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o!TioJoaquim!”
舅舅!乔阿魁舅舅!
几声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高亢的葡萄牙语呼喊,在嘈杂的散场人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李知涯循声望去——
只见在祭坛附近,人潮相对稀疏的地方。
迭戈正激动地抓着乔阿魁神父的手臂,脸上混杂着意外重逢的巨大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
他不停地喊着“Tio”(舅舅),声音都有些变调。
乔阿魁神父也显得非常震惊,随即是巨大的欣喜涌上脸庞。
他紧紧回握住迭戈的手,嘴唇翕动,飞快地说着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相认场景,以及迭戈那不同寻常的激动和乔阿魁神父脸上清晰的喜悦,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也成功让挤在门口的李知涯等人停住了脚步,有意识地让开通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李知涯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
直觉告诉他,不对劲。
只见迭戈听着乔阿魁神父的快速低语,脸上的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是瞳孔骤缩的震惊,接着,是一种失魂落魄般的茫然。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任由乔阿魁神父拍着他的肩膀,低声安慰。
人潮继续涌动,推搡着这对沉浸在巨大情绪中的甥舅。
迭戈像一截失去了灵魂的木桩,被推搡着,茫然地随着人流走向门口。
当他终于踉跄着走到李知涯面前不远处时,李知涯立刻喊了一声:“迭戈舰长!”
迭戈浑身一颤,像是从噩梦中惊醒。
他抬起头,看到李知涯,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挣扎、痛苦、犹豫,还有一丝……恐惧?
“李……”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欲言又止。
那副样子,跟刚才在门口指挥若定、意气风发的代理舰长判若两人。
李知涯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
他一步上前,伸手扶住迭戈有些摇晃的身体,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迭戈!出什么事了?说!”
迭戈的脸色比刚才更白,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扫过周围还在排队领粥、低声交谈的人群。
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等……等人少……时候说。”
李知涯松开手,没再逼问。
只是那眼神,冷得能让沸粥结冰。
他朝耿异和刚走过来的曾全维、常宁子使了个眼色。
几人会意,不动声色地将迭戈夹在中间,像押解又像护卫,默默走向施粥站。
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猪油。
粥分好了,热气腾腾,搁在粗陋的木桌上。
没人有胃口。迭戈如坐针毡,屁股底下仿佛不是硬板凳,而是烧红的烙铁。
他眼神乱飘,紧张地观察着周围:几个虔诚的老妇低声祷告,几个半大孩子狼吞虎咽,几个穿着还算体面的市民在小声议论米价……
似乎没人特别留意他们这一桌。
迭戈咽了口唾沫,那口含在嘴里的热粥滚来滚去,就是咽不下去,真如鲠在喉。
他猛地低下头,又迅速抬起眼皮,偷瞄了一眼李知涯,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异域腔调:“泥……泥们……真是大明的军官?”
李知涯还没搭茬,旁边耿异先“噌”地一下,脖子都梗红了,压着嗓子低吼:“那还有假?!”
说着动作麻利地从怀里掏出那块沉甸甸的南洋兵马司百总牙牌,“啪”一声轻拍在油腻的桌面上。
铜牌上的字迹在粥碗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份量十足,“兵部发的!谁敢伪造?”
迭戈看着那牙牌,眼神里的恐惧更深了,仿佛那不是身份证明,而是催命符。
他身躯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几乎要从板凳上滑下去。
李知涯根本没注意迭戈的微动作。
他所有的神经都在飞速运转。
从踏入圣心堂大门那一刻起,乔阿魁那张看似和善的脸,教堂里偶尔飘来的耳语,那些过于“巧合”的便利,还有寻经者们被“妥善安置”的细节……
无数碎片在脑中闪电般碰撞、重组!
一个最黑暗、最险恶的猜想瞬间成型。
他只是凛目,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寒意,直接刺向迭戈的核心:“乔神父……跟你说什么了?”
迭戈浑身一颤,仿佛被那目光刺伤。
他身躯又往后避让了一下,声音抖得厉害:“他说……
他说最近……有一伙截囚杀官差的不乏分子……
逗留在教堂……
油时候出去不知道忙些甚么……
反正这两天……
就快收网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桌上。
曾全维和耿异脸色骤变!
常宁子捻着胡须的手指猛地一僵,“啪”一声轻响,三根精心保养的胡须应声而断!
野道士眯着的眼睛陡然圆睁,精光爆射,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轻叹:“糟了!上套了!”
迭戈还在继续,声音带着哭腔:“他……他叮嘱窝……不要跟他们有所牵连……也不要走漏消息……”
李知涯的眼睛不自觉地瞪大,瞳仁深处仿佛燃起两点幽冷的鬼火,凶光毕露!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让迭戈几乎窒息:“喔?”
那声音冷得像刮骨刀:“那他跟没跟你说……这伙不法分子……都是谁呀?”
“他说……”迭戈几乎把头埋进粥碗里,用尽力气才发出一点声音,眼神惊恐地扫过桌边几人,“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是头儿……身边跟着一个高个子、一个光头老兵、还有一个……本土的修道士!”
话音未落!
“啪!”“啪!”
两只大手如同铁钳,几乎同时狠狠按在迭戈左右肩膀上!
曾全维和耿异,两人眼神喷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死死控住迭戈,不让他有任何乱动的可能!
桌上的粥碗都危险地晃荡了一下。
常宁子痛惜地看着自己断裂的胡须,摇头苦笑:“无量天尊……贫道这点养气的功夫,今日算是破了功喽。”
语气里是自嘲,更是冰冷的杀机。
李知涯“唰”地起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把身后的小马扎“哐当”一声带倒在地!
他看也不看迭戈,只是伸出食指,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迭戈惊恐的双眼。
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