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吃完饭, 周祈安便同大哥、公孙大人和几个随从骑马进了雁息县。
到了衙门石阶前,见门口聚集了许多人,好在周权留了一队人马彻夜在此看守, 倒是没人敢擅自闯入。
见几人下马,旁边一个女人哭着跑来磕头道:“民女是雁息县县丞之妻, 我家夫君自前夜起一直未曾归家。民女刚临盆, 身子不大好, 今日让妈妈出来打听了一下才得知,昨日州府衙门竟失了大火,烧死了八个人, 特来看看我家夫君是不是也遭逢了变故!”
雁息县县丞。
不出意外, 这女子的夫君是已经不在了。
周权对一旁偏将道:“找辆马车, 带这位夫人到军营指认尸体。”
听到尸体二字,女子泣不成声。
周祈安走上前去将女子搀了起来,女子便死死攥住了他衣袖问:“官爷, 我家夫君是已经遇难了吗?”
周祈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女子, 回了句:“县丞怕是已经……请夫人节哀。”
门前又围了十几名男子,看着清瘦儒雅, 想必也都是读书人, 今天一大清早便来了衙门,也不闹事也不走, 就眼巴巴地和看守衙门的士兵们大眼瞪小眼。
领队的偏将也不敢事无巨细, 什么芝麻小事都去叨扰大将军,见大将军和公孙大人已经上了石阶, 进了衙门, 此刻只剩二公子留在了外面。
这些天接触下来,大家都传二公子人美心善, 很好相处,偏将便走上前去说了句:“二公子,这些人都是州府衙门里的胥吏,昨日旬休,今日本该上值,只是衙门烧毁,无处可去。”
听到这儿,大家又纷纷看向了周祈安,希望周祈安能说些什么。
那一道道期盼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了他身上,他也不知该怎么办,对大伙儿说了句:“稍等。”便跑进去问周权,“哥,门口都是衙门里的胥吏,没地方上值了。”
青州州府和雁息县的一二把手都已命丧黄泉,衙门无人主持大局,但州府还要运转下去,百姓遇到事情也得找得到州府里的人才好。
周权道:“上值地点我倒是可以帮他们解决,租个宅子挂个临时牌匾便好。”想了想,他对身后周祈安道,“告诉他们过两日会有人把临时衙门新址张贴在这衙门石墙上,叫他们留意一下。官署里的事务,按照章程该怎么走怎么走,若是碰到非要知府定夺的,先压着,等朝廷答复来了再说。实在压不住的,到军营来找我,咱们一块儿看。”
“好!”说着,周祈安跑出去传达。
以防万一,周祈安也让大家留下了自己的姓名、职务和住所。军队和御史台到此公干,日后想必有用得着地方胥吏搭把手的地方,有了职务和住址,他们也好迅速找到人。
十几名胥吏留下信息便离开了,眼中闪出希望的神色。
从昨日不遗余力帮忙救火,到今日又帮他们解决了临时办公场所,他们总觉得朝廷这一次派来的兵与以往都不一样,他们军纪极好,不欺压百姓,也真心替百姓着想。
最后来登记的胥吏在册子上写下了“刑房”二字,又记录下姓名和住址信息,写完把册子递给了周祈安,利落地抱了个拳道:“告辞。”说着,扭头便走。
“哎,等等。”说着,周祈安跟了上去,“你在刑房是做什么的?”
那人道:“不良人。”
周祈安问:“衙门里的不良人应该不止你一个吧?其他弟兄们呢?”
那不良人便道:“我那些兄弟们巴不得领空饷不干活儿,听说衙门失火,知府死了,心里都挺高兴。反正也没人差遣我们了,都找地儿喝酒去了。”
知府死了,心里挺高兴——这王昱仁在衙门里人缘混的是真不怎么样啊。
周祈安又打听了句:“老兄,你知道雁息县或这附近衙门里可有仵作吗?”
这哥们儿便道:“我们雁息县没有,但凉州州府倒是有一个灵通的仵作。我们之前有难破的命案,都是找凉州借调。”
周祈安拱手道:“多谢了。”说着,进了衙门,又回头道,“你等我一会儿!”
衙门内漆黑一片,木质结构早已烧成了一滩灰烬,只剩砖石和瓦砾。
这件事毕竟是御史台主导,军队协助,周权只负手跟在公孙大人身后,公孙大人则细细查看现场,发现了什么疑点便让一旁随从记下。
周祈安便凑到了周权身后侧,在他耳边道:“哥,外面来了个不良人,要不要让他一块儿进来搜查现场,他比较有经验。”
听了这话,周权笑了笑。
这个小豆丁,这一路走来也让他改观不少。原本担心他在半路喊苦喊累,嚷着要回家,结果吭哧吭哧跟到了青州,没一句怨言不说,这几天怀青不在,他身边缺个人手,周祈安还真帮上了不少忙。
他回了句:“那就叫进来吧。”
眼看周权心情不错,周祈安又紧跟在周权身后侧,在他耳边提了句:“对了,哥,我刚刚打听过了,说是凉州州府有一个很灵验的仵作,可以借调过来,但可能要写个那个,借调公文。”说着,露出了不怀好意,哦不,是不好意思的笑脸。
周权心情不错,也答应了,回了句:“好,等回了营寨就写。”
周祈安回了句:“谢谢大哥!”便出了衙门喊那不良人去了。
不良人一进门便发现了一个疑点。他之前在衙门当差,对衙门事务无比熟悉。他们不良人放了衙,佩刀都要留在衙门,这些佩刀哪怕在大火中烧毁,也该留下铁水痕迹,只是他看了刑房位置,又看了整个衙门,都未找见哪里有大量铁水痕迹留下。
衙门着火之前,兵器被人挪走了?
铁是相当珍贵的矿产资源,在大周国,大部分铁都用于锻造兵器,连农民们用的斧头、锄头,也大多用石材制成,轮不上用铁。
周权道:“有三种可能。要么是凶手见钱眼开,拿了兵器去倒卖,要么是土匪拿去武装自己,这件事跟土匪脱不开干系,要么,就是凶手想栽赃给土匪。”
随从把这一疑点记录下来。
查看完现场,走出了府衙,见军队正如约在离府衙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施粥。
雁息县是青州首邑,百姓们的日子自然要比其他县乡好上许多。饶是如此,大灾了三年,大家米缸里也都没有米了。穷的早已饿死,小富之家经过这几年的折腾,如今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处境,大家纷纷排在了街边领粥。
雁息县尚且如此,周边县乡会有多苦,实在难以想象。
而刚走出府衙,排队领粥的百姓便有人认出了他们,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道:“昨天带人来救火的那位将军。还有旁边那个小将军。”
大家纷纷侧目过来,跟两人打招呼,直呼:“多谢大将军施粥!”
“真是救了我们的命啊!”
周权不太会与百姓交与,看祈安倒是挺会,对祈安道:“告诉他们,是皇上派大军来赈灾,要谢就谢皇上。”
周祈安便走上前去对大家道:“皇上惦念青州百姓,三年来一直对青州百姓免税,如今又派大军来赈灾,要谢就谢皇上吧!”
百姓面面相觑道:“免税?那我们交的那些是什么?”
“官兵不是说了嘛,都是挖渠取水,修缮龙王庙,祭龙王祈雨用的!”
“这三年龙王庙的门槛都被踏破了,也不见修缮啊。”
“挖渠又是挖在哪里了,听都没听说过。”
这些话周祈安都听到了。
按照律法,官府要挖渠取水、修缮龙王庙,也应从州府财政中支出,哪怕财政不足也应禀报朝廷,要朝廷拨款,而不能擅自向百姓征收。
只是地方百姓大多没上过学,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对律法更是一窍不通,自然是官老爷说什么便信什么了。
看来除了赈灾,办学和普法也势在必行。
回到了营寨,几人刚一下马,御史台的人便走上前道:“大人,今日陆续有人到营寨指认尸体,八具尸体已经指认完了,基本可以确定这八名死者的身份,分别是青州知府,青州通判,州府衙门里的师爷,一名衙役,雁息县县令、县丞、师爷、巡检。”
还真是一把火把青州一二把手给团灭了。
公孙昌应了声:“好,知道了。”
周祈安则跟着周权进了营帐。
又不是饭点,周权一看他跟进来便知道他所为何事,其他公务还未来得及处理,便先找来纸笔写了封借调文书,盖上官印,让人快马加鞭送去了凉州。
晚饭时传信人回来了,入帐禀报道:“凉州知府说,仵作明日一早从家里出发,预计午时便可到军营了。”
周祈安道:“那太好了!”
有了仵作,至少可以判断知府和剩余七人究竟是自尽还是他杀。
于是第二日,周祈安便在营寨等仵作到来。
他时而翻翻闲书,时而在营寨各处走动,实在静不下心。
尸体已经停放了两日,也好在青州气候凉爽干燥,尸体尚未开始腐烂,而仵作今日中午赶来,这时间卡得实在讨巧。
等了一个上午没等来什么消息,中午周祈安又到了周权营帐蹭饭。
吃完饭,周祈安仍赖在营帐不走。
周权时而喊人进来交代事情,时而在案上书写,倒也不避着他。
而又等了半个时辰,周祈安有些坐不住了,开口道:“午时都过了大半了,仵作怎么还不来啊?”
虽然大哥还未撤走峡谷两侧的兵力,日后也不准备撤走,那条峡谷正牢牢控制在军方手中,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看仵作迟迟不来,周祈安还是开始不安了起来。
毕竟青州这个鱼龙混杂的鬼地方,发生多魔幻的事也不足为奇了。
真想跟仵作加个微信,问问他到哪儿了!
又坐了一刻钟,周祈安实在坐不下去,起身道:“我还是到官道上接应一下吧,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以防万一,周权还是让丁沐春选了一队武功高强之人,跟上了周祈安。
第42章 42
周祈安骑马出了营寨, 身后跟着二十名侍卫,而刚走没两步,又想仵作是骑马、骑驴还是步行而来?如果是骑驴或者步行, 岂不太慢了些。
周祈安清了清嗓道:“那个……”
丁沐春道:“二公子请讲。”
“能不能去叫车夫把马车拉来?万一仵作是走过来的,坐马车也能快些。”
“是。”说着, 丁沐春便叫身后一个属下去办。
过了会儿, 车夫驾着马车跟出来, 一行人便上了官道向凉州出发了。
出了营寨,见官道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子已经长得老高, 且已经熟透, 变得金黄, 想必不日便可收割。
清风阵阵袭来,发出簌簌的声响。
仵作从凉州来,除了官道也无路可走, 二十几人便沿官道一路向前, 想必会与仵作相遇。
只是走了一会儿,官道上仍空空如也, 不说仵作, 连个百姓也瞧不见。
再往前走便是峡谷,过了峡谷便是凉州了。
凉州知府传过话, 说仵作今日一早从家中出发。在这年代“一早”大概是指六点, 最晚不超过七点,但凡骑个驴, 哪怕是步行, 走了一上午,马上要到下午一两点钟了, 总不至于凉州地界都还没出吧?
而正狐疑,这才见前方有一个个头矮小却行动利索,穿着朴素,背了个木箱的男子迎面走来。
男子略微有些跛脚,缓缓走路时瞧不太出来,一跑起来才格外明显。
周祈安勒马,远远地喊了声:“是仵作吗?”
仵作远远瞧见前方有二十几人骑在马上,看样子像是军人,想必是来接应自己,便冲大家拱了拱手,而后加快脚步跑上前来。
“真是仵作。”说着,周祈安稍感放心了些。
风继续吹,拂出阵阵麦浪。
周祈安远远望去,总觉得仵作离他们很近,只是看仵作走了好久也不见走近多少,说了句:“走,我们接他去。”说着,打马向前。
而在这时,原本随风前后摆动的麦浪间,却隐约出现了两条不规律的波纹,正横穿麦浪,向仵作方向蔓延而去。
“麦田里有人!保护好二公子!”
话音一落,七八名侍卫纷纷拔刀,将周祈安团团围住。
午后的阳光在上方照射,刀光晃眼,周祈安下意识举起衣袖挡住了眼。
莫非是来杀他?
周祈安心里一紧,却还是沉下心来静观其变。
丁沐春见刺客正向仵作方向而去,人还未现身,只看到两条移动的动线。刺客目标或许是仵作,但也不排除刺客是来刺杀二公子,调虎离山,将他们引去前方的可能。
无论如何,他们的首要之务都是先保证二公子的安全,其次才是仵作。
丁沐春留下十人保护二公子,自己打马冲向前头,多余人手跟上。
看着那两条波纹蔓延而去的方向,丁沐春举起手中臂弩,瞄准发射。
只是连发数箭,“波纹”却继续向前。
周祈安这才明白过来,这些人是来刺杀仵作,他们是想销毁证据!
