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还没到吗?”
迭戈身后那些习惯了船上颠簸而非山地跋涉的佛郎机船员们,更是狼狈不堪,喘息声此起彼伏。
李知涯没有立刻回答。
他和周易、耿异、常宁子、曾全维,以及带路的张静媗,几乎同时慢慢停住了脚步。
他们站在一个山坳的边缘,抬头仰望。
周易手中的大衍枢机,此刻已不再是寒意刺骨,而是散发出一种近乎灼烧灵魂的冰冷光辉!
整个金属体都在微微嗡鸣!
“到了。”
李知涯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被眼前的景象扼住了喉咙。
迭戈诧异地顺着他们的目光抬头望去。
下一刻!
这位见惯了海上风浪的佛郎机代理舰长,瞳孔骤然放大!
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极致的震惊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看到了……
一幕足以烙印在灵魂深处、永世难忘的景象!
在灵鸮水赋予的、那冰冷死寂的灰白视觉下,并非幻觉。
它真实存在。
一棵庞大得超乎想象的神树,仿佛从另一个维度强行挤入了现实!
晶莹剔透的根须,如同无数条冰冷的巨蟒,就在他们脚下的冻土和积雪中盘绕、虬结、延伸。
目光顺着这些散发微弱荧光的根须逆流而上,其源头隐没在视界尽头深不可测的黑暗里,仿佛连接着大地的心脏。
而在他们正前方,那座被阴森山坳环抱的山谷深处,一根同样半透明、粗壮得如同山岳基石的庞然树干,巍然耸立!
树干穿透层层叠叠的灰白雾气,直刺天穹。
树干内部,流淌着难以计数的、细密的、微弱的光点。
那是成千上万份被强行抽取的“元气”,正不分昼夜、永不停歇地被这棵诡异巨树贪婪地汲取、输送,沿着那通天巨干,汇入虚无的高处。
一种无声的、宏大的、令人窒息的掠夺正在进行。
冰冷刺骨的寒意,不仅来自深冬的佘山,更源自这棵汲取生命能量的庞然巨物本身。
它就像一个扎根于大地的恐怖活泵。
“SantaMaria!”圣玛丽亚!
迭戈·门德斯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海鸥,在死寂的山坳中炸响,惊得几只夜枭扑棱棱飞起。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那通天巨木,汉语夹杂着母语的惊呼脱口而出,带着明显的生硬和错漏——
“尤克特拉希尔!
MeuDeus……尤克特拉希尔!
它……它在这里!
绳束(神树)!
世界的绳束(神树)!”
李知涯猛地扭头,眉头紧锁,冰冷的山风灌进他微张的嘴里:“什么什么希尔?说人话!”
迭戈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但脸上的惊惧丝毫未减。
他用力拍打自己的额头,仿佛要把这荒谬的景象拍出脑海,汉语更加磕绊:“尤克……尤克特拉希尔!
窝们佛郎基人叫……伊格德拉修!
但歪京……维京人说这是世界之树!
撑起九个……九个世界的大树!”
他语速飞快,混杂着葡语词汇,努力组织着信息:“九个世界!凡人住中间,叫……中庭!
神住阿斯加德,有彩虹桥连着!
死人去冥界……病死的去雾之国!
还有火之国,巨人国,矮人国,精灵国……
还有一个神族住的地方,叫……华纳海姆!”
迭戈的双手在空中无意义地比划着,试图描绘那宏大的神话结构:“三根……最粗的根!一根在神国阿斯加德下面,有泉水,诸神在那开会……
旁边住着三个管命运的女神!
一根在巨人国下面,有……智慧泉水!
还有一根在最深的冥界下面……泡在毒泉里,有毒龙天天啃树根!
啃啊啃……啃断了……
世界就完了!
诸神黄昏!
砰!全没了!”
这光怪陆离、充满异域情调的神话描述。
在眼前这棵冰冷汲取着生命能量的巨树映衬下,非但没有带来浪漫的遐想,反而平添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宿命感。
一直沉默观察的玄虚和尚,此刻踏前一步,盯着那灰白视野中的巨树,声音低沉:“阿萨神族?华纳神族?旷日持久的战争?呵……”
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听起来,倒像是帝释天与阿修罗,在须弥山下,为那点香火愿力,打得头破血流,永世不休。”
旁边的常宁子道士,裹紧了破旧的道袍。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那巨树,又瞥了瞥玄虚,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无量天尊!玄虚师傅,你倒会打机锋。
但贫道以为……不论是那阿萨华纳,还是帝释阿修罗……”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巨树,投向更深邃的虚无,“在真正的‘真人’眼中,不过是两窝争食腐肉的蝼蚁罢了!”
他这话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让离他近的几个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梁骨窜上来,比这山间的风更冷。
“好了!神也好,魔也罢,树根下的龙啃不啃得断,眼下都跟老子无关!”
李知涯粗暴地打断了这越来越玄乎的讨论。
他敏锐地察觉到,灵鸮水赋予的灰白视野正开始像退潮般迅速黯淡、模糊。
那庞大、清晰、令人心悸的“世界之树”景象,正如同消散的冰雪,一点点从他们的视觉中剥离、消散。
“小周!”他低喝一声,“把罗盘调到艮位,收起来吧!”
周易如梦初醒,打了个寒颤。
这才感觉到自己裸露在寒风中的双手几乎失去了知觉,指尖痛痒麻木——
这正是冻疮的前兆。
他慌忙应了一声:“是!”
哆哆嗦嗦地罗盘艰难地拨到代表“艮”(山,止)的方位。
当指针咔哒一声归位,枢机本身那因坤位感应高浓度净石而产生的刺骨寒意竟真就迅速渐弱。
他不敢怠慢,赶紧把这宝贝疙瘩塞回垫了棉絮的背篓深处,用力搓了搓快冻僵的手,哈着白气。
几乎就在周易收起枢机的同时,最后一丝灰白彻底褪去。
黑暗如同厚重的幕布重新笼罩山坳。
那通天彻地的晶莹巨树、盘绕地底的发光根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只剩下黑黢黢的山峦轮廓、呼啸的寒风和被薄霜微微反光的崎岖地面。
仿佛刚才那震撼灵魂的一幕,真的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大衍枢机坤位曾有的强烈感应,无声地证明着刚才所见非虚。
李知涯第一个彻底回归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