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父在上》
1. 第 1 章
江南二月二,百花争望,游人如织。
几艘画舫泊于城外瘦湖之上,舞女纤纤玉手播撒漫天花雨,船上士绅鼓噪喝彩声不断。
猝然一声惊叫划破苍穹:
“救人——有孩子坠湖了!”
“谁家的?怎么没个仆从跟着!”
“这湖可深了,船上有谁会水?”
“赵兄,你不是说自己冬泳是一把好手么?”
“哎呦,王兄快噤声……”
“快看,有人跳下去了!!!”
仓皇挣扎间,人群的嘈杂议论声逐渐离明瑾远去。
他从前听人说过,那年江南兵祸,城中死人不计其数。
许多都被丢进了瘦湖,化为冤魂水鬼索命。
爹、娘……
浓浓悔意漫上他的心头。
自己不该逃课出来坐船,更不该不听家里的话……
他还不想死……
冰凉的水草缠绕上脚踝,拖拽着拼命挣扎的少年,缓缓沉入幽暗寂然的湖底。
纵然他拼命向水面的方向挣扎,却迟迟等不来人援救。
那船上的达官贵人们,怕是不想沾了这份晦气吧。
明瑾呛咳出一串气泡,体力耗尽,终于支撑不住了。
汹涌的湖水灌入肺部。
刺痛之下,视野碎成模糊的琉璃。
唯有头顶那片灰白的天,越来越远,越来越冷。
“哗——!!!”
裂帛般的水声劈开死寂。
一道白影破浪而来,墨发在水中如云雾般荡开,那青年眼底烧着灼人的焦灼,手臂却稳似雕弓挽月,一把攥住他下坠的手腕!
滚烫的唇压下来。
气息渡入的瞬间,明瑾的意识短暂回笼。
他蜷在那人炽热的胸膛前,恍惚间,看到一枚金玉坠入混沌湖水中。
那样式……
是娘送他的长命锁!
明瑾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却与金玉之上的“平安如意”四字倏忽错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坠入湖底。
沉入黑暗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了救命恩人的衣襟。
像是抓住了万丈悬崖边唯一的藤蔓。
“——少爷,起床啦!”
明瑾蓦然惊醒。
看着前来收拾褥单的丫鬟,他本能地抬手,摸到了胸前被体温焐得滚烫的玉锁。
在确定它并未丢失后,明瑾松了一口气,掀开被子坐起身。
又梦到那天了,他恍惚着想。
“啊呀,这是……”
收拾到一半,丫鬟晴儿突然红了脸。
她和一旁的姐妹对视一眼,捂着唇,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
明瑾疑惑问道。
顺着她们的目光,他看到了床铺中央的一团深色水渍。
明瑾:?!!
几乎是瞬间,少年便面红耳赤地蹦了起来,抱着被子扑倒在床铺上,背对着她们,只露出一点通红欲滴的耳尖。
长命锁的坠铃丁零当啷地乱撞一处,一如他此刻混乱羞赧的心情。
“哎呦喂,少爷呀,您这是做什么?”晴儿明知故问。
明瑾又恼又羞,把一张红成烤番薯的小脸埋在被子里,闷声道:“你俩快出去啊!我自己会收拾的!”
两位比他大十来岁的姐姐们笑完,好声好气地把他拉起来,摸着他松散的小辫,又用一种叫明瑾看不明白的眼神盯着他,笑眯眯道:
“少爷也长大了呢。”
“是呢,再过几年,就能娶妻成家了。”
“哎呀,少爷这么可爱,真是舍不得啊。”
“不管怎么说,得先叫老爷夫人知道才行。”
什么,还要叫爹娘知道!?
明瑾脑袋轰地炸了。
他心道睡觉尿床已经足够丢人了,还非得昭告天下吗?
万一被学院里的人知道了,小爷我不如直接退学自挂东南枝得了!
“好姐姐,神仙姐姐,”眼看着自己即将身败名裂,明瑾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一手拉住一个,殷勤恳求道,“这事儿能不能替我保密?我知道你们平时最疼我了……”
晴儿忍笑道:“少爷这甜言蜜语拍马屁的功夫,这两年倒是使得越来越炉火纯青了,早用在钻研念书上,丁先生不就不找你麻烦了吗?”