周祈安大声道:“保护好仵作!”说着,要跟上前去,却被数名侍卫拦下。
“二公子万万不可!”说着,几名侍卫将他扶下了马,押进马车,再次将马车团团围了起来。
若有暗器袭来,他们会用刀剑去抵,刀剑抵不住,也要用自己的身子去挡,哪怕十命换一命,今日也一定要保证二公子周全。
丁沐春快马向仵作奔去。
身后几名侍卫继续向麦田射箭,却皆未射中。
那两道移动的波纹离仵作越来越近,而后有一蒙面人在麦田间冒出头来,将手中飞镖飞向了仵作。
“仵作小心!”说着,丁沐春向仵作飞驰而去,却仍与仵作相隔了一段距离,眼睁睁看着飞镖一镖索命,仵作瘦弱的身躯轻飘飘倒在了地上。
看到刺客现身,侍卫连发数箭。
刺客被射伤了手臂,好在任务已经完成,只见他紧紧捂住了左臂撤退,两名刺客分别往两个方向跑去。
周祈安跳下马车,急得直跳脚道:“追!快追!快追!抓活的!”
七八名侍卫跳下麦地,在田野里搜捕。
周祈安上了马背向前跑去,却见一只镖直直插进了仵作的颈动脉,仵作“呜呜”着说不出话,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没一会儿便倒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烈日在头顶照耀,麦浪发出簌簌的声响,侍卫与刺客正在田野里进行最后的厮杀,只隐隐传来刀剑碰撞的声响。
看着倒在眼前,瞪着双目无故死去的仵作,周祈安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这世界是如此地命如草芥,杀一个人也是如此容易。
八名官员命丧大火,没什么的。
红官袍是百姓血,青州官员在当地作恶多端,一窝端了倒也干净!
但仵作是无辜的。
而正惊慌无措,过了片刻,便见丁沐春带着几名侍卫从麦田里拖了两具尸体出来。
周祈安问:“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要捉活的吗?”
丁沐春自认做错了事,单膝跪地,低头抱拳道:“原本已经捉了活的,只是刺客口中含了毒囊,眼看事情败落,便咬破毒囊自尽而亡,还请二公子恕罪!”
周祈安后退一步,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将领,看着那三具血淋淋的尸体,心间泛起异样的情绪——他不适应这样的世界。
回到营寨时,夜色已晚。
周权与公孙大人正在营寨门前谈事等待,见到一队人马从远处踱来,问了句:“怎么这么晚,仵作呢?”
丁沐春下马,一五一十向周权禀报今日下午发生的事。
周权问了句:“尸体带回来了吗?”
“在马车上。”
周权掀开了马车帘子,见里面躺着三具尸体,便命人把尸体抬进停尸房。
而一回头,却见周祈安已消失不见。
周权去他营帐看了眼,见他不在,便问张主事祈安可曾回来过?
张主事说他刚刚进来一趟,拿上水囊又出去了,此刻也不知去了哪儿。
///
月光皎洁,洒满了整片草原。
周祈安离开营寨时还带了一囊酒,本想一个人喝一口,此刻平躺在这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却是动都不想动了。
草坪带些坡度,可以看到下方灯火通明的营寨。
周祈安谈不上多难过,也谈不上多自责,只是感到一股无力感在他全身蔓延。
听闻仵作三十出头,验尸经验丰富老练,曾帮衙门破获过不少奇案,自己平日里也颇有研究,亲手制作精密工具,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仵作在这年代是个卑贱的职业,家人邻居常说晦气。
仵作自幼腿脚有疾,又个头矮小,使不上力气,这才入了这下九流的行业,凭自己的本事在衙门里混口饭吃。
听说他已成家,他家中妻女一定在等他回来。
只可惜,她们永远也等不到了。
想到这儿,周祈安胸口一阵憋闷,深深叹了口气坐了起来,拧开水囊,仰头去饮里面的酒。
而刚放下水囊,便听旁边传来一声:“一个人在这儿借酒浇愁?”
是周权的声音。
周祈安不知如何作答,便只是沉默。
周权走到他旁边坐下,只静静陪着他,没一会儿便听他抽起了鼻子,脑袋埋进了膝盖,开口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早料到做局之人如此狠绝,多几分防备,求你派兵到凉州接应,仵作是不是就不会死?”
派人到凉州接应仵作,这个念头也曾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被另一个念头顶替,觉得不必如此。
他是一个穿越者。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也曾去过无数时空完成任务,不是没有杀过人。他带着技能包穿越,到了指定时空,找到目标人物便发动技能杀人,但那感觉似乎与在3D网游杀人也并无区别。
这一次却大不相同,他完全沉浸于此,周围一切都太过真切,他彻彻底底与周祈安融为了一体,共情他所有一切。往生记忆也日渐模糊,每每想起“江成”二字,他也只感陌生,而后心间会抽痛一瞬。
深度沉浸模式。
他不知救世局准备何时将他召唤回去?
若要召唤,他希望救世局立刻召唤,再晚一步,他怕自己再变不回江成。
若不召唤,那便永远也不要召唤。
让他肉体凡胎地留在这乱世,没有技能,没有系统,没有重活一次的机会,让他纯粹作为周祈安而活,也作为周祈安而死!
若有一日他献命于此,那也是因他心甘情愿。
听了这话,周权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也明白祈安为什么会这么想,每个人心里都有迈不过去的那道坎。
于他而言,兵部每发动一次战争,便预定了成千上万人要在战争中死去,有成千上万个家庭要破碎。他们随机在他带出去的队伍中产生,或许也是他自己,完全无法预判。
数万人的脑袋,别在他每一个或大或小的决定。
他无法保证自己每一次决策都正确,亲手将他们带出去,却无法一个不少地带回来。看着那些埋骨他乡的兄弟,他也常常觉得,如果自己当初这样或那样,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或至少可以少死一些人。
他拍了拍周祈安的肩膀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无法回头,那便只能向前。”
第43章 43
而正坐着, 便听身后莫名传来干柴燃烧的“噼啪”声,紧跟着,又莫名传来一股羊肉串的味道?
周祈安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见两个身影正在他身后鬼鬼祟祟。
“卫吉,彦青?”
他满脸问号。
张彦青手上拿着一串烤好的羊肉串, 走上前来递给他道:“别纠结了, 这只可怜的小肥羊才是因你而死的, 狠心点,吃了它。”
周祈安说了句:“拿来吧你!”便把羊肉串夺了过来,咬下一口。
卫吉又烤了一大把, 走过来分给大家。
张彦青一边吃, 一边在周祈安身旁蹲了下来, 状似不经意地道:“这两天的事我们都听说了,青州这鬼地方,也是够邪性的。时屹, 你现在就是想确认那八个人究竟是他杀, 还是死于火宅是吗?”
周祈安“嗯”了声。
张彦青道:“如果实在找不到仵作,我兴许可以帮你。”
“你会解剖?”
张彦青道:“没做过。但我爹一直在大理寺和刑部流转, 过手的案件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小时候好奇心重, 又自小听狄公探案的故事长大,对仵作特别感兴趣, 我爹也不觉得停尸房是什么晦气的地方, 我想观摩,我爹便带我去。如果可以, 我倒是愿意一试。”
仵作已死, 这两天又有家属陆续找上了营寨,想尽快领回死者的尸首。按理讲, 军队无权办案,自然也无权扣留死者尸首,家属万一再闹,又被有心之人留意了去,在中央参周权一本,那他也无言以对。
案件若想再近一步,今晚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他们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不等周祈安开口,周权应允道:“去吧。”
他就当没看见。
周祈安一口撸光了红柳枝上的羊肉串儿,急哄哄地起身道:“那快走吧!”
进了停尸房,见停尸房内多了三具尸首,仵作和两名刺客。
仵作仍睁着眼,周祈安便走上前去帮他合上了双眼。
张彦青从未解剖过尸体,甚至长这么大,连条鱼都没有杀过。但之前在长安城,仵作切开气管查验时,曾一边操作一边向他讲解过颈部内部的构造。
他借用仵作带来的工具,根据记忆一步步操作,便也成功切开了气管。
有了经验,解剖第二具便也丝滑了许多。
八具尸体的气管依次被切开,通过比较,很明显可以看出知府没有吸入过黑烟,并非死于大火。
那么就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凶手将知府杀害后吊在了梁上,又一把火烧了衙门,做成了知府畏罪自尽的假象;一种是知府的确上吊自尽,而另一人在知府死后放火烧毁了衙门。
但根据脚尖朝向和尸体形态,张彦青说,基本可以排除知府自尽的可能。
剩余七具尸体,气管内壁残留了大量黑烟,死因推断为是火灾。
周权听大家有了新发现,走到营帐门口,叫近卫去把公孙大人请来。
张彦青则又用银针试了毒。
银针依次插入死者咽喉,约摸等了一炷香时间后取出,见银针依旧干净,并无变黑的迹象。
周祈安道:“死者生前没有中过砒霜,但也不排除中了其他毒的可能。”
张彦青补充说:“但我猜测,即便没有中毒,这七人起码也中了迷药,昏迷了过去,否则死相不会这么平和,一点挣扎过的痕迹都没有。”顿了顿,又补了句,“当然了,也只是猜测,我也没有证据。”
而正谈论着,公孙大人带着随从走了进来。
听了张彦青的判断,结合尸首,公孙昌基本认同了他们的论断——八名死者皆系他杀。
其中知府是直接下手,剩余七人则被下了迷药,导致他们无法从火场逃脱。
但作为监察御史,他也不得不提醒大家一点。他看向了张彦青道:“张公子啊,我与你父亲也是同僚,曾多次三司会审,破获大案。你自小观摩仵作验尸,耳濡目染,有些本事,这些我也是知道的。”
“但你也知道,尸体勘验文件要有仵作签字画押才能生效,若没有仵作画押,便没有信服力,到了公堂上便很容易被推翻质疑……甚至仵作的论断也常常被质疑,毕竟那只是推断,并非铁证。”
这一点周祈安也预料到了,但仵作已死,尸首又难以留存,此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至少现在,他们还多了一条线索。
州府衙门烧成灰烬,八名官员命丧大火。
那人一边在暗中做局,一边看着他们明中破局,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知道今日仵作要来,买了凶在麦田里设伏,精准狙杀了仵作,让他们断了证据。
如此庞大而又精密的局,想必做局之人也必然是个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
这桩案件到了最后,能猜出凶手都是好的。想要证据链闭环,将凶手揪出水面,几乎难比登天。
他并非三司人员,将凶手绳之以法非他职责,他也不抱这希望。相比之下,他更想通过这案件,看清青州底下那一团盘根错节的根系。
周权则开口厘清道:“公孙大人,我们一开始已达成共识,按律法,目前在青州没有人能接手这案件,唯有等朝廷答复。公孙大人与我,也只是担心日子久了,证据难以留存,想给后人留下些证据线索。大人只管如实记录,将笔录交接给后人,至于后人信不信,用不用,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公孙昌点头道:“周大将军言之有理。”说着,叫随从如实记录下来。
随从拿出了细细的毛笔,在册子上迅速记录。
周祈安静待了一会儿,又走到了前方去看那两名刺客。
刺客面罩已被揭下,看相貌,两人也不过十六七岁光景,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却被训练成杀手,干这害人害己之事。
解下衣物,又见两人背上都纹着莲花刺青,像是什么组织的标志。
周祈安念了句:“莲华刺青?”而后看向大家,不知大家可曾听说过?
卫吉道:“莲花门。是南吴的杀手组织,组织头目每次派底下杀手出去做事,都会给他们用毒。若是计划失败,杀手不回归组织,他们也活不了太久,回去了,也一样会被处置。若是杀手被活捉,供出了什么,他们身边的家人朋友都会受到威胁。总之是一个阴狠无比的组织,收费很高,但几乎没有他们做不掉的人。”
青州太乱,各方势力鱼龙混杂,便也让这样的组织有了可乘之机。
之前卫吉常来青州,也听说过莲花门。
而中原腹地治安严密,莲花门也不接龙锯峡以外的生意,久居长安城的这几人,没听说过也是自然。
卫吉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看两人身上除了些拖伤,其中一人手臂中了箭,倒也没有致命伤。
周祈安道:“他们口中含了毒囊。”
卫吉张开了刺客口腔,见一名刺客口中仍留着药囊,那药囊小巧精致,刚好可以含在舌下。
刺客不怕死,却也怕生不如死。
口中含个毒囊,不成功便成仁,自己痛快,也不连累身边人,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办法。
周祈安则梳理思路道:“这七个人,一定是深更半夜约在了一处,才会同时被人下药迷晕的,否则凶手分别在七个不同地点下药,难度太大,牵扯的人太多,暴露的可能性也太大,绝不可能这么操作。”
但他们深更半夜为什么会聚在一块儿?
聚餐?例会?
“哥,我觉得,是不是要再盘问一下他们的家属?”
