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舟在锦被里蜷缩成一团,像只试图缩进壳里的蜗牛,可身下那养心殿光可鉴人的青金石地砖,却比世上任何甲胄都要顽固无情。
寒气丝丝缕缕穿透不算太薄的褥子,针一样扎进他的骨头缝里。他翻了个身,后背立刻被几块顽固凸起的砖棱硌得闷哼出声。
“嘶……”他压着嗓子吸了口凉气,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里愤愤瞪着的眼睛,望向几步之外那张宽大得离谱、笼罩在明黄帐幔里的龙床。
帐幔低垂,纹丝不动,里面那位九五之尊呼吸平稳悠长,显然睡得极沉。
“暴君!昏君!顾扒皮!”苏云舟在心里把顾衍翻来覆去骂了个遍,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骂到他下令让自己睡地板时那冷冰冰的嘴角弧度。
“不就是没让你睡嘛!这地板是人睡的?这比大学军训的硬板床还离谱一万倍!”
他越骂越气,越气越冷,越冷越觉得身下的青金石像一块巨大的冰坨,正贪婪地吸走他全身最后一点热气。
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膝盖和手肘硌得生疼。苏云舟烦躁地又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几乎把自己扭成了麻花,可无论怎么努力,那股子透心的寒意和硌人的坚硬都如影随形,顽固地提醒着他此刻悲惨的处境。
就在他数着龙床帐幔上隐约可见的龙爪纹路,试图催眠自己时,养心殿厚重的外殿门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深夜里,清晰得如同敲在人的耳膜上。
紧接着,是李公公那把刻意压低的、带着十二万分小心的嗓音,隔着门缝飘了进来:“陛下…陛下安歇了么?奴才该死,惊扰圣安…”
苏云舟一个激灵,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地看向龙床。
帐幔依旧低垂,里面毫无动静。他竖起耳朵,只听李公公的声音带着一种混合了惶恐和职责所在的急迫,继续道:
“皇贵妃娘娘头风发作得厉害,疼得受不住,心悸气短,想请陛下…过去瞧瞧。”
皇贵妃!
这三个字像带着冰碴子的冷水,哗啦一下浇在苏云舟头上。
那女人早不疼晚不疼,偏偏挑今晚!这要是让顾衍去了皇贵妃那里,那他苏云舟的脸往哪搁?被皇帝半夜抛下去看别的妃子,传出去,他在后宫里还混不混了?
不行!绝对不行!
一股邪火混杂着强烈的求生欲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压过了骨头缝里的寒意。
苏云舟几乎是本能地、以他平生最快的反应速度,一个鲤鱼打挺从地铺上弹了起来,连鞋都顾不上趿拉,光着脚丫子就“噔噔噔”几步冲到紧闭的殿门前,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
他甚至没等里面那位发话,就猛地一把拉开了沉重的殿门。
门外廊下灯笼昏黄的光线泄了进来,照亮了李公公那张写满错愕的脸。
苏云舟挺直了他那不算特别伟岸的腰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虽然仔细听能听出一点因寒冷和紧张而抑制不住的微颤:
“皇下龙体欠安,早已歇下了!不去!”
一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说完,他“砰”的一声,毫不犹豫地关上了殿门,力道大得门框都震了震。
隔绝了门外那恼人的灯笼光,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更深的黑暗。苏云舟背靠着冰凉沉重的殿门,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蹦出来。他大口喘着气,手心里全是冷汗。
黑暗中,一声极轻、极低的轻笑,如同羽毛拂过水面,悠悠地从龙床的方向传来。
苏云舟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那点强撑出来的气势,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个干净。
帐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撩开一道缝隙。
顾衍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斜倚着床头明黄绣龙的引枕,寝衣领口微敞,露出小片紧实的胸膛。
昏昧的光线模糊了他深刻的轮廓,却衬得那双在暗夜里看过来的眼睛愈发幽深,里面清晰地跳动着两簇微弱的、玩味的火光,牢牢锁在苏云舟脸上。
“哦?”顾衍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慵懒地拖长了调子,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苏云舟紧绷的神经上。
“朕的苏卿,何时竟如此体恤起朕的龙体来了?”
那“龙体”二字,被他念得意味深长,尾音微微上挑,像带着钩子。
苏云舟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他死死贴着冰冷的殿门,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后门板上繁复的雕花。
大脑一片空白,方才急中生智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被当扬抓包的窘迫和慌乱。
“臣…”他舌头打结,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臣就是…就是觉得皇上…日理万机,辛劳国事…嗯…对!辛劳国事!应当好好休息!这深更半夜的,扰了陛下清梦,对…对龙体恢复大大不利!”
他越说越快,试图用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自己埋起来,最后几乎是闭着眼,自暴自弃般地又裹紧了身上那床可怜的小被子,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倔强。
龙床上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那目光却如有实质,依旧沉沉地压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苏云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窒息。
“苏卿既如此忧心朕的安寝,那便…如你所愿。”
帐幔轻轻晃动,缝隙合拢,里面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似乎是顾衍重新躺下了。
“小李子。”顾衍的声音隔着帐幔传出,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传朕口谕,让太医院院正亲自给皇贵妃好好诊治,务必要药到病除。”
“是,奴才遵旨。”门外传来李公公如蒙大赦、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惊疑的应诺声,随即是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刚才那番急智和顶撞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裹紧那床薄被,把自己缩成一团,背靠着坚硬的门板,寒意再次无孔不入地侵袭上来。
身下的地砖比刚才似乎更冷了,那股子硌人的坚硬感也愈发清晰。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角的铜漏发出单调的滴水声。
苏云舟蜷缩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寒意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地砖的缝隙钻上来,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
后背、腰侧、膝盖,每一处接触地面的地方都传来尖锐的酸痛和麻木,骨头缝里像是塞满了冰渣子。
他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姿势,侧躺、蜷缩、甚至试图趴着,但那青金石地砖如同一个冷酷的刑具,总能找到新的角度来折磨他可怜的骨头和肌肉。
“不行了…再这么躺下去,明天就得散架…不,是直接冻成冰棍!”