明瑾脸垮了:“好好的,提老丁头干什么?”
他见晴儿一直顾左右而言其他,就是不允,顿时急了。
“实在不行……”
明瑾肉疼地咬了下腮帮子的软.肉,可怜巴巴道:“我用我爹给我的零花钱,给两位姐姐去东市买最好的胭脂水粉来,只求两位好姐姐别告诉我爹娘,好不好?”
不等晴儿心软回答,斜地里忽然幽幽传来一道声音:
“你爹又偷给你塞钱了?”
明瑾悚然扭头:
“娘?”
雕花窗外,来人站在春光明媚的廊下。
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子,白肤深衣,英气爽利,脸上不施粉黛,只在乌黑鬓发间简单插.着一支玉钗。
隔着窗子,文轻尘紧盯着屋内一脸心虚的明瑾,眼神犀利。
“我就说,你这小子怎么这几日好生乖巧,原来是已经化到了缘。既如此,父债子偿,这钱就从你爹这个月的月销里扣吧!”
明瑾先是紧张,听她这么说,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看来娘还不知道那天自己落水的事。
爹啊,对不住了。
儿子也是自身难保!
某位明家大孝子默默地在心里道了一声歉,随即想起尿床这件糗事被发现,浑身皮一紧,内心大呼吾命休矣。
谁知他老娘只是哼笑一声,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内。
她指挥着晴儿她们开窗通风,给明瑾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喊人把脏了的被褥拿去桑枝灰水中浸泡,说是这样能祛秽去渍。
一通操作,看得明瑾从一开始的羞臊不堪,到后来的迷惑不解。
“娘,你这是?”
文轻尘不答,转身朝他招了招手。
少年听话地坐在她面前的红酸枝圆木凳上,任由母亲对着镜子,替他梳发整理。
镜中的少年头发乌黑蓬乱,尚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颊白皙可爱。
浓密扑闪的睫毛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圆睁着,像是被水洗过的黑润葡萄。
文轻尘心想,怪不得每逢出门,都有人夸赞羡慕她,说这孩子一看就乖巧聪慧,养起来一定很省心畅意吧。
……省心畅意个鬼!
文轻尘心中冷笑。
世上没人比她这个做娘的,更能明白这小祖宗的真实秉性了。
刚出生时,明瑾吃奶的力气就比别的孩子大,经常夜哭不止,闹腾得家中人仰马翻;
等稍长大一些,更加无法无天,只要边上看顾的奶娘稍一分神,就会暗搓搓地搞个大的。
最可恨的是,明明弄出一地狼藉的是他,恨得人牙痒痒的也是他,明瑾还能满脸无辜地歪头抬手要抱抱,仿佛只要对他说两句重话,就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
简直是天魔星降世!
她叹道:“虽说你马上就十二了,但心性远未成熟,还是个孩子,以后做事情要稳当一些……”
“才不是!”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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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嘴巴一撇,“娘,我早就长大了。”
文轻尘替他梳发的动作一顿。
她拍了下明瑾的脑袋,笑了笑:“娘可不希望你这么快长大。”
明瑾仰起头,眨巴着眼睛看向她:“为什么?”