///
第二日一早,几人进了雁息县。
他们在雁息县租了一套大宅子,作为州府临时办公场所。衙门原址上也已经张贴了告示,叫衙门里的胥吏、有事报官的百姓都到新址来办事。
宅子四进四出,又带左右两个大跨院,面积倒是够用了。内部虽不正规,却也和衙门一样分为了公堂、户房、刑房、吏房等,门口也都挂好了牌子。
军队和御史台在雁息县也需要个地方办公,便在宅子后座房给自己留了几间房间,今日他们便一同来到了这里。
营寨停尸房里的十一具尸首,除了那两名刺客是南吴人,已经就地掩埋,其余也已于今日返还给了家人。
至于仵作……周权已经自掏腰包,给仵作家人送去了一笔抚恤金。人死不能复生,但那笔抚恤金,至少可以保他妻儿后半生衣食无忧。
当差的人回来说,仵作妻子是个哑女,一家人日子过得清贫,因职业,也常常遭邻居白眼。
妻子见丈夫迟迟不归,已经猜到丈夫出了意外,看到尸体,哭到几度昏厥。当差人拿出银子,妻子便带着孩子跪在地上,一直在“咚咚咚”地磕头,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士兵返还了尸首,又把州府八名死者的家属喊到了临时衙门问话。
王知府府上的九位姨娘都来了,半个中庭都站不下,场面相当之壮观。
大家大致分了一下工,周权陪公孙大人在中堂盘问那九位姨娘,周祈安和衙门里的不良人则带着剩余家属去了后座房。
而一问才知,六名死者的家属在火灾当晚遇到的情况十分雷同,都是家主下了衙门回了家,已经吃好饭躺下了,又被衙役临时叫走,说是衙门里有急事。
如果猜得不错,此时王知府大概率也已经丧命。
周祈安问:“派人去请你家家主的衙役,你可认得是谁?”
六名家属指认的竟是同一人,只是那人却也死在了此次大火中。
另一侧的中堂内,公孙大人坐在坐北朝南的太师椅,挨个把九个姨娘喊进来问话。
旁边站了个随从,正唰唰地记着笔录。
宅院粗略布置过,中堂两侧分别放着两张长案,方便大家办公书写。
周权不是主审,端着茶杯搭在一旁案几上听,有疑问,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话。
只听王昱仁府上最受宠的八姨娘说:“老爷当日一早从我房里出去,之后便没再回来。但老爷来去自由,我们也管不着他,当晚没回府,我们也只当他去了青楼不回来了。直到第二日听说衙门失火,我们才感到大事不妙!”
周权抿了一口茶,开口问道:“你们老爷常去的青楼是哪一家?”
八姨娘扭捏道:“这我就……”
问到了九姨娘,九姨娘便不吐不快地道:“杏花楼!青州地界上它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的青楼,八姐姐也是老爷从杏花楼领来的。”
周权便又问了句:“那你知道你家老爷,最近和杏花楼的哪个姑娘最要好吗?”
九姨娘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问完,两边交换了一下信息,一行人便又到了杏花楼盘问,结果一问还真问出个重要线索。
当天夜里王知府还真来过杏花楼,找了一个叫程三娘的姑娘。
程三娘上了王知府的马车,两人像是一同去了程三娘在县上的宅院。
结果第二日,知府死于大火,程三娘人也消失了,杏花楼的人全都不知三娘去向。
第44章 44
杏花楼里的妈妈和姑娘们说, 程三娘是两年前被卖到了杏花楼的,相貌谈不上倾国倾城,顶多算标致耐看, 却最是善解人意、温柔似水,待人接物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
王知府每每心情不佳, 都会来找程三娘喝上一杯, 或只是聊聊天。有时甚至不说话, 只静静坐上一会儿,离开时便感到如释重负,心情愉悦。
程三娘是王知府的温柔乡, 他也曾多次提出要给三娘赎身, 想把她纳入府中为妾。
只是三娘说自己喜静, 不想搅进知府府上的是非,曾多次拒绝。
常来杏花楼的人,大多知道三娘与王知府之间的关系, 对三娘也十分尊重, 妈妈更是不敢强她所难,三娘在杏花楼的日子便过得还不错。
知府也明白三娘看不上区区一个妾室身份, 何况他府上已经有了九个姨娘。
他也时常懊悔, 自己这个人最大的毛病便是耳根子太软,太重情义!明明可以逢场作戏, 感情淡了便散了, 但每一个跟他好过的女子,一表示想跟了他, 他心一软, 便总是往府上抬。导致现在,他最想带回府的女子却带不回去。
他一再抬高价码, 先说贵妾,又说正妻。
而三娘听了正妻二字,当下便跪了下来,说自己福薄,实在接不住这么大的福分,又忌惮大长公主的威严,再次婉拒了王知府。
王知府没办法,扶起了三娘,之后也只能拿三娘当红颜知己。
他又时常心疼她身世,又要送她宅子、又要送她金银、又要替她赎身。
只是这些好意,三娘十次却有九次拒绝。
听到这儿,周祈安问了句:“这个三娘,她是哪里人?”
妈妈道:“她说是京兆府人士,原本也是读书人家,后来家道中落,才辗转被发卖到了我们这儿。卖她的是她相公,是个来青州做生意的生意人。要不说这生意人重利轻离别呢,三娘这样的极品女子,他怎么舍得的?”
是啊,他如何舍得?
王昱仁是何许人也?
太原王氏,名门贵族,自己做着封疆大吏,又是个流连情场的“情种”。上至尊荣无上的大长公主,下至烟花柳巷女子,他什么人没见识过?
程三娘却能把他哄得服服帖帖,可见不是寻常女子。
她那商人夫君不好好疼她也就罢了,怎么舍得发卖她?简直不合情理。
她这身份大概有诈。
说不定早在两年前,做局之人便想除掉王昱仁,在他身边埋下了这么一颗暗棋。
周祈安又问道:“确定是京中人士吗?你们跟她相处下来,有没有发现什么古怪?”
妈妈道:“这个三娘,倒是说一口标准的关中官话,只是极其偶尔会带出一些南边口音。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南边人,后来听她自己说是京兆府人士,只不过母亲是檀州人,檀州和南吴接壤,口音和南边相似,我听了倒也没觉得古怪。”
盘问了一圈,几人离开了杏花楼。
那一晚王知府和程三娘一同回了她在县上的宅子,之后王知府遇害,程三娘消失。
程三娘的嫌疑很大,一行人便又来到了程三娘的宅院,大致搜了一遍,却也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周权便命人包围了宅院,保护好现场。
至此,线索彻底断了。
做局之人,也如愿将此局做成了死局。
///
距离衙门失火,时间已过了十日。
周权发出的八百里快报,估计这两日才送进京城,答复更是遥遥无期。也不知案件由谁接手,他们做到这一步,似乎已经可以了。
这几天,他也从案件中抽身出来,一面派人监视明德山上的动静,一面派人在青州各个县乡施粥赈灾。
他们的粮食还算充足,但一直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
好在今年青州连下了几场大雨,干旱得以缓解,地里也有了收成。等过些时日,农民的麦子一收,百姓自己有了粮食,情况也会好上许多。
且按着赵侍郎的意思,卫家商队押送来的货物,找吴国商人兑换为银两,银子一半留在青州,补贴军队和赈灾事宜,一半押回京城,卫老板拿走属于他的部分,剩余则用于此次北征的伤亡抚恤金。
军粮。
赈灾粮。
伤亡抚恤金。
于周权而言,这三件事事关重大,不能出半点差错。
他也十分关心此次交易,只是吴国商人还在赶来周吴边界的路上,交易尚未达成。
他昨晚又算了一笔账,越算便越难以入眠。
青州一共有三十五万人口,其中六成以上,目前只能靠赈灾粮度日。
而他们目前只有三十五万石粮。
他若给十万大军留下四个月的口粮,其余全部赈济灾民,则勉强可以支撑一两个月。
等卫老板的生意做成了,他用银子在附近州府买粮,换来的粮食扣除军队两个月的军粮,剩余用于赈灾,赈灾粮则可以再支撑一两个月。
也就是说,哪怕交易顺利达成,一共也只有六个月的军粮,两到四个月的赈灾粮。
但这还远远不足以让他高枕无忧。
青州又即将入冬,除了粮食,还要向百姓发放冬服。这三年来大家饭都吃不饱,更没有闲钱置办衣裳,去年冬天,青州便冻死了数千人。今年他在这儿,自然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再发生。
关于后续粮草,离开京城前,赵侍郎也曾和他提过一句。
今年全国除了青州,其他州府收成都还算不错,至少能自给自足,停止亏空。檀州是大周粮仓,今年檀州又是个大丰年,全国局势也算向好。
等今年全国秋税一收上来,各地的粮仓都会满,掏空的国库也能充上一些。
赵侍郎说,等秋税收上来,便拨粮给他。
这样看来,他的十万大军和青州三十五万百姓,后续能仰赖的也只有今年的秋税了。
///
而正满脑子算盘,周祈安走了进来。
出门在外,没了丫鬟照料,周祈安这两个月衣着打扮也潦草了许多,头发时常乱糟糟,金银玉饰也懒得佩戴了。
今日却像是打扮过了,穿了一身缎面白袍,左侧垂下一枚浮雕玉佩,玉佩是王夫人去年生辰送他的,选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如此一身,虽不如在长安城繁复贵气,却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气度。
“来了?”说着,周权踱到了营帐门口,叫门外勤务兵去传饭。
之前忙得千头万绪,他便常常忘了饭点,近日倒好,祈安一入帐,他便知道该吃饭了。
“哥。”说着,周祈安径直入内,见周权正翻看账目,愁眉不展。
军营里每天有十万零六千张嘴等着吃饭,一日三餐,花销自然少不了。周祈安忽然在想,之前三年大灾,王昱仁搜刮民脂民膏究竟都用在了何处?此刻是否留有盈余?还是都被他吃进肚子里去了。
没一会儿,几个勤务兵便端了饭菜来。
自从他上次抱怨过一回伙食,之后饭菜便丰盛了许多。
伙夫营的伙夫做菜,自然比不得府上精致,但最近每顿也都有菜有汤,今天还给他们烧了一条鱼。
等菜上齐,周权走来坐下:“吃饭吧。”说着,他拿了筷,挑了鱼腹部一块肉——这个部位肥瘦相间,鱼刺又少,而正准备夹给祈安,却见祈安已经夹了一块鱼肉吃了进去,旁边吐下一小堆鱼刺。
见周权看他,周祈安问了句:“怎么啦?”
周权将鱼肉放入祈安碗中,说了句:“什么时候吃鱼会吐刺了?”
周祈安问了句:“这又是何典故啊?”
祈安自小由王夫人带着,养得精细,从未自己吐过鱼刺。
之前在镇国公府,要么是鱼刺少的鱼,由丫鬟挑了鱼骨他才吃,要么是把鱼炖成汤,小火熬煮,等鱼肉全化成了奶白色的汤,再用滤布把鱼刺、杂质都滤干净了端上来,他再喝。
后来周权另立府邸,祈安也跟着搬了出来,但他们府中下人皆是从国公府分出来的,国公府的下人又是宫里的嬷嬷一手调教出来的,最懂伺候人。周祈安搬入将军府后,吃穿的规矩都没变,祈安似乎从未自己吐过鱼刺。
再说十五年前,祖世德攻下长安后,便与赵呈一同奉天子归朝。
天子封祖世德为镇国公,封赵呈为荣国公,赐国公府。
那年祈安三岁,跟着王夫人入了国公府,而北国骑兵仍在中原肆虐,祖世德便又马不停蹄带着周权上了前线。
虽说是在前线,但当年周权十三,祖世德自然不可能真的让他上阵杀敌,不过是把他带在身边,一边打仗,一边将自己的毕生才学都教给了他,只偶尔放他出去收拾一些残兵败将,为的也是锻炼他。
大部分时候,他都还是待在老营。
老营有三军拱卫,只要不是全军覆没,几乎可以保证绝对的安全。
他在校场由武将带着骑马射箭,跟着大内高手习得了精妙武艺,在行军沙盘前听义父讲战略战术,也跟着义父幕下的谋士熟读兵法与史书。
后来义父又听说军营里竟藏了一位状元。
此人士族出身,只是家族式微已久,后来他一举高中了状元,光耀了门楣,在宣宗皇帝时期曾平步青云,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献文帝登基后后,却因政见不合,一度被一贬再贬,当时竟沦落到要在军中做一个辎重小官的地步。
义父出征塞北,此人被派来运送辎重,和原先的辎重官换了防,留在了前线管理军械。
大家一开始只听说辎重营来了一个小官,酷爱喝酒,一喝了酒便放浪形骸,疯疯癫癫,还玩忽职守,致使徐忠将军的宝刀生了锈。
徐忠是军中一员虎将,是义父在阳州城招兵买马时招募而来,也是义父一手带起来的嫡系将领。
徐忠上阵杀敌多用马槊,此刀已经许久没出过鞘,前线战事繁杂,他也无暇看顾,便扔给了辎重营替他保养。但习武之人都拿自己随身的兵器和马儿当宝贝,刀刃生了锈,他自然要生气,便命人打了那辎重小官三十军棍。
三十军棍已是看那辎重小官身体羸弱,想小惩大诫,放他一马算了。结果刚打到二十一下,此人便当场昏了过了,在床榻上躺了一个多月。
徐忠一脸冤枉地对大家道:“才二十一下啊!这个人就轻飘飘地昏过去了,虚得连叫声都发不出来,跟纸糊的一样,真吓人啊!”
