在里头呢,卫老爷推门进去便是了。前头正在验货,我去瞧一眼,免得出了什么差错。”说着,便离开了。
卫吉应了声“好”便轻轻推开了房门,走进内室,不见安修易人影,却闻里头传来阵阵的算盘声?
步入了拱形门洞,见安修易不在榻上歇着,倒穿着一身白色中衣,额头上勒了根白色额带,额带内还垫了块纱布,下了床光脚踩在厚厚的氍毹(qú shū)上,正站在案前打着算盘。
昨晚周时屹随周将军去捉捕汪伍,回来时已入了深夜,看他们帐中烛光未熄,便到了他们帐篷找他,三人还借着烛光在桌前小酌了一杯。
时屹眉飞色舞地说:“你猜怎么着?安修易眼看自己倒卖兵器给土匪的事暴露,怕咱杀他,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十几个响头,把额头都磕破了。我跟青哥一人一边地搀着他,好不容易给人搀起来了,结果刚一松手,他‘扑通’一声又跪下去了!”
他们听了哈哈大笑。
周时屹道:“叫这老登见利忘义,竟然去找土匪买你丢失的货物,这次也算报了一个小仇!”
此时此刻,见安修易头上正包着一大块纱布,看来时屹所言一点也不虚了。
安修易这算盘也是越打便越痛心疾首,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块肉,听卫吉叫了声“安兄”,安修易这才连忙放下算盘,犹如见到救命稻草,光脚迎上来道:“贤弟,你来了!”
卫吉拱了拱手走上前来:“昨晚之事已听说了,安兄没什么大碍吧?”
“哎!”安修易懊恼地道,“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我倒没什么事,只怕周将军会怪罪于我啊!”说着,又看了看卫吉身后,问了句,“上回那位小公子今日怎么没有跟来?就是那个那个……周二公子!昨夜他也来了,还安慰我呢。”
卫吉道:“是么?二公子没生气?”
安修易明白卫吉这是在提醒他,昨晚之事二公子理应生气。
他回忆了片刻,怔楞地摇了摇头:“不像生气了……”说着,又遗憾地道,“我还等着他今儿来了,能探探周将军的口风。”
卫吉便道:“周将军那边的口风不必探了,必然是很不高兴。按说咱们的生意本碍不着周将军什么事,周将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们一马也就算了,只是安兄,你这把兵器往山寨上卖,你这不是……”说着,他看了安修易一眼,一副不知该讲不该讲的样子道,“周将军此行青州,接的军令便是剿匪,你这不是通匪,这不是找死吗?”
安修易“哎—!”了一声,知道卫吉心里有气,便也任由他说。
卫吉继续道:“安兄,你可是我作保的人啊。”
意思昨晚之事,对他影响也不小。
但他也怕吓着安修易,吓得安修易下次真不敢往青州来了,于是话锋一转,又道:“好在昨晚一切顺利,周将军倒也没动怒。他爱兵如子,若是昨晚行动不顺利,有了伤亡,除了汪伍,这笔账也定是要算到你我头上了。”说着,又拍了拍安修易的肩,“但安兄也不必太过担忧,周将军那边我去打点,只一点,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动别的心思了!”
安修易大大的体格,却缩得像只小小的鹌鹑,连连道:“那是,那是,以后都听贤弟你的。”
易完货,八万两白银由马车拉着送回了军营,老管家与卫队负责押送,卫吉则骑马进了雁息县,去赴时屹与彦青的约。
杏花楼二楼包房,葛文州正抱着大刀坐在门口站岗,见卫吉上楼正要起身,被卫吉按了回去,问道:“二公子在里面吗?”
葛文州回了句:“在。”
卫吉推门而入,见桌上已杯盘狼藉,周时屹、张彦青已酒足饭饱,正躺在一旁榻上休憩。
听到门声,周祈安问了句:“回来了!易货还顺利吗?”说着,扑腾了一下双腿,从榻上坐了起来。
卫吉回了句:“顺利。”便走过去坐下,从乱七八糟的杯盘间找出一只干净的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
周祈安又问:“你们准备何时启程?”
今日易完了货,卫吉来青州的要务便办完了。
昨日他们三人也聊过这个问题,卫吉说,等入了十月北方便要下雪,到时道路打滑,天气严寒,不便上路,他们准备尽快启程回长安了。
彦青是随卫吉来的,这阵子青州天气忽冷忽热,彦青也大病了一场。帐篷条件有限,不如府邸万分之一的好,卫吉回去,彦青自然也要一起回去。
卫吉说:“回去看看黄历,择个日子,可能也就在三五天之内。”
两个小伙伴都要走,周祈安佯装哭泣,恨不能抱住他们大腿留下他们:“不能走!你走了,卫家米铺可怎么办!”
听了这莫须有的“卫家米铺”,卫吉只想笑,回了句:“不是说好了吗?我留几个伙计给你。二公子只管打着我的旗号,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们在长安,等着二公子把青州米价压到了一百文一斗的好消息。”
“好!”
卫吉没什么胃口,叫堂倌儿收了杯盘,再上一碗清汤面,等吃碗面,几人便一同回了军营。
今日天空白蒙蒙的,像是要下雪的兆头。
入了军营,卫吉、张彦青回去收拾行囊,周祈安则径直入了中军营帐。昨日拿人忙到半夜,今日又是旬休,周权没出军中,正在帐中看书。
天气渐凉,周祈安已经披上了狐裘,帐内也燃起了炭盆。他进帘喊了一声:“哥。”便解下狐裘,随手搭到了一旁衣桁上。
周权抬头看他,问了句:“喝酒了?”
周祈安懒洋洋地拖着长音道:“送行酒……卫吉、彦青要回去了。”说着,见一旁屏风收着,露出了里间的床榻,他便兀自走进去躺了下来,脚耷拉着踩在地上。
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又喝了酒,他此刻正疲得很。
周权问:“他们准备何时回去?”
周祈安躺在床上道:“还没定好日子,估计就在这两天了吧。”
周权见他语气低落,便说了句:“你若想回,也可以跟他们一块儿回去。”
汪伍虽已擒拿,但山寨余孽还未收拾干净,哪怕匪剿完了,他恐怕也要等到青州知府上任才能回长安。军营条件不好,马上又要入冬,周祈安留在青州也是跟着他们吃苦。
周祈安回了句:“我不回去。”
他在青州还有未完之事。
周权便道:“你若要留,这几日不如去雁息县看看宅子,已经入了冬,便不要住军营了,烧炭盆也烧不暖和,再把身子熬坏。租个宅子在雁息县,我过去办理公务,中午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租个宅子的确不错,帐篷条件实在一般,但他还是问了句:“那你和怀青哥呢?”
周权道:“我们自然要留在军营。”
周祈安撇撇嘴道:“那我也不搬了,我一个人搬过去有什么意思。”
周权说:“带一笛、文州一块儿过去。”
“那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