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先生收了他的果子。
但还是没留下来吃晚饭。
说是晚上还有一件小事要去处理,就不便多留了。
明瑾很失望。
强撑着笑脸把人送走后,他瞬间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又蔫又瘪地走开了,连明老爷在后面叫了他两遍都没听见。
到了晚上,更是像幽魂似的在堂前堂后荡来荡去。
时不时还对月长叹,发出几声忧伤的叹息。
文轻尘被他晃悠得眼花,忍不住道:“小小年纪,有什么可愁的?人家是大忙人,能陪你一下午已经很难得了,哪像你一样,成天甩着个膀子无所事事。”
“我怎么无所事事了?”明瑾抗议,“宁先生临走前还给我布置了任务呢!”
“什么任务?”
“这是我和宁先生之间的秘密,才不告诉娘!”
明瑾吐了下舌头,一溜烟地跑回自己屋看书去了。
文轻尘在后面叉腰瞪着他:“这臭小子!还秘密,这才哪到哪,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夫人消消气,”明老爷习以为常地在旁边当和事佬,“俗话说的好,儿大不由人呐。再说了,孩子有自己的隐私是好事,说明他长大了,咱们当爹娘的也该学会放手才是。”
“……理是这么个理,但你不觉得,他这几日的行为举止反常的很吗?”文轻尘苦恼道。
“你说他到底喜欢的是哪家姑娘?该不会真是公主吧?”
明老爷欲言又止。
他自然察觉到了,但并不觉得情况有文轻尘说的那么糟糕。
毕竟大雍目前唯一的一位公主,年纪比明瑾小两岁,而之前明瑾跟他讲的那一位心上人,却是比他要年长。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夫人,宽慰道:“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瑾儿有喜欢的人,这是好事,咱们做长辈的,尽量支持他就好。”
“也是,这事儿咱们急不来。”
文轻尘不是好纠结的性子,很快就自己想通了,“瑾儿的婚事,将来还是由那位来操办最好,以他对瑾儿的在乎,想必一定会为瑾儿觅得一位良配。”
明老爷连连点头:“是极,是极。”
两人谈话时,都没注意到躲在门外偷听的明瑾。
他本是回来拿糕点的,今晚后厨做了他最爱的梅花糕,明瑾失落归失落,但一点儿也没亏待自己,一口气吃了四五个,晚饭都没怎么好好吃。
糕点不顶饱,明瑾又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这才一会儿功夫就又饿了,巴巴地跑回来觅食。
没想到回来正好听见文轻尘的最后一句话,这下糕点也顾不上吃了,趁着爹娘还没发现自己,他一路小跑回屋,乐得倒在床上,抱着被褥滚来滚去。
在明瑾看来,文轻尘的这句话,基本就等同于只要宁先生同意,他们就可以结为夫妻,啊不,是夫夫了!
娘真好!他爱死娘了!!
少年在床上发泄了一通白日里无处释放的精力,直到把自己折腾到气喘吁吁,这才放松身体,无所顾忌地往后一倒,重重摔在凌乱的床铺上,出神地盯着头顶的帷帐发呆。
什么魏金宝,什么老丁头,在明瑾眼中,现在压根儿都不叫个事。
他满心满眼只有宁先生。
明瑾很珍惜地回忆着白日里他们相处的短暂经历,每一个细节都回想了一遍,从宁先生的动作表情再到他衣袖上的花纹细节,像是在偷偷品尝一块藏了很久、但一直舍不得吃的糖。
他想啊想,又想到了宁先生笑起来的样子,眼神温和地看着自己的样子,还有与自己并肩说话时的样子……
好半天,才发觉自己的脸有点儿疼。
明瑾揉了揉脸蛋,有些赧然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把脸笑僵了。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振作一点小明!
你不能这么没出息啊!
虽然在心里这么想着,可明瑾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发散的思绪。
方才娘说,宁先生在乎他。
他应该高兴的。
但明瑾却罕见地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他皱着眉头揉了揉,怀疑自己可能是晚上糕点吃多了。
宁先生长得好看,气质学识也很出众,包括自己在内,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他。
但他们的年纪差距摆在这里,他真的能等自己长大吗?
明瑾烦恼地翻了个身。
他面朝墙壁,竖起两根指头,大拇指曲起,模仿那日宁先生负手而立的姿态,对着自己压低声音道:
“明瑾,我心悦于你。”
话音刚落,他就立马把通红的小脸埋进了被褥里,只露出一双闪烁羞赧的眼睛,还很警觉地往背后看了一眼,确定屋里没人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许久后,从被窝里传来一声细声细气的回答:
“我也是。”
明瑾心满意足地搂着“宁先生”睡着了。
就连在梦里,都还在幸福地吧唧着嘴:“先生别喂我糕点啦,真的吃不下了……”
满月高悬。
风乍起,瘦湖之上,泛起粼粼寒波。
白日里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的湖畔,此时却犹如阎王殿一般,鬼哭暗泣之声此起彼伏。
一群身带枷锁、形容狼狈的流放刑徒跌跌撞撞地走在出城路上,其中不乏年过花甲须发花白的老人,和年纪尚幼的总角稚童。
从打扮样貌来看,这些人似乎都出身同一家族。
队伍里最小的,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女童。
她烧得小脸通红,被神情恍惚的母亲抱在怀中,嘴唇皲裂,气若游丝,若是再无医师救治,眼看着是活不长了。
可戴罪之身,又即将被发配到荒郊野岭之处,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到何处寻医师呢?
