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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庄九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61


    长安城, 安兴坊,镇国公府。


    祖世德看完书信,便恨铁不成钢地道:“肉头啊肉头!把六千罪民带回军营, 拿军粮养了一个月也就算了,杀两三百个土匪还杀不完, 还要带回监狱拿公粮喂着, 看来还是军粮拨得太多了!”


    栀儿正趴在氍毹上逗狗, 听了这话便咕噜噜地跑了过来,把着祖世德坐着的交椅椅面,抬头问道:“爷爷, 你在说谁是肉头?”


    祖世德一看这小丫头气便消了, 一把把栀儿抱了起来, 高高举起:“我在说你爹,你爹是肉头!你爹是全大周都找不出第二个的大肉头!还没有我的栀儿聪明机灵呢。”


    栀儿听了“咯咯咯”地乐。


    张叙安在一旁看着,适时插了一句道:“定是国公爷教子有方, 才让大公子有了仁爱之心。”


    听了这话, 祖世德倒很受用,却也只是轻笑了一下, 不再言语。


    张叙安继续道:“大公子在青州剿匪赈灾做得极好, 皇上高兴,也让青州各方面都逐渐向好。日后国公爷若真封了异姓王, 去往属地青州, 大公子在青州所为,也定会为国公爷赚得贤名。”


    听到这儿, 祖世德反倒敛了笑, 回了句:“赵呈这个老狐狸,想给我封个异姓王, 把我撵出中原去。青州又是什么好地方?北接北国,西邻西域,南接南吴,四面透风!”


    他若忠,他便在青州给朝廷放羊驯马,年年朝贡。他若不忠,朝廷堵死了龙锯峡,他便掀不出什么风浪,顶多在青州做个土皇帝。


    这些士族文人,之前口口声声说青州是块破抹布,此刻却又把青州夸上了天去,想把他往青州撵。


    若真有意封他为王,封他一个长安王,他兴许还能高兴些!


    听到这儿,张叙安便也明白了国公爷心意。


    只是他得了祖公子举荐,刚入了国公爷的幕府,此刻也不敢冒然多言。


    祖世德拿起书信仔仔细细又读了一遍,而后笑了:“我这权儿啊,看着英武,也不过是驴粪蛋子外头光!还是苦头吃得少,太过仁慈,日后恐怕要吃亏。那三百土匪,抓捕现场杀了倒容易,这一活捉回来,再想杀便难了。”


    张叙安这才开口:“启、房两州百废待兴,正是需要劳力的时候,不如拉到北边去出出苦力。”


    祖世德道:“好主意。这个肉头,此刻正带兵围着明德山,还不去攻,不知是在想什么。恐怕又是不忍杀人,想出个计策活捉了他们。等到时候,这些人全拉到启州出劳力,总不能叫他们吃干饭!”说着,他提笔给周权修了封书信。


    ///


    十日后,中军营帐内,周权正准备和怀青、周祈安吃中饭,便收到了驿使送来的信件。


    周权坐在圆凳上,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捏着书信,正一边吃饭一边读。


    帐内烧着炭火,烧得大家又干又燥,双颊绯红


    读完了书信,周权问道:“你们猜义父信里说什么?”


    怀青问:“什么?”


    周权道:“义父说,山寨若久攻不下,叫我放火烧了明德山。”


    “啊?!”周祈安惊呆。


    怀青也怔楞了片刻,问道:“义父这是气话吧?”


    周权拖着长音道:“不是气话,是命令。”说着,也没什么胃口吃什么中饭,起身拿起了挂在衣桁上的狐裘,要出门。


    怀青回头看他,嘴里还咬着筷子,不明所以地问:“哥,你这是干嘛去?”


    不会是去放火烧山吧?


    怀青不问倒还好,怀青一问,周权倒想起他来了,折回来拽着怀青后衣领,把人从凳子上拽了起来:“你也别吃了,跟我上山砍树去。”


    怀青:“……”


    ///


    明德山上的防火隔离带砍了三天三夜。


    青州气候干燥,又入了深秋,上回州府衙门失火,火势险些失控的事令大家心有余悸,这防火隔离带便谁都不敢马虎。


    这隔离带一定要砍得够宽够彻底。


    若是放了火,火势又拦不住,那他周权便是青州千古的罪人。


    周权坐在树墩上看着士兵们砍树,他手上拿着一件灰狐裘,脱了狐裘觉得冷,穿上狐裘又觉得热,他又抬头望了望那白茫茫的天。


    这天空白了十多日,雪却还是不见下。


    若这两日来一场大雪,哪怕只下到脚踝,这把火便放不成了。


    结果没等来大雪,倒等来汪汐月送来的一场箭雨。


    “下雨啦,快打伞!”说着,士兵们纷纷拿起了搁在一旁的盾牌。


    明德山上的天气不看老天脸色,只看汪汐月脸色,这两天说变就变,大家早习惯了。


    只不过一开始雨势很猛,汪汐月还放了一千人手来应战,把大家打退到了半山腰。山寨死了不少人,他们的兵也伤亡了一百来人,算是他们和山寨的第一次交锋。


    这几日雨却越下越小,大家在山寨门口“嗵—嗵—嗵—”地砍树,砍得山寨震天响,动静太大,惹了汪汐月心烦,这雨便要来一场。


    只不过雨下得越来越没什么劲儿,大家举着盾牌躲一会儿,等雨停了还能继续砍树。


    怀青举着盾牌跑过来,挡在了周权身前。


    这位置大概也不在山寨射程范围之内,但以防万一,还是挡着点的好。


    他一边挡着一边问道:“哥,砍下来这么多树要怎么处理啊?咱二公子说,不如让士兵劈成柴火,送到独居老人家里当燃料。”


    周权回了句:“好主意,就这么办吧。”


    怀青又问:“这隔离带估摸着明天就能砍完了,之后怎么办?”


    周权道:“放火。”


    老爷子不是叫他们放火烧山吗?


    汪汐月带着四千人被围困山寨,囤粮再多,也总有消耗完的一天,何况他们还需要药品和木炭。


    汪汐月受了伤,最近几次箭雨,必然都伴随一两匪徒趁乱跑出山寨,但都被他们的兵给拿住了,几番拷问之下,供出他们是要下山买药。


    想必汪汐月伤得不轻,没有药品,支撑不了太久。


    山匪在这山寨盘踞了七八年之久,山寨早已造得如一座小型城池一般。据八百营之前发来的信报,里面暗器遍布,防不胜防,强行攻入山寨不是不行,但他们的兵会伤亡惨重。


    周权本想继续围困,等山寨支撑不住,他冲锋也好、劝降也好,怎么都好说。


    他一点都不着急。


    因着“代理青州政务”,他短时间内回不去长安,等剿完了匪,他在青州闲着也是闲着。


    再者,之前查抄仓廪、兵器、银子,又让他们不愁这个。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钱粮跟山寨耗着,而这也是风险、伤亡都最低的方法。


    但义父大概是嫌他墨迹,带十万大军剿六千土匪,剿了三个月还剿不完,从长安发来这么一道令,他便也不得不从。


    等隔离带砍出来,放火烤一烤山寨,四千土匪都长着手脚,自然不会在山寨里干等着被烤死,而会冲出山寨试图突围。到时候速战速决,剿干净匪,在青州清闲一阵也没什么不好。


    但一定要放火才能逼土匪出寨吗?


    他们在山寨门口砍树砍得山体震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要放火烧山,这无异于当着他们的面给他们挖坟坑,他们怎么坐得住的?


    周权道:“这隔离带还不够宽,继续砍,再加宽两丈,多加一千人过来一块儿砍。青州干燥,又水源甚少,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


    怀青应了声:“明白!”


    ///


    铁斧“砰—砰—砰—”地砍在粗壮的树干上,这树干已被截断一半,却仍无倒下去的迹象。官兵又连砍了十几下,而后拿脚去踹,踹到整个人跌坐在地,这树却也纹丝不动。


    几人咬紧了后槽牙,拿着铁斧对着树干一顿乱砍。


    而后只见一人大喘着粗气望向头顶参天的树冠,惊声道:“树要倒了,快跑!”


    大家四下逃散,紧跟着,那高不见顶的大树便“嗵—”地一声倒向了明德山山寨,压塌了山寨的瞭望塔。


    “怎么往那儿倒去了?惹恼了小白龙,一会儿又要下雨了!”


    山寨内,汪汐月正仰坐在卧榻上猛烈咳嗽,每咳一下,腹部的伤口便跟着痛一阵。这伤口本伤得不深,何知那八百营鹰犬下手歹毒,大夫说这一刀虽刺得不深,却是冲着他脏器去的,已经伤了根本,哪怕捞回一条命,也要落下病根。


    叔父一怒之下将那三只鹰犬千刀万剐,砍断头颅,送去了雁息县外军营。


    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是败者的哀求,今日竟轮到了他说这句话。


    之前青州江湖皆要看他与叔父的脸色,他睚眦必报,曾多次听他的手下败将苦苦哀求。他享受虐杀的快感,却不曾想那些射出去的暗箭,也终有回旋的一日。


    他又猛烈地咳了起来,洁白的丝帕上沾满了浓稠的血液。


    伤口又一次疼了起来,像有人不断拿刀去剜。


    他最怕疼,之前他们与四大镖局尚无盟约,遇上了便是打打杀杀。一次对上了青龙镖局,他手臂被砍了一刀,回山寨包扎伤口时,叔父拿了一粒金丹叫他服下,他服下了,痛楚当即消散了大半。


    只可惜此时山寨药品稀缺,不说金丹,连常见的金疮药也快见底。


    他问了句:“金丹还剩几粒了?”


    仆人跪坐在榻下瑟瑟发抖,外头在挖他们的坟坑,他们的尸体与罪名将一同被埋没地底,那“嗵—嗵—嗵—”的声音像是死神的召唤。


    仆人声音颤抖发软,回了一句:“少爷,只剩最后一粒了。”


    “箭是不是已经射完了?”


    “已经射完了……”


    穷途末路。


    汪汐月缓缓合上了双眼。


    第62章  62


    那震动山体的惊天巨响又持续了三天三夜, 三日之后,京军在山寨门口喊话:“再不滚出来受降,我们可要放火烧山了!”


    这两日汪汐月时睡时醒,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人头晕,直到仆人捶地哭喊:“火弩飞进来了!火弩飞进来了!我们完了!我们真的完了!”


    汪汐月勉强打起了精神, 脆弱的手指攥紧了被褥, 无力地道:“扶我起来。”


    无数支火弩应声齐发, 山寨四处火光点点。


    大家早已乱作一团,有人痛哭等死,有人抢夺珠宝, 也有几位叔叔组织大伙儿提刀冲了出去。


    只是在山寨门外, 周权早已严阵以待, 寨子里冲出来一个他们便杀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尸体躺遍了漫山遍野, 血水沿着小渠流淌。


    周权位列阵前, 衣内只穿了身软甲,有人直冲周权而来, 周权大刀一挥, 那人便被砍翻在地。他将刀尖血水甩了一甩,对怀青道:“让人喊话, 手拿兵器者格杀勿论, 要想活命,举手受降。”


    “是!”说着, 怀青回身去找李青。


    李青嗓门够大, 闯爷不在,喊话便是他一个人的活儿。而刚对上目光, 李青便点了点头,而后大声喊了起来,不必怀青再重复一遍。


    “小白龙听着!要想你的手下活命!让他们把手举过头顶,乖乖出来受降!”


    “小白龙!今日是你死期!不要再做无谓挣扎,徒增伤亡!”


    “小白龙!不要做缩头乌龟!你今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们今日火弩管够!寨子里冷不冷?冷了跟爷爷说一声,我们再送一千火弩进去!”


    而正喊话,便见小白龙一袭白衣,一步步登上了瞭望塔。


    周权抬了抬手,李青便收了声,发射的火弩随之停下。官兵将几个冲出来的残余孽党屠尽后,便握刀对向了山寨,再无动作。


    小白龙。


    他见小白龙登上了塔顶,在寒冬里轻摇折扇,正对着自己笑。小白龙声音不轻不重,却也足够他们听见,他叫了一声:“周将军!”


    周权看小白龙有话要讲,便遥遥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身后官兵也随之噤声。


    小白龙不解地问:“我送周将军的六千颗人头,周将军不喜欢吗?”


    周权应道:“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明,我更想要你这颗人头!”


    小白龙轻笑了声:“山寨今日若受了降,周将军又准备如何处置我们?”


