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从河面横扫过来!
哗啦——!
刚刚压好的两层防水布,竟然被这股怪风同时掀起了一大角!
沉重的油布像一面怪异的旗帜,在风雨中狂舞!
“糟了!”那水手惊呼一声,顾不上其他,扑上去死死抱住被掀起的布角,用身体重量压住。
李知涯也赶紧上前帮忙。就在他伸手去抓另一角飞舞的油布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被掀开的货堆——
瞬间,他的动作僵住了!
瞳孔骤然收缩!
盖布之下,是石头!
堆叠如小山般的石头!
但绝非寻常矿石!
那些石头,在乌黑的雷云下,竟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瑰丽色彩!
赤红如霞,湛蓝似海,翠绿欲滴,金黄耀目……
色彩鲜艳夺目却又异常柔和,仿佛自带一层温润的光晕。
质地看起来浑厚致密,表面光滑细腻,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一层晶莹剔透、如同凝固油脂般的光泽。
净石!
而且是大量、品质上乘到极点的净石!
比他见过的任何一颗都要大,色彩都要纯粹!
李知涯脸上的惊愕太过明显,连旁边正拼命压布的水手都注意到了。
“嘿嘿,”那水手一边用力,一边咧嘴笑了,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怎么?爷您也稀罕这石头?原以为您几位京师里当差的,啥宝贝没见过呢!”
李知涯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干,为了确认,还是问了一句:“这些……都是净石?”
“那可不!”水手终于把布角死死压住,用绳子捆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带着点小得意,“如您所见,全是顶顶好的!一等一的极品净石!搁哪儿都是抢手货!”
“一等一?极品?”李知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就这么……囫囵个儿堆在露天货舱里?不怕风吹雨淋?”
这和他认知中需要小心翼翼保管的“神物”完全不同!
水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一笑,雨水灌进嘴里也不在乎:“爷!您是真不懂行啊?”
他指了指那些色彩斑斓的石头,“净石净石,为啥叫这名儿?
就是因为它‘净’过了!
里头的‘毒火’都拔干净了!性子稳当得很!
甭管它是属金木水火土哪一行的,还是别的什么稀罕属性,堆一块儿屁事没有!稳当得很!”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
“只有那些没‘净’透的、半生不熟的‘脏石头’,才得跟伺候祖宗似的,用那厚厚的铅皮箱子装着,生怕漏出点味儿来害人!
您看这石头,像不像上好的玉?
其实卖起来也一样!
铺子里头供在锦盒里、拿绸子托着的,指不定是啥次货!
反倒是咱们这一车一车、囫囵堆着拉过来的,嘿嘿,那才叫真宝贝!
好东西,它不怕糙!”
李知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渗进衣领,却浇不灭心头的寒意。
他不再帮忙,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雨棚下,靠在一根湿漉漉的柱子上,任由雨水顺着脸颊流淌。
他需要静一静。
独自一人时,倪先生那低沉而悲悯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响起——
“……十个人,一天的精气神儿,耗干了,才能‘净’出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石头……”
鹌鹑蛋……多重?十几克?
这些石头……估计密度也差不多。
这时,曾全维和那运军旗总的闲聊声,断断续续地穿过雨幕飘进他耳朵——
旗总:“……您放心!咱这漕船,规制摆这儿!一船稳稳当当六百石货……”
六百石!
李知涯的脑子像被冰冷的锥子狠狠刺了一下,瞬间清醒得可怕!
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在柱子上飞快地、无声地掐算着。
六百石。
换算成现代的市斤,明朝一石是一百五十三斤半。
六百石就是……九万两千一百斤!
九万两千一百斤,就是……四十六万零五百……千克!
一个“鹌鹑蛋”净石,十几克……
四十六万千克……
李知涯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胸膛!
一艘船……四十六万千克……除以十几克……
三百多万个“鹌鹑蛋”!
三百多万个“鹌鹑蛋”……每一个,都需要十个活生生的人,耗干一天的精气!
这艘船上堆的,是八万三千多个活人一整年的生命元气!
而这……只是三艘船中的一艘!
三艘船!
九百多万个“鹌鹑蛋”!
那就是……二十五万个活人!整整一年的精血!被硬生生抽干!榨尽!
二十五万个……像他李知涯一样的“五行病人”!
他们此刻在哪里?
是否也和他一样,在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掐着指头,计算着自己所剩无几、布满红疹的生命?
是否也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在绝望中等待那最终腐烂的结局?
可谁在乎他们呢?
谁会告诉他们,他们被抽走的生命,化作了何等“洁净”、何等“珍贵”、何等“美丽”的石头?
谁会告诉他们,这些用他们命换来的“宝贝”,将被送往何处?供何人享用?
雨水顺着李知涯的脸颊滑落,流进嘴里,带着河水的腥气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付出最多的,流尽鲜血的,永远……得到的最少!甚至连一声叹息,都不配拥有!
愤怒像业石辐射的毒火,灼烧着他的脏腑。
但愤怒之下,是冰冷的警觉。
三船极品净石,顶着京师厂卫严查的风头执意出航。
不走寻常漕路终点杭州,偏偏是松江府?
还要由山阳的运军一路护送?
这绝非寻常官运。其中必有鬼蜮。
松江府,或许就是揭开这庞大骗局下另一层黑幕的钥匙。
“稳住,扮好。”
李知涯无声地对自己说,也是对身边三人递去一个眼神。
曾全维心领神会,腰杆挺得更直,凭借多年当差的经验,脸上那副“北镇抚司上官”特有的倨傲与不耐烦拿捏得恰到好处。
漕船在长江水道劈波东去。
镇江补煤,烟囱喷吐黑烟,短暂喧嚣后又重归单调的轮机轰鸣。
四天,不过四天,浑浊的黄浦江水便已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