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干嘛?怕我们把你供出去?”张静媗的声音又冷又硬。
几个小子也警惕地围过来,眼神不善。
李知涯被噎了一下。
心思被戳破,有点尴尬。
“我……我就是问问……”他搓着手,尽量显得诚恳,“那图纸……你们……用上了?没……没惹出大乱子吧?”
“乱子?”张静媗嗤笑一声,吐掉草茎,站直了身体,瘦小的个子却爆发出强烈的愤怒:“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下三滥的地痞泼皮?偷了东西就满世界嚷嚷?
我们出来混,放在第一位的永远是讲义气!懂不懂?!”
她指着李知涯鼻子,手指都在抖:“图纸我们拿到了。锁匠看了,说东西对路。可那又怎样?
那是‘璇玑锁’,工部那些红毛鬼搞出来的新玩意儿!光有图样顶个屁用?
得先找高手仿出来,再对着仿品琢磨开锁的‘钥匙’。
做钥匙又得时间。
等钥匙做出来……还得踩点、摸清库房守卫换班、退路……
哪一步不是拿命在赌?”
她越说越气,胸脯起伏:“等我们真撬开了,人家发现锁被动了,转头就换个更难的!一切又得重头来!跟赛跑似的!永远没个头!”
李知涯听得目瞪口呆。
这特么简直是军备竞赛,是防盗锁和盗贼之间的技术冷战啊!
他看着张静媗灰败的脸色和手腕透出的血痕,还有她身后那群半大孩子眼中的茫然和野性。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脱口而出:“那……你们图什么?”
他指着码头远处那些巨大的、紧闭的库房,声音带着不解:“以你们的手段……码头顺点零碎,鬼市换点吃食……饿不死吧?干嘛非得去碰那些要命的大户库房?”
张静媗猛地瞪向他,眼神锐利得像要把他扎穿。
空气瞬间凝固。
几个小子也攥紧了拳头。
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问过头了?
张静媗死死盯着他,看了很久。那双阴狠的眼睛里,愤怒慢慢褪去,换上一种复杂的审视。
她似乎在判断,眼前这个满身油墨味、一脸疲惫的怪大叔,是真心问,还是别有用心。
她看到了李知涯眼底那点……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对“同类”处境的困惑和一丝……不忍?
良久。
她紧绷的小脸微微松动,但语气依旧硬邦邦:“图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图能活地像个‘人’!行了吧?”
她没再多说。转身,对着小伙伴们一挥手:“走了!”
走出两步,又猛地停住。
没回头。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飘过来:“李治牙。想知道为什么……想看看我们到底图什么……”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明天辰时三刻,河下估衣街。自己来。”
说完,红头绳一甩,带着那群半大孩子,头也不回地钻进滚滚烟尘。
李知涯站在原地,怀里枢机硌着肋骨。
河下估衣街?
他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指尖一点温热的黏腻。
低头。
暗红。
我也上火了?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灰蓝色的薄雾还笼着山阳城。
城西土地庙后巷,狭窄,潮湿,弥漫着一股隔夜馊水和劣质香烛的混合怪味。
张静媗和几个小子已经等在那里。红头绳在晨雾里像一点倔强的火星。她脸色依旧灰败,但眼神锐利,看到李知涯准时出现,紧绷的小脸松了一瞬,随即又板起来。
“跟上。”她丢下两个字,转身就走。脚步又轻又快,像只熟悉地形的野猫。
李知涯赶紧跟上,怀里的枢机硌着肋骨,怀里还揣着昨天咬牙从药铺赊来的一小包金疮药。
穿街过巷。越走,人声越稠,烟火气越重。
不再是城西义庄那种死气沉沉的破败,也不是码头那种野蛮生长的喧嚣。这里是河下坊,估衣巷。
狭窄的巷道两侧,挤满了低矮的铺面。刚支起来的早点摊冒着腾腾热气,炸油条的滋啦声、豆浆桶的晃荡声、伙计扯着嗓子招揽生意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活像一锅刚煮沸的杂碎汤。
空气里飘着油香、面香、还有廉价脂粉和旧衣服的陈年霉味。
估衣铺门口挂着花花绿绿的旧衣裳,像招魂幡。旁边卖假古董的小贩唾沫横飞,吹嘘着手里的“前朝官窑”。茶馆里传出咿咿呀呀不成调的胡琴声,夹杂着牌九摔在桌上的脆响。
龙蛇混杂,热气腾腾。
就在这片乱糟糟的市井烟火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挑着一面褪色的青布幡子,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筋骨虬结的大字:倪氏针。
门脸很小,比旁边的裁缝铺还窄。门槛磨得溜光。
张静媗在门口停下,没进去,只是朝里面努了努嘴,低声对李知涯道:“倪先生在讲课。你……安静点。”语气罕见地带了点敬畏。
李知涯点点头,探头往里看。
屋里光线不算亮堂,但比外面巷子干净清爽得多。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艾草和药香的奇特味道弥漫出来。
不大的堂屋里,挤挤挨挨坐了十几号人。有穿着短褂的力工,有裹着头巾的妇人,还有几个像张静媗这样半大不小的孩子。都伸着脖子,听得入神。
人群前方,一张旧方桌后面。
坐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汉子。
圆脸,笑眯眯,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细布长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两截滚圆的胳膊。
正是倪先生。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在这小屋子里嗡嗡回响,完全压过了外面的市井嘈杂:“……所以‘天水讼’卦应用到人间道是什么?打官司嘛!
你想想,你打官司,是不是得鼓足勇气,走到公堂上去?
是不是得正面对着惊堂木一拍就吓死人的大老爷?
是不是正面对着恨不得咬你一口的对头冤家?”
说罢胖手一拍桌子,震得桌上一个插着几根银针的布包都跳了一下。
底下有人点头,有人缩脖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倪先生圆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豁达:“怕?怕也得去!
躲在家里装鹌鹑,官司能自己赢?
老天爷能掉馅饼砸你头上?
做梦!”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所以讼卦就是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