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
“记着!咱们可是签了契约的!”
言罢,再不停留,转身便走!
像一阵裹挟着寒意的疾风,目标明确地刮向不远处另一张桌子——
那里坐着玄虚和尚、王家寅堂主、吴振湘,还有那位之前与他有过龃龉的刘香主等一众寻经者头目。
李知涯的突然加入,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面。
正在低声商议着什么,或是默默喝粥的寻经者头目们,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诧异。
王家寅皱起浓眉,吴振湘眼中闪过疑惑,玄虚和尚依旧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只是捻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刘香主更是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显然对李知涯之前的“指手画脚”余怒未消。
但此刻施粥站人头攒动,圣心堂的“慈善”外衣还披着。
再有不和,也不能当众闹起来。
王家寅作为这批寻经者的实际主事者,沉着脸,朝旁边挪了挪屁股,勉强在长凳上挤出一个空位。
下巴朝那空位一点,意思不言而喻:坐吧,有话快说。
李知涯没坐。
他无视了吴振湘出于礼貌递过来的粥碗,只是双手撑着油腻的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将头凑近围坐的几人。
那张因五行疫和连日奔波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山雨欲来的凝重。
他虚着嗓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闷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祸事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像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几人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王家寅端着粥碗的手猛地一抖,几滴热粥溅到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吴振湘瞳孔骤缩。
玄虚和尚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彻底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刘香主更是“噌”地挺直了腰背,惊疑不定地看向李知涯。
“什么祸事了?”王家寅的声音也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李知涯以手掩口,仿佛要隔绝周围所有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扫过几张震惊的脸,吐出的话冰冷彻骨:“咱们……糟了红毛鬼的当了!”
不等众人反应,他语速极快,逻辑清晰地将他从迭戈处获知的情报,结合自己的推理,和盘托出——
乔阿魁的“善意保举”是陷阱,圣心堂的“庇护”是囚笼!
朝廷厂卫借这洋和尚之手,将寻经者名单,像网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摸排清楚,尽数“请”进了这瓮中!
只待时机一到,便收紧网口,一网打尽!
而那“招安”李知涯的南洋兵马司把总身份,不过是迷惑他的烟雾弹,更是麻痹寻经者的毒饵!
寻经者们当然感到不可置信:“你为何要抹黑乔神父?”
“抹黑?哼……”
李知涯遥指自己原本那桌:“瞧见那个佛郎机人没有?
我刚刚所讲一切,均是适才礼拜结束之时,乔阿魁与他的私语。
想必以你们一贯的谨慎,不会没注意到他跟乔神父一见如故的样子吧?
……乔阿魁保举我,是饵!
收容你们,是瓮!
摸清寻经者在各省、府、县的分部及人员名单,好连根拔起,才是真!”
他的总结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脏。
“轰!”
寻经者头目这一桌,瞬间死寂!
随即是无声的惊涛骇浪!
王家寅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右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清晰的鸡皮疙瘩像潮水般迅速蔓延开!
他猛地抬手,“啪”一声重重拍在自己右脸上!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丝后怕的颤抖——
“我们……都被骗了?
原来这些传教士收容我们,假仁假义,就是为了把我们稳住?
当猪崽一样圈起来!”
吴振湘脸色惨白,手中的勺子“当啷”掉进碗里。
他猛地抓住王家寅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王堂主!那……那分部的弟兄们岂不是……”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那些分散在各省县府的寻经者秘密据点、联络点,恐怕早已在朝廷掌握之中,甚至可能已经……完了!
之前还一脸不爽的刘香主,此刻也彻底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上之前的龃龉?
他急切地探身向前,额头几乎要碰到李知涯,声音带着恐惧的嘶哑:“那……那咱们呢?
咱们现在就在这瓮里!
他们最后肯定要收网的呀!
什么时候?”
所有人的目光,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钉在李知涯脸上。
李知涯眼神扫过刘香主,没有半分计较前嫌的意思,只有冰冷的决断——
“估计快了。
可能今天下午,也可能明天。
最晚……
不会超过两天!
缉捕咱们的大队人马,就要到了!”
“哐当!”“啪嗒!”
王家寅手里的粥碗差点脱手砸在桌上,吴振湘失手打翻了筷子,玄虚和尚手中的佛珠串都绷紧了!
绝望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这张小小的饭桌。
强如王家寅,此刻脑中也是一片空白,无计可施!
这圣心堂看似敞开的大门,此刻在他们眼中,已化作了插翅难逃的铁笼!
“这可如何是好?!”王家寅的声音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沙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李知涯挺直了身体。
脸上那抹凶光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环视一圈惊惶的面孔,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嘲讽命运,又像是胸有成竹。
“别急。”
李知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仿佛绝境中的定海神针。
“听我安排。”
他目光投向远处忙碌的圣心堂杂役,还有那些停在角落、用来运“公益粮”的推车轮廓,眼神锐利如鹰隼捕食前的最后一瞥。
“自有办法脱险。”
李知涯没有给他们更多消化或追问的时间。
他目光在寻经者头目们惊疑不定的脸上快速扫过,留下一句分量十足的低语:“晚些时候再细说,我那边还有点小事需要提前料理。”
言罢,不等王家寅等人反应,他已利落转身,像一阵收束的冷风,又迅速坐回了自己那张小桌旁的原位。
桌边的气氛依旧紧绷如弦。
迭戈·门德斯被耿异和曾全维两条壮汉一左一右牢牢控住,噤若寒蝉,脸色比刚熬好的米粥还要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眼神惊恐地瞟着李知涯,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