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萍!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如萍那琼瑶式落泪,左眼三滴、右眼三滴,力求对称。
她哭着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梦萍。
可怀里的人却像块石头,又冷又硬,没有半点活人的热乎气。
梦萍的身体僵直着,任由她抱着。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什么也没看进去,空洞得吓人。
“你怎么穿着日本人的制服?你在给他们做事?”
如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松开了手,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想听听我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吗?”
梦萍开口了,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哑。
她一把推开如萍。
那力道大得吓人。
如萍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腰狠狠磕在桌角上,疼得她脸都白了,倒抽一口气。
“我回来,是来杀陆依萍那个贱人!”
梦萍咬着后槽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
“我要让她也尝尝,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梦萍,你别再找依萍的麻烦了……”
梦萍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又尖又冷,刮得人头皮发麻。
“不是她,我会变成日本人的玩物吗?”
“妈和尔杰会跟着魏光雄那个畜生跑吗?”
“我们的家会散吗?”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变成了尖叫。
“全都是她害的!”
如萍想解释,可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知道魏光雄对我做了什么?”
梦萍的眼神彻底空了,像是陷进了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里。
“他为了巴结日本人,把我当成一份礼物,像条狗一样,送了出去。”
“魏光雄在外面受了气,就回来拿我和妈撒气。我呢,被他当成向上爬的工具,每天……每天都活得不像个人!”
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可如萍却听得浑身发抖,手脚一阵阵发凉。
“这口气,我咽不下。”
“凭什么她陆依萍可以安安稳稳地做她的老板?”
梦萍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每天都要被那些日本人折磨,直到有一天,一个日本兵喝醉了酒,像拖死狗一样拖着我,撕烂我的衣服,用脚踩我的手,踹我的肚子……”
“我就拔了他腰上的枪,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血溅了我满脸,热的。”
如萍吓得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里只剩下恐惧。
“我又找到了魏光雄,拿着那把枪,也把他崩了。”
梦萍说得轻描淡写。
“我让他下去陪那个日本人了。”
“哈哈哈……”
“你以为这就完了?”
梦萍看着如萍煞白的脸,眼神里透出一股残忍的快意。
“我以为我死定了,结果,‘边缘’的人找到了我。”
“他说我够狠,是天生干这行的料。”
“他把我送进了特高课。”
“特高课……你以为是让我重获新生的好地方?”
她一步步逼近脸色惨白的如萍。
“不是!”
“是让你杀人,不停地杀人,杀到你麻木,杀到你一边吃饭,一边能面无表情地擦掉刀上的血。”
“任务失败的惩罚,你知道是什么吗?”
“鞭子抽,烙铁烫,泡冰水……你能想到的所有折磨,我哪一样没尝过?”
话音刚落,梦萍“唰”地解开军服扣子,脱掉上衣,猛地转过身去。
如萍的哭声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
那片背上,根本找不到一块好皮。
新伤叠着旧伤,烂肉粘着烂肉,鞭痕、刀口、烫疤,纵横交错,扭曲地凸起着,看一眼就让人浑身发毛。
“不要,梦萍,不要再说了……”
如萍的眼泪再也绷不住,哭得几乎要断气。
她冲过去,捡起地上的衣服,哆哆嗦嗦地想给梦萍披上,最后却失控地一把抱住了她。
“梦萍……我们不报仇了……我们回家……”
“爸……爸一直在找你,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家?”
梦萍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我早就没有家了。”
“如萍,你太天真了。”
“我能活到今天,可不是为了回来跟你抱头痛哭的。”
她用力挣开如萍的怀抱,一字一句,像钉子一样砸进如萍的耳朵里。
“我跟陆依萍,不死不休。”
“不然,怎么对得起我受的这些罪!”
隔壁雅间。
“咔嚓!”
杜飞手里的茶杯应声而裂,滚烫的茶水淌了一桌子,他却浑然不觉。
梦萍的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不是姐妹恩怨,这是血海深仇!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
“先生,崇德女中出事了。”
刀疤的脸色很难看。
“上次中日文化交流会上那个短发女学生,从教学楼上掉下来,当场就摔死了。”
“法租界巡捕房那边,说是意外。”
杜飞后背窜上一股寒气。
梦萍!
好决绝的手段!好狠的心!
这是在杀鸡儆猴,也是在清除“春雨计划”的威胁。
“马上给我去挖‘春雨计划’的底!把背后所有人都揪出来!”
杜飞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火。
“但现在,第一件事,把邱音弄醒!”
“她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只会死得更快!”
他立刻让人把梦萍回来复仇和女学生惨死的消息,一字不漏地传给了依萍。
依萍听完,很久都没出声,只是一个人站在窗边。
她知道,这梁子,解不开了。
“躲不掉了。”
依萍转过身,眼神冷得吓人,透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要破这个局,必须先敲醒邱音。”
“她才是解开‘春雨计划’的钥匙。”
她盯着杜飞派来的人,语气不容置疑。
“让我去跟她谈。”
……
女子工坊里,缝纫机的“嗒嗒”声响成一片,又急又密。
刀疤和玉莲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邱音进来的。
她眼神发直,走路的姿势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
依萍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
“邱音!你看看!”
依萍的声音又冷又硬,直接把邱音拖到了工坊正中间。
“你看看她们!”
“这里的女人,哪个不是从泥坑里爬出来的?”
“没爹没娘的,被家里卖掉的!她们现在踩着缝纫机,靠自己的手吃饭,活得像个人!”
邱音的眼珠,总算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扫过那些埋头干活的女工。
她们的脸上写满疲惫,但眼睛里,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依萍的手指向她身边的玉莲,声音陡然拔高。
“看见她没?玉莲!就差一步,人就卖进窑子!现在呢?她跟着杜飞,干的是救国为民的大事!”
她又指向另一边的可云,可云正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绣着花,安静得不受任何打扰。
“谁不是在烂泥里打滚,拼了命想活出个人样来?”
“你没有时间在这伤春悲秋?”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邱音的脸上。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
依萍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你那个‘春—雨—计—划’,那个出头的女学生,死了。”
“就在昨晚,被人从楼上推了下来。”
“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该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同胞,被日本人一个一个地杀掉。”
依萍死死盯着邱音的眼睛。
“你再这样下去,后面就有一长串人给她陪葬!”
“邱音,振作起来,想想你父母。”
玉莲也走了过来,声音不高,却字字都有分量。
“邱音小姐,依萍姐说得对,活下去,报仇,赎罪,做更有意义的事。”
“赎罪……有意义的事……”
邱音干裂的嘴唇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
一滴滚烫的眼泪,突然从她空洞的右眼里滑落下来。
她的手,一点点,一点点地,攥成了拳头。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以为她终于活过来的时候——
“砰!砰!砰!”
一串枪声毫无征兆地炸响!
“哗啦——!”
工坊四周的玻璃窗同时碎裂,碎渣子混着冷风灌进来,炸得满地都是!
“啊——!”
女工的尖叫声、缝纫机倒地的撞击声,整个工坊瞬间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