“爹娘都还没老呢,你急什么。”文轻尘淡淡回答,垂下眼眸,替他扎起了脑后的长生辫,“倒是这辫儿,也到了该剪的时候,改天叫你爹请个合适的长辈过来,把仪式办了。”
明瑾抱怨道:“好麻烦,一条辫子而已,不能就让爹剪吗?或者娘你自己来也行啊。”
“不行!”文轻尘斩钉截铁道,“这事没得商量。”
江南风俗,小时体弱多病的孩子,都会留一条长生辫。
这条辫子,会一直留到九岁或十二岁,寓意保佑孩童健康平安长大。
一般有头有脸的家族,会请来孩子的舅舅、塾师先生或者德高望重的长辈来替孩子剪发,有冀文运、借寿数的寓意。
但明瑾才不相信这些。
他打小身体倍棒,皮实得很。
而且明瑾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张口之乎者也、闭口仁义礼智的老头子。
可明瑾再叛逆,也不敢不听他娘的话。
文轻尘和旁的那些大家族主母很不一样,不爱红装爱武装,成婚后还经常在家舞刀弄剑,颇有弓腰姬之遗风。
以致于他经常怀疑,自家老爹当初是不是被娘用剑架在脖子上,逼着拜了堂。
这个念头在明瑾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他干笑一声压了下去。
他老爹又不是汉昭烈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在娘面前,明瑾习惯性摆出一副小儿撒娇的姿态,坐在椅子上,晃着腿央求道:“儿子知道啦,不会自己剪的。但娘得告诉我,为什么要用桑枝灰水泡那褥子?”
文轻尘也没避讳,简单解释了一番梦遗之事。
看着明瑾恍然大悟又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勾起唇,没忍住,揪了下自家儿子白里透粉的小脸蛋。
肉乎乎的,手感真好~
“哎呦,娘你又掐我干什么?”
明瑾嚷嚷起来,捂着通红的脸蛋,委屈地瘪了瘪嘴。
好讨厌,为什么人人都爱掐他这张脸?
“臭小子,老实跟你娘讲,”文轻尘压着他的肩膀,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子里儿子的表情,“昨天晚上,是不是梦到哪家漂亮姑娘了?”
“什——”
明瑾头皮一炸,险些被他娘惊到站起来,临到头又被文轻尘一把按回了凳子上,半边屁股摔都麻了。
“……娘,你、你在说什么呢,我睡得挺好的,”他磕磕巴巴地辩解,泛白的指甲抠着凳子边沿,“才没有的事!”
文轻尘险些笑出声来。
这小鬼头,果然还是太嫩了啊。
“是——吗?”
文轻尘故意拉长了声音,笑意盈盈地看着怀里少年的脸蛋飞速升温变红。
哎呀呀,真没想到。
这个平日里厚脸皮的小家伙,提到自己喜欢的人,居然还会害羞呢?
文轻尘一颗老母亲的心险些被儿子融化。
但想到即将来到明家的那一位,她飘荡在空中的心又不禁往下坠了些许。
罢了。
这些纷纷扰扰,都与孩子无关。
明瑾年岁还小呢。
文轻尘收敛好自己脸上的表情,直起身,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膀,“没事儿子,告诉娘,你喜欢的是哪家姑娘?”
她豪气干云道:
“你放心,你爹可是江南有名的奸商——以咱们明家的财力,只要不是皇亲国戚,娘都能帮你圆梦!”
2. 第 2 章
明瑾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他咳嗽了两声,哭笑不得道:“娘,哪有说自家人是奸商的?爹就是抠门了点儿,斤斤计较了点儿,精打细算了点儿……呃,倒、倒也算不上奸商吧?”
明瑾越说越心虚。
但说实话,听到文轻尘的话,他心里的第一反应是问娘:
真的吗?
哪怕是个男人也可以?
一想到那个人,明瑾的心跳骤然加快。
但他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怎么了儿子?”
文轻尘诧异地看着因为自己一席话,突然脸红亢奋起来,须臾后又陷入低落的儿子,讶然道:“难不成,还真是皇亲国戚?这……”
她凝重地想了一会儿,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公主就算了,这个真不行,别的我让你爹再努把力,说不定能成呢。”
明瑾思绪中断,噗嗤一声笑了。
“望父成龙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把爹逼死,”他轻快说道,拉着他娘的小拇指晃了晃,“放心吧娘,我心里有数。”
顿了顿,又小声道:“儿子要是真认定了一个人,肯定会告诉娘的。”
他好说歹说才把人哄走了。
还好,没露馅。
“今晚你爹要在家里招待客人,”临走前,文轻尘不放心地叮嘱儿子,“记得上完学早些回来,别再被先生留堂了,听到没?”