    周权看着他道:“你的人头我要定了,其余人,死罪可逃、活罪难免。”


    小白龙撇了撇嘴:“周将军这条件,听起来也不怎么诱人呢!”


    周权笑道:“多烤一会儿,你就会觉得这条件很诱人了。”


    小白龙放浪狂笑,笑声回荡在山野之间。


    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不断地问道:“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周权立于阵前,抬头仰望,脚踏实地,从容不迫。小白龙高高立在危塔之上,受万众仰视,却风雨飘摇,四下空无。


    周权抬头望他,回答他道:“你唆使六千难民劫掠军粮,挑起军民冲突,当日闹出的两百条人命,我要问你来收!你让六千匪徒下山,散于山野,以为大军见山寨空了,在青州逗留一阵便会离开,这是你下的最烂的一步臭棋!你改称义军,便已是大周的反叛,我们吃着皇粮,替皇上剿匪平叛,天经地义。你若真在青州多行义事,我或许会心生不忍,考虑招安。只是你唯利是图,作恶多端,不仁不义,毫无善念。你多行诡道,但这世间,或许是邪不压正!”


    “邪不压正?”


    小白龙只觉得可笑,原来命运顺遂之人,竟都是这般天真。


    他道:“这世间何来邪不压正?从来只有弱肉强食!今日你胜我败,又岂是因为你正我邪?不过是因为你强我弱罢了!”说完,他便拿出了怀间的鎏金短刀。


    他这一生逍遥快活,无怨无悔。


    此刻,却唯独后悔一件事。


    早知今日,他要死于这柄短刀,那日他便不拿这短刀杀那市侩妓子了。


    他一把将短刀插入脖颈,再用力拔出,血液喷涌,溅染了他洁白的长袍。金丹药效之下,他不觉得痛,血液不断流出,在这冬天里,竟有些暖暖的。


    他躺在塔顶望着天空。


    下雪了。


    ///


    汪汐月自刎那一日,青州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官兵将从山寨门口砍下的大树劈成木柴,送给了贫困家庭,又在各个县乡发放棉服。那棉服做工并不精细,用粗布制成,里面填充的是羊毛和棉絮,虽不好看,却也足够御寒。


    各县乡的粥厂也还在施粥。因着前阵子从安家别业抄出来的十二万两白银,加之即将从明德山山寨抄出来的粮食与银子,这阵子,粥厂的粥着实厚了不少,饥饿、贫瘠的百姓都能来饱餐一顿,脸上皆是满足的神情。


    一鲸落,万物生。


    王昱仁搜刮民脂民膏,汪伍、汪汐月在青州为非作歹,致使过往商人不敢过路,外地粮商也不敢进入,进一步恶化了青州百姓的处境。


    他们不过是将本属于百姓的一切,还之于民罢了。


    这阵子,怀青负责登记俘虏,重中之重便是找找其中有无负责山寨修建、修缮的工匠,结果还真找着了。


    周权押着负责人及十几名工匠,带兵进入山寨,一步步拆除暗器,这才查抄了山寨,又抄出大量白银、粮食与兵器,押走了这些,便命人拆除了整座山寨。


    回到军营,周权同支度使算了一笔账。


    进入青州后,他们共发了三笔意外之财,因着这个,他们现在是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这些钱粮,扣除军粮、赈灾粮,还能补贴青州财政,除此之外,恐怕还能再剩一笔。


    周权准备年关前再开一次仓,好让大家过个好年。


    他问周祈安:“孔若云,还有檀州商会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这决定了他此次开仓,是要放银还是放粮。


    周祈安也很焦急,回了句:“没什么动静……”


    孔大哥二十多日前来信,说檀州商会会派人来青州打探米价。只是已经二十多日了,这些人哪怕骑乌龟,此刻也该到青州了,最近卫家米铺的伙计们却一致表示——除了“群演”,没什么人来。


    而是在几日后,周祈安在营寨待得烦闷——卫吉、彦青已经启程回了长安,周权、怀青又忙着山寨善后事宜,每天见首不见尾,这阵子,便只有张一笛和葛文州两个小孩儿陪着他,他便带张一笛骑马进了雁息县,在留香阁吃了饭,而后在街市走了走。


    他见州府官衙的地基刚挖了一半,但因土地冻结,已经暂时停工。但周权从颍州采买了大量木料,这阵子工地正忙着搬运木料。


    而路过“卫家米铺”,却见米铺前来了一位身穿缎面棉袄的老爷。


    那老爷站在米铺前拨着米缸里的米,又抓了一把拿到鼻前嗅了嗅,问伙计道:“这米是新米还是陈米?我看这米没什么米香,倒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不像今年的新米。”


    伙计道:“新米陈米掺着的!”


    那老爷又问:“我看这米压碎了不少,陈米也不是去年的陈米了,恐怕已有个三四年了吧?你们米铺没有成色好一些的大米了吗?”


    伙计回道:“没有,都这样。这都灾害三年了,有的吃就不错了!”


    老爷继续刨根问底:“这等成色的大米,竟卖七百文一斗吗?”


    伙计似乎瞧出来了什么,不再理那老爷,继续忙自己的,“不缺客人,因此拿鼻孔看人的旺铺伙计”人设立得不错,周祈安看得想笑。


    而那老爷不买也不走,又抓了一粒生米放进口中嚼了嚼,直到身后又来了个客人,等了一会儿便等不及地问:“你买不买?”


    一副“不买趁早让开”的语气。


    那老爷往边上让了让,客人便道:“老板,装二斗大米!”说着,提了一吊钱又四百文给了那伙计。


    “好嘞!”说着,伙计接过了铜钱,随手扔进了一旁钱缸里。


    那里正放着两个大钱缸,一个装铜钱、一个装白银,两个大缸都满得快要溢出来,但就这么明晃晃放着,不怕偷也不怕抢。


    伙计一边往布袋里装米,一边叨叨那老爷道:“嫌这嫌那的,看了半天也不买,不买有的是人买。”说着,拿绳子把布袋口子一绑,递给一旁客人道,“客官,您拿好!”


    “客官”接过米袋,便离开了。


    苏禧:“……”


    怎的这青州人脾气都一样冲?想着,苏禧正欲离开,便从身后走来一位身披狐裘的小公子,问他道:“这位老爷不像青州本地人,是外地来的吧?”


    苏禧也不欲多言,准备离开。


    那小公子却继续道:“这卫家米铺生意好啊,好得我眼馋。卫老板富甲天下,果然是眼光独到,谁又能想到青州看着穷,百姓却都藏着富,这七百文一斗的陈米都有人买,买的还真不少呢。”


    听到这儿,苏禧问道:“这‘卫家米铺’,莫非是长安城卫老板开的?”


    小公子道:“是啊。卫老板常到青州走货,这次走完货,随手在青州置下了这二十几家米铺,置完,扔给伙计打理,自己回长安去了。我一开始也不看好,谁成想生意这么好,若是有货源,我也想在青州开几家了。”


    苏禧又打探道:“之前青州缺粮,不少外地粮商也想来青州做点生意,只是匪患太过猖獗,官府也不管事。这次来,我看真是大变了模样。”


    周祈安道:“朝廷派了十万大军来剿匪,那最猖狂的明德山山匪已经给打掉了,官兵又四处巡逻站岗,最近青州这治安,我看是比长安还要……”


    而“好”字还未出口,便听身后传来官兵一声:“站住!站住!小毛贼,还不给我站住!”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毛贼,路过饼铺抱了一筐胡麻饼便撒腿跑,两名官兵正在身后追捕。


    小毛贼跑得还挺快,还不看路,正一边回头看追捕自己的官兵,一边冲他们这儿跑来,差点和周祈安撞了个满怀!


    好在张一笛及时出手,正欲相撞,张一笛便拎着那小孩儿后脖领,腾空把小孩儿拎了起来,夺了他手中那一筐饼,这才放下了他。


    危机解除,周祈安面不改色,看向苏禧继续侃侃而谈道:“您瞧,这偶尔有个小毛贼,也不是不出十步便逮住了。咱们青州的治安,真是得到了很好的治理呢!”


    第63章  63


    两名官兵姗姗来迟, 一人从张一笛手中拿了这小毛贼,另一人则跑来冲周祈安抱了抱拳道:“让二公子受惊了。”


    二公子摆了摆手道:“无碍。”


    两名官兵把小贼带了下去,米铺前则又来了一个小厮。那人也同苏禧一样不买也不走, 伙计问“这位客官,要大米吗?”, 那人也不回答, 身影一动不动, 耳朵却竖了起来。


    伙计“切”了一声挥袖离开。


    周祈安则继续道:“之前青州匪患猖獗,大家不敢来做生意,可你看怎么着?这卫老板, 一看十万大军开进青州, 他后脚便跟来青州做生意了。朝廷要重振青州, 必然会有大量白银流进来,头一批进来做生意的,自然是最赚的。青州百废待兴, 一大片的处.女.地啊!”


    头一批!


    要做就要做这头一批, 后面来的商人多了,钱便越来越不好赚了!


    陈米七百文一斗, 他们手中的囤粮有救了!


    看着这大片空白, 只等他们来填满的青州粮食市场,苏禧精神抖擞, 全身沸腾, 又问了句:“小公子颇有高见,刚刚又听官兵喊‘二公子’, 苏某斗胆问一句, 公子是哪个府上的二公子?”


    周祈安道:“在下姓周,名祈安, 是此次剿匪大军主帅的义弟,无官无职,大家略给我几份薄面,叫我一声二公子罢了。不过这卫家米铺的碎米、陈米,我真是吃够了,若有人来青州卖成色好一些的米,我必然第一个来捧场。”


    贵人啊!


    周二公子,剿匪大军主帅的义弟,苏禧记下了。


    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回了客栈,立即提笔给苏永少爷修了一封书信。


    青州匪已剿清,治安甚好。米价七百文一斗,小富之家的百姓却仍趋之若鹜,去年囤粮危机可解,万望少爷速来,速来!


    ///


    青州米价七百文一斗,这七百文一斗的大米,究竟是什么人在买?


    小富之家。


    青州经了三年大旱,又剩下多少小富之家?恐怕粟米、豆子能吃饱的,便已能称得上是小富之家了吧?那么七百文一斗的大米又是什么人在吃?


    贪官污吏?


    过往商人?


    苏永百思不得其解。


    檀州商人的目光已经离了青州太久,对青州知之甚少,他实在捉摸不透。


    第二日商会例会,苏永照常主持会议。


    不用问,大家首要关心的便是青州米价打听得如何了?


    苏永转着扳指,仍旧困惑地道:“青州米价已打探过了,的确不低。只是青州离檀州甚远,脚力成本也不低。两地米价差价,涵盖脚力成本倒绰绰有余,但苏永担心,万一粮食运过去了,又出了什么差错,导致粮食卖不出去,到时可就没有回旋余地。”


    听到这儿,张老板却冷哼了声。


    苏永不明所以,继续道:“我们苏家担任商会首席,自然也要肩负责任。大家一股脑都涌入青州,我觉得不妙,不如先由我们苏家押一万石粮过去蹚蹚水,若果真卖得不错,大家再来不迟。”说着,他看向大家,“各位老爷们以为如何?”


    张老板质问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苏少爷是在担心出什么差错?”


    苏永在桌下捏紧了扳指,仍旧耐着性子道:“侄儿也不清楚,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我们毕竟许久没到青州做过生意,万一……”


    万一什么?


    他实在说不出来。


    只是从孔若云,再到这七百文一斗的米价,苏永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他也叫苏禧打听了沧州、凉州的米价。


    这两州挨着青州,但受灾害影响较少,米价比青州略低一些也是自然,但两州与青州不会有天差地别的差别。


    若真有,两州大米应纷纷涌入青州赚取差价,最终会让三州米价趋于平衡。


    但苏禧说,沧州、凉州粮铺里卖的多是粟米、面粉和豆子,少有大米,米价也参差不齐,大概在两百文一斗到四百文一斗之间。


    这和青州差得太多了。


    苏永想不通,正头疼,张老板便又道:“万一什么?”说着,他看向苏永,“咱们檀州商会手里捏着的共计四百万石大米,万一一股脑涌入了青州,导致青州米价腰斩,就耽误苏家在青州发大财了!苏少爷是在担心这个吧?”


    “张老板……”


    而苏永还未来得及开口,张老板便大声道:“青州米价不低,苏少爷为何不说说清楚,青州米价不低,究竟是多少钱一斗?!”