武将们在推杯换盏间哈哈大笑道:“这些书生都是纸糊的身子,下次还是轻些吧。”
义父听了也只是笑笑。
结果这辎重小官身子一好又开始喝酒,还醉着酒大声念出了自己的生平。大家这才得知此人竟是个状元,最高曾在御史台任过御史中丞,这消息很快便口口相传,传到了义父耳中。
义父读书不多,对穷酸文人鄙夷不屑,对博古通今、胸有大局、有真才实干的能人却十分敬佩,礼贤下士。
义父听闻他的政绩,又看了他写的策论,认为此人是个大才,听说他身子羸弱,便请了军医为他把脉。
军医说他体质不好,又酗酒多年,身子就像一座风雨飘摇的破房子,再不调养,指不定哪一日风一吹就要塌了。
义父便命人看着他,不准他再碰酒,又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老山参为他吊着一条命,等他身子养好一些了,又带着周权去找他拜师。
义父对他说:“收了我儿周权,日后在军中,我好菜好肉管够,但可不许喝酒啊!”
于是周权跟着这位先生读书练字,也听先生对当今时政针砭时弊。
只是先生才教了他一年,京师便传来天子遇刺驾崩的消息,一个月后,赵呈与朝中群臣拥立了靖王四岁的世孙为天子。
很快,这位先生也得了平反,被赵公举荐,任了当今圣上的帝师。
此人便是教了圣上十年的帝师,如今的大理寺卿,也是祈安那个小兄弟张彦青的父亲,张鸿雁。
当时义父的北征大军已经分了兵,一路向北,一路向西。
只是朝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祖世德在外打仗,京师却换了天子,和他一同受封国公爵位的赵公,在新帝登基时立了拥立之功,祖世德却还未在新帝面前露过面。
祖世德也无心再战,匆匆将北国残兵逼退至龙锯峡以西,便班师回了长安。
回到了长安时,新帝登基已半年有余。
祖世德所有军功都是立给了先帝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日后祖世德的仕途,还要看新帝的意思。
好在圣上圣明,对祖世德多有褒奖。
但入了长安,祖世德这镇国公也做得如履薄冰。
张先生也大变了模样,戒了酒,也学会了谨言慎行。
只是张先生刚正不阿、无偏无党,见义父与赵公在朝堂上有分庭抗礼之势,便与赵、祖两边割席,选择当一名孤臣,一心只辅佐圣上。
大抵看他是祖世德义子,便也与他避嫌。
如今在朝堂见了张大人,周权见礼,张大人点头示意,两人便再不多话,那一年的师生情谊也都止乎于礼。
第45章 45
再说吃鱼。
打完仗, 他随义父回了京师。
他与弟弟三年未见,见弟弟一晃已经不知往上窜高了多少。且他离开时弟弟还小,没什么记忆, 他一回来,见弟弟与他好生生分。
不过看弟弟在国公府上锦衣玉食, 被养得唇红齿白, 粉面桃花, 他便也别无他求。
这时王夫人已经有了祖文宇,祖文宇已有三岁。
祖文宇是义父在长安城受封镇国公,在起兵继续北征之前, 王夫人怀上的。
义父在前线打仗, 王夫人便独自在长安城生下养育。
虽有了祖文宇, 但王夫人仍然对祈安视如己出,对两个孩子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得再平不过。
他又听王夫人讲道, 祈安刚来那会儿王夫人喂他吃鱼, 一旁侍候的丫鬟挑鱼刺挑得慢了些,王夫人抱着他, 等丫鬟鱼刺挑好, 一低头,见祈安已经着急得自己夹了一块鱼肉吃了进去, 结果喉咙卡了根鱼刺, 一顿哇哇大哭。
后来又是吞米饭,又和喝醋, 又是拿镊子去挑, 折腾了大半天才挑出来。
之后祈安便学聪明了,丫鬟挑好了他才吃。
听了这故事, 周祈安眼神倏然暗淡下来。
“我可能……”
他应该怎么告诉周权,这个周祈安,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周祈安了。
“我可能,摔马之后变了很多。”
原本担心周权会觉得奇怪,哪怕失了记忆,这个自小吃鱼便不需要自己吐刺的人,又怎么忽然就会吐鱼刺了?
却听周权只是笑了笑道:“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见了鱼就心急。”
这两年,祈安个头窜得越来越高,马上便要超过他。
他有时看祈安,觉得他已长大。
他十五岁出镇国公府那一年,义父和夫人便给他行了冠礼,取了表字为时屹。
去年元正,义父府上家宴,王夫人还说祈安马上要二十,也该考虑婚配了,叫义父留意一下,物色个家世、相貌、性子都好的姑娘,尽早把亲定下来。免得长安城里的好姑娘都定好了亲,到时候便没得选了。
有时看他,又觉得还没长大。
他总能想起祈安两岁那年,他背着祈安翻山越岭地从长安城逃出来。祈安没了娘,在他背上嚎啕大哭,哭紫了小脸,哭着哭着还尿了他一身。
那棉麻衣裳湿湿热热贴着他后背,又在深秋的冷风下,很快变得冰凉的触感,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哥。”
周祈安吃着菜,忽然叫了他一声。
周权应了声“嗯”,便听周祈安又莫名其妙来了一句:“等你老了,我会好好孝敬你的!”
///
周权想起一事,又问了句:“你这几日有什么要忙的事没有?”
若是没事,他倒是想交代他一件事。
周祈安道:“没什么事儿。我们户部的差事也黄了,张主事和文超兄还说,想早点回长安,又担心路上凶险,不敢自个儿上路。”
周权问道:“他们想回去了?”
“是啊,朝廷派我们来查账,结果现在账本都没了……”
周权思路一下被岔了开。
他需要青州的户籍册,不仅赈灾需要,剿匪也需要。
明德山近日又给他出了个难题,汪伍和小白龙带着六千匪徒下了山,散入民间下落不明,要想挨个揪出来,需得有户籍册做参照才行。
只是青州官府的户籍册,早已随大火烧成了个干净,他原本还想请张主事牵头再造一本,结果他们想回去了。
他是兵部的人,品级再高也差使不动户部的人。
且赵侍郎得知账簿烧毁一事,想必也会召张主事和董文超回京。
青州乱了这么多年,账簿想必也早已是一本糊涂账,一把火烧了,于户部而言倒更干净。再派一个能臣过来,从头盘点记账,也免了他们再翻这发霉蒙尘的陈年旧账。
至于祈安,一开始来青州,便是赵侍郎想卖他一个人情,问要不要带弟弟出来历练历练,放放风。
这次是否随张主事回京,恐怕也会叫他和祈安自己看着决定。
周权道:“等卫老板的商队交了货,可以让张主事和董文超随商队一同回京。商队要运大量白银,都是圣上的银子,军中也会派重兵押送。”
周祈安道:“行,我回去告诉他们。”
周权又道:“如果这两日没什么事,帮大哥一个忙。军中已经派了人在青州各地赈灾,大一些县镇在衙门口施粥,小村庄人口少,集中煮粥费时费力,覆盖的人口也不多,直接给他们发了粮,让他们自己回去煮。”
“我调配两百精兵给你,你带着这两百人,到青州各处转转,看看各县乡赈灾事宜办得如何了,有没有什么问题。”
周祈安应了声:“没问题!”
周权又叫门外近卫去把丁沐春叫来,当着周祈安的面叮嘱道:“你们的任务是保护二公子周全,其他倒不必做。如今兵力已经布到了青州各个角落,安全上,大概不会出太大问题,但万一碰见了匪徒,也以安全为主,快马加鞭回来告诉我是在哪里碰见了土匪,不要擅自动手。跟紧了二公子,千万不可分头行动。”
丁沐春抱拳道:“是!”
///
翌日清晨,周祈安梳洗打扮,便同卫吉、彦青进雁息县吃早饭去了。
这顿早饭是他们老早便约好了的,只叫丁沐春吃完早饭休息一下,晚点到烧毁的衙门前等他。
大哥叫他到青州各处查看赈灾情况,雁息县大哥自己时不时也会过来,底下人自然不敢怠慢,他准备吃了饭,挑几个偏远小村庄看看。
进了雁息县,几人骑着马在主街上从头踱到了尾,选了家饭馆吃饭。
而刚坐下,倒了杯茶,便见四个身穿官兵制服,手拿佩刀的男子走了进来,说了句:“老板,来四碗牛头汤,八个胡麻饼,再来一盘猪头肉。”说着,懒懒散散,而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砰”地把佩刀卸到了桌上。
看穿着,大概是青州衙门里的衙役。
周祈安的座位恰好背对四人,却仍能感觉到四人坐下后往四周扫了一眼,确认店内没有同僚,这才开口道:“知府死了,通判死了,县令县丞全死了,薪水发不出来,真不知道咱们还天天当这个值当个什么劲!”
另一人挺直了腰板,大声道:“不当这个值又能干嘛?至少穿了这身衣服,拿了这把刀,走在大街上人人都怕我们!”说着,扫视整个店面,见店内没人敢和他对视,都在低头吃自己的,虚荣心顿时得到满足。
旁边一人却不留情面地道:“你见了京军也敢抖这威风?”
那人不敢说话。
京军来了十万多人,说是来剿匪,但至今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只在衙门门口发发粥,又在各处巡逻转悠,也不知他们究竟是来做什么。
但京军人多势众,又装备精良,他们衙门里的差役在路上碰见了京军,无不绕道走便是了。
牛肉汤端上来,小二放好汤碗,收起托盘匆匆走开。
四人喝着汤,只听其中一人又压低了声音道:“欠了三个月的饷,再不开支,我们自己开了仓门抢了算了。”说着,又哈哈大笑,仿佛刚刚所言只是玩笑。
另一人低声回应道:“没有钥匙寸步难行。就我们四个看大门的,别说开仓,连仓门都碰不到。现在京军又来了,日日在青州各处走动,现在哪个县乡没有京军在巡逻?就是抢了粮也逃不出青州。”
“干嘛要逃?背两袋米回家吃了得了。”
那人无语。
所以他说的抢官仓,就只是偷两袋米回去?弄得刚刚设想要发起暴动,掏空仓廪,逃出青州的那哥们儿很是尴尬,愣了两秒,好似大义凛然道:“两袋也不行,还是盼着新任知府上任,能把薪水给补上了吧。”
隔了一张桌,周祈安、卫吉、张彦青三人眼睛盯着菜单,耳朵却竖了起来,偷听那四人谈话。
直到店小二又给那桌上了一筐胡麻饼,一盘猪头肉,四人默默吃起饭,不再言语。没了八卦听,卫吉才对店小二招了招手,点了一桌菜,之后便坐等上菜。
隔壁那桌吃饭也快,他们这儿菜还未上一道,四个衙役便纷纷吃完起了身,椅子拖动,发出“刺啦—”的声响。
四人径直往外走,店小二便连忙跟了上去,点头哈腰陪着笑脸道:“几位官爷,还没付钱呐。”
听到这儿,桌上三人齐刷刷抬眼,默默给了彼此一个眼神。
只听四名差役道:“衙门还没付我们薪水呢,要不你找知府大人要去?”
店小二腰哈得更低,嘴咧得更大,想陪笑,却满脸都是难堪:“官爷说笑了,我怎么能……”
“怎么不能!”那差役抬高了嗓音道,“知府大人欠我俸禄,我欠你饭钱,你看这样可好?我送你去地底下见知府大人,讨回来的俸禄都归你!”
想必这些人向来是蛮横惯了的。
张彦青背对门而坐,听了这话在桌下攥紧了剑柄。
看张彦青准备出手,卫吉也轻轻拎起了放在一旁凳子上的剑鞘。
他们二人出门都有佩剑的习惯,尤其又是在匪患丛生的青州。周祈安每每走在他们中间,都觉得倍有安全感。
周祈安不习武,反应也比他们慢半拍,想着一会儿衙役走了,他上去把钱付了完事;一低头,却见两人已经在桌下准备好随时拔剑,顿时瞪大了双眼,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两人这才放松下来。
周祈安又叫了声:“小二!”
这店面不大,跑堂的堂倌儿就一个。那小二知道这饭钱是收不回来了,眼看客官叫,也当有了个台阶下,收了收脸上僵掉的笑,应了声:“来了,客官!”便向周祈安小跑过来。
门口四人便顺势离开。
周祈安道:“那桌饭钱我付了。”说着,摸了摸袖袋,好嘛,换了件衣裳刚好忘记带荷包了,当场尬住!