明瑾的小脸瞬间垮掉。
“又是哪家老头要来?”他嘟囔道,“知道啦娘。”
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顿饭混过去了。
反正爹和客人谈事,跟他又没关系。
自己能起到的最大作用,就是在老爹和客人互相介绍吹捧“犬子”“令郎”的时候,露出一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假笑,再当众背上两句圣人文章,简直是街上玩杂耍的猴。
还不如找张牧他们上街溜达呢。
清风徐来,少年站在院中伸了个懒腰。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低头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长命锁,听着下方坠铃碰撞清脆的铃响,忽而又傻笑起来。
抱着新被褥回屋的晴儿疑惑道:“少爷,您今儿不去书院吗?”
明瑾一个激灵回过神。
“下午再去。”他含糊敷衍道。
早晨耽误这么久,过去肯定得迟到,又要被老丁头罚站念叨。
他厚着脸皮心想,干脆旷了早课,下午再去吧。
当然,肯定不能被爹娘发现就是了。
明瑾揉了揉鼻子,决定去后花园躲一躲清净。
他熟门熟路地爬上树,翻过墙,绕过后院的仆役和丫鬟,又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树杈上,望着满园盛放的雪白海棠发呆。
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副画面——
是那日花朝节上,那人一袭白袍锦衣,迎水而立,隔着湖心白桥投来的淡淡一瞥。
回想起来,他确实生了一副玉质金相的好样貌。
白衣如玉,长眉凤目,浅淡的瞳色带着金属般锋锐的冷意。
但明瑾分明记得,那双眼眸在水中望向自己时的焦炙。
……他可真好看呐。
明瑾红着小脸抠光了树皮上的苔藓。
还救了自己,嗯,果然人美心更美。
明瑾越想越心痒,像是有只毛绒绒的猫爪儿在挠,恨不得那人现在立刻马上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最好再和那天一样,抱一抱他,亲、亲……哎呦快住脑!羞死人了!
想起那日被成年人揽入怀中的滚烫温度,明瑾慌里慌张地从高处轻巧跳下,左顾右盼一番,确认附近没人后,这才欲盖弥彰地揉了揉通红的耳朵,去院子里摘了一朵花。
少年蹲在树根下面念念有词:
“年纪比我大很多。”
择一片花瓣,丢掉。
但娘也说过,年纪大的会疼人。
“还是个男人。”
再择一片花瓣,丢掉。
不过以前爹被娘收拾后,曾经偷偷跟他抱怨,娶了娘就是娶了个祖宗回来,明瑾严肃心想,祖宗是不分男女的。
“……一看就不好追,像个大冰块儿。”
最后一片花瓣飘落在地。
可是他面冷心热呀!明瑾义正言辞地为心上人辩解。
不然那天桥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只有他跳下来救了自己?
明瑾随手把秃噜的花梗丢到地上,拍拍手,郑重地做出了决定——
什么男不男女不女老不老少不少的,管他呢!
想到昨晚的梦,他又悄悄红了脸颊。
自己就喜欢这样的祖宗,不行吗?
明瑾是个妥妥的行动派。
既然做出了决定,那就要立刻行动起来。
追人第一步——
呃,他得先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是谁。
那日恰逢十年一度的花神娘娘祭典,瘦湖边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全是来踏青赏花的士庶妇孺。
就连湖中央的画舫上都载满了人,密密麻麻,多得跟莲蓬眼似的,否则他也不会被挤下船落水。
虽然现在看来是因祸得福,但想要从那么多人里大海捞针找到目标,着实有一番难度。
还好,他记得那双特殊的眼睛。
“金色的眼睛?”
明净通透的学堂内,张牧趴在桌案上直打哈欠。
听完明瑾的叙述,他不由得拧起眉毛,露出一副怀疑的神色:“咱们大雍有长这样的吗?这家伙是人是鬼?”
明瑾顿时垮了一张小脸:“怎么说话呢?揍你哦!”
张牧严肃地想了想,倒吸一口凉气,“要是人的话……嘶,我说明大少爷,你该不会喜欢上了个异族人吧?”
作为明瑾在书院的同窗兼狐朋,张牧在听闻这件事时,只是为明瑾居然喜欢男人惊异了一瞬。
但很快,他就无障碍接受了——
喜欢男人怎么了?
