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虚似乎调整了一下情绪,才继续用那种讲故事的语气娓娓道来——
“其实啊,贫僧不是福建人。老家……在河南。
小时候闹饥荒,赤地千里,树皮都啃光了……
家里人,爹娘,兄弟姐妹……
全饿死了,就剩我一个孤魂野鬼。
没活路了,才一路要饭,去了嵩山……少林寺出的家——”
他故意拖长了“少林寺”三个字,带着点自嘲。
常宁子隔着帘子插话:“哟!还是名刹弟子!失敬失敬!”
语气里可没多少敬意。
玄虚嘿嘿一笑:“见笑见笑……名刹是名刹,可日子嘛……”
他叹了口气,“在寺里,除了能混口饱饭,不至于饿死,其他的……嘿,还真比不过当年在家里挨饿的时候自在!”
耿异奇道:“啊?在庙里当和尚还不自在?”
玄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控诉:“自在?自在个屁!
贫僧在寺里,那是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洗衣做饭、擦桌子扫地、替师父倒尿盆、替……”
“替什么?”
“替师娘奶孩子!”
“噗——!”
李知涯刚喝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常宁子也呛得直咳嗽。
耿异更是惊得直接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脑袋“咚”一声撞在低矮的车厢顶棚上。
“哎哟!奶……奶孩子?!”
耿异捂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眼珠子瞪得溜圆,“还有师娘?庙里哪来的师娘?”
李知涯和常宁子都用一种“少见多怪”、“你这孩子太单纯”的眼神,隔着摇晃的车厢,同情地看着耿异。
这世道,庙里养女人的和尚还少吗?
耿异揉着脑袋,好半天才缓过劲,追问道:“所以你后来是受不了这些苦,才跑出来的?”
玄虚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那倒不是。奶孩子……习惯了也还行,就当练臂力了。主要是……”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异样,“是我十七岁那一年,寺里来了几个香客。穿着绸缎长衫,看着像怪有钱的读书人。可行为举止,透着邪性!”
“哦?怎么个邪性法?”李知涯也被勾起了兴趣。
玄虚回忆道:“他们一不上香、二不拜佛、三不布施结缘……”
听到“结缘”一词,常宁子和李知涯隔着车厢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那边玄虚继续说着:“他们几个就在寺里瞎转悠!
东瞅瞅,西看看。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贫僧好奇,就奉师父之命,暗中跟着他们。
你猜怎么着?”
玄虚的声音带着点不可思议,“我听见他们在一个偏殿外面,指着寺门上的匾额说……”
模仿着那种文绉绉的腔调:“此少林寺之得名,盖因少室山下,密林丛生,故称少林也。”
玄虚模仿完,自己先嗤笑了一声:“我当时就懵了!
少室山下?密林丛生?所以叫少林寺?
我在寺里剃度、学佛(打杂)、住了快十年,头一回听说少林寺是这么来的!
师父师叔师兄们,从来没人提过!”
“什么?”耿异再次惊呼出声。
这一次,连李知涯和曾全维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常宁子更是透过小窗,看向前座的玄虚,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是少林弟子?在少林寺住了十年?不知道少林寺名字的来历?”
这简直比“师娘”和“奶孩子”更荒谬!
四人都问:“那你们师父平常都教你们些什么?”
玄虚也不回头,只用浓重的河南腔回答道:“搞经济建设!”
车厢里死寂一片。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格外刺耳。
玄虚仿佛脑后长了眼睛,感受到了车厢里凝固的空气。
他头也不回,浓重的河南腔带着笑意响起,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啥化缘要讲究策略啦,功德箱咋摆能多收钱啦,庙产田地咋收租子等等……
这些才是正经学问!
至于寺名咋来的?
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能换香油钱?”
只有常宁子撇撇嘴,低声嘀咕:“这些倒跟我待过的那些破观差不多……”
语气里竟带着点惺惺相惜的无奈。
玄虚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点追忆的悠远:“总之那几个酸文人一走,我便当场开悟。
第二天,就辞别师父,下山游历。
虽没有游遍大江南北,却也算去过不少地方。”
他顿了顿,声音里掺进一丝异样,“甚至中间还还过一次俗,和一个带仨孩子的寡妇过过几年——”
“嚯!”耿异的八卦之火瞬间被点燃,两眼放光,身体前倾,“还挺风流!”
玄虚在车辕上嘿嘿一笑:“有些事,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有感悟。”
“那你(从这段婚姻中)感悟到什么了?”常宁子忍不住追问,语气里带着探究。
玄虚几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答道:“感悟到……还是出家好!”
车厢里紧绷的气氛瞬间被这神转折冲垮。
李知涯忍俊不禁,耿异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连常宁子和一脸严肃的曾全维也绷不住,嘴角抽动起来。
沉闷的路途上,终于有了一丝轻松。
笑声渐歇,玄虚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了许多:“这十几年来,我靠着一张度牒……”
他说到“度牒”二字时,没有度牒、如同野草般飘零的常宁子明显脸色一沉,下意识地别开了脸。
“……吃了数不清多少顿的白饭。不管哪儿的施主们,只因为我有这个小本本,都对我客气有加。其实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低沉下去,“我肚子里除了阿弥陀佛四个字,连半部心经都没有。
一开始心里真的有愧啊,饭到嘴边都咽不下去。
后来不知怎的慢慢习惯了,有时还嫌好道歹。
就这么浑浑噩噩了四五年,遇上的她……”
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车轮滚动和马蹄踏地的声音,以及玄虚像钝刀子割着布的讲述——
“她只比我大两岁,有点肺痨——是死鬼丈夫过给她的。
俩闺女一儿子,大的十岁、中间那个记不清多少岁,最小的儿子才六岁,万幸都没染上,也算菩萨保佑。
可菩萨保佑仨孩子没病,那当娘的就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