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很窄,只有如萍压抑的哭声。
她身上裹着刀疤那件满是烟草味的外套,乱发贴在脸上,狼狈又可怜。
她偷偷抬起一双哭肿的眼睛,望向驾驶座上男人的侧影。
杜飞的侧脸线条冷硬,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如萍的心揪着,又带着一股病态的期待。
她心清楚,何书桓家里有的是办法。
他那是失手杀人,算正当防卫,他爸又是外交部长,绝不会有事。
她就是要看看,当自己脆弱到这个地步,为了另一个男人失魂落魄时,杜飞那颗为她跳过的心,还会不会疼一下。
这念头既扭曲,又让她兴奋。
“杜飞……”
她的嗓子又哑又抖。
“求你了,救救书桓吧!他……他是为了我才失手杀人的!”
说完,她就死死盯着杜飞的侧脸,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肌肉的抽动。
她预演了无数遍他的反应,心软、嫉妒、质问……每一种,她都备好了说辞。
可杜飞连头都没回。
他看着路,声音平得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结果杜飞直接一句:“好,我会帮你。”
语气淡得像在饿了么点了个外卖。
如萍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这算什么?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她预想中的同情、迟疑,甚至是带着醋意的质问,一样都没有。
她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有条件吗?”
问完她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话说得,好像她在闲鱼卖感情,还包邮。
这次,杜飞终于回头。
车里光线很暗,他的脸一半藏在阴影里。
那双眼睛,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温柔,只剩下看陌生人一样的冰冷。
“没有。”
两个字,比一万句脏话都伤人。
如萍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然后猛地捏爆。
得救的轻松和被看穿的耻辱搅在一起,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感觉,像个在直播间跳舞卖艺的主播,结果榜一大哥秒退。
她狼狈地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给你递了纸条求救,你为什么……没来?是没收到吗?”
杜飞没回答她,却突然对开车的刀疤说:“停车。”
车子稳稳停在路边。
杜飞这才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如萍,眼神里平静无波。
“我收到了。”
“我把纸条给了书桓。”
每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如萍的骨头里。
他推门下车,一句多余的关心都没有。
直到站稳了,他才隔着车窗对驾驶座的刀疤冷冷吩咐:“送如萍小姐回家。”
“杜飞!”
如萍冲着他的背影喊。
“如果书桓没来,毁掉的就是我一辈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杜飞的脚步顿也未顿,很快就融进了夜色里。
车里,只剩下如萍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件外套,再也给不了她一丝一毫的暖意。
刀疤看着后视镜里哭得快要断气的人,还是解释了一句:“先生当时正在执行重要任务,他第一时间就打电话通知了何先生……”
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有危险,所以他通知了书桓,却懒得亲自来。
他知道她在试探,所以他用最干脆的方式,把她也推开了。
这所谓的援手,比捅她一刀还疼。
……
依萍的书房。
她闭眼靠在椅背上,在上一世晦暗的记忆里,艰难地打捞着关于“老学究”的蛛丝马迹。
“阴阳脸”这个特征太明显,反而可能是个幌子。
万一,现在的他还没毁容呢?杜飞的提醒,让她必须换个方向。
样貌能变,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却很难改。
细节,一定有她忽略掉的细节。
她拼命回想上一世跟踪老学究的那三天,对方的反侦察能力强得变态,净带她钻些死胡同。
最后一次,她跟到一家茶馆,隔着一道屏风,她看见那个背影坐了下来。
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记忆的画面,忽然清晰。
那个男人在等人时,右手食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
那不是乱敲,节奏感很强。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依萍的眼睛倏然睁开,一道电光在脑中炸响!
三短,三长,三短……
摩斯电码,求救信号!
一个替日本人卖命的汉奸头子,为什么会下意识敲出求救信号?是巧合,还是……他另有身份?
这个发现让依萍心跳如鼓。
这个“老学究”,远比她想的更复杂。
就在这时,楼下客厅传来母亲傅文佩惊喜的声音。
“箫笙?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依萍走到窗边,正看见一个穿灰色长衫的儒雅男人,提着一包用牛皮纸包装的整齐好看的糕点,站在门口,笑得一脸温和。
是箫笙,他好了。
她下楼时,母亲正忙着给箫笙沏茶。
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关切做不了假,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笑意。
“依萍小姐。”箫笙看到她,起身客气地点了点头。
“箫伯伯。”依萍也平淡地回了一句。
看着母亲那张久违的、真正开心的笑脸,依萍心里那点敌意不知不觉淡了。
上辈子,妈活得太苦了。
这辈子,如果这位青梅竹马的故人能给她带来点安慰,只要他不干什么出格的事,自己又何必非要较真呢?
她决定,暂时放下戒备,静观其变。
……
杜飞的办公室。
刀疤推门进来:“先生,南京的何部长直接给法租界总警司去了电话,指名要放何书桓。那边顶不住压力,人很快就能出来。”
杜飞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
他压根就没在何书桓身上费什么心思。
答应如萍,不过是给那段过去画上一个彻底的句号。
他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是个收破烂的,推个破车,把包裹往我们茶馆门口一放就走了。”
刀疤汇报道。
“我们的人跟上去,可那人跟泥鳅似的,钻进两条巷子就没了影。”
杜飞拆开牛皮纸包,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封面上印着一行日文:驻沪特高课内部通讯密码本。
杜飞的瞳孔骤然收紧。
这玩意儿,他怎么来的。
老学究……他到底是谁?
将这种东西交给自己,是借刀杀人,还是另有所图?
这个鬼魅般的家伙,究竟站在哪一边?
一连串的疑问压在杜飞心上,沉甸甸的,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
何书桓的公寓。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何书桓回来了。
一天一夜的牢狱,却仿佛过了一辈子。
他杀了人,可他那个当大官的父亲,又轻飘飘地将他捞了出来。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闹剧,而他就是那个被人提着线的木偶,可笑至极。
他身上那股劲儿,好像全被抽空了,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阴郁。
“书桓!”
一直守在公寓里的如萍听到动静,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看到他的一瞬间,眼泪就涌了出来,她猛地扑上去抱住他。
“书桓,你终于回来了!”
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哭得委屈又后怕。
可她没有等到预想中的拥抱。
何书桓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两只胳膊直挺挺地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他慢慢地,却用不容抗拒的力道,把她推开了。
如萍愣住了,抬头撞进一双陌生的眼睛里。
“书桓,你……你怎么了?”
何书桓看着她,看着这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脸。
曾经,他为这张脸动心,为她的眼泪心碎。
可现在,他只觉得讽刺。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条。
是杜飞给他的。
他把纸条展开,举到如萍眼前。
上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救我,乐乐丝线坊的仓库——如萍。”
何书桓盯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如同刀割。
“你不是在求救。”
他顿了顿,看着她颤抖的嘴唇,残忍地吐出后半句。
“你是在用自己,试探杜飞还爱不爱你,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