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听完了驸马和周乐天的所有话,沉默地看着京师的沙盘。
叶英弓着身体,一直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很久,大长公主才说:“之前查婉玉那孩子的事情,查到什么地步了?”
“府里人没送礼给婉玉姑娘,这些年在京师未曾有走动。”叶英躬身,小心回答,“查出来,此事是飞星公子吩咐下去,但是下头人没有放在心上,贪墨钱财……”
大长公主轻声说:“当初上谢家满门抄斩,我是不是也曾吩咐,叫家里不许惊动驸马?”
叶英低声回:“是。您吩咐全府上下,不许任何人将此事透露给驸马,等着您办好事回来慢慢说。”
“谢家最小的那二娘,驸马最疼爱的小妹妹,我是不是也吩咐飞星去先救出来?”大长公主轻声问。
叶英声音更低了,说:“是,您说那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翻不起什么风浪,怎么也要给驸马留个念想。是飞星公子说谢家撒谎,不肯指出谁是谢家二娘,才杀错了人。”
大长公主长叹一口气,突然说:“是我的错。他对我忠心耿耿,可以为我去死,却不代表他会老老实实心甘情愿替驸马办事。”
“您事务繁忙,从不注意后宅之事,先帝身边除了太后娘娘也没有其他人,您年轻时不懂这些,也是常事。”叶英立刻安慰,说,“便是我,也从未想到当年竟是如此。”
看大长公主面色沉稳,叶英却看得出来殿下心中激荡,立刻开口说:“只是飞星公子针对驸马,我尚能理解,可为何连婉玉姑娘都不愿意出手照拂呢?”
“白虹,滚进来!”大长公主突然对书房外扬声呵斥。
门口伺候的女将白虹立刻进门跪下,紧张地问:“殿下有何吩咐?”
“你和飞星关系好,你给我说,说清楚,为何飞星会故意针对婉玉!”大长公主开始还压着火气,到后来,已经是怒声呵斥!
白虹一惊,想说什么,叶英立刻开口,说:“白虹,你想清楚,此事公主已经查出来眉目,你若是撒谎,当以谎报军情处置!”
白虹虽然会因为当年情分,对飞星以及刘仁照顾,但是她效忠的对象一直只有大长公主一人,此时也不敢隐瞒,立刻磕头说:“属下也是这次才知道飞星公子未曾按吩咐照拂婉玉姑娘,至于原因,属下也不知。”
她说的是实话,大长公主看得出来,脸色立刻稍微好看了些。
“你跟飞星关系好,他可跟你透露过什么?”叶英立刻追问,“难道是关娘子当初得罪过他?”
“绝无此事,关娘子性子好,素来与我们关系都十分好。”白虹说到这里,突然神色一变。
“你想起什么了?”大长公主立刻冷声问。
白虹垂眸,嗓子有些发紧,说:“飞星公子,性子、性子有些执拗,殿下您也知道。”
“直说。”大长公主不耐烦地说。
白虹不敢耽搁,便立刻说:“当初飞星公子得了殿下宠爱前后,但凡有想凑上来献殷勤的,都叫飞星公子整治过。”
白虹当日还笑他,说他难道还想叫公主守着他一个人过日子?
“公子当时说,虽不敢约束公主,但是谁要在殿下面前献殷勤,得看看谁命大。”白虹说到这里,紧张地一闭眼,豁出去,说,“我当日说,公子不可妒忌心太重,最紧要的是不能耽搁殿下的正事。公子回我,说殿下用得上的,他定然不会做什么。”
“你绕了这么一大串,到底想说什么?”叶英听得云里雾里,立刻开口,说,“你说的这些,和婉玉有什么关系?!”
白虹闻言,汗透衣襟,俯身以首贴地,说:“公子说的人里,包括关娘子。”
“你说什么?!”叶英都愣住了,大长公主也愣住,而后呵斥:“荒唐!这里头有什么关系?!”
“公子说,您天底下最在意之人,非关娘子莫属,若您是男子,只怕早娶关娘子为妻,便是驸马也越不过这份情分。”白虹只觉得全身都汗湿了,可是却又不得不回,“飞星公子心中妒恨,能针对驸马,却不敢对关娘子下手,他说,驸马出事,您会责备他,但是若是关娘子出事,您会杀了他。”
大长公主听到这里,怒声说:“荒唐!”