    苏永心里大骂蠢货,却又哑口无言。


    张老板继续道:“你不说,我来说,青州米价现在是七百文一斗!”


    听了这话,全场哗然。


    “七百文一斗?这是檀州米价的十倍啊!”


    张老板道:“哪怕青州米价腰斩,那也是三百五十文一斗啊!这米价是我自个儿派人打听到的,不算搭了苏家顺风车,大家既是同舟共济,我便也愿意与诸君分享。大家若要听苏家统一调度,还请大家自便,我是等不了了!我手里高低不过八万石大米,统统拉到青州卖了完事,早卖早超生,也好回来过个好年啊!”


    张老板像一把钝剑,却胡乱捅穿了苏永好不容易维.稳住的安全局面。


    苏永质问道:“咱们商会手里攥着的共计四百万石大米,若果真一股脑都涌入了青州,青州米价当真只会是腰斩这么简单吗?!”


    张老板两手一摊道:“那苏少爷说怎么办?我们都不去,苏家自个儿去,苏家自个儿在青州闷声发大财,我们的米便烂在仓窖里?”


    苏永知道此题无解。


    今年檀州米价腰斩,大家的焦躁情绪已经压抑了太久,一听青州米价竟如此之高,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他压不住这局面,没人拦得住大家这洪水猛兽一般的贪欲,等到了青州,也自避免不了一场无序的价格战。


    大家蠢蠢欲动,如箭在弦。


    商会表面上的团结一心,也已在顷刻间分崩离析,苏永必须做个决断——此次青州卖粮,他们苏家到底要不要去?


    大家都心知肚明,此刻只有一个稳赢之法,那便是快!


    张老板道:“我不贪,哪怕青州的米价腰斩再腰斩,跌到了一百七十五文钱一斗,那我也不亏!我等不了了,我即刻便要出发!”说着,他起身离开了商会。


    张老板一离席,商会便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新入会的徐老板没看懂局势,心里焦急,四处抓着人问道:“咱们现在是怎么办?到底是去青州,还是不去青州哇?!”


    在座没有人回答他。


    都是千年的狐狸,大家惯会隐藏想法,但苏永明白不远时日,在座所有人都将会在青州团聚!


    苏永心里憋了一口恶气,出了商会叫轿夫起轿回府。


    他有种不安的预感,但他也想不明白。


    他一恨自己做错了选择,派去青州的苏禧太过老实,没什么心计,除了打听米价,便无法再替他多筹谋一步。


    二恨青、檀两州离得太远,书信一来一往之间,商机早已错过,他只能混沌不明地尽快做一个选择。


    入了苏府,他见丫鬟端了一碗汤药正往正房走,他便将那丫鬟拦下,亲自端了汤药去见伯父。


    苏家究竟要不要去蹚这不知是清是浑的水,他做不了主,只能请伯父定夺。


    入了正房,见伯父正坐在案边翻阅他本月呈递上来的账册,六姨娘立在身后,纤纤玉手正为伯父捏肩,见苏永端来汤药,说了声:“我来。”便把汤药接了过去,轻轻吹了一口,递到了伯父手边。


    苏永规矩地立在一侧,叫了声:“伯父。”


    苏向明“嗯”了声,又用下巴轻指了指对面圆凳,说了句:“坐吧。今日商会例会如何?”


    苏永拇指压入拳中,食指轻轻摩挲着扳指,走过去坐下,将今日商会发生之事细细讲与伯父听,最后请伯父裁夺。


    苏向明问:“你的顾虑是什么?”


    汤药还有些烫,他将药碗握在掌间,没去饮。


    苏永便道:“侄儿听闻庆元年间颍州大涝,水稻溃烂,那年秋收颗粒无收,导致秋后米价节节攀升,一时竟涨到了一两银子一斗米。颍州靖王素有贤名,但他当年并未与颍州知府联手打压米价,而是任其飙升,百姓买不起大米,那年路有饿死骨。结果因米价奇高,导致外地粮商纷纷涌入,于是米价开始回落,那一年颍州米价竟与丰收年间别无二致,跑去颍州卖米的粮商,也没一个赚到了便宜。靖王与颍州知府反倒因赈灾有方,得了朝廷重赏。”


    苏向明问:“你是担心青州有人效仿靖王,在做局诱粮商涌入?”


    “是。”


    苏向明问:“王知府死了,如今青州主持大局的是镇国公义子周权是吧?”


    苏永点了点头。


    苏向明道:“不必多虑。我看这义子,和祖世德是一类人,有将帅之才,但绝无玩弄一方经济的头脑。颍州是靖王属地,他在颍州食邑万户,自然要为之计深远,而周权只是代理青州事务,不远时日便要回长安去,随便施施粥,不饿死人便已是功德无量,又何必搞这一出?”


    他见药碗温了一些,便仰头一饮而尽,将药碗递给了六姨娘。


    六姨娘收走空碗,轻轻离开房间,关上了房门。


    苏向明继续道:“你看那祖世德,虽研习兵法,用兵如神,但毕竟出身山野,缺乏世族大家的眼光。当年北国之乱,他对大周局势看得还是不够清楚。”


    苏永问:“伯父是指……?”


    北国之乱时苏永年纪尚小,且檀州位处大周南境,当年虽也有难民不断涌入,导致檀州各方面的混乱;但檀州上面毕竟还有一个阳州挡着,从始至终也从未沦陷过,相比北方,檀州所受的波及实在谈不上大,苏永也不大有印象。


    第64章  64


    苏向明道:“你看当年北国之乱, 周国大半国土都是祖世德一寸寸打下来的,打到最后,他已能号令大周三十万兵马, 又正值主少国疑,皇权式微之际。祖世德若有手段, 一只眼睛盯着战场, 一只眼睛放在朝廷, 哪怕不荣登大典,也可以成为曹操一类的大周枭主,又何至于被赵呈摆了那致命一道。”


    致命一道?


    苏永怔了片刻, 而后心下了然。


    苏向明继续道:“祖世德不缺乏野心, 他是少了一位谋士, 导致当年错失良机,想必他也不会甘心。只是如今兵权已入樊笼,他天下兵马大元帅, 已号令不动天下兵马, 钱袋子被赵呈攥着,南边又有靖王盯着, 北国之乱不卷土重来, 他不说当一个威慑天子的权臣,连赵呈都在他之上。再说周权, 祖世德授予他的也皆是用兵之法, 他自己都没有的东西,又如何授予其子?”


    苏永问道:“那此行青州, 伯父认为我们苏家当去不当去?”


    苏向明道:“你的顾虑伯父明白, 但无论如何,我们苏家也一定要去。”


    丫鬟端来一壶茶, 苏永起身接了过来,亲自给伯父倒了一杯,谦逊地问:“还请伯父赐教。”


    苏向明道:“你尚年轻,不可能全知全解,伯父卧榻多年,也有许多情形不知。但你看那青州孔若云,已经在青州赚得一笔快钱,长安富商卫吉,又在青州置下二十多家米铺,可见青州的确有利可图,这是其一。”


    “囤粮不放,哄抬物价,的确可以赚到快钱,但檀州年年都有余粮,我们需要一个更加长期稳定、旱涝保收的销路,哪怕利润薄一些。而青州常年缺粮,这种缺粮不是偶尔来一场干旱,偶尔来一场洪涝的缺粮,而是青州耕地甚少,若不是位置特殊,有来往商人路过,青州百姓又放羊补贴家用,青州绝养不活如今这么多人口。此次青州剿匪剿干净了,日后便是我们卖粮绝佳的去处。”


    “长安富商卫吉,置下这二十家米铺,恐怕也只是先试试水。等他在长安连续几月收到青州账册,看利润如此之高,恐怕也要加大投入。”说着,苏向明看向苏永,“永儿,你先调三十万石粮进入青州,一定要快。青州大旱三年,米价再低也低不过檀州,这是我们檀州粮商的机会!”


    那一日,上水县北门前运输粮食的牛车绵延了千里。


    正值秋老虎季,又是午后,三扇门洞下门吏们各个忙得满头大汗。


    檀州商人富甲天下,连当地官员也要看商人脸色。大家平日进出城门,也没少喂养门吏,门吏一边要完成公务,一边又不能怠慢了老爷们,正各个点头哈腰、焦头烂额。


    押着牛车的脚夫们任劳任怨,正列在队中,在大太阳下暴晒。


    他们一言不发,神色肃穆,目光空洞。


    在商队老板眼中,他们除了听得懂人话,便与他们手中牵着的老黄牛无异。


    押队之人却没有这么好的脾气。


    他们不是商队老板,也是商队老板的亲戚,再不济也是老板家中的豪奴,平日矜贵惯了,生理和心理上都经不住如此这般在大太阳下等待。


    他们或坐着马车,或骑在马上,或躲在一旁阴凉处,正纷纷望着前方的门洞不耐烦地道:“怎么这么慢啊?!”


    “这么多人排着呢!一辆辆查要查到什么时候去?大致看一眼算了!”


    而正焦躁,便见路边来了顶轿子。


    轿帘一掀,苏永缓缓下轿,走到自家商队旁问了管事一句:“排了多久了?”


    那管事焦心地道:“少爷啊,已经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前头也只走掉了一捏捏啊。照这个速度往外爬,爬个十天十夜都爬不完,况且再过两个时辰,城门就要关闭了!”


    苏永道:“你先排着,我去找县丞。此次情况特殊,这几天,北门三扇门洞便不要关闭了。”


    而正要上轿,便见身后又来了辆马车。


    车夫的脚凳还未放稳,徐老板便急哄哄踩了上去,结果脚凳一歪,徐老板直接往前一栽!


    好在一旁小厮急忙扶住,徐老板并未没跌倒,而是整个人挂在了那小厮身上。


    他来不及站稳,也来不及去骂那车夫,勾着小厮的脖子,看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押粮队伍道:“这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商会不是还没指示吗?这怎么都,都都都……”说着,差点哭了出来,“我真是蠢呐!我还等着商会指示!聪明的早准备好要跑了哇!”


    小厮一手抱着徐老板,一手指着前方道:“老爷你看,苏少爷!苏少爷在呢!”


    听到这儿,徐老板霎时收了声,正了色,忙问道:“哪儿呢?”说着,定睛一看,瞧见了苏永,立刻由小厮搀着、抱着走上前去道,“苏少爷啊!入会时说好了,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怎的商会还没指示,他们就,就就……”


    苏永怜爱地拍了拍徐老板的肩。


    脑子跟不上也就算了,人缘还混得这么差。


    商会八十余人,竟没有一人带他玩?


    苏永道:“徐老板还没明白过来呢?别愣着了,快回仓窖装车去吧。”


    那一夜,上水县北门灯火通明。


    孔若云坐在马车上远远看着,握住了纪千峰的手道:“青州的百姓有救了!”


    ///


    孔若云的书信发的是四百里加急,收到书信时,周祈安正在周权帐中闲坐。


    周权前阵子在槐南县剿匪,分了一万兵力到槐南县扎寨,周祈安便也一块儿跟了来。


    这一日,公孙大人与军中几员大将也入了周权营帐,七八人正围着书案,看着上面的青州地图议事。


    如今明德山山寨已经被一窝端了,只是青州大小土匪共计十几股,汪伍端了,其他山寨也不能轻易放过,否则任其发展下去便是第二个明德山。


    周权说:“杀人越货的还是要打,但逼上梁山、偷鸡摸狗,统共不超过十几人这种,放他们一马,招安算了。”


    怀青道:“那就是要确定哪一股要打,哪一股要招安了?”


    周祈安坐在一旁圆桌前,正烤着炭盆,端着一碗糖蒸酥酪来吃,并不参与讨论。


    几个武将嗓门太大,周祈安几度以为他们吵了起来,抬头一看,发现他们只是正常讨论罢了,便又继续舀着酥酪。


    而正吃着,张一笛便掀帘入内,手上拿着一封书信,走过来道:“二公子,檀州来信。”


    “太好了!”


