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共四天航程,船锚沉重砸入江底,缆绳绷紧。
运军旗总抹了把脸上不知是汗是雾的水汽,嗓门洪亮:“几位爷,劳烦先下船一步,让人家腾挪转水!”
李知涯、耿异、常宁子、曾全维四人踏上松江府的土地,脚下是湿漉漉的麻石码头。
一抬头,李知涯瞳孔骤缩——
黄浦江宽阔的江面上,赫然泊着近十艘庞然大物!
绝非他们乘坐的漕船,而是高桅如林、体型雄峻的远洋海船。
船体糅合了中式福船的厚重与西式帆船的流线,硬帆软帆交错,显是为了兼顾风力的利用效率。
最令人胆寒的,是那密密麻麻遍布船身的黑洞洞炮口。
仅仅他们旁边泊位上那艘巨舰,一侧船舷就开了上下两排炮窗,上层十四,下层十二,狰狞如巨兽獠牙。
侧舷甲板上,八门短粗的佛朗机炮蹲踞如虎。
船头三孔,船尾四孔……
耿异下意识地扳着手指头默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乖乖……七十五门炮!
这是要打谁?
倭寇早解决了,南洋郑家舰队声威远扬,海贼绝迹。
海上还有值得摆开这等阵仗的对手?”
常宁子抖了抖湿漉漉的道袍下摆,随口接道:“无量天尊。兴许……防的不是咱们这边的海贼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知涯眯着眼,望向那高耸桅杆指向的茫茫大海深处……
码头开始忙碌。
几个穿着号衣的小吏登上漕船,仔细查看吃水线,核对数目。
确认无误后,吆喝着揭开盖布。
阳光下,那一筐筐上品净石折射出令人心悸的温润光泽。
粗壮的码头苦力喊着号子,开始将沉重的石筐从漕船转运到那艘七十五门炮的巨舰上。
运军旗总和码头一个管事模样的小吏凑在一起闲聊,声音不高,却被江风断断续续吹到李知涯几人耳中。
小吏:“可算运来了!就差这三船凑满数儿,急得我们上峰直跳脚。”
旗总:“嗨,别提了!最近‘寻经者’愈发猖獗。京城来了一群大爷,说是来查案,忙没帮上,乱子倒添了不少!”
小吏一脸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
我们这儿那位梅知府,啧啧,溜须拍马那是状元之才,办起实务来……
嘿,眼高手低!
仗着自己是两榜进士,比谁都懂,净瞎指挥,外行领导内行!”
旗总:“行啦兄弟,这年头有口安稳饭吃就不错了,总比那些……”
他似乎意识到失言,赶紧刹住,“咳,总比那些扛大包的漕工强吧?”
小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附和:“那倒是,那倒是。”
李知涯四人杵在原地,像几尊门神。
为避免露怯显得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曾全维率先踱步上前,摆足了上官派头,对着那小吏发问:“你们这一船,载货几何?运往何处?”
小吏一愣,打量这几位气质彪悍、穿着却略显朴素的“北镇抚司大爷”,一时没反应过来:“几位是……?”
旗总赶紧小跑过来,压低声音对小吏耳语:“就是京师来的,查案的大人们!”
转头又对曾全维赔笑,“爷,这位是码头管仓的书办。”
小吏一听“北镇抚司”,脑门子瞬间就见了汗。
他慌忙拱手行礼:“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回大人的话,这‘宝船’,额定载货一万两千石。
算上人员、淡水粮秣、压舱石、还有那些盆栽花草和武备……
总载量能到一万三千五百石左右。”
“运到哪里?”李知涯沉声追问,目光锐利。
小吏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咽了口唾沫:“回……回大人,主要运往南洋吕宋、爪哇等地,换……换取那边的香料、檀木、犀角、珍珠、贵重药材等物……”
他心里嘀咕,这些京师来的爷们连这个都不懂?莫非是假货?
可那腰牌和气势又不像假的。
李知涯对海外贸易的物价换算确实一窍不通,但这航向本身就透着蹊跷。
曾全维见火候差不多了,装模作样地掏出他那本早已卷边磨损、却依旧唬人的“无常簿”,用炭笔在上面装腔作势地划拉着:“嗯,了解了。方才观尔等转水流程,倒也算得上严谨。”
语气带着一丝勉强的认可。
小吏如蒙大赦,连连赔笑:“大人过奖,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可这四位“大爷”问完了话,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深沉地望着忙碌的码头。
小吏心里直打鼓:这是几个意思?
嫌招待不周?
还是……想捞点好处?
官场老油条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他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凑近半步,用那种“你懂的”官场腔调试探道:“几位大人一路辛苦!
码头嘈杂,不宜久留。
待小的这边忙活完了,定在城里最好的‘望江楼’摆上一桌,给几位大人接风洗尘,也好聆听教诲……”
李知涯几人心里咯噔一下:等你忙完?
等你忙完,咱们的海捕文书估计也该贴到这儿了!
脸上却还得绷着。
曾全维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挥挥手:“免了!公务在身,没那闲工夫!”
耿异也瓮声瓮气:“就是,赶紧的!”
小吏碰了个软钉子,笑容僵在脸上,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油盐不进?这可就难办了……
旁边的运军旗总倒是机灵,他想起在船上时,这几位“大人”对那些净石似乎格外关注。
他眼珠一转,凑到小吏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几句。
小吏眼睛一亮,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是看上那些“石头”了!
他立刻换上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再次上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谄媚:“几位大人明鉴!这些上品净石,确是好东西!
看着一船船往外运,小的们看着也心疼啊!
几位大人为国操劳,风尘仆仆,若是……
若是喜欢,不妨拿些去,权当是路途损耗的火耗了。
些许心意,万望笑纳!”
李知涯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狂喜几乎冲破喉咙!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面上却强自镇定,只是眼神微微亮了一下。
他用一种“既然你如此识趣,本官就勉为其难”的口吻,矜持地点点头——
“嗯……既是火耗,倒也合规矩。
如此,每样……
便‘稍微’取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