她从不知道,一直在自己面前听话乖巧的暗卫首领,竟是如此偏激狭隘的性子。
他妒忌她身边任何人,不论男女,只要是她重视一些的,他都看不过眼。
“你不会是在污蔑飞星?”大长公主不敢置信,盯着白虹。
那压迫力叫白虹全身冒汗,但是她没有撒谎,因此说:“殿下只管去查,若是有一句谎话,属下愿受任何处罚!”
白虹敢这么说,定然是没有撒谎。
当然,她也会去查清楚。
可是大长公主还是觉得很荒唐,她揉揉眉心,不可置信地说:“因为我宠爱驸马,他就要对驸马动手,因为我与素素关系好,他便连婉玉都不肯照拂,放着婉玉在京师叫李家人欺负?”
大长公主说完,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不能理解飞星这到底是个什么性情,只能叫白虹:“你回去,查清此事前不许出门,更不许见仁儿。”
白虹立刻领命出去,大长公主问叶英:“你能懂飞星这是什么意思吗?”
叶英也不理解,说:“属下实在不知。与驸马那是争风吃醋,尚能明白,但是关娘子与您不过是姐妹,又早已嫁作人妇,他竟如此也容不得,实在是心胸狭隘。”
大长公主也是一叹,忍不住说:“难怪仁儿那个性子,原是随了他爹。”
说到这里,也不想再计较这些,大长公主便说:“驸马这些年是委屈了,当初那事儿,是我没有处理好。”
当初闹大之后,其实大长公主也想过好好安抚他,处置飞星。
可是驸马醒过来就神志不清楚了,她也不知道,反因为他疯疯癫癫要与自己拼命而拂袖而去,竟不再见他。
“当初驸马刺了您一剑,差点就伤到要害了,其后马上就是先帝驾崩,您连夜就要去西北,这一切都不是您的错啊。”叶英闻言,立刻喊冤,说,“谁能知道驸马当时是出事了,此事不也是过了好些年、平安侯长大了咱们才知道么?”
“此事大约也是飞星的手笔。”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复杂地说,“可他已经为我而死,我到底不能再做什么。”
大长公主想了想,便对叶英说:“此事压下去,驸马那边,安排太医过去问诊,好好调理。乐天那边……先不用管他,倒是仁儿……”
大长公主点了点桌面,说:“他这些日子带着那个妾室,行事张狂得很吧?”
“是,那妾室打扮比太子良娣还奢侈,众人私下都议论呢。”叶英小心地说。
“他以为钰儿七情不开,陛下身子不好又膝下空虚,便想得多了吧?”大长公主摇头,轻声说,“他不是那块料,赶紧安排秦家大姑娘进门,把他管着,别给我惹事。”
叶英这是破天荒头一回听到殿下对刘仁这么肯定地安排,竟再无一点回旋余地,心中知道当年的事情,已经用完了刘仁生父在大长公主这里最后一丝情分。
她本就更看好周乐天,这会子心中开心,连连点头,立刻去办事。
公主府那边变动,李家这边也出了事情。
关怀素一醒过来,就听说家里来了媒人。
“是赵家派来的,说是想把三姑娘的婚事往前提,也不知为何突然这么着急。”丁妈妈轻声说。
孙大娘子也在惊讶,问:“怎地突然这么着急,淑儿还未及笄呢!”
“老爷说媒人在前院,您去了就知道了。”雪沫回。
孙大娘子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也不好说什么,她现在不比以前在李珺面前有脸面,只能匆匆收拾病容,一路往前院去。
到前院,却是李珺已经商谈得差不多了,见到孙大娘子,媒人便笑嘻嘻地说:“那此事便定下来,过几日便送选好的日子过来给大人和娘子挑选。”
说完又一叠声地说了吉祥话,一路出去了。
孙大娘子等人走了才低声问:“赵家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李珺轻声说:“不是什么大事,是二郎那小子不小心,通房有了身孕。”
孙大娘子一听,登时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怎能如此!那我的淑儿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李珺觉得她大惊小怪,皱眉说,“又不是什么大事,那通房与二郎自小一起长大,发现的时候月份也大了,不好落胎,赵家说了,到时候生下来,只管送去庄子上,长大了置办一份家业,自去娶妻或是发嫁便是,决计带累不到咱们淑儿!”