苏云舟咬着牙,在黑暗里无声地咒骂着这万恶的封建帝王生活。他偷偷掀开一点眼皮,瞄向那张巨大的龙床。
帐幔依旧低垂,纹丝不动,里面静谧无声。
顾衍…应该睡熟了吧?毕竟刚才被皇贵妃的人搅扰了一下,又说了几句话。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不受控制地、疯狂地缠绕上他的理智。
那床…看起来好软,好暖…厚厚的锦褥,蓬松的丝绵被,还有顾衍那家伙身上散发出的源源不断的、属于活人的热气……苏云舟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得发紧。
这地板,他真的是一刻也躺不下去了!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便以燎原之势烧毁了他所有的顾虑。
苏云舟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但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混合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冒险和一丝隐秘的渴望——对温暖和柔软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屏住呼吸,像一只在雪地里潜行的猫,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掀开了身上那床薄被。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仅着单薄寝衣的身体,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哆嗦,光着脚丫,无声无息地踩在了冰凉刺骨的地砖上。
脚尖刚一触地,一股寒气就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苏云舟差点叫出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踮起脚尖,用最轻最缓的动作,一步一步,朝着那张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龙床挪去。
终于挪到了床边。昂贵的紫檀木床沿散发着淡淡的木质冷香。苏云舟停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紧张地观察着帐幔的缝隙。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他犹豫了一下,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冰凉,带着试探和无比的谨慎,极其缓慢地朝着那厚重的、绣着金龙的明黄帐幔边缘探去。
只需要轻轻撩开一点点,一点点就好,让他能钻进去,蜷缩在床脚……哪怕只沾到一点点床沿的温暖也好……
就在他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滑腻冰凉的丝绸帐幔边缘的刹那——
一只滚烫、有力、如同铁钳般的大手,毫无征兆地从帐幔的缝隙中闪电般伸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绝对的控制,精准无比地一把攥住了他纤细的手腕!
“啊!”苏云舟魂飞魄散,短促的惊叫冲口而出,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死死扼住,只剩下一声破碎的呜咽卡在喉咙里。一股巨大的、难以抗拒的力量顺着那只手传来,猛地将他向前一拽!
天旋地转!
苏云舟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被那股力量拖拽着向前扑倒。他慌乱中试图挣扎,另一只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抓住。
膝盖撞上了坚硬的床沿,带来一阵钝痛,但这微不足道的痛感瞬间被淹没在更强烈的感官冲击中——
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狼狈地摔进了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锦褥堆里。
馥郁而强势的龙涎香气息混合着顾衍身上独有的、如同被烈日炙烤过的松木般的暖香,瞬间霸道地将他整个人淹没。
紧接着,沉重的锦被带着温暖的重量和另一具身体散发的灼热温度,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黑暗骤然降临,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暖意和那无孔不入的男性气息。
苏云舟被彻底困在了这方寸之间,身下是柔软得令人想叹息的床铺,身上压着沉甸甸的锦被,而那只滚烫的手,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呃……”苏云舟被摔得七荤八素,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和禁锢弄得浑身僵硬,喉咙里只能发出惊恐的、无意义的单音。
他像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在锦被和顾衍身躯形成的狭小空间里挣动了一下,却换来那只手更用力的钳制。
帐幔之内,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极其贴近的距离,才能勉强勾勒出上方一个模糊而极具压迫感的轮廓。
苏云舟惊恐地睁大眼睛,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暖香中,努力适应着光线。他感觉到顾衍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那原本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消失了。
上方,近在咫尺的地方,两排浓密纤长的睫毛,如同被惊扰的蝶翼,在绝对的寂静中,极其缓慢地掀开了。
黑暗里,骤然亮起两点幽深的光。那不是光,是比最浓的夜色还要沉邃的墨色,此刻却像是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深渊,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锐利和毫不掩饰的、冰冷而玩味的审视,精准地刺破了苏云舟强装镇定的外壳,直直地钉在了他瞬间惨白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只有手腕上那滚烫的禁锢和上方那双深不见底、在黑暗中静静燃烧着幽火的眸子,在无声地宣告着猎物的落网。
一个低沉、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又浸透了无尽冷意的声音,如同贴着耳廓响起的寒冰碎裂,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苏云舟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爱卿的胆子……”顾衍的喉结在近在咫尺的昏暗中,极其缓慢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比朕这养心殿的地板,还要硬上几分啊。”
那“硬”字被他刻意加重,带着一种磨砂般的质感,像冰冷的刀锋刮过苏云舟的耳膜。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云舟只觉得腰侧猛地一紧!一股根本无法抗衡的巨力传来,是顾衍的另一条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和滚烫的温度,骤然收紧,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腰!
“呃!”苏云舟猝不及防,整个人被那股力量强硬地拖拽着,更深地陷入那柔软得令人心慌的锦褥之中。
后背紧紧贴上了一个坚硬而滚烫的胸膛,隔着两层薄薄的寝衣,那灼人的体温和沉稳有力的心跳,像擂鼓一样清晰地撞击着他的脊背。
顾衍的胸膛宽阔而坚实,如同铜浇铁铸的壁垒,将他牢牢地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不容丝毫退避。
“哎哎哎皇上你说好不侍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