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戈带着最后一丝侥幸,找到“甲方”那一栏——
李知涯及其团队。
七个字,清晰无比,像七个烙印,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
“呃……”迭戈发出一声短促的、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呻吟。
他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明国人,眼神里充满了荒谬、震惊,以及一丝被彻底算计的无力感。
李知涯的嘴角,在迭戈绝望的目光注视下,极其缓慢地、难以察觉地,向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了然。
差一点就要把“这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直接问出口了。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迭戈。
眼神深邃,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等着对方自己沉没,或者……
抓住他递出的最后一根绳索。
空气,死寂。
只有施粥站远处传来的嘈杂声,提醒着他们身处何地,以及那随时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
契约纸页在迭戈手中微微颤抖。
这死寂持续了几个心跳的时间。
李知涯看着迭戈脸上变幻的绝望、挣扎和最终认命的灰败,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于是脸上的冰霜稍霁,刻意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我其实是为你着想”的宽慰。
“放心,”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迭戈耳朵里,“只要你履行契约,跟着我的条件一步步来,也绝不会让你吃亏就是了。”
这话像一根抛下的稻草,给溺水的迭戈一丝渺茫的希望。
迭戈的手又抖了小半会儿,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渐渐止住。
他不再看李知涯,而是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或者说致命的毒药),仔仔细细、逐字逐句地将那份契约从头到尾,足足读了三遍。
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仿佛生怕在哪个犄角旮旯又被这狡猾的明人埋下了看不见的陷阱。
每读一遍,他的眉头就皱紧一分,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和每一个字较劲。
终于,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怀疑的力气,认命般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那……泥可要说到做到。”
稳住了迭戈?
李知涯心中毫无轻松之感,反而像压上了一块更沉的石头。
这才只是第一步!
后面那一大串要命的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
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佘山?
如何在那片山岭里精准找到徐家藏得比王八壳还深的净石大仓?
找到了又如何在不惊动官府、不引来徐家护卫乃至可能已经埋伏在附近的厂卫的情况下,把那些要命的石头运出来?
运出来了又怎么安全抵达码头装船?
几百号人拖家带口,怎么保证在仓皇逃亡中没人掉队?
掉队了怎么办?
被抓住了怎么办?
全他娘的没谱!
一个清晰的方案都没有!
李知涯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粥碗,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凉的米汤顺着喉咙滑下,强行压住心头的烦躁。
嗐!
管他呢!
走一步看一步呗!
他强行用这句近乎无赖的念头宽慰自己。
想当初老朱家那位太祖皇帝,不也是从和尚庙里跑出来,一路打劫,最后稀里糊涂弄假成真,坐了金銮殿?
李知涯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短暂的、带着黑色自嘲的弧度。
呵,幸存者偏差罢了。
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写史书,那些死在半道上的“太祖”,谁知道有多少?
何况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泛起——
五行疫。
还剩两年八个月。
又过去了一个月,该死的倒计时无声无息又少了一格。
倘若这鬼东西真的无药可医……
李知涯眼神漠然地扫过周围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或带着期盼的脸。
马上就死,跟迟死两年多……
又有多大区别?
横竖不过是个死。
就是……倘若真失败了,有点对不起信任自己的这一大帮子人。
耿异、曾全维、常宁子、周易、这些跟着自己从清浦杀出来的弟兄。
还有王家寅、吴振湘那些把身家性命都押上来的寻经者……
那能怎么办?
下辈子再补偿他们呗!
他恶狠狠地想,把这丝软弱掐灭在萌芽里。
午饭潦草收尾,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时间就是命!
李知涯迅速分派。
“老曾、侯道长,你们陪着王堂主、吴香主他们先行一步,出城往北,找地方隐蔽。”
他目光锐利,“动作要快,但别慌,就当是去郊外踏青!分批走!”
曾全维点头,眼神里是前锦衣卫的机警。
常宁子拂尘一甩:“无量天尊,贫道省得。”
“耿异——”
李知涯转向自己的武力担当,“你跟我一起,盯着咱们的‘舰长大人’,还有他手下那几百号推车的壮劳力。
为保险起见,咱们提早一个时辰,未时就走!
别等人家‘收网’的时辰到了!”
“得令!”耿异拳头一握,骨节爆响。
最后,李知涯当然没忘了角落里的钟露慈。
这位倪先生的女弟子,近些日子一直泡在圣心堂里,帮着那些洋和尚医治流浪的病患,俨然成了半个“圣女”。
她穿着教会提供的朴素衣裙,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与周围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李知涯走过去,言简意赅地把“圈套”一说。
钟露慈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秀眉紧蹙,眼神里是满满的不信,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李把总,此话怎讲?
圣心堂的诸位神父、修士,都是仁善之人,收留我等,施医赠药,何来圈套之说?”
她语气笃定,显然已被传教士的“圣光”浸染颇深。
李知涯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直接搬出撒手锏——
“钟娘子,”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锐利,“你师父倪先生,当初第一次进京,就没少跟传教士们打交道吧?他怎么宁可跑到县城那小破地方窝着,也不肯回去?”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钟露慈的信仰泡沫。
她脸上的笃定瞬间凝固,眼神闪烁了一下,一丝疑虑悄然爬上心头。
师父倪先生对洋教的态度,确实讳莫如深,甚至隐隐带着排斥……
李知涯捕捉到这一丝动摇,立刻趁热打铁,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想跟倪先生在诏狱里师徒团聚,叙叙旧情?那我不拦着你。”
他作势转身,“你留下,继续当你的‘圣女’好了。”
这一招欲擒故纵,狠辣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