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戈眼神惊恐,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李知涯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搁在油腻的桌面上。
他脸上刻意挂起一丝堪称“和善”的笑容,但这笑容落在迭戈眼里,比刚才的凶光更让他脊背发凉。
李知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蛊惑与冰冷的现实感:“迭戈舰长……”
他刻意咬重了“舰长”二字,“我建议你,好好想想。”
接着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钉住迭戈闪烁的蓝眼睛:“你是打算,继续滞留在松江……”
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锤,“眼巴巴等着那根本不可能再有下文的‘净石协议’……”
随后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再次回到你那小破酒馆里,整天喝得大醉,虚度光阴?”
迭戈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被戳中痛处的狼狈和迷茫。
李知涯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一线,带着一种极具煽动力的野望:“还是……放开手脚干一票大的!”
他右手猛地向下一劈,做了个决断的手势:“载着满船的宝贝净石,遁去一个无主之地,当个土皇帝?”
迭戈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眼神里的恐惧和迷茫,被一丝骤然点燃的、对权势和财富的渴望所冲击。
李知涯捕捉到了这丝变化,立刻乘胜追击。
看似随意地朝施粥站外那几辆忙碌的、推着粮车的身影努了努嘴。
“当然,”他语气带着几分赞许,实则点出关键,“你一声令下,几百号船员就当真推着小车过来了……啧啧,这执行力。”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迭戈,“看得出,除了前舰长,你的话语在舰队中,也举足轻重啊。”
这话像一剂强心针,又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迭戈挺了挺腰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但瞬间又被更大的忧虑覆盖。
李知涯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残酷:“但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身体前倾,目光如刀:“不论你答应不答应,你手下那几百号人,恐怕都再没耐心耗下去了,对吧?”
李知涯盯着迭戈瞬间又苍白下去的脸,一字一顿:“饿着肚子等希望?
还是跟着头儿搏一把?
水手们会怎么选……
舰长大人,你比我清楚。”
这一番话,半是描绘诱人前景,半是赤裸裸的威胁,精准地刺中了迭戈最脆弱的地方——
船员们的忠诚与耐心是建立在“发财回家”的承诺上的。
一旦承诺落空,他这个代理舰长,只怕瞬间就会被愤怒的船员撕碎!
迭戈的脸色像开了染坊,青白红紫轮番上阵。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溺水者在拼命挣扎。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砸在桌面上。
过了半晌,他终于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垮塌下去,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地承认道:“没……没错……”
他艰难地吞咽着,“窝……窝是和船员们说,要带他们赚钱回家,他们才愿意跟窝……来到哲里。”
迭戈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和绝望,“现在……如果不能履行约定……他们……他们也不会饶了窝……”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忽然闪过一丝不甘和狡辩的光:“只是……”
李知涯眼神一凝:“只是什么?”
迭戈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也拔高了一些,带着控诉的意味:“只是泥!在身份上欺骗了窝!”
他指着李知涯,又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旁边虎视眈眈的耿异和曾全维,“所以……窝们之间签订的契约……不应当作数!”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
耿异和曾全维按在迭戈肩膀上的手同时加重了力道,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常宁子捻着断须,微微摇头,似乎在感叹这红毛鬼的“天真”。
李知涯的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和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暴怒,没有争辩。
只是面无表情地发出了一声极轻、极冷的笑声。
“呵。”
这声笑,比任何怒吼都更让迭戈心头发毛。
李知涯慢条斯理地,从自己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契约文书。
他动作从容,仿佛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继而当着迭戈的面,小心翼翼地展开。
然后,将最上面写着甲方乙方具体信息的部分,单独拎出来,展示在迭戈眼前。
“那你不妨,”李知涯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拿出契约再看一眼。”
迭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懵:“什……什么意思?”
李知涯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甲方”后面的空白处。那里,只有一行墨迹清晰的字——
李知涯及其团队。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关于身份、官职的描述!
没有“南洋兵马司把总”!
没有“大明军官”!
李知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迭戈那双充满困惑和震惊的蓝眼睛。
“是,”他坦然承认,“或许我在身份上,对你造成了一定的……欺骗。”
突然语气又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逻辑力量:“但签订这份契约时的我,是无身份的自然人!”
他再次点指契约上“李知涯”三个字——
“你应当履行的,不是同大明军官的契约。
而是同我‘李知涯’这个人——
完整点说是团队话事人——的契约!
契约的主体,是我‘李知涯’这个人,以及我代表的团队。
而非任何附加的身份!”
迭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张着嘴,像是离了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反复看着契约上那行字,又看看李知涯平静却蕴含着风暴的脸,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一片混乱!
他从未想过,一份契约上的称谓,竟然能玩出这样的花样!
这简直……
简直是魔鬼的诡辩!
在耿异和曾全维如临大敌、十万分小心的谨慎监视下,迭戈颤抖着手,也终于从自己怀里摸出了那份被他视为护身符的契约文书。
他动作笨拙地展开,因为过度紧张,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
随后目光便急切地、带着最后一丝侥幸,找到“甲方”那一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