    周祈安当即拆开,见孔先生的字迹本就龙飞凤舞,写信时一激动,便更是张牙舞爪了。


    周祈安本就不大识字,这孔先生的字迹更是不识,读得费劲,便把信纸递给了张一笛道:“一笛,你来念给我听,让我看看你这功课最近有无长进。”


    张一笛接过信纸读了起来。


    他们在训练营,不仅要练骑射、轻工与各般武艺,文化课也是必修的功课之一。祖大帅总是说,自己这辈子便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便不肯再让“孩儿们”吃这个亏。


    见了这一幕,周权立在案前侧目过来。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周权听不清张一笛读的什么,只看到周祈安越听越高兴,听到最后直接龇着牙乐,便知道一定是檀州来了好消息。


    又商讨了半个时辰,大家总算定下策略。


    周权开口道:“那便有劳公孙大人针对每股土匪,都写一纸战书或招安书了。”


    公孙昌道:“老夫愿意效劳。”


    大家又寒暄了几句,便谈笑风生着往帐外走。


    路过圆桌,李青伸着下巴,越过周祈安后背去瞧他面前放着的那一碗糖蒸酥酪,难以置信地问:“咱伙夫营啥时候有这手艺了?”


    怀青道:“为了二公子特意学的!”


    周权笑了笑,从背后摸了摸周祈安头顶,摸得周祈安坐在圆凳上左摇右晃:“十八岁了,还是小孩子口味,总喜欢吃些甜食。”说着,对怀青道,“让伙夫营多做几碗,给大家也尝尝。”


    “得令!”说着,怀青高高兴兴传令去了。


    有糖蒸酥酪吃,大家便都在帐中停下了脚步,李青砸吧了一下嘴,咽了咽口水。


    公孙大人则慈爱地看着二公子的后脑勺道:“才十八岁,确实还是个孩子,正是爱吃甜食的时候呢。”说着,又看向周权,“我看二公子倒是有种不显山不漏水的聪慧,若请名师教导,日后定能成才。”


    周权也看了周祈安一眼道:“当年王夫人请到府上教书的先生便是位探花郎,可惜这小子贪玩,不肯勤学,学到十五岁也不过识得几个字,读了几本书。加上他身子不好,没有这方面的志向,他日后能健健康康,做个富贵闲人,便是我所求了。”


    周祈安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倒没插话。


    他知道这年代大人商讨小孩儿前途事宜,可没有小孩儿自己插嘴的份。


    十几碗酥酪端来,大家各自拿了一碗,站在帐中囫囵吃下便离开了。


    怀青递给了周权一碗,周权一直拿在掌间,送走了大伙儿,便把那一碗酥酪给了张一笛,在周祈安对面坐下,问了句:“卫吉、张彦青都走了,最近无聊吧?”


    周祈安撇嘴一笑,笑中透着一丝狡黠与得意:“再过几日便不无聊了!”


    周权问:“檀州那边有何消息吗?”


    周祈安举起了两只手掌,周权不明所以,问道:“什么意思,投降?”


    周祈安道:“一百万石粮!”


    孔若云在信中说,檀州粮商已经押着囤粮一股脑涌出了檀州。商队在上水县北门走了三天三夜才走完,少说押走了一百万石粮。


    周祈安说:“哥,城门口征收商税的门吏一定要增加人手,好让大家快速通关。到时青州五县城门大开,恭候粮商到来!”


    第65章  65


    积雪压断了枯枝, 也没过了脚踝。


    张扬张老板押着八万石粮站在了城门前,看着“雁息县”三个大字,还未来得及激动, 便先打了个喷嚏。


    他们二十日前离开檀州时虽已入秋,但多加件氅衣都嫌热, 夜以继日赶到了青州, 便见青州早已是冰天雪地、天寒地冻。


    张老板身上披了一件褐色裘衣, 手上又捧了个汤婆子,下了马车,走上前去对门吏道:“我们是檀州粮商, 过来寻个机会, 还望官爷行个方便。”


    话音一落, 身后小厮双手将符节递了过去,符节下还压了一小块银锭子。


    檀州粮商?


    门吏看了眼符节,便差官兵过去验货。


    张扬身后跟着两三千辆牛车, 官兵随机卸货查验。


    张扬在前头等, 搓着手背道:“官爷,也不知这一阵可有粮商到过青州啊?”


    那门吏面色冷酷, 却也解答他的问题:“其他县不清楚, 雁息县没来过。”


    一马当先?


    那日商会例会之前,他的粮食便已整装待发, 开完会, 他确认苏少爷打听到的米价也是七百文一斗,便第一个冲出了上水县, 如今果然是第一个到的!


    验了一刻多钟, 官兵走上前来对门吏道:“都是大米,并无异常。”


    门吏把符节递给了张老板, 说了声:“放行。”


    “多谢官爷。”说着,张老板接过符节,却见符节下有些硌手。


    那银锭子又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张扬上了马车,叫管事带队,自己则率先进了雁息县。进城头一件事,先去街市查看米价,便见市面上果真有个“卫家米铺”,大米标价依旧是七百文一斗!


    发大财啦!


    ///


    “头一批进来的,肯定得先给点甜头。”


    雁息县临时县衙大宅内,周祈安裹着狐裘,捧着手炉如是说道。


    王瓒立在一侧,周祈安有意无意说了三回“坐”他也不坐,开口道:“这位张老板,还托我们店铺伙计找到我,问我要不要接他手上的粮,他想低价卖给我。”


    王瓒是卫老板临行前留给周祈安的人,今年三十出头,原是跟在老管家潘建山下面做事的,算是潘管家一个得力副手。


    他们对外声称,王瓒是青州二十三家卫家米铺的话事人,全权替卫老板打理青州米铺生意。


    但所谓“卫家米铺”,除了人富心善的卫老板免费留了个王瓒替周祈安打理铺子,其他便与卫老板无关。铺面租子和杂费皆是从官中走的帐,伙计是士兵扮的,铺子里卖的也是从王昱仁私仓抄出来的大米。


    周祈安问:“这位张老板,他想多少钱一斗卖给你?”


    王瓒道:“一开始说六百文。他说他手上的稻米,比我们米铺卖七百文一斗的米强多了。他叫我收购他的米,标价八百文一斗往外卖,赚这每斗二百文的差价。我说我有更便宜的渠道,他便又说四百文一斗也可以,我不肯,他又降到了三百五十文一斗。”


    周祈安道:“这张老板很心急嘛。”


    王瓒说:“现在已近年关了,他恐怕不想在青州耗太久。”


    杂役端了两杯茶来,周祈安说了句:“王兄坐,坐下说话。”说着,接过盖碗,又问道,“然后呢?三百五十文一斗,他便不肯再降了吗?”


    王瓒这才在一旁坐下来,毕恭毕敬接过了盖碗,也不喝,回答道:“他一共拉了八万石过来。他说,我若能拿下这八万石米,他可以降到三百文一斗,但若只是一万石、两万石,那便三百五十文一斗,不能再低了。我不肯,他便离开了。我看他下面的管事这几日正在街市看铺面,今日过来时,见他铺面已经找好了,挂牌六百文一斗,正在那儿散卖呢。”


    六百文一斗,真有人买就怪了。


    但这张老板看来是个急性子,第一次谈判,便从六百文一斗自降到了三百文一斗,后面再激一激,恐怕还能降更多。


    即便他的需求是一口气出货,但统共不过八万石粮,他若肯让利让到一定程度,让军方接了这批粮,倒也不亏。


    是个痛快人,周祈安喜欢!


    但若来了个讲话弯弯绕绕、阴阳怪气,又很沉得住气,还爱疑神疑鬼,怀疑他们“卫家米铺”背后有鬼的人,那可就要头疼了。


    周祈安掀开茶盖,抿了一口热茶道:“六百文一斗,还是太贪心了,先不要理他。等他降到五百文一斗,每天派两三个人去买他的米,降到四百文一斗,派五六个人去买。他若肯降到三百文一斗,到时恐怕就会有真买家入场。”


    但看样子,三百文一斗是这张老板目前的底线,他不肯轻易地亮出来。


    三百文一斗。


    他们去年收购粮食的成本是一百六十文一斗。


    三百文一斗,这张老板还是贪心了。


    周祈安的目标价格不变,还是一百文一斗。


    周祈安放下盖碗,又道:“卫家米铺也要降。张老板都六百文一斗了,咱们挂牌七百文一斗,还有人买,恐怕会让人觉得蹊跷。暂且先挂……六百五十文一斗?卫家米铺是先开起来的,即便价格高、质量差,短时间内有老主顾继续造访,也算正常。”


    王瓒道:“明白了。”说着,将碗中茶一饮而尽。


    而在一街之隔的街市中,张扬正抱着汤婆子站在“富贵米铺”店铺前,看着自己这标价六百文一斗还没人买的大米郁闷。


    他叹了一口气,又拨了拨米缸里的米。


    白白胖胖,稻香四溢,价格还低了整整一百文一斗,这不是很好嘛!


    卫家米铺发黄陈旧的碎米,标价七百文一斗还有人买,他的大米品质更好,价格更低,不遭到哄抢也就算了,店铺开张了整整一日,至今却仍是门可罗雀!


    他们米铺与卫家米铺只隔了四五个铺面,偏巧这时,卫家米铺又来生意了,那客人装了一斗大米走。


    张扬痛心疾首!


    这人买米都不货比三家的吗?


    而在这时,一名伙计跑了进来,说道:“老爷,这卫家米铺一看我们标价六百文一斗,他们也改价了,改成了六百五十文一斗!”


    六百五十文,不还是比他们高五十文?


    只是怎的卫家米铺的米就有人买,他富贵米铺的米就没人买了呢?


    张扬心一横,对伙计道:“去,咱们也降五十文,去把标牌改了去。”


    “是。”说着,伙计拿了支毛笔,将木牌上“六百”二字划去,写上了“五百五十”四个大字,把木牌重新插回了门口米缸里。


    五百五十文一斗,这价格维持了五日。


    这五天时间里,富贵米铺只卖出去七八斗大米。


    他一共拉了八万石米过来,结果磨磨蹭蹭这几日,竟连一石都还没卖出去!


    而正郁闷,便听街对过又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紧跟着,伙计又跑了进来道:“老爷!隔了一条街又开了家米铺!”


    “什么?瞧瞧去!”说着,张扬提起袍摆走了出去,果然见一街之隔,铺面牌匾上盖了块红布。


    听了爆竹声,街市上的百姓纷纷围上去瞧热闹。


    眼看气氛已烘托到位,徐勇乔徐老板连连拱手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听闻那一日开完会,徐老板仍对局面懵懵懂懂,也是最后一个从上水县跑出来的。结果马力倒挺快,大部队还在后头呢,他竟第二个到达了。


    只听徐勇乔道:“新店开业,开业前十日,檀州新米五百文一斗,陈米四百文一斗!欢迎大家来捧场!”说着,绳子一拉,拽下红布,露出了上头“盛源米铺”的牌匾。


    伙计跟着吆喝道:“走一走看一看啦!盛源米铺新店开业,檀州新米五百文一斗,陈米四百文一斗!有钱的来买一斗,没钱的来走一走啦!”


    陈米四百文一斗。


    这价格,已经让小富之家的主妇们开始心动。


    她们吃粟米、豆子吃了整整三年,中间顶多买些面粉,做点面食改善伙食。


    这满铺子的稻香叫人心醉,眼下又要过年,四百文一斗虽贵,买一斗回去尝尝又有何不可?


    这样想着,有人走入了米铺。


    只是青州大灾三年,大家手头都紧巴巴的,想余出一些钱来打打牙祭也不容易。明年情况也不明朗,还是省一省,先保命要紧。


    有人遭不住孩子哭闹,心一横买了一斗,大部分人却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杏花楼阁楼上,周祈安捧着盖碗看了一会儿,便关上了窗子,抵住了窗外的风雪,走进屋里道:“最近的青州,真是比过年还热闹呢。”


    张一笛跟在周祈安身后,手上拿了个小册子,看着册子总结道:“目前卫家米铺是六百五十文一斗,富贵米铺是五百五十文一斗,盛源米铺新米五百文一斗,陈米四百文一斗。”说着,他看向周祈安背影,“二公子,是不是该让卫家米铺降降价了?”


    周祈安问:“目前一共有多少大米进入青州了?”


    张一笛又翻了翻小册子,翻出昨日的最新数据:“一共是十八万石多一点。”


    周祈安走到床边,“砰—”的一声躺倒下来,两手枕在后脑勺下,看着上头挂着的花红柳绿的床幔子,说道:“那还不能降。孔先生说了,粮商从檀州拉出去的大米,一共是一百万石左右,大头还在后头呢,青州的米价还不能掉。”


    张一笛点了点头。


    周祈安继续道:“让王瓒维持六百五十文一斗的价格,同时叫大家不要再去卫家米铺买米,换到盛源米铺去,咱们给徐老板捧捧场。”


    张一笛道:“明白!”