他老爹上个月还带回来个花枝招展的小男娘呢!
“应该不是吧,”坐在窗边的明瑾用笔杆顶着腮帮子,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看他长得不像大宛人,其他就更不可能了,北方的胡人跟咱们大雍可是死敌。”
张牧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是大雍人就行。”他用力一拍明瑾的肩膀,“兄弟我支持你!凭你明大少爷的才貌家世,什么样的人拿不下?”
他朝明瑾挤眉弄眼:“就算他是个男人,还是个比你大好多岁的男人,玩一玩尝尝鲜又怎么了?”
明瑾下意识皱了皱眉。
张牧跟明家的情况不一样,他老爹是个荒唐风流种,妻妾成群男女不忌,家里光是能上族谱的子女就二十来个,更别提在外面鬼混时生下的私生子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的老爹在家日日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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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牧对感情态度轻浮也是正常。
明瑾刚想开口,就听台上正在讲《律疏议序》的丁先生重重咳嗽一声,一双鹰眼刀子似的剐过来。
“……老丁头看过来了,风紧扯呼!”
他神情一凛,立马和张牧一起闭上嘴巴,低头看书,装模作样地听起课来。
但丁弘毅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明瑾!”他厉声道,“站起来!老夫刚才在讲什么?”
明瑾暗道一声晦气——
明明方才是张牧在讲话,老丁头非逮他干嘛?
而且张牧那狗东西,居然还在边上偷笑!没良心的家伙!
明瑾狠瞪了他一眼,没办法,只得老老实实地站起身回答问题:“先生在讲政教本原之理。”
见明瑾没完全不听课,丁弘毅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他继续追问:“何为政教本原?”
“……德礼为政教之本, 刑法为治教之用。”*
虽然明瑾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记得方才丁弘毅就是这么说的。
丁弘毅盯着他许久,直到明瑾额头都冒出了冷汗,这才冷哼一声,大手一挥:“坐吧。”
明瑾坐下时,张牧朝他比了个你厉害的手势。
“还得是你啊,”他压低声音,嘴唇几乎看不出动的迹象,“换我被提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早答不上来被老丁头一脚踹出学院大门了。”
明瑾白了他一眼:“所以他才懒得问你。”
见老丁头没罚他们,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书,张牧放松了警惕,还没安分坐一刻钟,就开始浑身刺挠起来。
听课?不可能的。
在他们云英书院三剑客的字典里,就不存在学习这俩字!
他先是托着下巴看明瑾。
今儿明大少爷像是转性了似的,一直在他那本书上写写画画,没空搭理他。
兄弟情窦初开,张牧表示理解。
自己就不去打扰他了。
不过——
张牧盯着阳光下,明瑾格外白皙莹润的侧脸,和时而轻轻扇动的低垂睫羽,心道他兄弟虽然性格狂野了些,脾气暴躁了些,但安静下来不说话时,还真是人模狗样……不对,是像模像样啊。
哪怕只是商人之子,布衣之身,气度却半点不输那些官宦后代。
连老丁头这么变.态一老古板,对他的耐心也比一般人好。
要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高低也得……
“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明瑾头也不抬地说道,“小爷就把你那对招子挖出来,说到做到。”
说完他搁下笔,看着自己一笔一划工整写好的情诗,满意地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
“快过来,看看我这字儿写得怎么样?你说我要不要再自己改两句?”明瑾喜滋滋地问道。
但他瞥了张牧一眼,很快又失望改口,“算了,不该问你的,《论语》你背了三月都没背全乎,上次先生提问还当众说李白字子美,这个你肯定看不懂。”
他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唉,都说了让你平时也听听课,书到用时方恨少,人到用时靠不了啊。”
张牧:“…………”
他咬牙道:“谁之前安慰我说这酸书不读也罢,杜甫也不是不能冠友姓的?”
原来从溺爱到不爱的区别那么明显!
绝交吧,重色轻友的东西!