这话说的,李珺敢说,孙大娘子可不敢信,她看着李珺,有些凄厉地说:“那怎么能成?那丫鬟能瞒的月份大了才被发现,还勾着二郎叫赵家都不敢处置他,就知道是有本事的!我淑儿还没过门,便叫人把孩子生在前头,那算怎么回事?!”
见李珺皱眉,显然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孙大娘子心中痛苦,眼泪一串下来,说:“我这辈子便一直叫妾室压着过日子,那是我不好,谁让我没个好爹?可淑儿可是夫君你的亲生骨肉啊!”
这话说得李珺面皮一紧,登时恼怒,有些生气地说:“你说什么?我何时叫你吃过妾室的苦?妙人对你也是恭敬有礼,素日见到你,哪次失了礼数?”
说完看着孙大娘子,见她满脸病容,神色憔悴,性子又不如之前那般体贴。
再想想自己罢官,还是因为她的缘故,李珺最后一丝耐心也没了,不愿再哄她,冷厉地说:“我瞧你这些日子生病,真是人都糊涂了,你且回去养着,日后好了再说!”
这话说完,竟是转头过去自去看书,再不看孙大娘子。
孙大娘子愕然站在原地,想说什么,可是她到底大病初愈,还真是没有心力,只能勉力行了个礼,自回屋里了。
婉淑也听到了消息,这会子在孙大娘子屋里等着,看到阿娘脸色发白地回来,一时也不敢问,只扶着她再次躺下。
孙大娘子看到她惨白的一张小脸,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搂着婉淑第一次痛哭失声,大喊:“我苦命的淑儿啊!”
孙大娘子在婉淑面前一贯是精明强干,哪怕前些日子连逢巨变也从来没有如此情态,这一下唬得婉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抱头痛哭。
扶芳屏退下人,只叫人在外头候着,自己在屋里伺候,静等孙大娘子母女哭完。
孙大娘子哭完,头脑也彻底清明下来。
她擦了擦脸,又给婉淑擦了擦脸,轻声说:“不哭了,淑儿,一点小事,是阿娘最近病糊涂了,竟一时失了分寸。”
婉淑不敢相信,只说阿娘有什么事情只管说,不要骗她。
孙大娘子便把赵家的事情说了,末了连与李珺的争执也说了,叹了口气说:“是我最近病糊涂了,你爹自个儿也是如此,自然不觉得二郎行事有什么不对。”
“大弟弟身边那丫鬟有孕,父亲可是发了大火,打了孩子还把人赶了出去。”婉淑却双目无神许久,突然开口说,“若是父亲觉得二哥哥没错,怎么会生大弟的气?”
看孙大娘子语塞,婉淑突然冷声说:“因为大弟要顶门立户,他要嫁娶好,才能光耀门楣,所以大弟的妾室有孕,父亲会大怒。而我……”
婉淑冷笑一声,说:“我嫁赵家,是高嫁,受些委屈是应该的,就像阿娘嫁给父亲,父亲不就是看上阿娘隐忍小心吗?”
此话说完,孙大娘子心中大痛。
“我的儿啊……”孙大娘子心痛至极,一方面觉得女儿这样,提前嫁去赵家,自己也不担心了,可另一方面何尝又不心疼?于是一把抱住婉淑,拍打着她的背,只哭着说,“我的儿,你受委屈了,都是阿娘拖累了你。”
婉淑还没及笄,婚事提前就算了,还是因为一个通房有孕的事情,为了遮掩才匆忙提前,她还没过门就有了庶长子或是长女,如何不难受?因此抱着阿娘,也是哭得不能自已。
她情难自已,想到家里姐妹,忍不住哭着说:“家里三姐妹,二姐姐虽是妾室,前些日子参加宴会,打扮得比良娣还奢华,在安乐侯府也是独宠,日子瞧着就从容惬意,大姐姐更是不得了,从走廊上跌下来,平安侯老远跑过去巴巴接她,轻身功夫都用上了,良娣那边闹完了还舍不得松手!”
她哭着说着,孙大娘子却是一愣,都忘了哭婉淑命苦,立刻紧张地追问:“这是怎么回事?”
最近孙大娘子事情太多心力交瘁,婉淑还没来得及说,这会子孙大娘子追问,她便说了宴会上的事情。
孙大娘子立刻追问:“平安侯与你姐姐平日瞧着亲热吗?”