    而在这时,两辆马车从城门方向赶来,缓缓停在了杏花楼门口,马车旁又跟着仆人、近卫等十几人马。


    车夫跳下马车,先把脚蹬放好,这才掀帘道:“少爷,杏花楼到了。”


    苏永从车内探出身来,见青州四下荒芜,各方面都不如檀州,唯独这杏花楼倒是盖得不错。阁楼上以团扇掩面,站在窗前眺望的姐儿温香软玉,倒是不俗。


    苏永道:“那便在这里下榻吧。”


    第66章  66


    堂倌儿跑来迎客, 大声道:“贵客到!要上房两间!”


    苏禧正坐在大堂吃面,听了这声,面还未来得及咬断, 便捧着面碗回身去看,果然见是少爷来了!


    苏永披一身白狐裘, 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


    苏禧当即放下面碗, 咽下口中食物, 又喝了杯茶才迎上去道:“少爷啊,你可算来了!这雁息县的米价都降到陈米四百文一斗了!可急死我了呀!”


    苏永并不意外。


    哪怕无人设局,檀州囤粮涌入青州, 也必然会使青州米价回落。


    陈米四百文一斗, 这还只是个开始呢。


    仆从纷纷将行李抬下马车, 杏花楼的楼梯不算宽敞,他们两人抬一个箱子,楼梯便只能单行。


    而正列着队往二楼抬, 便见楼梯拐角处走下一位身披灰狐裘的小公子。小公子手捧手炉, 身后还跟着一个抱刀紧随的小侍卫。


    苏禧看了一眼道:“呀,这不是周二公子吗?”


    苏永问:“周二公子?”


    苏禧回道:“青州知府死了, 如今青州军政大权都在周将军一人手上攥着呢。这二公子听闻是周将军义弟, 但周将军也没有亲弟弟,对这义弟宝贝得很, 我看全军都二公子、二公子地叫着。二公子还说, 如今青州粮食紧俏,是个商机, 若有门路, 他也想做一做。”


    苏永听了,对身后小厮说了声:“叫我们的人退下, 请二公子先下。”


    小厮应了声“是”,便对爬楼爬到一半的仆人们道:“苏家下人先退下!”


    大周律法明文规定,狭路相逢,下位者要给上位者让路。他们只是一介商流,再富也是易富难贵,自然要给公子让路。


    看着仆从抬着重物一步步退下台阶,周祈安踩着仆从的脚步,紧随其后地走了下来。


    苏永站在楼梯旁等待,见他下楼,微微俯身叫了声:“周二公子。”


    周祈安问:“你认识我?”


    话音一落,只见苏禧露了张笑脸来:“二公子,是我呀!那日在街上那个,还记得吧?”说着,又介绍道,“这是苏永苏少爷,是我主子!”


    苏永道:“主子谈不上。年关将至了,主子爷们都在府上等过年呢,这时候还流落在外的,都是劳碌命的下人罢了。”说着,苏永拱了拱手,“在下苏永,檀州商人苏向明的侄子,来看看眼下青州有没有生意可谈?”


    ///


    中军营帐内,一桌饭菜已经摆好,周祈安却迟迟不来。


    怀青坐在圆桌前,茶快喝了一壶,喝得他空荡荡的肚子里一晃全是水声。


    他端着盖碗,剩余半碗茶却是怎么也喝不下,忽然问了句:“大哥,今年新岁,我们是要在青州过了吧?”


    周权在案前处理公务,应了声:“嗯。”


    明德山山寨已经打掉了,剩余十几股土匪马上也能剿干净。青州知府,朝廷也已指定了人选,是现任颍州通判许易之,只是迟迟不说何时到任。


    眼下离新元还有两个多月,他们此刻开拔回京,刚好能赶上过年。


    周权自己倒没什么所谓,只是士兵们家里还有父母,有些又有了老婆孩子,年关将至,家里人都眼巴巴盼着他们回去。每逢佳节倍思亲,他知道士兵们也想回去了。


    周权问:“头一回和你哥分开过年吧?”


    怀青只应了声:“还好。”


    他们兄弟没那么腻歪。


    周权说:“我向兵部上了奏疏,眼下青州匪已剿完,至少先调一部分兵力回去,等尚书大人回复吧。”


    只是他们一入都复命,便要交了兵权,老爷子恐怕希望他们过了新岁再回去。


    怀青“哦”了声。


    周权看州府政务看得头昏脑涨。他自小在军营长大,处理军务倒得心应手,这政务,的确不是他所长。


    他摇摇头,搁下奏疏走过来问:“祈安最近都在杏花楼住着吗?”


    怀青捧着热乎乎的盖碗,点点头“嗯”了声:“说帐篷冷,炭盆也烧不热,说杏花楼人多,有热乎气儿,这几日都在杏花楼住着呢。张一笛、葛文州那俩小孩儿,也都被他收买了,正一心向着他们二公子呢。”


    周权说:“我让他找个宅子,他偏不要,说什么‘一个人多没意思,要跟大哥、怀青哥在一块儿’,结果转眼便被杏花楼勾走了。”


    怀青摇摇头道:“男大不中留啊……”


    周权刚要喝茶,听了这话便放下盖碗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想起一茬来:“过了新岁该十九了。等回了长安,王夫人该给康儿指婚了。”


    怀青又道:“二公子越来越有主意了,不指个满意的,二公子要掀桌了!”


    而正蛐蛐某人,便见某人掀帘入内,小脸冻得通红,手上还捧着手炉,开朗地叫了声:“哥!”


    周权说:“快吃饭吧。”


    ///


    吃完回了杏花楼,周祈安“砰—”地躺倒在了柔软舒适的暖帐内。这床是又软又大,他睡了三个多月的行军床,腰都快要睡断了,此刻只想蹬腿尖叫:“太舒服了,实在是太舒服了!”


    入了冬,天黑得早。


    周祈安在蚕丝被上滚了一会儿,便又坐了起来,打了个响指道:“我们晚上叫些甜食来吃吧!”


    天冷了,总想吃点热乎乎的甜食。


    周祈安道:“三碗糖蒸酥酪,一盘透花糍,一盘龙须酥,再来一盘卤鹅掌。张一笛,上!”


    张一笛沉稳地应了声:“是。”便下楼点菜去了,而刚推开门,便见苏禧在房门口徘徊。


    苏禧正在门口鬼鬼祟祟,刚好撞见了二公子的小侍卫,有些尴尬地搓着手,赔着笑道:“二公子好生活泼呀!我家少爷也正在杏花楼下榻,想请二公子喝一杯,顺便议事,也不知二公子肯否赏脸?”


    张一笛抱刀拦在门口,冲里叫了声:“二公子!”


    里头传来一声:“讲。”


    张一笛问:“苏家少爷想请二公子喝一杯,问二公子肯否赏脸。”


    二公子道:“赏!”


    两人在阁楼棋室小坐,棋室内没烧炭盆,但或许是楼盖得好,加之杏花楼聚人气,周祈安没穿裘衣,只披了件大氅,几杯浊酒下肚,却也觉得浑身发热。


    白烟从香炉内袅袅升起,苏永又给周祈安斟了一杯,问道:“张老板说,他想三百文一斗把米出给王瓒,王瓒却说他有更便宜的渠道。青州位置特殊,交通也不便利,我实在好奇卫老板这米,究竟是从何处来的?不会是从南边来的吧?”


    周祈安要吃的甜品,此刻都送到了棋室来。


    那三碗糖蒸酥酪,苏永本以为是给他和他两个小侍卫点的,结果三碗端上来,周祈安自己倒先吃了两碗,又问他:“苏兄,你吃不吃?”


    苏永摆摆手道:“我不喜甜食。”


    周祈安也吃不下这第三碗,又看那卤鹅掌还没上,对张一笛道:“鹅掌呢?怎么还不上,怎么,那鹅还没孵出来呢?”


    张一笛说了声:“我去催一催。”便下楼去了。


    周祈安这才道:“米,你说那个米啊?”


    他有些不胜酒力,才喝了两杯,脸颊便迅速地泛起了红晕,像扑了两团红胭脂,看着略有些滑稽,草包气质也是扑面而来:“我也想知道啊!他卖七百文一斗的大米,进货价竟不及三百文一斗?还真是无奸不商,你们商人好狠的心啊!”


    苏永觉得自己也被骂了。


    但他想,这位阳光开朗的小公子一定没有这个意思,定是自己多心了。


    苏永又问:“听闻二公子和卫老板也有些交情,卫老板从不与二公子谈论这些吗?”


    周祈安愤愤不平地道:“自是不会的了!这都是商机,商机便是钱啊。他告诉旁人,旁人便要来分他一杯羹,要来割他一块肉,他怎么肯的呢?”


    苏永同仇敌忾地道:“那这卫老板真是太不应该了,好兄弟也如此防着。”


    他之前如何哄苏家小主子,今日便如何哄周家二公子。


    听闻周二公子自幼养在镇国公府,功课平庸,身体羸弱,却很得国公夫人疼爱。


    他那大哥,更是拿他当命根子。


    像这样天资平平,又自幼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公子身上,都有种难得的天真与蠢劲儿。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他最喜欢和他们打交道了。


    周祈安道:“是吧?你也这么觉得吧?”说着,他拿起酒杯和苏永碰了一下,“我早就发现这卫吉不是真心与我交好!还总想通过我,去搭上我大哥,别以为我不知道!等回了长安,我便与他断!交!”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苏永又给他倒了一杯问:“听闻二公子也想在青州做点粮食生意。”


    “可惜没有卫吉那么好的渠道。”


    苏永指了指自己说:“我呀,二公子想要好渠道,好渠道这不是就来了吗?我们檀州的水稻一年两熟,檀州的米价,素来比其他州府的粟米还要低。二公子低价收了我的粮,高价在青州卖,这生意不就做起来了吗?”


    周祈安听了觉得甚有道理,问他道:“你有多少米,准备什么价钱卖给我?”


    苏永道:“二公子要多少,我便拿得出多少,至于价钱,二公子开个价吧。”


    青州米价四百文到六百五十文一斗不等,二公子肯出三百五十文一斗,甚至再低一点,他都肯依的。


    周祈安却开口道:“既然王瓒说,他们卫家米铺的大米进价比三百文一斗还要低,那我的进价,自然要比卫吉低一点的了。”


    苏永问道:“低一点,低多少?”


    “比如……”说着,周祈安捏着酒杯,凑到鼻尖嗅了嗅杯中醉人的酒香,“一百文一斗?”


    苏永脸上的笑如一抹薄冰冰冻在了脸上:“低了二百文一斗,低太多了吧?”


    “多吗?”周祈安不解地问,“二百文罢了,我掉地上,我家下人都懒得弯腰去拾的,哪里就多了?”


    苏永心间,像被这小公子温柔地捅了一刀。


    他差点忘记了。


    他们除了天真、愚蠢,还有种不谙世事的残忍。


    第67章  67


    苏家商队三十万石粮, 此刻正在运往青州的路上,而这三十万石,还只是他们去年囤粮的一部分罢了。


    他知道青州机会遍地, 但他手中囤粮太多,他必须尽快给这些粮食寻一个出路。


    这二公子是青州驻军统帅的弟弟, 是国公夫人自小养大的公子, 吃穿用度都不凡, 想必是个财主,在青州背景硬,日后想做点什么都方便。而二公子又刚好想做粮食生意, 这是难得一遇的机会。


    哄。


    只能哄。


    苏永笑了笑道:“我的二公子, 如果只是十石、百石, 苏某送给二公子都是好的,但我手上压着三十万石粮,每斗差二百文, 那可就差太多了。”


    周祈安像是才明白过来其中的厉害, 问了句:“是吗?”


    苏永道:“二公子这价,不必压得这样狠, 青州也大有二公子的赚头。檀州谷贱伤农, 青州却常年缺粮,我在檀州供粮, 二公子在青州卖粮, 这商路一旦打通,往后便是旱涝保收, 你我皆能赚大钱。青州米价四百文一斗到六百五十文一斗不等, 不如咱们取个折中价,二百五十文一斗, 二公子先接了我这三十万石粮如何?”


    周祈安问:“二百五十文一斗,一共三十万石粮,那一共是多少钱?”说着,他大声道,“一笛!去问堂倌儿借把算盘来!”顿了顿,又补了句,“再借个会打算盘的账房先生!”


    张一笛正要应,苏永便道:“不用麻烦了,一共是七十五万两银子。”


    周祈安又问:“如果是一百文一斗呢?”


