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了十几年,找到了无数例子,都证明我这个假设——
业石消耗气运——它说得通!”
倪先生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清亮的眼睛如同火炬,直直照进李知涯心底:“那你说!这叫什么?
这就叫——
‘找不到反例来证明我说的是错的!
那我说的话,就是当下最接近真相的道理!’论证这道理的过程——
才叫科学!”
他洪亮的声音在小屋里回荡,震得李知涯耳膜嗡嗡响!
不是玄学!是假设,是论证,是找不到反例的暂时真理!
这胖先生用最市井的语言,捅破了那层名为“玄学”的窗户纸,露出了里面再清晰不过的科学逻辑!
李知涯呆立当场。
怀里的枢机,冰凉刺骨。
张静媗捂着自己溃烂的手腕,脸色惨白。
屋外,河下坊的喧嚣隐隐传来。
煎饼果子的滋啦声,豆浆桶的晃荡声,旧衣贩子的吆喝声……
一片虚假的、行将就木的繁华。
五行疫?气运衰微?
这大明的蒸汽,烧的不是煤。
烧的是命。
过了好久,李知涯才想起自己病的事:“倪先生,像我这种情况……”
“三年。”倪先生把右手五指伸开,不带有任何情绪地说道:“不吃药不远离致病原的话,最多三年。要是平常吃不好再休息不好,搞不好只有两年半。”
他的话像块冰坨子砸进李知涯胃里。
五行疫?活不三年?
我只是想问问该如何治疗,您怎么把大招都给放出来了?
李知涯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指尖干爽,没血。
可后腰那片火疖子似的红疙瘩,痒得钻心。
远离致病原?那就是滚蛋,离工坊远远的!
当然,我早就想跑路了。但跑路之前,还有一样重要的东西——
钱!两个月的工钱!
上个月的工钱,还有上上个月提前压的血汗!
六两雪花银!
李知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挣扎。
“倪先生……这病……缓几天再治……问题也不大吧?”他声音干涩。
倪先生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没劝,也没骂,只是淡淡说了句:“命是你自己的。”便低头去收拾银针。
一旁张静媗默默把手腕重新缠上布条,枯黄的小脸绷得紧紧的。
而李知涯的呼吸反倒舒缓了许多——
是时候了,该跟那倒霉黑工坊做个了断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知涯像个大爷。
白天,在义庄破屋里挺尸,听着运河上漕船碾过的轰隆。
脑子里一会儿是倪先生那句“活不过三年”,一会儿是两个月六两银子的工钱。
晚上?不去!告病!
反正无故旷工不要达到三天就行。
而账房每月初七结工钱,第三天刚好初七,他算得很仔细。
工坊派人来催过两次,都被他一句“头疼欲裂,下不了床”顶了回去。
终于等到第三天初七。
太阳刚落山,李知涯就直奔印刷工坊。
工棚里,机器的呻吟永不停歇。油墨味混着汗臭扑面而来。
他一进门,就觉得后腰那片疙瘩刺痒得更厉害了。
王疤瘌正叉着腰,对着一个慢手慢脚的机工喷唾沫星子。坑洼的脸扭曲着,像块风干的橘子皮。
一扭头,看见李知涯。
王疤瘌脸上的凶悍瞬间僵住,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惧,随即又被强撑起来的“监工威严”覆盖。
“李……李知涯?”他声音有点发虚,“病……病好了?赶紧上工!貔貅卷……”
“不干了。”李知涯打断他,声音不大,但清晰。像块石头砸进臭水塘。
王疤瘌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嗓门陡然拔高,带着色厉内荏:“你说什么?!不干了?!任务这么重!你……”
“任务重?”李知涯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明明比王疤瘌矮两寸,气势却压得对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王头,哪个月您不说任务重?嗯?招不到人?”他声音带着讥讽:“咱大明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两条腿的人。您这话,留着糊弄新来的傻小子吧!”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那些听到争执而停下动作的工友,最后钉在王疤瘌那张青红交错的脸上:“老子今天就是来拿钱走人。痛快把工钱结了,契约拿来!”
“你……你……”王疤瘌气得浑身哆嗦,手指着李知涯,想骂,又不敢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
那晚乱葬岗这家伙的迅猛一击和抢火铳的狠劲儿,像噩梦一样刻在他脑子里。
“李……李兄弟……”王疤瘌的嗓门突然降了八度,带着点哀求的意味,“再……再撑几天?
就当……就当帮哥哥个忙?就当做好事了!
眼下实在招不到……”
“撑几天?”李知涯眉毛一挑,声音陡然拔高,比机器的噪音还刺耳,“老子撑了两年了!
撑出这一身烂疙瘩!
再撑?
撑进义庄太平间,老子倒是不用插队!”
他猛地一拍旁边一台印刷机的铁架子,哐当一声巨响!
“痛快点儿!结钱,画押!不然……”
他眼神像刀子,在王疤瘌裤裆位置扫了扫,右手往腰间藏着的火铳一扶,没往下说。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王疤瘌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他看看周围工友那些复杂的眼神,再看看李知涯那副豁出去的架势。
“好……好!”他猛地一跺脚,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带着哭腔,“我……我去找总监工!”
王疤瘌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肥猫,跌跌撞撞冲向后面那间独立的小公事房。
门“砰”地关上。
但隔音约等于无。
很快,总监工那暴怒的咆哮就穿透薄薄的门板,炸雷般响彻工棚:“……王疤瘌!你他妈能不能干?啊?
怎么老是你手底下有人要走?
这工坊到底是机主家的还是你家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你一个小监工当得很开心嘛,这月的工期要是耽误了,我让你再开心!
滚!给老子把这事平了,平不了你也一起滚蛋!”
骂声如疾风骤雨,夹杂着王疤瘌唯唯诺诺的“是是是”。
工棚里,死寂。
只有机器的轰鸣。
机工们低着头,肩膀耸动。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憋笑憋的。
李知涯抱着胳膊,靠在冰冷的机器上,面无表情。心里那点恶气,随着总监工的咆哮,终于出了个干净。
门开了。
王疤瘌红着眼,像刚被暴雨淋过的瘟鸡,手里捏着一张纸——李知涯的工契。
他走到李知涯面前,眼神复杂。怨恨?恐惧?还有一丝……认命的颓丧?
“给……”他把工契递过去,手指点了点解约画押的地方,“画……画这儿。”
声音嘶哑,竟没了往日的粗鲁,透着一股疲惫的和缓。
李知涯没废话,签了名字,又用大拇指蘸了印泥,重重摁下指模。
王疤瘌看着那鲜红的手印,沉默了几秒,忽然低声说:“账房……在库房右手边第三间。”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大家……都是为了口饭吃……过去……有不对的地方……你……多包涵。”
李知涯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