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更漏滴答,窗外的夜色已深如浓墨。
苏云舟最初的惊惧,在顾衍的怒火似乎完全锁定在那群倒霉大臣身上、丝毫没有波及他的迹象后,慢慢地消散了。
听着那些翻来覆去的骂词,再看看地上那群被骂得面如金纸、抖若筛糠、只会磕头认罪却拿不出半点办法的老头们,苏云舟只觉得……无聊透顶。
恐惧褪去,疲惫和困倦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跪坐在书案旁,姿势早已从最初的笔直僵硬,变成了现在的慵懒散漫。
上半身几乎要趴在书案边缘,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皮半耷拉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墨,动作敷衍得如同在搅浆糊。墨锭在砚台里划拉着,发出单调乏味的沙沙声,和他此刻的心情完美契合。
顾衍的骂声成了背景噪音,大臣们磕头如捣蒜的动静也失去了威慑力。
苏云舟的思绪开始神游天外,琢磨着御膳房明天会不会有新点心,听竹苑的床够不够软,小凳子有没有被吓哭……
就在这时,跪在最前面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尚书,大概是实在被骂得扛不住了,或者想转移一下火力,带着哭腔辩解道:
“皇上息怒!非是臣等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地方官员太过刁滑奸诈!朝廷拨下去的赈灾银两和粮秣,层层盘剥,雁过拔毛!到了府库,十成能剩下五成已是万幸!分发给灾民时,那些胥吏更是胆大包天!给的多的,他们发得少!给的少的,他们发得更少!甚至……甚至以次充好,霉米烂谷也敢发放!灾民怨声载道,几乎激起民变!臣等……臣等也是束手无策啊!这……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难题啊皇上!”
“无解?!” 顾衍的声音陡然拔高,怒意更炽,“束手无策?!朝廷养你们这群废物就是听你们说无解的!”
顾衍的斥骂还在继续,但苏云舟的耳朵却捕捉到了老尚书话里的关键信息——给的多的发得少,给的少的发得更少?层层盘剥,胥吏中饱私囊?
他困得迷迷糊糊,脑子有点转不动,只觉得这问题听起来……好像也不是特别难?
比他当年在学生会处理赞助商克扣活动经费简单多了!
他眼皮都没抬,维持着趴桌的懒散姿势,嘴里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不耐烦:
“这有什么难的……直接……直接让灾民自己拿着户籍册子去指定地点领东西不就完了……再派个御史盯着……” 他一边说,脑袋一边在手臂上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仿佛在说梦话。
“………………”
御书房内,突然死一般的寂静。
顾衍的斥骂声戛然而止。
地上磕头的大臣们动作瞬间僵住。
连更漏滴答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个趴在书案边、半梦半醒、语出惊人的苏侍君身上!
苏云舟嘟囔完,砸吧砸吧嘴,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这么安静?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半只眼——
嚯!
只见满屋子的人,包括那个刚刚还雷霆震怒的顾衍,此刻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恍然!
苏云舟瞬间清醒了!
脑子“嗡”的一声!卧槽!刚才……刚才他说了什么?!他好像……好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还是在讨论朝政?!后宫干政可是大罪啊!
巨大的惊恐瞬间将他淹没!刚才的慵懒困倦一扫而空!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书案边弹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翻砚台!
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
“臣……臣该死!臣……臣失心疯了!臣胡言乱语!后宫不得干政!臣……臣知罪!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啊!”
他一边说一边砰砰磕头,恨不得把自己磕晕过去!完了完了!这下真是作死作到姥姥家了!不仅多嘴,还涉及朝政!顾衍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降临。
御书房内依旧一片死寂,只有苏云舟那惊恐的求饶声和磕头声在回荡。
顾衍没有立刻说话。
他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那个磕头如捣蒜、抖得像风中落叶的身影上。
他紧锁的眉头,此刻却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开来。
他刚刚还在为这个无解的难题暴跳如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杜绝地方胥吏的贪腐。
而这个被他骂作废物、吓得半死的小东西,居然随口一句话,就点出了最核心、最釜底抽薪的解决办法!