    “那便是三十万两。”


    周祈安嗤笑道:“一百文、两百文我看不懂,只是这三十万两到七十五万两,中间差出了四十五万两,这也差太多了吧?”说着,他气鼓鼓地拿起了最后一碗糖蒸酥酪,又吃了起来,“去年卫吉卖长安城郊一套庄子,统共才卖了十几万两,你把价钱从一百文一斗抬到二百五十文一斗,这一下就差出了四套庄子的钱啊!苏永,你当我周老二是傻的吗?”


    见二公子不高兴,苏永又循循善诱道:“是这样没错。但我再给二公子算一笔账。二公子二百五十文一斗收了这批粮,在青州挂牌三百五十文一斗往外卖,三十万石粮卖出去,去掉铺面、伙计的成本,也能轻轻松松赚上两套庄子的钱!”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又勾了勾。


    周祈安又问:“是吗?”


    苏永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


    听了这话,周祈安放下了手中琉璃碗,笑了笑——只是他偏想挂牌一百文一斗,怎么办?


    三十万石粮,随便一倒卖,便是长安城郊两套庄子的差价,难怪檀州粮商富甲天下啊!


    但他周祈安,此行青州是来助他大哥剿匪赈灾,再不济也只是来放放风的,可不是来发国难财。


    青州的百姓要吃饭,但他赔不起这两套庄子的差价,只能想办法,看能不能宰一宰他们粮商了。


    粮商家底肥,横竖挨得起这一刀。


    苏永见二公子不松口,又道:“我的二公子,我的好二公子!我们粮商收这些粮,再运到青州来,收购、仓储、运输样样都要拿钱,我也不能做赔本的买卖,顶多给二公子让让利润。二百五十文一斗,利润已经很薄了。三十万石只是头一批,等生意滚起来,咱们有钱慢慢赚啊。”


    周祈安往桌上一瞥,见卤鹅掌竟还没上,又对门外道:“张一笛,再去厨房催一催!怎么,我看是这孵鹅的蛋都还没下出来呢吧?”


    门外张一笛应了声“是”便下楼催菜去了。


    棋室内,苏永又摸了摸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落在地面那块波斯氍毹上,没敢多言。


    周祈安这才又开口道:“兹事体大,苏兄,你容我再好好想一想吧。”


    拖。


    拖即是胜。


    粮食在苏永手上,仓储、人力成本横竖不归他出,霉变,或米价继续下跌的风险也不归他承担,怎么轮也轮不到他着急。


    去年檀州粮商囤了那么多的粮,导致各地米价多有上涨。祖世德、周权在北境打仗,赵秉文在后方给大军筹粮,开价一百八十文一斗,檀州粮商也一声不吭,拒不出粮。


    这么喜欢玩,他相信他们一定也能玩得起。


    ///


    十日后,盛源米铺标价新米四百五十文一斗,陈米三百五十文一斗,富贵米铺标价三百三十文一斗。


    青州小富之家的百姓们纷纷开始下场买米,与此同时,粟米、豆子、白面的价格也稍微往下降了降。


    但三百三十文一斗也绝不便宜,吃得起的家庭在青州仍是少数。


    粮商的铺面横竖不过那几个,生意看似红火,铺子里都没有下脚的地儿,但如此散卖,要把手上几万石粮都出完,且得慢慢卖着呢。


    照这个速度,卖个五六年也卖不完。


    要想搞快点,一要增加铺面,把米铺开到青州大小县乡去,二要继续降价,让青州更多百姓都能吃得起。


    其他粮商也在不断入场。


    周祈安每日盯着青州五城门吏递上来的册子,目前进入青州的粮食,已经到达三十万石。


    八百营的人马也在城外官道上盯着粮商们的动向,发现部分粮商见青州米价开始跌落,便掉头去了其他州。有人去了凉州,也有人路过青州,去往了沧州,导致凉、沧两州的米价也开始呈现跌落之势。


    伴随粮食一同涌入青州的,还有商队的脚夫与仆人。


    根据五城门吏递上来的册子,这阵子,青州共有两万多名商队人员涌入。


    主子们在酒楼下榻,脚夫、仆人们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但至少也要有吃有住,而这样样都是生意。


    “卖包子嘞!刚出锅的热乎包子!”


    “客官,进店喝一碗羊汤吧!我们青州的羊汤甲天下,喝上一碗,不虚此行!”


    正值饭点,脚夫们三三两两在街市寻店吃饭。


    羊汤馆内早已座无虚席、人声鼎沸。五名脚夫找不到空位,干脆站在了门口端碗喝汤,喝完,把空碗叠好给了小二,结了账便要走。


    老板娘风流娇俏,正在大堂招呼客人,眼见那五位客人要走,连忙走来,给每人都退了二文钱:“今日店里客人太多,实在是照顾不周,让各位爷们受委屈了。我们店铺正在扩建,客官下次再来,我一定好生招待!”


    脚夫们各自接了那二文钱,应了声“好”便离开了。


    周祈安坐在马车上,掀帘看着这一切。


    他每日带张一笛、葛文州在大街小巷巡游查看。这几年来青州匪患太过猖獗,导致过往商人不敢路过,客流少了,青州商业也迅速凋敝。而这阵子,大街小巷内的酒楼、饭馆、酒肆像是又纷纷地开了起来。


    即便如此,这两万人的住宿问题也很难解决。


    正值冬季,天寒地冻,不寻个住处,晚上是要冻死人的。脚夫们便找上民家,想在民家花钱留宿。大部分民家自是乐意,又纷纷在门口挂上了“留宿外地旅客”的牌子。


    许多店铺人手不够,也挂上了招收堂倌儿、厨子、账房等的标示。


    马车内,周祈安放下帘子,手才离了手炉一会儿,手背便冷得通红,他又握紧了手炉。


    若是青、檀两州商路打通,这短暂的繁华便能持续。


    檀州粮商赚到了差价,青州百姓有了米吃,还能做做过往商人们衣食住行的小生意。


    也是这一切向好的转变,让周祈安想松了口——他宰粮商不能宰得太狠。


    青州需要更长远的发展。


    水雾从铜炉蒸腾而起,伴随着香气扑鼻而来。周祈安说了声:“汤开了,快!”便迫不及待下入了羊肉、冻豆腐、香菇和白菜。


    正值冬季,蔬菜种类匮乏,不是夏天晒干的香菇,秋天储藏的萝卜白菜,便是拿豆子泡发的各种豆芽,吃得周祈安叫苦不迭。


    肉刚烫熟,怀青便走了进来。


    他站在门口抖了抖肩上的雪,卸下刀便走来吃饭,说了句:“最近青州可真是热闹啊!”


    他刚刚在雁息县巡街,见街市上生意繁荣,一改之前死气沉沉的气象。


    周权道:“祈安出了个好主意。”


    周祈安起身拿起了茶壶,给怀青的盖碗满上:“哪里哪里!青州能有这么大的转变,一是大哥剿匪剿得彻底,二是怀青哥布防布得给力,三靠孔先生那一出戏做得好。我嘛,也不过是略动了动小脑筋罢了!”


    怀青道:“哦,这还只是略动了动小脑筋?那为了青州百姓,你这小脑瓜真是该勤动一动了!”说着,他扳着周祈安脑袋,左左右右地转了转。


    周权捞了一筷子肉放入怀青碗中,笑道:“好了,快坐下吃饭吧。”


    周祈安也坐了下来,见大哥不知何时给自己也夹了肉,正放在碗中晾凉。


    他说:“大哥,但这些都辐射不到偏远小村庄。偏远村落只有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地里种不出粮食,他们便一无所有。这些小村落尤其需要大军重点关照,要继续施以粮食和木柴,不然他们一样过不去这个冬天。”


    辐射。


    小农经济。


    这小子惯会自创词汇,创得还挺有灵性。


    周权虽是第一次听说,倒也一知半解地听懂了是什么意思,回了句:“好,大哥知道了,快吃饭吧。”


    而刚要吃,便听门外又来了人。


    此处是雁息县临时衙门大宅,最近匪剿完了,周权心思都在政务上,平日基本都在县衙大宅内。


    周祈安在杏花楼住着,白天也常到此处。


    如今州府衙门各房都入驻在这大院里,他在这里“碰”见谁也都不奇怪了。


    门外男子轻声问道:“二公子在里面吗?”


    葛文州轻声回道:“大将军、怀将军、二公子都在里面用饭呢。”


    那人便道:“哦,那我稍后再来。”


    而刚要移步,便听房门内传来一声:“是八百营的人吗?快进来!”


    怀青听了,笑道:“最近咱们二公子可真成了大忙人了!”


    第68章  68


    来的人名唤宋归, 是八百营一名什长,最近正带人在官道上观察那些粮商们的动向。


    入了屋,宋归抱拳道:“大将军, 怀将军。”而后又看向周祈安,“二公子。苏永的商队这两日迷了方向, 没头苍蝇一样在官道上乱转了几日, 今日又掉头往青州方向来了。”


    周祈安放下筷子, 又喝了一碗热茶,说道:“看来苏永想清楚了。”


    无论利润薄厚,来了青州好歹也有机会, 但若掉头回了檀州, 他那些陈米可就只值七十文一斗了。


    瑞雪兆丰年。今年北方各州多有大雪, 这些积雪会增加土壤的肥力,等明年化雪,带走了土层的温度, 又可以冻死土壤中的害虫, 化出的雪水也会成为滋润土壤的水源。


    苏永期盼的灾年不会到来。


    ///


    才吃了中饭回了杏花楼,天色便已暗了下来, 天空灰蒙蒙的, 像是转眼间又要来一场大雪。


    周祈安手脚湿寒,怎么捂也捂不热。


    张一笛便在被子里捂了两个汤婆子, 把被窝捂热了, 说:“二公子进被子里躺一躺吧。”


    周祈安拍了拍张一笛肩膀道:“谢啦。”说着,走到床沿上坐下, 又叫张一笛带葛文州下去点两碗酥酪吃, 想吃什么随便点,挂他账上, 算是把那日欠他们的两碗酥酪补上了。


    张一笛不太好意思,低头说:“二公子不必待我们这么好……”


    周祈安道:“你们待我好,我自然也要待你们好了。你不吃,你的小师弟也要吃呢。”说着,他们齐刷刷看向了身后的葛文州,见葛文州年纪还小,正在后面砸吧嘴呢。


    周祈安便往张一笛后背上推了一把道:“快去吧,不要客气。”


    张一笛说了声:“多谢二公子。”便带葛文州往外走。


    周祈安正要脱鞋,又见走廊窗柩上盖上了一道微胖的人影,正在那里徘徊不走,没一秒,果然便听张一笛说了句:“二公子,门口有人找!”


    紧跟着,苏禧便站在门外探了半个上身进来,嬉笑道:“二公子,我家少爷,想请二公子再喝一杯。”


    依旧是那间棋室,房内幽静,便于谈话。


    茶水倒入茶杯,激起袅袅白雾,苏永将茶杯捧到了周祈安手边,谦逊地问道:“二公子那日说要再考虑考虑,也不知考虑得如何了?”


    这白瓷通透,薄如蝉翼。


    周祈安接过来抿了一口,眉眼低垂,愁容满面地道:“我问大哥要七十五万两银子,说要做生意,被我大哥臭骂了一顿。他说他看起来像不像七十五万两银子?若是像,倒不如把他装箱子里抬走!”


    管事苏禧听了,在一旁哈哈大笑:“竟不知周将军如此幽默啊!”说着,一转眼,刚好瞥见自家少爷冷若冰霜的脸,登时又噤了声。


    周祈安愁眉不展,继续道:“我又磨了我大哥好几日,大哥这才肯松口,给了我三十万。”


    苏永在心中嗤笑,问道:“这么巧?”


    “是啊!”说着,周祈安也有些装不下去了,直言道,“苏兄痛快点!一共三十万石米,三十万两银子扔给我算了!苏家去年在檀州疯狂敛收大米,我大哥在北境打仗,那荣国公公子赵秉文在后方筹粮,你们愣是煽动得整个檀州都不肯放粮。今年见米价跌了,又憋着不放,好没意思!”说着,他把胳膊肘搭棋盘上,凑近道,“苏兄一直憋着,憋得自己难受,全国人民也难受,不如放出来,大家就都痛快了不是吗?”