3. 第 3 章
张牧决定和重色轻友的兄弟绝交。
一刻钟。
于是他冷哼一声扭开头,不再理会明瑾。
但离散学还有一个时辰,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张牧舔了舔嘴唇,悄摸撕下一页纸,折成个青蛙放在桌边上,用力一按,青蛙就跳到了前面人的身上。
好巧不巧,还是某个关键部位。
“啊!”
瘦高个的男孩在座位上吓得一哆嗦,夹紧双腿,短促尖叫了一声。
张牧险些笑出声来。
在老丁头往这边看的瞬间,他又立马摆出严肃听讲的姿态,一副“跟老子没关系”的无辜姿态。
目睹全程的明瑾瞥了他一眼,摇摇头。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张牧故意挑上课时间搞事了,以前还好,明瑾还会跟着一起偷笑两声。
今天不知怎的,他却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这小子,怎么这么幼稚?
唉,可能这就是有了心上人之后,一夜之间成熟长大的感觉了。
明瑾苦恼又甜蜜地想道。
台上讲课的丁弘毅眉毛狠狠一跳,喝问那瘦高个:“李司,你们几个又在搞什么名堂?”
李司,明瑾的狗友。
他当然不可能把张牧供出来,虽然学堂里所有人都知道张牧平时最爱拿他打趣。
但他和张牧明瑾三个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李司支支吾吾半天,只说是自己被一只虫子吓到了。
丁弘毅如何不知这其中的猫腻,他冷笑一声,手指点着他们的人头警告道:“你们三个,要是再闹出动静来,散学后哪儿也不许去,统统给我滚去罚扫学院,不扫完不许回家!”
“……是。”
李司吸了吸鼻子,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始作俑者张牧却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们三个被连坐惩罚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虱子多了不痒。
就连明瑾这种会在爹娘面前装乖的,也早就不怕老丁头的威胁了。
等丁弘毅走远,他又捅了捅坐回座位上的李司:“喂,你听到明瑾刚才讲的没?那天你不是跟他一起出城的吗,后来可有见过那号人?”
闻言,明瑾也抬头望向他。
要说自己被救上岸后,身边唯一有可能跟那位青年有交流的,应该就只有同行的李司了。
李司有点儿怕被丁弘毅发现,但又不能不搭理朋友。
踌躇一番,他只好用书掩着嘴,侧头小声回答张牧:“没啊,当时人太多了,我和明瑾走散,一开始都没发现是他掉水里了,还趴在船上看热闹呢。”
明瑾没好气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不靠谱。要是指望你,我早成水鬼了!”
李司憨憨笑起来,挠头道:“我太笨了,不会水,对不住嘛。”
张牧毫不客气道:“是够笨的。”
扭头看见明瑾还在写东西,本不欲搭理的张牧又好奇凑过来:“不是,你到底在写什么?”
“不是跟你说了吗,写情诗啊。”
明瑾的唇边带着一丝笑意,低声念道:“昨儿在家中一本旧书扉页上看见的,也不知道是谁题的诗,‘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中间那一列看不清了,不过,你不觉得这几句很美吗?这景象,就跟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张牧敬畏道:“你居然还会在家看书?自.虐啊!”
明瑾怒道:“这是重点吗?”
张牧哦了一声,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明瑾口中的“他”,就是那个他只见过一面、还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心上人。
他立刻直起身子,匪夷所思地瞪着明瑾,觉得这小子怕不是被下了蛊吧?
仅仅一面之缘而已!
那男人到底长了个什么狐媚子的模样,叫他兄弟这么神魂颠倒?
明瑾对张牧的想法浑然不觉。
他仍沉醉于诗词营造的甜蜜气氛中,周身仿佛漂浮着能腻死人的甜蜜泡泡。
李司的反应总比正常人慢半拍,所以暂时还不太理解状况。
但他觉得有喜欢的人了,这总归是件好事,于是也替明瑾高兴起来,说:“希望你能心想事成。”
“谢谢,”明瑾谦虚道,“虽然我跟他都是男子,成不了亲,但如果在一起了,会给你们发喜糖的。”
“不是,你来真的?”
张牧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许。
他觉得这俩人都疯了!
