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锐藩胖大的身躯在紫檀椅上调整了一下坐姿,显得更加“推心置腹”——
“不瞒诸位,看到诸位年轻英杰,为朝廷效力,不辞辛劳,远赴险地,老夫这心里……
既感欣慰,又着实心疼!
说起这佘山薄产……”
他胖手随意地朝窗外挥了挥,仿佛那只是几亩菜地,“不过是先祖几代人,胼手胝足,一点一滴,正经经营,方攒下这点基业。其间辛苦,不足为外人道啊。”
随后话锋一转,语气带上点“沉重”——
“徐家能有今日,全赖皇恩浩荡,祖宗庇佑。
族中子弟,更是不敢忘本!
如今在朝为官者,有二十三人。
地方为吏者,不下五十。
更有门生故旧,遍布州县,皆是为我大明江山社稷,恪尽职守,鞠躬尽瘁!”
他目光扫过李知涯和曾全维,带着一种“你懂的”深意——
“每年族中供给子弟读书进学、打点官场、维系门楣之花费,实乃金山银海!
所耗之巨,外人难以想象!
老夫常对族人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徐家上下,但有一分力,必报朝廷十分恩!
至于南洋之事,关乎国体,老夫亦心忧如焚!
然……”
他两手一摊,脸上露出极其“真诚”的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族中开销浩大,早已是捉襟见肘,寅吃卯粮!实是……有心无力啊!”
第二轮交锋。
曾全维的刀锋,撞上了一团裹着锦缎的棉花。
不,是裹着锦缎的钢铁!
软中带硬,油盐不进!
曾全维脸色微微发青,腮帮子咬得咯吱响。
他这黑脸,也唱不下去了。
耿异额头上那层虚汗更多了。
低血糖加上憋屈,眼前阵阵发黑。肚子里那点茶水,晃荡得他直想吐。
李知涯和常宁子也好不到哪去。
饿!
头晕眼花!
膀胱要炸!
这精神折磨,比挨刀子还难受!
快到正午了。
日头透过窗棂,明晃晃地晒进来。
肚子里空空如也,唱起了更响亮的空城计。此起彼伏。
徐锐藩像是完全没听见那交响乐。
他胖脸上那关切的表情更加“真诚”了,仿佛才注意到几人脸色不太好。
“哎呀!看老夫这记性!”他一拍自己肥硕的大腿,声音洪亮,“只顾着说话,几位军爷远道而来,想必是渴了!来人啊——”
李知涯几人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不祥的预感。
“——再给几位贵客上新茶!要最好的明前龙井!多放茶叶!”徐锐藩吩咐得那叫一个体贴入微。
仆役应声而入,捧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新茶壶。
李知涯看着眼前那杯碧绿的“毒药”,胃里一阵痉挛。
曾全维嘴角抽搐。
常宁子捻胡子的手都在抖。
耿异……
耿异绝望地闭上了眼。
不管饭!
茶管够!
喝死你!
这老狐狸,杀人不用刀!
李知涯知道,再待下去,不是饿晕就是尿崩,或者被茶灌成水袋。
脸面?
早丢佘山脚下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点猛,眼前金星直冒。强撑着抱拳,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徐公盛情,李某等人……铭感五内(咬牙切齿)!
然军务紧急,不敢久耽!
南洋开拔在即,尚有诸多琐事需处理。
今日就先行告退!改日再来聆听徐公教诲!”
徐锐藩也“急忙”站起来,脸上堆满了“不舍”:“哎呀!这怎么话说的!才坐下没多久!军务要紧,军务要紧!老夫就不强留了!那个谁——”
那个引他们进来的苍头幽灵般出现在门口。
“——好生送李把总和诸位军爷出庄!代我送送!”
“是,老爷!”苍头躬身领命,脸上那标准化的笑容依旧。
出庄。
跟在苍头身后,穿过一道道门廊,李知涯四人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阳光刺眼,更添晕眩。
那苍头送到庄园最外层的牌楼下,便停住了脚,笑容可掬:“李把总,诸位军爷,小的就送到这儿了。您几位……走好唻!”
“走好”?
听着像送葬!
四人头也不回,几乎是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沿着来路往外走。
憋屈!
从未有过的憋屈!
清浦截囚刀头舔血,松江混出九死一生,都没这么窝囊过!
走了足足二里地,回头望,确认那该死的庄园、那该死的牌楼、那该死的苍头都看不见了。
四人再也撑不住,像四根被抽了骨头的烂泥,“噗通”、“噗通”全瘫倒在路边几棵老槐树的树根下。
背靠着粗糙的树皮,屁股硌着碎石泥土。
难受?
难受也比那澄怀堂的紫檀木椅子舒服一万倍!
耿异仰面朝天,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呻吟:“饿……饿死老子了……”
曾全维闭着眼,脸色铁青,胸口起伏。
常宁子有气无力地念:“无量……那个……天尊……饿死老道了……”
李知涯也瘫着,望着头顶被槐树枝割裂的天空。
憋屈,窝火,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这姓徐的老狐狸,比镇抚司的侯爷千户还难对付!
手里有刀?有铳?
在人家那铜墙铁壁、软刀子割肉的权势面前,屁都不是!
“他娘的……”李知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比打十场硬仗……还累……”
就在四人眼冒金星,腹响如雷,真觉得不如烂死在这树根下,一了百了来得痛快时。
南边的小路上,踢踢踏踏,传来一阵轻快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少年人特有的、压低了却依旧雀跃的说话声。
几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
李知涯眯着饿花的眼,勉强辨认。
领头那个,瘦小精悍,走路带着点蹦跳,不是张静媗是谁?
后面跟着几个半大小子,正是她那帮魔盗团的“同伙”。
张静媗显然也看到了路边瘫着的这四条“咸鱼”,脚步猛地一顿。小脸上满是惊愕。
双方大眼瞪小眼。
异口同声,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们怎么在这儿!”
张静媗带着她那几个小伙伴,好奇地凑了过来。
看着四人灰头土脸、有气无力的衰样,想笑又不敢笑。
“李叔?曾叔?耿叔?侯道长?你们……这是……被人打劫了?”
张静媗蹲下来,眨巴着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