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先生指着张静媗,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喝令道:“手伸出来再让我瞧瞧!”
张静媗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慢慢把缠着布条的手腕伸过去。
倪先生皱着眉,小心翼翼地解开那脏兮兮的布条。
嘶……
李知涯倒吸一口冷气。
布条下的伤口,比之前看到的更糟!根本不是普通擦伤!边缘红肿溃烂,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隐隐透着黑气!伤口周围的血管,像细小的蚯蚓,泛着诡异的暗紫色。
“啧……唉……”
倪先生声音沉了下来,没了刚才的洪亮。
“没什么的,”张静媗声音很低,带着点倔强,“就是……就是后来不小心蹭破点皮……”
“蹭破皮?”倪先生冷笑,手指虚虚悬在伤口上方,似乎在感受什么,“这是‘火毒侵肌,金邪蚀脉’!再拖下去,这条胳膊都得烂掉!”
火毒?金邪?
李知涯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
业石!
张静媗偷业石,接触得多伤口溃烂!
自己印书,油墨里肯定掺了业石粉,长期接触,流鼻血起疙瘩!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脑海:这他妈是辐射病!是职业病!
“是……是那些石头!”李知涯失声叫出来,指着张静媗的手腕,又指向自己,“那些……‘业石’!对不对?!”
倪先生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直刺李知涯!
那眼神,不再是看个有趣小辈,而是像发现了什么可造之材!
“哦?”他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果然如此的沉重,“你也想到了?”
他缓缓坐回方桌后的椅子,胖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银针布包。
“业石……”他声音低沉,像在敲一口破钟,“朝廷的宝贝。工坊的命根子。漕船上拉的是它,锅炉里烧的是它,甚至连现在用的油墨里掺的也是它!”
他抬眼,目光扫过李知涯和张静媗:“你们以为,这东西……就那么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没代价?”
他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又讥讽的笑:“代价……就是人!就是命!”
李知涯打了个寒噤,同时他注意到张静媗也跟自己一样下意识发了次颤。
倪先生继续控诉着:“知道工部那些管矿的吏员,还有矿上干得久的劳工,都怎么死的吗?
咳嗽,咳血,喘不上气,皮肉一点点烂掉,最后瘦成一把骨头!
朝廷怎么说?‘瘴疠’、‘水土不服’?放屁!”
倪先生毫不客气地进行批判:“还有那些常年围着‘太乙经纬仪’打转的钦天监老学究。
一个个眼珠子浑浊,手抖得像抽风,活不过五十!
朝廷又怎么说?‘泄露天机,反噬己身’?狗屁不通!”
李知涯听到这儿脑子里一激灵:太乙经纬仪!
听倪先生的语气,好像对这样东西的运行维护还十分了解的样子?
难道他曾是参与者?
若当真如此,大衍枢机……
或许可以请他教授使用和解读办法?
就在李知涯琢磨的时候,倪先生刚深吸了一口气,正努力平复情绪,但声音里的愤怒和悲凉压不住:“我查了十几年,翻烂了古书,验了不知多少病人!
从矿工到机工,再到那些接触‘经纬仪’核心的倒霉蛋!
症状看似五花八门,但根子上都一样!”
他死死盯着李知涯和张静媗:“五行逆乱!
金邪蚀肺,火毒焚心,木枯肝损,土败脾虚,水竭肾衰!
我叫它‘五行疫’!
根源,就是长期沾染业石之气!”
李知涯听得手脚冰凉——
果然是辐射病!
慢性中毒!
这他妈就是大明逆天改命、搞工业革命的代价,拿命堆?
“那……那朝廷……”他喉咙发干。
“朝廷?”倪先生嗤笑,带着无尽的嘲讽:“朝廷只知道这东西好用!
能炼钢,能烧锅炉,能驱动那些铁疙瘩,能让‘坤舆大造’搞得更快,能让小万岁爷的龙椅坐得更稳!
至于下面的人命?
呵……草芥罢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寒意:“而且……我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什么事?”李知涯下意识追问。
却听倪先生压低了声音,像怕惊动什么:“业石……消耗的,恐怕不只是人命。
它消耗的……是这煌煌大明的气运!是这片土地生民的元气!”
李知涯愕然!
气运?元气?
这……这怎么又拐回玄学上去了?!
“倪先生……”他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点现代人本能的质疑,“这……听着有点……不太‘科学’吧?”
事实上,自打业石开采、蒸汽船用于漕运,“科学”一词就在这个时间线的大明应运而生,并广泛流传于市井之中了。
而面对李知涯的质疑,倪先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问题,胖脸上甚至重新浮现出那种洞悉世情的、略带讥诮的笑容。
却见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猛地看向李知涯,反问了一句:“科学,那你告诉我,什么叫‘科学’?”
李知涯张了张嘴。
科学?定义?
脑子里瞬间闪过一堆词:观察……实验……逻辑……可证伪……
但一时竟卡壳了,不知从何说起!
这玩意儿,谁天天背定义啊!
看着李知涯语塞的样子,倪先生呵呵笑了两声,声音洪亮起来:“说不出来?那我倪某人告诉你!”
他竖起一根白胖的手指,眼神锐利:“科学,不是那些红毛鬼嘴里念的经!也不是工部衙门里摆弄的洋铁疙瘩。科学是——”
他声音斩钉截铁:“‘先假设我说的是对的’!
比如,我假设——业石消耗气运!
然后呢?”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李知涯,“我就去找例子,找证据,来证明我这个假设是对的!
运河的水是不是越来越臭,鱼虾都死绝了?是!这算不算地气败坏?
矿场周围是不是草木凋零,鸟兽绝迹?是!这算不算生机断绝?
工坊集中的地方,得‘五行疫’的人是不是越来越多?是!这算不算人元亏损?
朝廷是不是越来越依赖业石,像抽大烟一样停不下来,内里却越来越虚,全靠压榨下面撑着架子不倒?是!这算不算国运衰微?”
他每问一句,声音就高一分,气势就强一分!
“我找了十几年,找到了无数例子,都证明我这个假设——
业石消耗气运——它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