    苏永捧着盖碗,回了他一个晦暗不明的笑。


    他知道二公子撒泼打滚耍无赖,就是想把价钱压到一百文一斗,这二公子可一点都不傻。


    但商场不是战场,商场是讲道理的地方。


    二公子年纪虽小,却也有十八了,理应知道逼着人做这赔钱的买卖,不叫生意,叫打劫。


    苏永道:“二公子啊,一百文一斗,二公子说得轻巧。我手上这些米,去年可是一百六十文一斗收进来的,中间仓储、管理、运输,花的也都是真金白银。一百文一斗卖给二公子,我可就赔大了!”


    周祈安便拍了拍苏永的肩,哄他道:“苏兄放心,生意做的便是‘互利双赢’四个字,我周老二又岂会强买强卖?”又商量似的问,“不知苏兄这一年来仓储、管理、运输,一共花了多少钱?”


    像是要给他一个至少不亏的价钱。


    苏永大拇指压入拳中,轻轻摩挲着玉扳指:“少说,每斗也多出了二十文钱。”


    也不知二公子,懂不懂这每斗二十文的分量?三十万石,一共便是六万两银子。


    周祈安却轻飘飘地道:“那苏兄一百文一斗卖给我,好像也不算亏嘛。”


    苏永问:“什么意思?”


    他不知二公子准备如何算这笔账?


    还是干脆指鹿为马,非说他成本一百八十文一斗的大米,一百文一斗卖给他也不算亏?


    “苏兄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怎会连这个脑子都转不过来?”周祈安胳膊压在棋盘上,看着他道,“檀州新米八十文一斗,加上这每斗二十文的管理成本,刚好便是一百文一斗。苏兄一百文一斗把这陈米留给我,等回了檀州,再八十文一斗把仓窖填满……”说着,他估摸了一下,“这账面上不赔不赚,只是去年的陈米换新米,这不还是赚的吗?”


    听了这话,苏永面上笑着,点了点周祈安道:“二公子可真会算账啊!”


    他八岁入苏府,跟在伯父身后学生意。


    他自小便是算数天才,账房先生打着算盘还算不明白的账,他多看一眼便算出来了。


    只是这算盘珠子都不会拨的周老二,账算得比他还精明!


    他一心想出掉手里的米,把仓窖腾一腾,的确没往这处想。


    二公子说得的确在理,但如此一来,他这一年忙前忙后一文钱没赚到,倒是给二公子做嫁衣了。


    “来来来。”说着,周祈安放下盖碗,“我再给苏兄出个主意。”


    苏永笑看他道:“愿闻其详?”


    周祈安问:“这青州的羊肉,苏兄已尝过了吧?”


    苏永不吃羊肉。


    他最烦那一股羊膻味,也讨厌羊群的“咩咩”叫,讨厌它们屁股上沾着的羊粪球,却还是顺着二公子的意,应了声:“嗯。”


    只听周祈安道:“青州的羊又肥又美,苏兄的商队到了青州,把粮卸下,回去的时候也别空车回去,拉个一两万头羊,到了檀州转手一卖,这又是一笔生意不是吗?”他循循善诱道,“何况这还只是头一批,你我联手把这商路滚出来,日后便是金银滚滚来,咱们来日方长啊!”


    苏永笑着,又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三十万石粮,二公子志在必得。


    正如二公子所言,只要他回了檀州,趁粮价还在八十文一斗把仓窖填满,这三十万石米,他便不算赔。


    哪怕稍微赔一点,问题倒也不大。


    伯父在这年关,差他亲自来一趟青州,为的便是铺出更长远的销路。


    只是这二公子左一刀、右一刀地割他的肉,这让他有点不爽。


    周祈安问:“苏兄算明白了没有,这不算赔吧?”


    苏永笑睨他道:“不算赔。”


    如今青州守军统帅是周权,不仅如此,朝廷有意封镇国公为异性王,派往属地青州。如此一来,他们苏家要在青州做生意,这周老二他便得罪不起。


    不仅不能得罪,更得捧着,供着。


    只是这青州的生意,苏家便非做不可吗?


    苏永实在困惑。


    青州的官道那么烂,他来时坐在马车上左右颠,快颠吐了。官道凹凸难行,运粮的人力、畜力、时间都要增加,这桩桩件件都是钱。


    但凡不是伯父非要他来,但凡还有其他选择,这青州,他便不想再来。


    而偏偏是在这时,周老二又抛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苏兄,不要看眼前,看来日啊。我大哥那儿算了一笔账,刚好余出来一笔钱来,不知该往哪处花。我正劝大哥修一修官道,尤其凉州到青州那一段,太烂!到时十万大军出城也会有问题。修了官道,让各方往来,这才是惠利青州百姓千秋万代的功德,到时苏兄到青州做生意,可就更方便了。”


    哪怕苏家不来,也定有其他粮商要来。


    周祈安继续道:“实不相瞒,我一百文一斗收了这三十万石粮,也不想趁机牟取暴利。青州穷得饿死人了!饿死鬼的钱都赚,我夜里睡不踏实。这三十万石粮,我先低价放出去,等青州的百姓活过来了,咱们再做青州的生意不迟啊。”


    苏永被说动了。


    周祈安道:“这样吧,我每斗再给苏兄长十文,一百一十文一斗如何?”


    “不必了。”苏永说道,“一百文一斗,我把这三十万石米出给二公子,算是我们苏家代檀州粮商自罚一杯,为去年的事,向镇国公和周大将军赔罪。”说着,他给周祈安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这每斗十文钱,就当是我们苏家为凉、青官道出的一份力。”


    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祈安说:“成交。”


    第69章  69


    十日后, 苏家三十万石米涌入青州。


    他们的买家在青州的人脉是又粗.又硬,特意在青州五城为他们单开了一扇门洞,助他们快速通关。他们根据买家要求, 将大米运入五城,不到一个时辰便都拉到了指定地点。


    二公子还提前在附近县乡协调了上千家民家, 用以安置他们的商队脚夫, 价钱也很划算, 八文钱一晚。


    民家有了一小笔收入,商队脚夫也有了落脚的地儿,双方都很满意。


    与此同时, 卫家米铺因标价六百五十文一斗不肯降价, 米铺前门可罗雀。


    卫老板见青州米价跌落, 无利可图,便将青州五县二十三家铺面一口气都转让给了周老二,周老二当晚便换上了“惠民米铺”的标牌, 并隐隐放出消息, 他要挂牌一百文一斗开始在青州卖米了!


    消息一放,全城沸腾。


    百姓欢呼, 粮铺却在瑟瑟发抖。


    百姓才听到点小道消息, 粮铺的粮食便无人问津,大家都在观望惠民米铺的动向。惠民米铺这一百文一斗的大米若真放出来了, 那便是不给他们留活路!


    于是这几日, 各大粮铺的老板们也在密切关注着惠民米铺的动静。


    这几日,他们见二十三家惠民米铺前, 都拉来了大量大米。大米“哗啦啦—”地倒入了米缸, 伙计又往米缸里插了一块“新米一百一十文一斗,陈米九十文一斗”的木牌。


    九十文一斗, 比粟米都便宜。


    于是店铺还未开业,百姓便纷纷涌上前来打听道:“老板,陈米九十文一斗,这是真的假的?”


    伙计道:“是真的!店铺三日后开业,还请各位三日后再来!”


    与此同时,雁息县临时衙门大宅内,周祈安召集了王瓒、二十三家惠民米铺的掌柜以及军中几员偏将,嘱咐道:“店铺一开业,门口必然会排起长队,到时还请各位将军协助大家保持好秩序,不可插队,不可哄抢,切记不可发生意外。”


    万一撒钱撒出了踩踏事件,他可就是罪人了。


    他又道:“每人每次只能购买一斗,若想再买,可以到队伍后头重新排队。”


    这是限购。


    他要放水于民,一定要放得均匀。


    九十文一斗,卖的是王昱仁私仓的大米,一百一十文一斗,卖的是苏家的囤粮。这每一斗里都有官方的补贴,再不济,也有苏家的“爱心让利”在里面,决不能被少数人哄抢,抢走了本属于万千百姓的惠利。


    若有人动了小心思,趁这机会大肆囤粮,等米价涨回来了再卖出去,那更是恶劣,一定要杜绝。


    大家都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回道:“明白了!”


    只是他这惠民米铺还未开业,其他粮铺老板们便先炸开了锅。


    “九十文一斗?这惠民米铺哪来的货?”


    “大米都九十文一斗了,我这二百文一斗的粟米,三百五十文一斗的白面还有人买吗?我也不是胡乱标价,我进货、铺面、伙计样样都要钱啊!这价格战,我就是赔个倾家荡产我也打不起啊!”


    “早知这样,不如趁早关门算了。”


    “我听说这惠民米铺,背后的老板是周将军的弟弟,大家都称‘二公子’。也不知这二公子是在搞什么古怪,九十文一斗往外卖,他难道就不赔了吗?”


    于是第二日,雁息县临时衙门大院便被这些粮铺老板们堵了个水泄不通。


    “大将军,令弟这是要逼死我们呀!”


    “二公子这是在竭泽而渔!放出九十文一斗的大米,导致青州米价大跌,逼死了粮铺,逼走了粮商,青州百姓日后便更没有活路!”


    “大将军啊!”


    怀青巡了一上午的街回来,看到门口围了这两三百人哭丧,也吓了一跳。


    官兵拦在大宅门口,用刀鞘抵着门,不让这些老板涌入,大声道:“退后!退后!”


    怀青则往里挤,说着:“各位老板让一让,借过借过,不要影响我们公干啊!”


    他狐裘系在脖子上,人往前走,狐裘却被夹在了身后人群中。此处又挤得没有落脚的地儿,他退也退不成,后面又像是有人死命拽着他狐裘,差点没给他勒死。


    好容易解开了脖子上的系带,又把狐裘抽回来,他这才跌到了院门口,大呼了一口气!


    官兵叫了声:“怀将军。”便只放了他一人通行。


    怀青进了院子里,发现自己鞋也给人踩掉了一只。


    地面太冰,他只能踩在另一只脚脚背上,又回头看了眼那一阵阵要往门内涌的人群,感叹道:“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院内一名官兵走上前来,扶住了他。


    怀青勾着那小兵的脖子,一蹦一蹦来到了剿匪大军的办差房,推开门,这才光脚踩在了氍毹上,见周权正站在案前处理公务,周祈安则一脸不高兴地坐在桌前捧着茶杯。


    怀青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周权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人家自然要找上门来了。”


    怀青又走到周祈安面前,把着桌子问:“你那一百文一斗的米,还能放得成吗?”


    周祈安道:“放,当然要放了!”


    他好不容易砍价砍来的呢。


    周权提醒他道:“但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此时逼走了粮商,长远来讲,对青州百姓没有好处。”


    乌合之众!


    周祈安愤愤放下盖碗道:“我一百文一斗的大米,运都运到青州来了,没想到竟栽在了这儿!这些粮商吃得还不够肥?难不成我为了放这九十文一斗的米,还要去哄他们不成?”


    “哄可以,”周权温声开口,“但不能花钱。”


    他们手中的银子已经尽数换成了大米,他们库里已经没有多少银子了。


    而在这时,张一笛从后院翻墙入内,带来一个消息道:“孔先生回来了。”


    周祈安起身问:“到哪里了?”


    孔先生在檀州那一出戏做得好,用极短的时间,把檀州商会那一潭死水搅了个天翻地覆。不仅如此,孔先生还不断发来各种情报,否则他和苏永的谈判不会如此顺利。


    他要接见孔先生。


    张一笛却道:“刚进雁息县南门。孔先生看檀州大米便宜,把带过去的银子尽数换成了大米,又拉了六千石过来。”


    周祈安扶额,周权则搁下笔,走来拍了拍他肩膀道:“小问题,六千石只是个零头。门口那堆老板,倒是要劳烦二公子去解决一下。”


    隔日,周祈安自掏腰包在杏花楼宴请各位。


    这些老板分为两派,一派是青州当地的粮铺老板,一派是此番从檀州前来的粮商。


    前者问——你这水准备放多久?若是一直这样水漫金山地放下去,大家就都别活了!


    后者表示——青州米价一直这么跌下去,我们就再也不来了!


    周祈安端着酒壶打着圈地敬酒,安抚大家道:“陈米、新米加上乱七八糟的粟米、豆子,一共不过六十万石,两三个月也就放完了,再多我也放不起了呀!”


    “青州的百姓都要饿死了,先放一放水,等大家都活过来了,再做大家的生意不迟嘛。”


    “等我放完了水,米价肯定还能再涨回来,涨不回七百文一斗,那也比檀州高出不少。等凉、青官道修好了,欢迎各位檀州大老板们再来啊!”说着,他又干下一杯酒,一边喝一边想着,这政商关系不好搞啊!