好在卫老板财大气粗,摸了一块碎银出来,把两桌一块儿结了。
店小二正要歌功颂德,周祈安便对他“嘘”了一声,叫他打住,一回头,见那四人已经离开,说了句:“我先不吃了,你们吃完不用等我。”便悄悄尾随了上去。
第46章 46
中军营帐内, 周权立于案前,看着案上一张详尽的雁息县地图,只见地图上每条街区, 街区上几家几舍都标了个清清楚楚。而在地图旁,又摞着一大摞书册, 那是十万大军的花名册。
正研究, 听帐外逐渐熙攘了起来。
周权问了句:“是怀青到了吗?”
门外近卫应道:“是怀青将军到了。”
这些日子怀青一直留守在凉州城外。大军陆续进入了龙锯峡, 到雁息县外与他们合营,直至今日,除了五千步兵会继续守在凉州城, 与他们内外呼应, 直至剿完匪班师回朝, 其余人马已经全部移进了青州,怀青今天带来的便是最后的部队。
“大哥。”说着,怀青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周权迎上前去, 拍了拍怀青的肩道:“来得正好, 祈安前些天还问你什么时候来。”
怀青问了句:“祈安呢?”
“出去了,我让他带着一队人马在青州巡逻, 看看赈灾赈得如何了。”
怀青道:“这差事交给他正好。整个军营, 除了他也没几个人会说大实话了。”
他们一进入凉州便训练了一批信鸽,两个营寨离得也不远, 每日都在互通信报。
雁息县发生的所有情况, 怀青无一不知。
“来。”说着,周权把他带到了案前, “这些日子, 青州所有县镇城门封锁,通往凉州的龙锯峡, 毗邻南吴的明德山,去往荆州的官道入口也一律派兵镇守,来往皆要查验登记,可疑之人全部扣下,土匪绝对逃不出青州。”
大军四处巡逻搜捕,但匪寇瘾得实在太深,搜捕不密集,便像编了只竹篮来打水,最终一个都捞不到。
他需要一个更机动、更灵敏的部队,彼此信息传递要迅速,遇到土匪,每一步动作都要做对,在青州布下天罗地网,把匪徒一个个地揪出来。
等青州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下,土匪寸步难行,自然要再次聚首,跑上山寨做最后的困兽之争。
八百营的人,已经发现土匪在明德山山寨藏下了大量口粮和兵器,显然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这山寨便是一个捕蝇笼,八百营擦去了自己挖掘过的痕迹,权当什么都没发现,等着他们最后自投罗网,再一网打尽。
而正准备谈谈这张网要怎么编,门外近卫大声道:“将军,有驿使到了!”
想必是朝廷有了答复。
周权道:“快请进来。”
驿使下了马,把缰绳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来。
近卫掀开帘子,驿使大喘着气儿,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身后背了个鼓鼓的行囊,单膝跪地,抱拳道:“将军,来了道圣旨。”说着,解下了行囊,从里面拿出一道明晃晃的锦缎玉轴圣旨出来。
周权、怀青绕过书案走上前来,接过圣旨,解下系带,见圣旨上写道:
【朕听闻青州局势凶险,州府衙门失火,王知府命丧大火,青州无人主持大局,特命周权为钦差大臣,全权处理青州事务,命公孙昌在旁督查。望二人在青州剿匪平乱,修理府衙,抚安灾民。一应钱粮事宜,但听便宜施行。
八名官吏命丧大火一案,兹事体大,是为奇案,命二人搜查证据,将可疑嫌犯与案卷押送京师会审。】
钦差大臣,代理青州事务。
周权卷好圣旨,放到了案上,一扭头刚好和怀青对上了目光。有了这道旨意,他几乎可以在青州做任何事。但毕竟不在京城,他有些揣摩不透圣上的意思,这代理青州事务,究竟是想让他做到什么程度?
既是代理,新任知府又将于何时上任?
驿使又拿出一个木匣子,垂腰双手递交给了周权道:“将军,这是钦差腰牌。”
打开匣子,见里面是一块写着“钦差”二字的金腰牌。
驿使那鼓鼓囊囊的行囊中,又装了许多书信,有赵侍郎写给张主事的书信,也有张寺卿写给张公子的家书。
怀青又翻了翻,果然翻到一封写着“吾儿周权亲启”的信封,拍了拍周权道:“大哥,有义父书信。”
周权拆开了信封,与怀青一同看了起来。
【权儿,见信佳。
二十一日接十一日来信,据悉一切。
青州局势凶险,内政混乱,朝堂中已就此事争论三日,尚无定论,青州知府亦无人选,半年之内恐无人上任。圣上既已封你为钦差大臣,代理青州政务,一应事宜尽可大刀阔斧,酌情处理,不必掣肘。钱粮上若有难处,与义父开口,义父自会在朝中替吾儿分忧。
另,衙门命案一事,乃是三司之职,望吾儿勿过多插手,将有关案卷移交大理寺,尽快剿匪才是重中之重。匪徒狡猾,望吾儿珍重。
盼吾儿早日大功告成,回京师与义父团聚。】
放下书信,周权与怀青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却也并未过多言语。
怀青收好了其余书信,对驿使道:“驿使一路赶来辛苦了,这些信件我们稍后转交给他们便好,请驿使下去用饭休息吧。”说着,走到了门口,让门外勤务兵准备酒食。
送走了驿使,怀青一边走进来一边道:“义父是说,除了调查衙门命案,剿匪和代理青州政务,都叫大哥大刀阔斧地干?”
外面的天阴蒙蒙的,乌云压得很低,像是转眼间便要来一场暴雨。
怀青继续道:“义父是在提醒我们,这案子是碰不得的。”
周权撞了火石点燃了蜡烛,将书信焚了,对怀青道:“是这个意思。”
能做这场局的人,放眼整个大周十个指头就数得完,其中还得算上一个天子。
怀青有些担忧地道:“但这案子祈安一开始便参与,我担心这小子上头。”
周权道:“还好,交代他点别的事,他便把这案子忘了。我也派了丁沐春跟着他。”
眼下青州局势复杂,祈安又天天往外跑,他又没法把人扣营寨里,只能派人跟着他。
周权展望眼前一应事务,只觉得道阻且长:“看来剿完了匪,我们在青州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开。州府衙门要重建,衙门里千头万绪卷册要梳理,匪要剿,灾民冬季的棉服要发,粥要继续施,荒地要开垦,水利要兴修……”
而所有这些事,最终都汇聚到一个钱字上。
///
再说周祈安,早饭还没吃,便尾随四名衙役追了出去。
路过州府衙门“遗址”,见丁沐春已经集结好两百人等候在了衙门前。
周祈安本想捂着脸偷偷逃走,两手撑成伞状挡在了额头两侧,正准备低头逃窜,便被丁沐春一眼认出了他,抱拳道:“二公子!”
紧跟着,两百人异口同声道:“二公子!”
弄得他跟□□头子似的!
四名衙役还回头看了一眼,好在周祈安拽来丁沐春,往丁沐春身后一躲,丁沐春人高马大,又穿着盔甲,把他挡了个严严实实,那四名衙役才没看见他。
周祈安安抚似的拍了拍丁沐春的肩:“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哈。”顿了顿,“要不这样吧,你们先在街上逛逛,买点茶喝,二公子给你们……”说着,正准备从袖袋里摸一块银子出来,便又忽然想起,妈的,今天荷包没带。
之前银子在袖袋里“叮呤咣啷”响,他总嫌碍事,且跟着土豪混,总是轮不到他和彦青掏一文钱,也就今天忘记带荷包,反倒处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了!
周祈安尴尬地收回了手,又拍了一下丁沐春的肩道:“等我一会儿,去去就来。”
结果正要走,却被丁沐春伸手拦了下来:“我们有军令在身,不能跟二公子分头行动。青州匪患丛生,万一二公子遇上歹徒……”
不等丁沐春说完,周祈安便一手捂住了肚子,一手搭在了丁沐春肩头,一副直不起腰来的模样道:“不分头,我肚子疼,我去前面杏花楼借用一下厕所就来!”说着,便追上衙役,尾随了过去。
四名衙役出了县城往夕霞县方向去了。
城门口有大军把手,进出县城要查明身份。四名衙役是公差,自然可以凭腰牌出入。
周祈安也有腰牌,士兵看了眼腰牌,抱拳说了声:“二公子请。”便也放了行。
四名衙役出了城门,上了官道。官道两侧皆是金黄的麦田,农民这几日正忙着收麦子,人与驴车在官道上来来往往,纷繁嘈杂。百姓见了带刀衙役,都是点头哈腰地绕道走,而也好在人多车杂,让周祈安的尾随显得没那么打眼。
在官道上走了半个时辰,只见四名衙役往边上一拐,拐进了山林中。
山上荒无人烟,周祈安怕被衙役发现,没敢跟太紧。不过衙役们日日翻越此山去当差,早已在山上踩出了一条小路,哪怕跟丢了人,晚点循着小路追上去,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跟了一会儿,周祈安一抬头,见侧前方有一片悬崖,他便干脆绕了上去。
此地地处雁息县、槐南县、夕霞县三县交界,远离人烟,又有山脉阻隔,不易被人发现。
崖顶视野开阔,只见山下一片荒地之上,坐落着一座不常见的古怪建筑。
这建筑占地面积大得惊人,起码有二十个足球场大,四周垒砌着高高的石墙,石墙内皆是一座座圆柱状的建筑物。
每一个圆柱便是一座仓窖,横竖笔直地排列着,中间又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十字形通道,方便车辆装卸,也把仓窖群划入了四个象限中。
周祈安数了数,每个象限内共有五十个仓窖,整座仓廪共有两百个仓窖!
好啊,王昱仁。
他居然未报工部审批,私自在这儿建了一座比州仓还大的仓廪!
第47章 47
随“咣—”的一声震天雷响, 天空瞬间泼起了大雨,这是大军进入青州后的第一场雨。道路上淌起了泥汤,农民纷纷将割好的麦子装上了车, 想尽快赶回家,只是道路泥泞, 车轮沦陷, 大雨泼得人睁不开眼, 官道上一片人仰车翻的混乱景象。
“让一让!”
“让一让!”
丁沐春带着两百人马从远处呼啸而来,密集的马蹄声压住了竹筒倒豆般的雨声。百姓见状纷纷弃车躲向两侧,直至大军从官道压过。
疾驰到了夕霞县, 城门口把守的士兵翻遍了出入手册, 却没有找见二公子的姓名, 问遍了上午、下午站岗的士兵,都说今日没见过二公子。
丁沐春心头一紧:“随我去军营禀报主帅。”
中军营帐内,周权听了消息大怒道:“人是什么时候跟丢的?”
丁沐春单膝跪地, 抱着拳道:“今日巳时。”
“巳时跟丢了人, 过了四五个时辰才来报?”
丁沐春懊悔地低下了头。
他以为二公子不会走远,在衙门口等了一刻多钟, 见二公子迟迟不来, 便派人去了杏花楼查问,结果发现杏花楼连门都没开!
他又带人把杏花楼搜了个遍, 没找到人, 而派去城门口打听的人回来说,二公子出了城门往夕霞县方向去了, 便又带兵追去了夕霞县。
他以为二公子只是玩闹, 万万没想到过了四五个时辰还是不见人影,军营里也没有人。
震天的雷雨下得人心慌, 丁沐春及其部下在营帐内跪了一地。义父的书信让周权看懂了朝中的局势,莲花门精准狙杀仵作的操作,更是让他脊背发凉。
而在这时,门外又传来近卫一声:“二公子不在帐内。”
周权问了句:“谁?”
近卫道:“是卫老板和张公子,问二公子在不在帐内。”
“让他们进来!”
周权与卫吉、张彦青互通了一下信息,得知卫吉、张彦青今日一早和周祈安走散后,也一直在四处寻找周祈安,没找到,这才回军营里来问,不知他回来了没有。
而这一信息更是增添了在场所有人的焦灼。
周权对一旁怀青道:“马上集结三千人马,随我去城外找人。”
怀青低声说了句:“明白。”便出了营帐去办。
///
周祈安淋成落汤鸡回了营寨,见营寨内一片杀气腾腾,校场上集结了一堆人马,有人拔出了刀检查刀刃,锋利的刃在黑暗中折射出刺眼的寒光。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见怀青从一旁校场跑了出来,没看见他,正要往中军营帐跑去。
昏暗中,周祈安认了好几眼才敢确认,欣喜地跟上去道:“哥,你回来啦?”说着,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
怀青警惕地回过了头,见是祈安?
怀青一开始面露欣喜,只是转眼便冷下神色:“你跑去哪儿了?”