“平日瞧着倒是正常,京师水道解决之后,也没什么接触,就是上回在良娣那儿的时候,良娣叫平安侯陪着姐姐游湖,侯爷还弄湿了衣衫……良娣与大姐姐真是关系好,竟什么事儿都想着大姐姐!”婉淑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带着怨气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姐姐才是她未来的嫂子呢!”
“你这是什么话!”孙大娘子立刻皱眉呵斥,“这话若是给人听到,你日后在赵家如何做人?”
“我也就是在阿娘这里说说,出去了还能怎么着?”婉淑甩着帕子,哭着不开心地说,“我如今都这样了,阿娘怎么还说我?”
孙大娘子也心疼她,立刻抱着她说:“你也要成婚,你大姐姐是留不得了,刚巧趁着这个机会把她发嫁出去,赚些钱财来,给你再贴补些嫁妆。”
赵二郎身边的通房竟能留下孩子,日后婉淑过去,只怕是有劲敌,孙大娘子想给婉淑再多留些钱财傍身,日后去了赵家收买人心才方便。
“平安侯看着,公主也照拂,娘还能拿捏大姐姐吗?”婉淑哭着说。
“我是不成,但是你爹可以啊!”孙大娘子压低声音说,“公主也就先前及笄的时候来了一回,后来也没再见来家里,原先应是想着叫她做儿媳,也算是不忘旧的意思,如今应是瞧着你大姐姐没用了,也没太多来往了。殿下身份尊贵,没空一直管她的。”
但是到底也是心里没底,她当初对关家做的事情,虽然缜密,但是确实也亏心。
李珺难道不亏心?
天塌下来有李珺顶着,孙大娘子心里发狠,无论如何要把此事给定下来,且要抢在婉淑的前面,才能叫婉淑的婚事办得体面。
这么想着,孙大娘子就对扶芳说:“我屋里那个黑色的首饰盒,你把它拿出来。”
便是关怀素母亲留下来的那首饰盒。
婉淑伸头去看,看着里面都是精巧的孩童首饰,大多是金饰,极为精巧,便忍不住说:“阿娘,这是给我备的嫁妆吗?”
“这是关娘子给你大姐姐留的,三岁之前的长命锁、童子镯都在里面。”孙大娘子看完,关上首饰盒,说,“扶芳,你亲自把这东西送到大姑娘手里。跟大姑娘说,我给婉淑收拾嫁妆,发现这东西竟落在我这儿了,今儿便物归原主。”
扶芳愕然,婉淑也惊讶地说:“阿娘,何必便宜她!”
孙大娘子摇头,对扶芳说:“跟大姑娘说,这里头一色东西都是两份,她娘应是想求子,可惜没用上,如今给她,望她以后能开枝散叶、子息繁盛。”
扶芳拿着东西去了,婉淑不解地说:“阿娘,难道你想交好大姐姐?”
孙大娘子轻声说:“那就看你大姐姐如何理解了。”
若是做贼心虚,定然要怀疑自己身份是不是暴露了,在自己面前,必然会气弱三分,日后谈起事情,好歹有个顾忌;若是没想太多,觉得自己示好,能放下心防,那就更好了。
这回她不会把事情做绝,她会找个人品和才华都确实不错的年轻郎君,最好是能随着父母上任的高门大户之子,先把她弄出京,离了众人眼皮底下,如此便好了。
反正无论如何,她这个冒牌货也是李家的女儿,难道还能翻了天去?孙萍得意地想。
而关怀素得了那首饰盒,登时便想明白了孙大娘子的想法。
不过,可惜孙大娘子没想到,关家工学独步天下,自家的东西,别人翻来覆去都查不出什么,到了关怀素手里,却一眼能看出来机窍。
她这回,怕是自作聪明,反而给关怀素送了一个寻找许久而未得的重要消息。
扶芳离开之后,关怀素叫柳叶关上门,看着那胖胖的禅,左右推开两侧,摸到侧面,轻轻按压了一下。
下一瞬间,机扩轻响了一下,侧面猛地弹出来狭长的匣子。
关怀素从里面拿出来了叠的细细的一张纸。
丁妈妈眼睛都瞪大了。
关怀素展开纸团,上面空无一物。
关怀素神色不变,叫柳叶:“拿盐水过来。”
柳叶匆匆出去,没一会儿端了一碗盐水。
关怀素伸手,拘了点盐水,轻轻地弹水渍在纸条上。
上面慢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娟秀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