她的母亲绝望地咬开手指,颤抖着伸进女童的口中。
滚烫的鲜血濡湿了她干裂的唇舌,却无法挽救她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娘……”
“阿囡……阿囡……”
哭声回荡在夜幕暗林之中,惊起寒鸦无数。
负责押送的官兵不耐烦地啧了两声,正要挥鞭斥责,余光注意到后方疾驰而来的马匹,忙放下长鞭,讨好道:“同知大人,不知为何来此?”
金柳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怎的,本官做事,还要先向你汇报不成?”
那人顿时脸色一白,神色惶恐地连声道不敢。
金柳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狭长的眼眸似毒蛇般阴冷:“好生护送黄大人的家小上路,等到地方了,自会有人接应你们,若是路上敢玩忽职守,你好自为之。”
“是,是!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尽心竭力……”
“还有,”金柳懒洋洋地颔首示意,“那丫头模样生得不错,正好教坊司那边缺人手,本官欠他们头儿一个人情,就用她来抵吧。”
那人一愣,虽说这不太合规矩,但教坊司本身也是犯人妻女发配之地,流放途中,孩童本就容易夭折,少一个人,倒也算不上多为难之事。
于是他立刻应下,大步走到队伍中,强硬地从那嚎哭的母亲怀中拽出女童,讨好地抱来给金柳。
他还很狗腿地搓手询问道:“大人,这丫头看起来病得快死了,要不等小的先找人医治一番,再送到您府上去?”
什么教坊司,不过借口罢了,他连提都没提。
果然,金柳用赞许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
“阿囡!!!”
不远处披头散发的妇人状似疯癫,尖叫着要扑上来与他们拼命,但手无寸铁的女子,哪里比得上官兵?
微末反抗,自然很快便被镇压下去了。
金柳翻身下马,走到眼神怨毒的妇人面前,拿脚尖踢了踢她的肩膀。
“好熟悉的眼神,”他负手而立,笑眯眯地看着浑身一颤的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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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你丈夫临死前骂我‘狗官’时,简直一模一样。”
妇人气得浑身发抖:“混账!你——”
”不过本官可真是冤枉啊,”他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明明治致他于死地的人是宁王,为何都对本官喊打喊杀?亏本官之前还体谅黄大人一届老臣,身子骨羸弱,没对他用过什么大刑来着。”
妇人瞪大了眼睛,满是血丝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被金柳的无耻震惊到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至少一旁偷听的官兵就是如此腹诽的。
“行了,把人带走吧。”
金柳像是失去了和她对话的兴致,摆了摆手,一脸无趣地转身。
“那位大人也真是,非要叫人大半夜起来干活,抄个家还要偷偷摸摸的,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才是做贼的呢……唉,看花不成,赏月也不成,俸禄又几年没涨,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没滋没味。”
这话官兵可不敢接,只好干笑一声打岔过去。
把这尊难搞的大神送走后,他重新冷下脸来,扭头继续朝着骚动的队伍喝道:“看什么看?赶紧上路!”
趴在地上的妇人被家族中的其他人搀扶起身,踉跄着继续往前走。
旁人劝她看开些,她只是闭目流着泪。
一言不发,却也不再回头。
*
后半夜。
明瑾睡得并不踏实。
他被恍若沸腾的炽热火焰包围,滚滚浓烟袭来,酷热、窒息、闷呛,明瑾惊恐地想要逃跑,却发现四肢无力,连翻个身都难。
想要张开嘴呼救,发出的却是婴儿啼哭的声音:
“哇——哇——”
好热……呼吸不了……
明瑾躺在废墟里,握紧双拳,哭得撕心裂肺。
他隐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绝望地困在火场深处,等待救援,或是死亡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但他一直没有等来任何人。
烈焰轰燃,喷出雨点般的火星。
头顶的屋瓦片片掉落,露出其后的蓝绸似的深沉夜幕,和浩渺无穷的璀璨星河。
这是江南看不到的壮阔景象。
但明瑾却没工夫也没心情欣赏,他惊恐看着那根熊熊燃烧的房梁朝自己的脸颊砸来,下意识闭上眼睛,耳畔却传来一声颤抖的闷哼。
是谁……?
恍惚中,他看到一道并不算高大的身躯挡在了自己身前。
是位少年。
空气中弥漫着血肉烧焦的气味,明瑾被瞳孔骤缩,发现对方竟用手死死撑住了那根燃烧的粗木,猛地用力推到了一边!
熊熊烈火之中,少年长发披散,低垂着头,单膝跪地,气息凌乱急促。
他的双手鲜血淋漓地垂在身侧,十指不同程度地扭曲着;浑身浴血,光是背后的伤口就不下七八处。
少年的脊背因为剧痛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身体却拱成桥状,牢牢地将明瑾护在了身下。
‘你怎么样?’
明瑾焦急地想要开口询问。
但一张嘴,发出的依旧是婴儿的哇哇哭声,不由得气恼。
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要醒了。
不、等下,至少得让他看清楚脸吧?
明瑾拼尽全力伸长脖子,想要看清那名少年的长相。
可就在对方艰难起身,即将低头看向他的刹那……
梦境戛然而止。
明瑾带着一身冷汗睁开双眼。
晴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晴儿粲然一笑,声音中带着几分揶揄:“少爷,昨夜睡得好吗?”
明瑾还没完全从梦境中回过神,闻言,愣头愣脑地点了下头。
晴儿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故作无奈地叹气:“怪不得。少爷,快起来,今儿个又得换被褥啦。”
明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