周祈安有了重大发现,心情十分不错地道:“进了帐篷再说。这一路可淋死我了,马没在身边,银子又没带,想找个茶馆避避雨都没钱。”
中军营帐前的近卫看到,对帐内禀报了一句:“将军,二公子回来了。”
紧跟着,周权、卫吉、张彦青便从帐中走了出来。
周祈安叫了声“大哥”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去,却发现这气氛委实不对。
怀青也跟了上来,对卫吉、张彦青道:“卫老板,张公子,祈安平安回来了,二位淋了雨,快回帐中休息吧,我让勤务兵送姜茶过去。”
“多谢。”说着,卫吉、张彦青看了周祈安一眼便离开了。
周祈安跟在周权身后进了营帐,竟见帐内跪了一地的人,仔细一瞧,可不就是今日丁沐春带来的那些人吗?
绕到前面一看,为首之人果真是丁沐春,这才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恐怕连累了丁大哥。
周权走到了丁沐春面前,冷声道:“带着你的手下,自己去领军棍。”
丁沐春毫无怨言,干净利落地应了声:“是!”便走出了营帐。地上之人也“哗啦啦”地起了身,跟了出去。
周祈安不明所以,皱着眉头跟到了周权身侧道:“不能打!今天是我……”
只是话音未落,便被周权打断道:“这儿还轮不到你来说能不能!跟丢了人就该受罚!”说着,周权伸出了一只手,“腰牌拿来。”
见周祈安不动,周权走上前来,一把扯了他腰间挂着的腰牌,扔到了一旁案上。
周权第一次凶他,还扯了他的腰牌,周祈安心里又生气又委屈。
好没意思,凭什么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今日也是他执意要单独行动,甩开了丁沐春,就是想降低存在感,免得被衙役发现。好在那仓廪还不算十分隐蔽,万一王昱仁有心把仓廪建在了所有人都发现不了的地方,他又没尾随上,又该如何?
营帐外开始传来起此彼伏的闷棍声。
大家习武出身,小伤小痛向来也不会吭声,只是那隐忍的叫声,却听得周祈安心里难受。
周权也心烦,拿起了一旁书册,背对大家搭在了案边来看。周祈安便走上前去,挡在了周权面前道:“是我的错,你打我好了!”
周权目光落在了书册上道:“这是军中的事,与你无关。无论今日跟的是谁,跟丢了人还迟迟不报,延误了时机就该重罚。日后再跟丢,再罚!”说着,他放下书册,看向了周祈安,“包括那日你跟文宇夜闯城门,你们两个没受罚,那是你们运气好,刚好撞上了钦差遇刺,朝廷和义父都没有功夫细究。但陈纲放走了人,过后可是结结实实挨了五十军棍。”
周祈安“呼—”地叹了一口气。
这话听得他好难受,自己的行为,却连累得别人受罚。
周祈安赌气似的在周权身侧跪了下来。
除了罚丁沐春跟丢了人,大哥不也是想杀鸡儆猴给他看,好让他日后不敢再甩开卫队,单独行动吗?
好,他认!
只是他刚一跪下,周权便拿着书册闲闲地走开了。
周权一边低头看着书,一边向对面饭桌走过去道:“不必跪我。你从小到大做错了事,我也从未打骂过你。除了义父义母,也从未让你跪过谁。”
周祈安像吃了一瘪,继续跪也不是,起身也不是。
僵持片刻,营帐外的闷棍声淅淅沥沥地小了下去,周祈安仍有些赌气,说道:“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周权坐在圆凳上,一手抱着臂,一手拿着书,闲闲地道:“我也没不让你说话。”
周祈安:“……”
他说一句,周权便噎他一句,每一句都噎得他严严实实。
不过帐内气氛也些许和缓了下来,怀青知道大哥气已消了大半,开始拿周祈安打趣了,听了这话也在一旁偷笑。
周祈安则在内心狂翻白眼,噎了片刻,便开口放了个大招。
“我今天发现王昱仁在青州建了一座两百亩地的仓廪。朝廷三年免税期间,他一直在搜刮民脂民膏,这些粮食恐怕都藏在那儿。这些粮食肯定没有入账,入了也是黑账,没人知道这些粮食的存在,大哥可以抄了充公,也可以偷偷用了不走账。我知道仓廪在哪里,我现在就可以带路!”
///
天空暴雨如注,刚刚那三千人马也不算白白集结,大家穿着蓑衣,头戴斗笠,营寨木门随“吱嘎—”声响向两侧推开,大军便策马奔腾了出去,“策!”“策!”的声音不绝于耳。
周权为首,周祈安、怀青跟在两侧。
周祈安的小矮马拴在了雁息县,他此刻骑的是周权的麒麟。麒麟行动灵敏,身材也十分高大,骑在上面整个视野都变得不同。
他第一次骑这么高的马,又是以当下的速度,周权回头看他,见他没有掉队,两手攥紧了缰绳,压低了中心,虽跑得有些吃力,却也跟得很紧,看来这一阵马术大有长进。
奔袭了一个时辰,绕过山丘,绕到了仓廪门前,只见门口有四名衙役把手。
入了夜,又下着雨,当夜差的衙役们也都打不起精神,正抱着刀缩在屋檐下瑟瑟发抖。而在这深夜里,竟有千军万马袭来,四名衙役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些京军他们在街上也常常撞见,他们军纪极好,从来也不仗势欺人。
周权举起了手中的金腰牌道:“钦差办案,你们这儿管事的在哪儿?”
一名衙役起身相迎道:“回军爷,我们管事的已经放衙回家了。”
周权问他:“会骑马吗?”
衙役搓着手,赔着笑道:“会。”
周权便对身后一名士兵道:“把你的马给他,来二十人,跟他一块儿去把这儿管事人给请过来。”
二十人马带着衙役出发,大军则在大雨中等待。
周祈安体质差,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刚刚在暴雨中跑马时,他身上热,倒还好,此刻一停下来,雨又淅淅沥沥地小了下去,便更显阴冷蚀骨。
周权回头看了他一眼,见祈安身上有些发抖,不止祈安,其他人也不好受,他便对剩下三名衙役道:“把大门打开。”
三名衙役面面相觑,不知该开不该。
见三人不大痛快,李青大声喝道:“这仓廪没有报朝廷,便是私仓!你们拿着衙门的饷钱,却在这儿替王知府守着这么大一个私仓,百姓饿得人相食,你们搜刮民脂民膏,在这里屯粮不放,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听了这话,三人麻利地开了大门。
大门两侧皆是署衙,想必平日里仓廪管理人员都在这里办公。
周权对周祈安道:“你先进去休息。”
这署衙容不下三千人,署衙马厩里也容不下三千匹马,大家都在雨中淋着,周祈安也不想搞特殊,说了句:“不用。”
周权道:“你不是军人,顶多是发现了私仓前来报官的带路人,别逞能。”
周祈安:“……”
实在是很有道理呢!
周祈安下马时四肢都有些僵了,进了署衙,身上还是止不住地抖,且越抖便越是没精神,眼皮耷拉下来,转眼间便想昏睡过去。
约摸等了半个多时辰,二十士兵总算把仓廪管事人押了过来。
管事人并非州府胥吏,以往只听王昱仁一个人的。除了这些衙役是王昱仁从衙门抓来的壮丁,其余管理人员也一律是王昱仁自己雇佣而来。
王昱仁一死,管事人也不知道仓廪日后该怎么办,事已至此,又看周权拿了钦差腰牌来查抄,他整个人求生欲很低,配合度也很高。
管事人交出了两百座仓窖的所有钥匙,以及所有进出的文牒和账簿。
据管事人所说,每座仓窖内储藏着五千石粮,整个仓廪便是一百万石粮。
他们军营里的粮食才只有三十五万石,这一下便扩充了三倍。哪怕军队和青州二十一万灾民每日什么都不做,只坐吃山空,这些粮食也够大家饱饱地吃上一整年。
第48章 48
查抄完钥匙、账簿, 周权命人将管事人与衙役统统押回了军营。
有了钦差腰牌,很多事都好办了许多。等明日他便可以征用槐南县的监狱,把仓廪管事人, 与之前带头劫掠军粮的那六人送入监狱关押。
周祈安全程跟随周权一一查抄仓廪,办完事时雨已停了下来, 夜也深了。
淋了两个多时辰的雨, 周祈安浑身肌肉酸痛无力, 眼球像一口烧干了锅,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
周权回过身,见周祈安状态不佳, 伸手摸了摸他后脖颈, 见他颈部连着后背那一片都烫得骇人。
周权留了一千个状态尚可的人手驻守此地, 等明日一早再派人换防,其余两千人随他撤回军营。
几名士兵把马儿牵来,周权问他:“能骑马吗?”
周祈安已经烧得意识不清, 刚刚勉强打起精神查抄完仓窖, 此刻便只想松懈下来,捂进温暖的被窝里沉沉地昏睡过去。
他揉了揉自己的大臂, 只觉得手臂酸软, 十指也使不上力,恐怕握不住缰绳。
周权便把他拱上了自己的马, 在身后环着他, 双手攥住了缰绳,“策”了一声驾马出发。
周祈安坐在马背上, 身子无力地随马儿奔跑起起伏伏。周权宽阔的胸膛在背后罩着他, 让他感到温暖多了。
他一个没爹没娘,身子又如此羸弱的人, 在这冰冷的乱世若没有周权罩着,恐怕早死了十几回了吧?
麒麟聪明伶俐,不需要人牵,自己便跟在了他们身侧。
周权手脚很长,环着周祈安驾马倒不成问题,只是没跑多久,周祈安便彻底昏睡了过去,上半身耷拉下来。
周权一手揽着他,一手控着缰绳,怕他掉下来,跑得便十分吃力。
跑了一会儿,周权勒马停了下来。
他把周祈安扶正了些,看着越长越大的祈安,觉得还是小时候省事,用被子一包,往身上一绑便完事了。只是紧跟着,便又想起来那震天动地的哭声,和尿他的那一身……
他对一旁随他勒马的士兵道:“你们先回营寨,叫伙夫营烧热水,煮姜茶,叫军医配些风寒药先煎上。等大伙儿回了军营,都泡个澡,喝个药再休息。”
“明白。”说着,大家策马而去。
///
周权、李青和几名士兵回到了营寨时,整个寨子已万籁俱寂,只剩伙夫营、勤务营还在小动静地忙活着。
户部帐篷已经熄了灯,周权便把他背回了自己帐篷,见帐内备好了木桶和热水,便喊来两个勤务兵帮祈安宽了衣,只留一身中衣,让他合衣躺进了木桶中。
雾气腾腾的热水逼退了他全身的寒意,中间又添了几次热水,周祈安迷迷糊糊间感到舒服了许多。
中军营帐分为内外两侧,中间用帘子遮挡。帘子内是周权休息的地方,外侧则用于办公和开会。他们平日吃饭也是在外侧。
周权留了两个小勤务照顾祈安,自己在外侧书案上把白天没忙完的公务忙完,进了内帐,见祈安已大出了一身汗,此刻正踢了被子呼呼地睡,摸了摸他额头,烧也退了,便出了中军营,到怀青的帐篷休息去了。
怀青今夜带人守着粮仓,不会回来。
///
军医治病,不懂得何为温补慢调,向来只讲求一个“快”字,昨夜给大家都下了剂猛药,今日一早,大家便都生龙活虎地起了床,没有人感到有何不适。
周祈安一觉睡到了大中午,见自己在大哥帐内,床边还有两个小兵守着他。
两个小孩儿年纪都不大,大一些的十四岁,名叫张禧杰,小一些的十二岁,名叫方小信,听说是去年大军北征,在启州捡来的两个孤儿。
北境不太平,北国人一吃不饱便跑来打家劫舍,还掳掠人口,他们的父母都死在了北国人的弯刀下。
他们军队好像一直有捡孤儿的传统。
他和大哥是义父捡的,怀信哥、怀青哥是大哥捡的,他们行军打仗也会随缘捡人,编入军中做个小勤务,平日里帮主将们跑跑腿、传个话,好歹也能混口饭吃。悟性高的也会教他们习武,日后出了师,也能留在身边当个近卫。
两人趴在他床边睡着了,见他醒来,张禧杰跑去喊军医,方小信则要给他倒茶。
方小信摸了摸茶壶,见茶水隔了一夜早凉透了,正准备再煎一壶来,周祈安便道:“不用,你把那茶壶给我。”
方小信便把茶壶端了过去。
周祈安便远远对着壶嘴,把一壶茶全喝了进去。
过了会儿,军医来了。
军医性格十分豁达,平日里见惯了战场上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的血腥场面,对这些小病小痛便治得十分佛系,摸了摸他额头,见烧已经退了,便捋了捋须,岁月静好地道:“没什么大碍,二公子多休息便是。”
下了床,出了内帐,见外面空空荡荡,也很安静。
行军沙盘上插满了小旗,饭桌上给他留了饭菜,案上则摆满了书册和地图。
周祈安扫了一眼,见大哥昨天从他身上摘走的腰牌,此刻就在书案笔海里插着。没了腰牌,他便出不了营寨,相当于被软禁在了军营。只是大哥没允准,这腰牌他也不敢自己拿。
他看书案一侧又放着一道明晃晃的圣旨,便走上前去,打开念道:“……特命周权为钦差大臣,在青州剿匪平乱,修理府衙,抚安灾民。”
“一应钱粮事宜,但听便宜施行……”
看完,他把圣旨卷好放回了原位,出了营帐,问门外近卫道:“周将军呢?”