让灾民自己按户籍定额领取!签字画押!御史监督!
简单!直接!有效!
彻底绕开了中间盘剥的环节!把权力和责任直接下放到了灾民和监管者手中!这思路……简直如同拨云见日!
顾衍看着地上那个还在拼命磕头、把自己当罪人的苏云舟,只觉得一股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中激荡。
他忽然觉得,刚才那通火发得……有点多余了。真正的宝贝,原来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打瞌睡。
顾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踱步上前,走到苏云舟面前,缓缓蹲下身。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地、却极其强势地勾起了苏云舟那磕得有些发红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那张布满惊惶泪痕的脸。
苏云舟被迫仰起头,对上顾衍那双近在咫尺、深不见底、此刻却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怒火,只有一种让他更加心慌的、如同猎人发现新奇猎物般的专注和兴味。
“干政?” 顾衍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指腹在他下巴的红痕上轻轻摩挲着,“爱妃这政……干得甚好。”
苏云舟:“……” 他彻底懵了!顾衍没生气?还夸他干得好?!
顾衍看着他这副呆愣愣、傻乎乎的样子,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凑近苏云舟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低地问道:
“解决了朕的大难题……想要什么奖赏?”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一丝暧昧的磁性,却让苏云舟浑身一僵!奖赏?!
巨大的求生欲瞬间压倒了一切!苏云舟也顾不上什么羞耻和扬合了!他猛地抓住顾衍勾着他下巴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那双还带着泪光的眼睛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渴望!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带着一丝扭捏和期盼,脱口而出:
“臣……臣什么都不要!只求皇上开恩……今晚……能不能……不侍寝了?”
“………………”
整个御书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诡异的寂静!
落针可闻!
地上跪着的那群大臣,原本还在震惊于苏云舟的奇思妙想和皇上的态度转变,此刻听到这石破天惊的奖赏要求,一个个如同被雷劈中!
老尚书揪断了自己几根胡子!
另一个大臣手里的笏板“哐当”掉在了地上!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尴尬、荒谬和“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的惊恐之中!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顾衍脸上的那点玩味和兴味,在听到“不侍寝”三个字的瞬间,彻底僵住!
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去!如同晴空万里骤然阴云密布!他捏着苏云舟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
苏云舟被他捏得生疼,却不敢喊,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祈求。
顾衍死死地盯着苏云舟那双写满了“求放过”的眼睛,胸中那股刚刚平息的怒火和一种被当众拒绝、甚至是被嫌弃的屈辱感,如同被浇了油的野火,轰地一下再次燃起!
好!很好!
顾衍的眼神变得冰冷而危险。他猛地松开钳制苏云舟下巴的手,霍然起身!
他不再看苏云舟,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地上那群表情精彩纷呈、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缝里的大臣,声音冷得能冻死人,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令:
“滚!都给朕滚出去!按苏侍君说的法子,明日早朝,给朕拿出详细的章程!滚!”
“臣……臣等告退!臣等告退!”
大臣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连掉在地上的笏板都忘了捡,只留下满室尴尬到极点的余韵。
沉重的殿门再次关上。
御书房内,只剩下顾衍和苏云舟两人。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烛火跳跃的光芒在顾衍阴沉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加危险。
苏云舟还跪在地上,心脏狂跳,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他偷偷抬眼瞄着顾衍,大气不敢出。
顾衍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苏云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浓的不甘心和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朕……答应你。”
苏云舟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成了?!真的成了?!他不用侍寝了?!
然而,顾衍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混合着冰碴子,兜头浇下:
“今晚给朕滚去睡地板!”
说完,顾衍不再看他,带着一身低气压和无处发泄的邪火,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内殿,“砰”地一声甩上了内殿的门!
留下苏云舟一个人,还跪在冰冷的地上,感受着那声震耳欲聋的摔门声,脸上那点狂喜瞬间凝固,随即垮了下来。
睡……睡地板?!
苏云舟看着内殿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悲愤地扁了扁嘴。
行吧……睡地板总比被睡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