    老板们还是不高兴。


    他们也不说话,也不走,就坐在那儿等着他来哄。


    周祈安手上还有张底牌,是他临出门前周权塞给他的,叫他实在不行了再打出去。


    如今青州百废待兴,税也收不上多少,唯一稳赚不赔的便是他们粮商了。


    他还有一张要多大有多大的饼。


    他快不行了,他腿脚发软、头脑发昏、嘴皮子都松了,开始胡言乱语。


    他只能趁清醒,把这些一股脑都打出去。


    他给张一笛使了个脸色,张一笛便走上前来,佯装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周祈安听了,便对在座各位拱手道:“各位老板,好消息来了!周将军说了,放廉价米是惠利青州百姓的好事,但也不能让各位老板们受了委屈。周将军允准了,免青州所有粮铺两个月的税银。还有啊,我这米价也稍微往上调一调,陈米一百文一斗,新米一百二十文一斗如何?”


    讨到好处,大家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又有和事佬开口道:“青州百姓确实苦了太久了,咱们也不要咄咄逼人,各退一步,就当是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是啊是啊。”


    周祈安又道:“民以食为天,在座各位都是青州百姓的衣食父母,我周老二在此替青州百姓谢过各位了。”说着,他向大家行了个长揖礼。


    “还有咱们檀州粮商,千里迢迢赶来,我们青州此次应接不暇,照顾不周,实在抱歉。下次再来,青州定是另一番面貌,旅馆、饭馆慢慢会开起来,卫吉卫老板还说,想在雁息县建一座大酒楼,住宿、吃饭、洗浴一条龙,好给各位老板们歇歇脚。等建成了,还请各位老爷们再来赏脸啊!”说着,他又朝檀州粮商行了个长揖礼。


    他脚下一踉跄,张一笛便扶住了他。


    他勾着张一笛肩膀,眼神迷离,继续透露道:“还有啊……我哥他,他只是代理青州政务……很多事,他也,他也不好拍板!等新任知府来了,看看能不能给外地粮商再争取一点……一点税收优惠政策……”


    老板们这才觉得够了,连连道:“好了好了,瞧给二公子都喝成什么样了。”


    “哎,那个小孩儿,快把你们二公子扶回去吧!”


    周祈安整个人挂在了张一笛身上,被张一笛搀回了房间,抱着盆吐了一夜。


    第70章  70


    隔日, 二十三家惠民米铺同时开业,以陈米一百文一斗、新米一百二十文一斗的价格开始放米。


    所有惠民米铺前都排起了不见首尾的长队,要买到一斗米, 起码也要排上两个时辰。


    周祈安闹了一宿,天快亮了才堪堪入睡, 张一笛照顾他一夜, 也累瘫了, 换了葛文州在旁边守着。


    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他听楼下格外喧闹,想起身, 胃里又翻江倒海, 抱着盆干呕了一会儿, 这才感到好一些了,问葛文州:“惠民米铺如何了?”


    葛文州道:“一切顺利!今日辰时已经开业了,门口排了好长的队。天气太冷, 大将军叫士兵哥哥们不停烧热水, 给排队的人喝,还叫怀将军用兽皮在青州五县街市上都搭了长长的棚子, 替百姓遮挡寒风。”


    周祈安伸出一个大拇指, 晃了晃,便又昏了过去。


    中午时分, 周权、怀青在街市上走了走, 看了眼百姓排队购米的情况,路过杏花楼, 又上来看了他一眼, 见他睡着,把解酒药给了葛文州, 叫葛文州煎了给周祈安服下,又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几日后,其他粮铺也纷纷开始降价,凭本事加入内卷。


    他们低不过周祈安的九十文一斗,但价格也都压到了成本线上,标价一百六十文到两百文一斗不等。


    稍有富余的百姓,排不起惠民米铺那么长的队,便也到其他米铺去买米。


    这个冬天,不断涌入的大米成了青州最便宜的粮食。


    这比粟米、豆子还要便宜的大米,让青州大部分家庭都吃上了饱饭。还有一些实在贫困的,官方也发粮、发钱,让大家挨过这个冬天。


    张老板、徐老板进入青州的发财梦没有实现。


    他们看着自己这标价一百七十文一斗的大米,却也安慰自己,这价钱不错了,起码是檀州的两倍,虽赔了点钱,那也是因为去年的进价高。


    檀州、青州有天然价差,操作好了便是稳赚不赔,他们下次还来!


    苏永则把三十万石米抛给了周祈安,便修书去了檀州,叫管事趁檀州米价还未上涨,再购入三十万石填入仓窖,这一笔也算不赔不赚。


    周祈安在床上躺了两日,便被大家喊起来算账。


    青州新任知府许易之,过了新元便要来青州赴任,到时周权在青州所做的一切都要和许知府做个交接,其中账册是重中之重。


    周权的军费开支与赈灾开支,已经和军中支度使核算清楚,分别呈报了兵部与户部;青州州府开支,一直由户房记着,周权核查无误,便也封存入账。


    唯独周祈安这二十三家米铺,由于行事过于“灵活”,留下一屁股烂账,公的、私的很难厘得清楚。


    周权随便翻了一眼,都傻眼了。


    好在人富心善的卫老板,给周祈安留了个王瓒。


    见周权过问,在周祈安昏睡的这两日,王瓒便先带张一笛粗略地算了笔总账。


    从一开始孔若云、纪千川等人出行檀州的费用,到后来二十三家米铺铺面、杂费开支,假设从苏永那儿购入的三十万石粮,在三个月内,都以一百二十文一斗的价钱卖出去了,那么总账是有些许盈利的——贩卖王昱仁私仓粮食的收入并未计入其中。


    但赚了赔了,这是王瓒算账的逻辑。


    于官中的人而言,一来账面要干净漂亮,二来,不能有漏洞,尤其公私一定要分清,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是赚是赔反倒没那么重要。


    这两日,大家便商讨着这笔账要如何记。


    “八月二十五日,孔若云、纪千川置装费、道具费十五两……九月二日,‘群演’置装费、道具费……”说着,周权只觉头痛,往下跳了几页,继续念道,“十月二十三日,购米五斗,每斗四百文。十月二十四日,购米十斗,每斗又是三百八十文?”


    周权搭坐在书案上攥着账簿,看到这两项觉得疑问,便又抬眼看向了周祈安。


    周祈安捧着手炉,敢烦不敢言地盯着面前的氍毹,解释道:“当时是为了刺激粮铺降价,看徐老板的米铺标价最低,所以让‘群演’去给徐老板捧捧场嘛!”


    周权听得云里雾里,但也继续往下看,看到疑惑之处又问道:“十一月十日,替苏永商队寻民宿,茶水钱,六千六百文……?”


    周祈安道:“当时军队兄弟们帮苏家商队协调民宿,冰天雪地的,我就请大家吃了点热乎的。”说着,他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这一笔划掉,就当我自掏腰包,横竖不过七两银子,回头我填上就是了!”


    周权见账簿见了底,便又往前翻了翻,翻到一项,又念了出来:“‘卫家米铺’牌匾,二十四个,备注,因为被大风刮掉一个,碎了,所有又重做了一个。”


    周祈安嘀咕道:“这不是记得很清楚了嘛!”


    周权攥着账簿,无奈地摇了摇头。


    周祈安也知道周权头疼的点。


    放廉价米,他们事倒是办了件好事,但也要和上面交代清楚。若能递一本漂亮的账册上去,他们的功劳事半功倍,但若递了一本烂账上去,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叫人观感不好。这账面上又是戏服、又是道具的,上面的人哪见过这种账簿?


    而正核算,公孙大人走了进来。


    公孙昌清楚这二十三家米铺的始末,他常年到地方核查账簿,见过的账簿千奇百怪,自然也更有法子。


    于是这几日,周权、王瓒连同公孙大人也一块儿帮着他整理账簿。太琐碎,容易让人猜想的一律划掉,匀进其他项目里,又捆绑类目,整理了七八日,总算将账面整理得一目了然。


    公孙大人又叫周祈安写一篇说明,解释事情来龙去脉,附在账簿后头。


    周祈安便在县衙大宅写说明。他用简体字涂涂改改、洋洋洒洒写了几十页纸才定稿,而后他照着稿子读,张一笛在一旁听写,搞了三天才搞完,附在了账簿后头,这件事也算是彻底了了。


    至于苏永那头……


    年关将至,苏永在青州考察了一圈,便准备回檀州去了。


    临走之前,周祈安又请他吃了顿饭。


    他知道苏永肯把这三十万石粮卖给他,为的是铺出更长远的商路,只是周祈安过完年便要回长安。


    他一回去,苏永这三十万石粮便成了一步废棋。


    如今这二十三家米铺属于官营生意,他走后,也不知许知府准备如何处理?


    若是许知府肯接手,哪怕保不住一百文一斗的米价,也能继续放些平价粮食。若是许知府想关掉,他便要找个人来接手了……


    ///


    宣政殿内,早朝堪堪结束,天子仪仗起驾,百官跪送。


    直至天子离殿,一旁公公连忙小跑过来,将祖世德搀扶了起来。


    祖世德常年征战,膝盖不好,禁不住久跪,满朝皆知。


    天子多说免礼,又说祖公、赵公年事已高,腿脚不便,想在朝堂文武百官之首加两个席位,让祖公、赵公坐着上朝,却被二人严正拒绝,又被礼部阻拦,被御史上谏,说这不合理书,皇上便也只好悻悻作罢。


    祖世德本不愿被宦官搀扶,但这阵子,他膝盖痛症加剧,实在是不服老不行。


    公公弯腰搀着他出殿,又在他耳旁小声恭维道:“大公子在青州这差,实在是办得漂亮,满朝文武都赞不绝口呐!”


    几个月前,朝中对青州知府人选游移不定,只好先命了周权代理青州政务,又叫公孙昌从旁督查。


    而公孙昌每一次奏疏中,对周权都是不吝赞词。


    今日,公孙昌的奏疏又从青州递了上来,洋洋洒洒夸了周权一大通。


    这五个月来,青州匪患尽除,大小十一股土匪都叫周权斩草除根,周权又赈灾有方、抚安灾民,今年青州冬季严寒,却没有一个灾民冻死、饿死,临危受命接下的州府政务,亦打理得井井有条。


    更重要的是,周权带领的十万兵马,除了从长安带走的头一批粮草,除了这几个月的军饷照例由兵部发放,便再未向朝廷要过一文钱。连欠凉州的那一批补给粮,都已经自行还上了,钱粮来源也在奏疏、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今日朝堂上,便无一不夸他能臣。


    再有周权弟弟周祈安,见檀州米价低廉,联系檀州粮商购入三十万石大米,在青州开办官营米铺,以一百二十文一斗的价钱放了这些廉价米。


    长安的米价尚且还要二百二十文一斗,大旱三年的青州,百姓却吃上了一百二十文一斗的大米。


    这一点倒让祖世德颇感意外。


    这周康儿,只见他每日尾巴一样跟在周权身后,竟没想到还有这用处?


    周权在书信上也从未和他提过这些。


    今日谈及此事,圣上也十分高兴,说等周侍郎回来一定要好好赏他。


    出了大殿,祖世德便叫宦官留步,正欲往兵部去,便听身后又有人唤他。


    一回头便见是赵呈。


    赵呈与祖世德同岁,北国之乱那一年两人都正值壮年,只是这大周十几年来风风雨雨,也不太平,他们一个在北境的风霜中熬坏了身子骨,一个也在殚精竭虑中愁出了鬓边的白发。


    祖世德停顿脚步,叫了声:“赵公啊。”


    赵呈走了过来,一边同祖世德往前走,一边攀谈道:“祖公真是有子孙福,我赵呈羡慕不来。”


    祖世德笑道:“世人皆知我祖世德最没儿孙福,生的、养的统共不过三个,哪及赵公儿女成行啊?”


    走到石阶前,赵呈做了个请的手势,祖世德也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踏下石阶。


    赵呈又道:“大公子这次剿匪赈灾,立下大功,皇上说要封赏。只是大公子经去年一战已经封了一品骠骑大将军,再往上封又能封什么呢?”说着,赵呈扭头看着他笑,“祖公,你我都老了,也该给后辈们腾腾地儿了。不如趁此次机会,你我联手将周权拱上兵部尚书之位,如何?”


    祖世德听了,也笑了。


    这是明晃晃在叫他退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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