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知道,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自己这边低血糖加膀胱爆炸,非露怯不可!
他清了清嗓子,压下胃里的不适和膀胱的抗议。
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与恭敬,对着主座上的肉山,抱拳开口。
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深受皇恩、感激涕零、誓死报效”的激昂——
“徐公在上,容下官李知涯禀陈。
华亭徐氏,诗礼传家,簪缨累世,乃江南士林之魁首,海内仰望之清流。
徐公执掌宗族,德泽桑梓,威望远播,下官在江湖草莽之间,亦如雷贯耳,心向往之久矣!”
徐锐藩适时抬眼,笑眯眯地瞅了他一眼,仿佛很受用。
放下茶杯,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带上点“沉痛”和“感激”——
“下官等人,昔日……
咳咳,行差踏错,辜负圣恩,实乃罪愆深重。
然天恩浩荡,朝廷不弃鄙贱,竟以南洋兵马司把总之职相托,委以规复旧疆、绥靖海波之重任!”
他语气愈发“激昂”,甚至带上点“哽咽”:“此恩此德,如山似海!下官等唯有捐此残躯,肝脑涂地,方能报效于万一!”
铺垫完毕,诉苦开始。
李知涯脸上换上深深的忧虑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然则……兵马司草创,百废待兴。下官奉旨南下,一路行来,所见……唉!”
他摊了摊手,语气无奈至极:“兵微将寡尚在其次。如今……
竟连一艘堪用的舟船也无!
空负朝廷重托,眼看开拔之期日近,却只能望洋兴叹!”
说完,他微微垂首,一副“忧国忧民、愧对皇恩”的模样。
堂内一片寂静。
徐锐藩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他抚掌,声音洪亮,充满了“欣慰”:“好!好啊!李把总此言,真真是掷地有声,忠肝义胆!”
他身子微微前倾,胖脸上满是“真诚”——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诸位壮士能弃暗投明,洗心革面,更蒙朝廷不弃,授此重任,实乃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范!
如今更存捐身报效之志,此等忠义,实令老夫既感欣慰,又深为钦佩啊!
南洋之地,海波不靖,正需李把总这等忠勇之士前去扫荡妖氛,为朝廷开疆拓土,立下不世之功!”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
捧得极高,夸得极狠。
然后呢?
船呢?
钱呢?
物资呢?
没了!
徐锐藩端起茶杯,又滋溜了一口。
放下。笑眯眯地看着李知涯。意思很明白:该说的漂亮话我都说了,该捧的我也捧了。
至于实际的?
门儿都没有!
一轮交锋。
无声的刀光剑影。
李知涯脸上笑容不变,后背的冷汗却“唰”地一下冒了出来,瞬间浸湿了内衫。
这老狐狸,太极打得炉火纯青!油盐不进!
旁边的曾全维,眼皮低垂,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常宁子捻着胡须,眼神飘忽。
耿异?最惨。
低血糖加上紧张,额头上一颗豆大的汗珠,不听话地顺着黝黑的脸颊滚了下来,“啪嗒”一声,滴在他粗布裤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四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同样的信息:这老家伙……真他妈难啃!
徐锐藩一番漂亮话,堵得严严实实。
空气仿佛凝固了。
澄怀堂里只剩下徐锐藩偶尔滋溜茶水的轻响。
还有耿异肚子里那点稀粥被茶水泡发后,不争气地发出“咕噜”一声闷响。
尴尬。
极度的尴尬。
李知涯后背的冷汗黏糊糊地贴着内衫。
他知道,自己这张“白脸”唱完了,屁用没有。
该“黑脸”上了。
遂用眼角余光扫向曾全维。
曾全维眼皮抬了起来。
那前锦衣卫试百户的底子还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主座上那团和气的肉山。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鹰犬爪牙的阴冷腔调,开口了:“徐公高义,字字珠玑,令卑职曾全维……茅塞顿开啊。”
徐锐藩笑眯眯地看过来:“哦?这位便是曾百总吧?不知曾百总有何高见?”
曾全维没直接回答,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富丽堂皇的澄怀堂,从紫檀桌椅看到博古架上的奇珍,最后落在高窗外那片郁郁葱葱、气象万千的佘山景致上。
他嘴角扯出一丝极其细微、近乎刻薄的弧度:“卑职在京师当差时,也算见过些世面。王公府邸,侯门深院,不敢说踏遍,也见识过十之七八。然则……”
他话锋陡然一转,像钝刀子割肉,“如贵府这般,气象恢弘,格局深远,将一整座名山胜景纳为私家园囿,亭台楼阁隐于林泉,飞禽走兽皆听号令……
“封山占泽,坐拥佘山!
此等格局,此等气魄,实乃卑职生平仅见!
徐氏累世之积,厚泽之深,令人叹为观止!”
徐锐藩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胖手指悠闲地敲着扶手,仿佛在听一段美妙的赞歌。
曾全维眼底的冷意更甚:“徐公方才所言,徐氏一门,累世簪缨,忠君体国,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实乃我大明柱石!卑职深以为然!然则——”
紧接着声音陡然拔高一分,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压迫感,“南洋兵马司,奉皇命,规复旧疆,绥靖海波,此乃国朝大计!如今草创艰难,一船难求,几令壮士扼腕,英雄气短!”
他目光如电,死死锁住徐锐藩那双精光闪烁的小眼,一字一顿,图穷匕见——
“徐公乃国之重器,江南砥柱!
值此国事艰难,正需海内贤达,毁家纾难,共赴时艰!
若得徐公振臂一呼,慷慨解囊,助我司一臂之力,购得几艘舟船,解这燃眉之急……”
后面的话他没说,意思赤裸裸:你家这么有钱,山都占了,为国家出点血,天经地义!
徐锐藩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不是恼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悲悯和沧桑的感慨。
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
“唉……曾百总此言,拳拳之心,老夫感同身受啊。”
徐锐藩胖大的身躯在紫檀椅上调整了一下坐姿,显得更加“推心置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