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所以讼卦就是告诉你,麻烦找上门了!躲不开!那就得迎上去!正面对付它!
在公堂上,该说的说,该辩的辩!把道理摆清楚!把证据亮出来!
这就叫‘履险如夷’,近险而脱险!”
李知涯靠在门框边,听着这洪亮的声音,看着倪先生那张圆润带笑、却自有一股豁达气势的脸,心里的那点忐忑莫名消了一半。
近险而脱险……
正面对付它……
履险如夷……
回过头来,义庄破屋,光头佬冰冷的铳口,衙役的火把,乱葬岗的搏命,王疤瘌的丑态。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他之前只觉得荒诞、憋屈、死里逃生。
可现在……
泽地萃变天水讼!
那破盘子给的卦象!
萃者聚也……聚了一堆麻烦?然后讼……近险而脱险?
自己可不就是被逼到绝境(险),然后豁出去硬刚(近险),忽悠了光头,糊弄了衙役,还敲了王疤瘌一笔(脱险)?!
虽然过程狼狈得像条狗,但结果……竟真是“履险如夷”?
李知涯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弄的人头皮发麻。
那破盘子……真有点邪门!
“……好了,歇会儿!喝口水!”倪先生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讲课告一段落。听众们纷纷起身活动,低声交谈。
倪先生拿起桌上的粗瓷大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白胖的脸上沁出细汗。
就在这时,他那双笑眯眯、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随意地扫过门口。
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靠在门框上、一脸震惊未消的李知涯身上。
没有戒备,没有询问铺垫。
倪先生放下碗,胖手随意地抹了把嘴,冲着李知涯,洪亮的声音带着点好奇和直爽,张口就问:“门口的兄弟看起来若有所悟的样子,你不妨跟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感悟?”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像一盆凉水,把还在回味“履险如夷”的李知涯浇了个透心凉!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李知涯身上。
张静媗在门外,也紧张地看过来。
易经感悟?
李知涯脑子嗡的一声。
他哪懂这个!
他穿越前就一打螺丝的,穿越后还是打螺丝!
唯一沾点边的,就是以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玄幻小说里,偶尔提过几嘴!
可倪先生那双清亮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笑意,就那么看着他,等着。
压力山大!
李知涯额头冒汗,拼命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找。
模糊的印象……好像……好像有本小说提过……
“食……食旧德?”他硬着头皮,声音有点干涩地试探道。
倪先生眉头微挑,似乎有点意外他能答上来。
“对,食旧德!”他声音洪亮地肯定,随即追问,“具体什么意思?光会背可不行!”
什么意思?李知涯更懵了。
他哪知道具体意思?
但结合自己那点可怜的“旧德”……
他想起自己忽悠曾秃子和衙役时,那点急智和多年社畜锻炼出来的扯淡功底?
心一横,管他呢!瞎掰也得掰!
“意思……意思就是……”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就是……打官司的时候,得靠点‘老本钱’!
比如……以前积攒的人品?或者……忽悠人的本事?
总之……得有点压箱底的‘德性’,才能……才能险中求胜?”
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觉得有点扯。
堂屋里一片寂静。
张静媗在门外苦着脸搔着鬓角。
几秒钟后。
“哈哈哈!好!说得好!”
倪先生洪亮的笑声突然爆发出来,像打了个闷雷,震得屋顶灰尘簌簌往下掉。
他拍着自己的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圆脸上的肉都在抖:“靠压箱底的‘德性’险中求胜?
哈哈!妙!
妙解啊小兄弟!
虽然跟书上讲的不太一样!
但这道理接地气,太接地气了!”
他指着李知涯,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发现有趣之人的兴致:“靠忽悠人的本事当‘旧德’?太有趣了!
敢问你叫什么名字?身上这股子混不吝又带点急智的味儿,挺对我倪某人胃口!”
李知涯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笑和肯定弄得有点懵,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是臊的还是别的……
听众们陆陆续续散了。
堂屋里只剩下倪先生、李知涯、张静媗,还有两个张静媗手下最机灵的小子,像门神一样守在门口。
药香和艾草味更浓了。
倪先生脸上的笑容没减,但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探究的意味更重了。
他像个弥勒佛似的,朝李知涯招招手:“来来来,刚刚回答问题的兄弟,近点,让我倪某人好好瞧瞧你这面相!”
李知涯心里打鼓,硬着头皮往前蹭了两步。
倪先生白胖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他的脸:“印堂发暗,眼下青黑,山根(鼻梁)隐有赤纹……这可不是熬夜熬的,这是‘金火相刑’,肺经受损,心火虚亢之兆!”
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反驳:“倪先生,我就是个印书的,昼夜颠倒,吃不好睡不好,有点虚火旺,流个鼻血……正常吧?”
“流鼻血?”倪先生嗤笑一声,胖手一挥:“你那叫‘金气上逆’!
不光鼻子吧?嘴里是不是常有铁锈味?嗓子眼发干发紧?夜里盗汗?手脚心发烫?后腰……
嗯,肾俞穴附近,是不是摸上去比别的地方烫?还起些小红疙瘩?”
李知涯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嘴里铁锈味、盗汗、手脚心烫、后腰那一片火疖子似的红疙瘩……
这些零零碎碎的小毛病,他以为就是累的、上火的,从来没跟人提过。
这胖先生隔着几步远,竟全部说中了?!
他张着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旁边的张静媗脸色也变了,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手腕上缠着的脏布条。
倪先生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张静媗那只手腕,严肃地质问:“前几天刚开过药,怎么又变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