“将军一早出了营寨,没说去了哪儿。”
周祈安“哦”了声。
秋风猎猎,营寨东侧校场上士兵们正在练兵,西侧难民营内,六千难民正在排队领饭。
槐南县在整个青州都是受干旱、匪患影响最严重的。这六千人原本是戴罪之身,却活生生被军队养成了要重点扶持的难民。营寨中划分出了一片区域,除了六个头目,其余人都可以在划定区域内自由活动,有人生了病,军医也会为其救治。
而在这时,只见一名偏将带人押着孔若云、纪千峰、老者等六人从帐篷走了出来,六人身上都戴着镣铐。
八岁的纪千川原本拿着碗在难民营排队领饭。
今天的中饭是羊肉汤面,此刻整个营寨中都飘着羊汤配着胡椒粉的迷人香气。纪千川啃着碗边,咽着口水,正眼巴巴地排着队,便看到自己的哥哥被士兵押了出来。
这二十多天以来,六人与难民营分开关押,他已经二十多天没有见到哥哥了。但他听说哥哥没什么危险,吃得也和他们一样好。
哥哥总是对的,但这一次却错了。
皇上是好人,击退了北国人的周将军是好人,王知府和大当家的才是坏人。
只是此刻,哥哥却戴着镣铐被将领押了出来。
“哥哥?”说着,纪千川跑了过去,只是他和哥哥之间却隔了一道道拒马。
听到声音,纪千峰也回头在人群中寻他,脚下的步伐慢了,便被士兵推了一把,厉声喝道:“快点!”
看到这一幕,纪千川心里一难过,开始哭得撕心裂肺:“坏人!你们要把我哥哥带到哪里去,你们放开我哥哥,要抓就抓我!”说着,要拉开拒马冲上来。
在难民营把手的士兵便提起了刀鞘,拦在了他面前。身后乡亲们也纷纷抱住了纪千川,叫他不要冲动。
纪千峰看到这一幕,一边往前走一边回身对弟弟厉声道:“快回去!回去吃你的饭!”说完,便狠心地回过了头。
他拖着脚铐,跟在孔大哥身后走,他也不知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是牢房、刑场还是如何?走了两步,便低下头用短了一截的衣袖用力抹了一把眼泪。
周祈安站在旁边看了会儿,走上前来问偏将:“这些人是要带到哪儿去啊?”
偏将道:“怀将军叫我们押到槐南县监狱里去。”
周祈安又问:“有说过要如何处置吗?”
偏将摇了摇头道:“没有。”
这些人虽是被逼无奈,但组织了六千人在峡谷劫掠军粮也是事实。好在当天遇到的是周权,及时化了干戈为玉帛,但最终也死了二百多人。
若是换了其他将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朝廷派兵来剿匪,带回去的人头都是军功,此地又天高皇帝远,谁又知道死的是匪还是民?
这六人的确心系百姓,大哥分得清善恶,估计也不会拿这六人开刀。但关押一阵,给个教训却也必不可少,不能让百姓认为聚众叛乱没有任何后果。这一次他们幸运,下一次换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周祈安让了道,让偏将继续带人走,又远远望向难民营,见里面的伯伯、婶婶们也都抱着纪千川在哄。
“只是换个地方关押罢了,跟之前没什么不同,放心,你哥哥不会死的。”
“快去领饭,一会儿没饭吃了!”
纪千川抽噎了一会儿,便拿碗去领饭。
发饭大哥面无表情地打着饭,两个士兵负责捞面,他和另一个士兵负责舀汤。他手上拿着大汤勺,不断重复着舀汤的动作,每天重复几千遍,胳膊早酸了。
他一边舀着汤,一边听着不远处的热闹,失了会儿神的功夫,便见这小胖小子不知何时已经排到了跟前,抽抽噎噎双手捧着饭碗递给他,还时不时瞧他眼色。
他一把夺过了饭碗,举止不耐烦之间,还是多给纪千川打了两块肉。
周祈安远远望向难民营,这六千人在军中养了二十多日,脸上都长了不少肉。
他昨日跟大哥查抄仓廪,见有些仓窖中已有了淡淡的霉味,想必粮食已经很久没有晒过了。等入了秋,天气干燥,这些粮都要拿出来晒一晒才能储存更久。
这些活儿,周祈安想让槐南县这六千难民来做。
虽然查抄王昱仁私仓,抄出了大量粮食,但纯靠公粮维持的乌托邦必然无法存续太久。施粥发粮非长久之计,顶多将大家从饿死的边缘抢救回来,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工代赈,在灾荒年代给大家找份活计才是正经。
周祈安在外头吹了一会儿凉风,隐隐感到脑子又要烧起来,便回了自己帐篷里歇下。
第49章 49
傍晚时分, 周权回了军营。
进了中军营帐,他见帐内空空荡荡,给周祈安留的中饭还在桌上扣着, 他便走到门口问近卫张一笛道:“祈安呢?”
张一笛今年十七,也是义父打仗时捡回来的孤儿, 在军营里习了六年武, 身手敏捷, 性子也好,义父便配给他做了个近卫。
张一笛道:“二公子中午醒来便出去了,没说去哪儿。我叫小信去找找。”
周权道:“再去看看怀青怎么样了。”
怀青今早从仓廪撤回来时也有些发烧, 不知休息了一日, 此刻如何了。
他今日则进了趟雁息县, 皇上叫他代理青州政务,他把州府各房管事人叫来谈了一下。
他身上还兼着剿匪任务,顶多分一半精力给州府, 小事叫各房负责人自己决定, 每月一号、十一号、二十一号来找他汇报,缺人手的赶紧招募。中间若有什么急事, 随时到军营找他。
又听闻衙门欠了胥吏、衙役三个月的银钱, 而州府府库早已亏空,他便先从军中拨了钱, 叫户房赶紧把月奉结了。至于昨日查抄的仓廪, 等核对清楚了账目,他再另做安排。
安排完州府衙门, 一回营寨又有一堆军务等他处理。
而正站在案前写字, 便见张禧杰两手奋力拎着一个巨大的三层食盒走了进来,轻轻把饭菜碗筷摆好, 又把纹丝未动的中饭撤走,周权便一边写字一边问了句:“周祈安今天没吃饭吗?”
“二公子今天……”说着,张禧杰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错。
昨日周将军叫他和小信照顾二公子,而他现在才发现他们事情办得没头没尾,今日见二公子烧退了,自己出了门,他们便去校场看士兵哥哥们打马球去了,没再管二公子。
昨日丁将军和他的两百个手下刚受了罚,今日大家都很紧张,张禧杰支支吾吾地如实说道:“中午二公子醒了,烧退了些,军医说没什么大碍,但要好好休息……然后二公子就出去了。”说着,又想起周将军问的是有没有吃饭,便又补了句,“好像没吃饭……”
他们跟了周将军一年,从未见周将军红过脸,下面的人做错了事也会罚,但罚完就过去了,从不会刻意冷落了谁,有时甚至会主动去哄。
周将军不像祖大帅那么凶,常常骂得将领狗血喷头,抬不起头来。有时祖大帅太过气急,周将军也会在一旁劝祖大帅消气,替做错事的将领求情,而祖大帅也最听周将军的。
祖大帅坐镇大帐,在行军沙盘前做出的每一个决策几乎都天衣无缝。他是大周的战神,他需要的是一个百分百听他指令,令行禁止的军队。他要求严苛,底下的人做错了毫厘,在祖大帅眼中都差了千里,跟着祖大帅,他们总要打起一百二十个精神来做事。
而周将军不同。在祖大帅手底下,他是最雷厉风行,能跟随祖大帅意志而移动的将领,他是祖大帅最满意的副手,一举一动都能合祖大帅的意。他是祖大帅手中的一把长枪,指哪儿打哪儿,所向披靡。
但他御下用的却是另一套风格,他尊重每个人的个性,甚至看得到每个人的情绪,从不会叫谁受了委屈。
这并非只是驭下之术,而都是周将军十足的真心。
这次出兵祖大帅不在,周将军担任主帅,他们几个小兵都很开心,不必日日提心吊胆,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很怕周将军。正因为周将军太温和,所以才更害怕让他失望。
听了他回的话,周将军却只温声回了句:“知道了,出去吧。”
张禧杰还在自我反省,说了句:“对不起,将军,我们应该让二公子吃饭喝药……”
周权仍在处理军务,站在书案前写字,说道:“二公子要是饿了不知道吃饭,病了不知道喝药,那也白长这么大了。”顿了顿,看他仍站在那儿,又说了句,“你也下去吃饭吧。”
“是。”说着,张禧杰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正好和掀帘入内的怀青撞了个满怀。
怀青把张禧杰挪到一边,见帐内气氛不对,问张禧杰道:“怎么啦,又犯什么错了?”
周权替他答了句:“没犯什么错。”
张禧杰便看了怀青一眼,灰溜溜地离开了。
怀青昨晚淋了一个时辰的雨,又湿着衣服在仓廪站了一整夜的岗。虽然仓廪署衙里有个小厨房,他们自己烧了些热茶喝,但到了今天换防时一千人几乎全病倒了。
不过病倒了也开心,发现了那么大一个粮仓,加上营寨里的军粮,未来一年的口粮都有保障了。
怀青鼻子仍堵着,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走进来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道:“祈安这小子真神了,没见过这么有福的福将。他今天怎么样了?”
正说话间,方小信走进来回道:“二公子在户部帐篷里睡觉。”
怀青问:“还烧着吗?”
方小信道:“摸了摸额头,感觉还有点烫。”
周权听到了,写好最后一个字,把毛笔放回了白瓷笔搁上,走过来道:“怀青,一会儿你去看看他。今晚就让他到你帐篷里睡,他帐篷里还有两个人,晚上不方便照顾。今晚也别叫张禧杰、方小信在跟前守夜了,再传染了他们,你们两个病号互相照顾照顾。”
怀青痛快地应:“成。”
从小到大,他和祈安也没少睡一个帐篷。
祈安还在昏睡,两人便先开饭了,晚点再叫伙夫营给他下碗面。周权给怀青夹了一块小排,自己才动筷,又问他:“今天喝了药感觉怎么样?”
“还成,睡了一觉感觉好了些吧。”
周权笑道:“早上路过伙夫营,听两个煎药的小兵在那儿聊,说昨晚军医给我们下的药都是畜用量,难怪今天起床一点事儿都没有。”
怀青在一旁跺脚狂笑,周权便继续道:“我把昨晚配药那军医叫过来骂了一顿,真拿我的兵当畜生治了。”
怀青道:“难怪我还没药到病除呢,看来是缺一剂畜用量的药啊!”
而正说说笑笑,周祈安竟掀帘走了进来,叫了声:“哥?”
三个人目光对视,这一瞬间气氛便变得有些微妙,好像他们偷偷吃什么好东西不叫他似的,偏偏今晚的晚饭还比以往丰盛。
“二公子醒啦?”说着,怀青起身给他拉了一把椅子,还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公子请坐!”
周祈安路过怀青,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今晚这是怎么了,这么殷勤?
周权给他盛了一碗汤道:“过来吃饭。”
周祈安走过去坐下,他脑子仍有些昏沉,也不大想说话,而他一不说话,桌上便倏然沉默了下来。
周祈安吃完一碗饭,又喝完一碗汤,这才开口道:“哥,我昨天看仓窖里的粮食有股霉味,再不晒要发霉了,不如让难民营那六千人到仓窖晒粮食吧?把他们放出去,给他们发工钱,工钱日结,让他们靠自己吃饭。”
周权道:“好主意。这几日也该秋收了,这六千人大部分都没有土地,不去晒粮,也可以到地主家去做个短工,这几日便把他们都放了吧。”
周祈安又道:“一股脑放了也不行,要把姓名,家庭成员、住址都登记下来。青壮年放出去,孤儿和老无所依的老人还是要特殊照料,不然他们难以存活。”说着,他看向周权,“登记这种琐事,要不就交给我吧?”
“也好。”
周祈安又道:“但我需要一个笔迹好一些的人来帮我写字。”
否则他那字迹实在是太抽象了。
怀青说:“就禧杰吧,他笔迹还可以。”
周权又道:“有了昨天那仓廪,粮食我就不问朝廷要了。但我已经写了奏折,问朝廷要了十万匹布给灾民做冬衣。等灾民身子吃好一些了,州府要动工,趁这机会,官道我也想重新修一修,这些活儿都需要人手,刚好男女都有了活计。”
周祈安又道:“等这些活儿都动了工,粥棚施的粥要打薄,除了孤、独继续发放赈济粮,其他人要想吃好,就要靠自己赚取。百姓手中有了银钱,仓廪里的旧粮低价挂到市场上去卖,换取的银子再拿去买修府衙和做冬衣的材料。”说着,周祈安忽然又想起一茬,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不能低价……”
怀青问:“什么意思?”
周祈安道:“哥,赵侍郎上回是不是说檀州今年收成很好,是个大丰年?”
周权“嗯”了声。
看来他没记错,继续道:“檀州一直以来便是大周粮仓,百姓年年都有余粮,常常是两年前的米还没吃完,今年的新米就又出了。今年又是个大丰年,自然会有粮商收购百姓手中的余粮,拿到其他州去卖。至于去哪个州,自然是哪个州粮价高,他们便去哪个州。”
青州三分之一是农田,三分之一是草原,三分之一是荒漠,因着人口少,往年靠耕种和放牧两条腿走路,百姓吃得倒还不赖,只是大灾三年后,百姓手中已无羊可放。
青州的耕地喂不饱三十五万百姓,哪怕日后畜牧业恢复,也要不断有外地粮食涌入,以低价在市场上流通,才能保障底层人民能吃饱饭。
周祈安道:“过去两年青州缺粮,外地粮商却没有涌入青州,是因为青州大地主们在外地粮商反应过来之前,便已哄抬物价大赚了一笔,掏空了百姓的钱包。这些银子,现在都躺在大地主的后花园里不流动。后来外地粮商进入,但百姓手中都没了钱,这地儿又匪患丛生,好多粮商都遭了劫,大家不仅没赚到钱,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
“等等。”一旁怀青拉住他,有些疑惑地问,“这些事你都是听谁说的?”
周祈安一脸了然:“卫兄。有时候出去吃饭,听酒楼里的客人、小二、老板都聊过一些。”
怀青点了点头,不禁对这小子有些刮目相看了。
张禧杰又端了三碗汤药来,三人各喝了一碗,听周祈安继续讲。
“总之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有粮商敢进入青州,导致这三年青州百姓的日子更加难过。”
粮商做的是本分生意,不像卫老板这种搞“走私”的,胆子大,路子野,懂得找镖局买镖,花钱笼络当地势力。且粮商薄利多销,大部分成本都花在了脚力上,恐怕也没有多余的利润分给镖局,镖局也懒得做这种穷酸生意。
“但今年情况不同。一来,十万大军在此,青州治安已经有了保障。二来,等几个工事都开了工,百姓手中有了银钱,粮商的米也就有人买了。”
“今年全国收成不错,尤其檀州,已经到了谷贱伤农的地步。全国唯独青州缺粮,于檀州粮商而言,青州本就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应该给檀州粮商发出一些利好消息,吸引他们到青州卖粮。等檀州粮商一股脑都涌进了青州,青州的粮食多了,粮价自然也会往下降。”
“在吸引外地粮商涌入之前,青州的粮价不能降。”
第50章 50
听完这一番话, 怀青有些难以置信,搡了一把周祈安的肩道:“你小子好聪明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脑子这么好使,不入仕可惜了。
但这话怀青不敢说, 如今官场也乱得很,大哥似乎不想祈安入仕, 更不想他从军, 只想他做个闲人。
周权也觉得周祈安这阵子长进不少。这一路上, 他一直在用心见闻,所见所闻都记在心上,入了青州, 先从小事揽起, 在怀青不在的那阵子里替他分了不少忧。昨日发现了王昱仁留下的仓廪, 立下大功一件,今日又提了个绝妙的计策。
周权问他:“那你说说,这个利好消息要怎么传到檀州为好?”
周祈安也想了许多办法, 派人去和檀州官府谈?去和檀州粮商谈?
以官方名义到檀州张贴告示, 说青州如今治安良好、粮价又高,邀请粮商到青州卖粮?
但商人多疑, 官方态度越诚恳, 粮商越不信,甚至拿乔那就不好办了。
既然檀州粮商是听来过青州的商人口口相传, 得知了青州此地不能来, 倒不如……
周祈安开口道:“我们做一出戏如何?”
周权听了周祈安的想法,觉得可以一试。只是这出戏万不可暴露, 否则会让青州州府失信于天下粮商, 日后再有灾荒,苦的又是青州百姓。
这人定不能是官中的人, 但要和他们一条心,真心为青州百姓着想,把这出戏演好。
周权想了许久,脑海中蹦出来一个人来,走到案前,从笔海里拿出了周祈安的腰牌,走过来对周祈安道:“这想法是你提的,明日你去和他谈。”
周祈安恭恭敬敬伸出了双手,内心欣喜若狂,终于能出营寨了!
周权却不给他,拿捏着腰牌又叮嘱了句:“如今汪伍那六千匪徒都下了山,但青州各地都有官兵巡逻,他们只能混迹于山野,日子恐怕也没那么好过。你不会功夫,身子又弱,又是我弟弟,全军营都二公子二公子地叫着。我若是土匪,我就专门琢磨怎么把你掳走当人质,到时候局势逆转,换我们被动,所以我还是得派人跟着你。”
周祈安听了愁眉苦脸,说道:“那也不用派两百个人盯着我吧!我一出门,后面跟着两百个人,再到青州各处横行霸世,那我成什么人了我。”
周权笑道:“好。我只派两个功夫好一些的跟着你,好不好?”说着,把门口的张一笛和葛文舟喊了进来,两人和周祈安年龄相仿,估计也能和周祈安心意相通。
周权道:“一笛十七岁,文舟十六岁,两个都比你小,也都是好孩子。他们若被你哄骗,跟丢了你,我也不忍心罚他们,到时候你一个人代他们两人受过,挨双倍的罚。”
周祈安微微翻了个白眼,吊儿郎当又呜呜囔囔地道:“知道了。”
周权这才把腰牌给他。
///
第二日一早,周祈安吃了饭便带着张一笛、葛文舟进了槐南县监狱,凭文牒提审了孔若云。
狱吏去带人,周祈安在一旁桌椅上等待,张一笛怕椅子不干净,再弄脏了二公子的衣袍,还用袖子帮他擦了擦椅子。
等了一会儿,便见孔若云手脚都戴着镣铐,缓缓地走了过来。
他布衣木簪,穿着十分朴素,一举手一投足间却又带着读书人的气度。
听闻他在雁息县百姓间很有声望,定了主意要劫掠军粮,当即便有六千百姓跟着他干,如何埋伏、如何作战等一应调度,也全以他马首是瞻。只可惜他是个文人,作战经验太少,百姓又太过羸弱,轻轻松松便被周权带兵包了饺子。
狱吏将人带到了跟前,弯下腰道:“二公子,犯人带到了。监狱条件不好,让二公子见笑了,小的这就看茶来。”
周祈安只说:“不必麻烦,我坐坐就走。”
狱吏以为二公子是嫌监狱脏,茶也喝不下,说了句:“那二公子请便,小的先退下了。”
待狱吏离开,周祈安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孔先生请坐。我是周将军的弟弟,也算是周将军的……幕僚?”
孔若云作了个揖道:“二公子,在军营关押时已有耳闻。”说完,这才坐下。
一场秋雨一场寒,前夜那一场大雨过后,青州的天气便倏然凉下来了几分,周祈安又带着病,总觉得身冷,便在白袍外加了一件素黑色的斗篷。监狱的桌子太久没有人清洁,油污上又蒙了一层灰,周祈安双手便自然垂下,放在了大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他开门见山道:“今日来,是想给孔先生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是事成,也能惠利青州百姓。”
孔若云道:“愿闻其详。”
周祈安细细说来,孔若云则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碰上周祈安还未想清楚的,孔若云也会适时开口,将细枝末节恰到好处地填补上,聊完后,整个计划便更加丰满可行。
孔若云道:“此计可行,但要演得天衣无缝,还需要二公子协助才是。”
“协助什么,你说?”
孔若云开口道:“二公子要我们办成富商,只是我们衣衫褴褛,上路之前……”
周祈安道:“小事,我一会儿就喊裁缝来给孔先生量身裁衣。”
孔若云又道:“我们青州旱了三年,我也三年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了,若是进了檀州,吃相太……”
孔若云叫他协助,他还以为是要他协助什么,结果就是要身衣服,要口吃的。
周祈安道:“孔先生放心,等我回去跟周将军说一声,今晚便可放了孔先生,之后几日一定好吃好喝地奉上。吃相败露也不成问题,孔先生只管扮成一个刚发迹的暴发户,才在青州大捞了一笔,没见过好东西岂不正常?”
孔若云又稳稳开口道:“除此之外,我还想跟二公子要一个人。”
从衣服、美食一下子过渡到要人,周祈安心里也起了几分警惕,总觉得之前那些都是孔先生的迷魂阵。
孔大哥话语不多,却也在若有似无地主导着这场对话,周祈安感到自己还是太嫩了些,孔若云恐怕也只拿他当个好说话的孩子了。
孔大哥有些心计,不过倒也无妨。
孔大哥若一心只有圣人之学,不懂市侩,反倒不适合去做这件事了。
周祈安依旧乐乐呵呵地问:“什么人,孔先生请讲。”
孔若云道:“他也在这狱中,他叫纪千峰,我想让他扮成我外甥。孔某第一次做戏,身边若都是生人,我怕我会演不自然,纪千峰若能在旁边,我心里也能更有底一些。”
这差事不仅能让青州百姓获利,本身也是个肥差,他想把纪千峰从这牢里救出去,带去檀州见见世面,吃点好的,也就这么点私心。
而一提到纪千峰,周祈安便想到了昨天在军营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胖子,开口道:“纪千峰,我知道,他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叫纪千川?”
他要孔若云扮成富商,携带大量白银进入檀州,挂上招牌高价收购粮食。
这笔钱断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单派士兵乔装成商队脚力,从而“看顾”孔若云,周祈安无法完全放心。
他也不想搞什么阴谋,既然孔若云是个君子,那不如就立个君子协议。
“孔大哥,把那小孩儿留在军营给我们养,等你们事情办妥,回了青州,我再把那小孩儿还给你们如何?就当是……”周祈安说道,“人质。”
孔若云道:“我们无意欺诈,也信得过周将军和二公子的为人,自然也不怕二公子留人质,只求二公子好生照看那孩子便好。”
周祈安道:“放心!他那么可爱,我们自然会好好养着的。此计若能成功,便是惠利青州百姓的大好事!我刚刚看狱中潮湿,不透阳光,我大哥虽嘱托过狱吏,叫狱吏善待各位,但老人家一直关在这儿恐怕也遭不住。等我回去回了大哥,今晚便把那位老人家也一道放了。等事情办成,剩余三人也一律无罪释放,孔大哥和纪千峰也一定另外行赏。”
孔若云作了个长揖礼道:“若能惠利青州百姓,让百姓吃饱饭,于我孔某而言便已是天大的赏赐,二公子不必再赏。”
///
回了营寨,周祈安一边吃饭一边和大哥、青哥把今天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周祈安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便又开始低烧头晕,脑子里惦念着的事情又多,昨日还给自己揽了一个登记六千难民信息的活儿,此刻便有种病体在死死拖着大脑后腿的无力感。
周权道:“檀州粮商进入之前,青州的治安一定要有十足的保证。”
封锁青州,在青州带队巡逻,还是给了匪徒生存空间,他要编一张天罗地网,让匪徒无处藏身。
一提到这浩大的工程,周权便没了胃口,放下碗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来饮,而后道:“怀青,我想改编军队。”
怀青问:“怎么编?”
“四个人编为一小队,每队选一个负责人。”
他们的军队规制太过庞大,步兵最细只分到十人一组,每组一个什长,但这什长也形同虚设。他们的规制在草原上和北国骑兵厮杀正好,在街头巷尾与这狡猾的六千匪徒打游击,便显得太过笨重,不够灵活。
周权双手抱臂,腰板挺直,稳稳坐在圆凳上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
“居民也要编,十户编为一排,登记每户成员,包括性别、年龄、体貌特征。登记过后,同一排的人互相验明身份,看看这些人中有没有许久没露过面,最近才莫名出现的可疑之人,或者有没有听说已经投了匪的人。若有,立刻缉拿。若身份无疑,则登记为良民。”
“每一小队,也就是四个兵,对一排居民及其覆盖的街区治安负责,日夜轮换站岗。居民若看到可疑之人,立即报门口官兵,每抓到一个匪徒,赏居民白面一斗。”
这原本是为逼匪徒现身而想的法子,但他一开始觉得这法子太过劳师动众,只为六千匪徒实在不值。
但那日赵侍郎已回了折子,叫张主事、董文超留在青州重造户册,为吸引外地粮商进入,青州治安也一定要有保障,三件事合为了一件事,那便值得一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