尤其是明瑾,这才只是见了一面就想着发喜糖,等日后找到人,明瑾是打算把他老明家那点家底都巴巴送给人家吗?
但张牧完全忘记了自己还身处课堂,这一声叫唤出来,吓得明瑾和李司当场变了脸色,扑上来要捂他的嘴。
一再被挑衅的丁弘毅终于忍无可忍。
他啪地合上手中书册,大步走过来,先是用一种看蠹虫的眼神冷冷瞥了张牧一眼,在对方慌张的神情之中,视线竟径直掠过了他,在明瑾又惊又怒的注视下,劈手夺走了他写的东西。
丁弘毅扫了一眼纸上的字迹,脸上露出讥讽之意:“明家的大少爷,连尊师重道四个字都不懂,还知道看《秦妇吟》呢?”
明瑾有些不理解丁弘毅的意思。
他昨天只扫了一眼开头,觉得这几句诗很美,就记下来了。
难道这不是情诗吗?
但丁弘毅显然不愿跟他过多解释。
在明瑾哀怨的目光中,他将那张纸三两下撕得粉碎,丢到地上,又指了指门外,喝道:“你们三个,既然不想上老夫的课,就拿上笤帚滚出去!”
三人自觉站起身,拿上笤帚,正要和往常一样去书阁前的空地扫落叶,就听有一人拉长了声音道:“先生,这三人目无尊长,只是罚他们扫扫落叶,未免惩罚也太轻了吧?”
明瑾三人顿时扭头,对那火上浇油之人怒目而视。
那家伙毫不畏惧地回了他们一个嬉笑的鬼脸,目光扫过三人,最终挑衅地落在了为首的明瑾身上。
作为课堂之上为数不多带了书童的人,魏金宝自然有这个底气开口。
毕竟,他的老爹可是当朝左相魏淮。
官对商,自然是官更胜一筹。
哪怕他只是小妾生的不受宠的庶子又如何?魏淮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在官商之子云集的云英书院之中,这个身份足够魏金宝横着走了。
明瑾冷冷地回瞪着魏金宝。
这混蛋比他大了三岁不止,成绩却比张牧还烂上几分,大字不识几个,相当于半个文盲,只能随着他们这些刚入学的一起上课,课业还全是书童帮忙代写。
但魏金宝丝毫不以为耻,反倒洋洋自得。
在他眼中,哪怕考取了功名,将来也只能拜入丞相门下给他当狗,那还不如一步到位,直接当狗来得方便快捷。
明瑾自然没有满足这位脑残少爷白日梦的想法。
因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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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魏金宝的“招揽”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从此,两人就在学院里结下了梁子。
这会儿魏金宝故意出声,估计是想要利用老丁头,狠狠给他来个教训吧——明瑾抿了抿唇,心里有些愧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张牧和李司两人。
丁弘毅的目光在他们两拨人之间来回扫视,半晌,淡淡问魏金宝:“那你觉得,该如何罚?”
魏金宝立刻朝他拱手,义正言辞道:“自然是严惩不贷。”
“听闻丁先生有一把铁戒尺,专门用来惩罚那些愚顽学生,只消三十下便可皮开肉绽,痛入骨髓,学生以为,正应当用在此处,叫这无法无天的三人好好长个教训!”
“哦?”
听着丁弘毅那似有意动的上挑声线,明瑾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混蛋,好生恶毒!
他赶紧上前一步,怒瞪了一眼魏金宝,又朝丁弘毅恳求道:“先生,此事与张牧和李司无关,况且学生已经知道错了,求先生网开一面……”
“先生!”
眼看事情闹大,张牧脸色惨白,但还是鼓起勇气打断了明瑾的话,“是学生不该在先生上课时与同窗嬉闹,先生要罚就罚我吧!”
李司急得满头大汗说不出话,但同样上前一步,和明瑾张牧他们并肩站到了一起。
丁弘毅的脸色却更加黑沉了几分。
“你们三个,倒还真有情有义,搞得老夫跟那棒打鸳鸯的坏人似的。”他阴阳怪气道。
魏金宝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
像猪叫,明瑾心中恨恨道。
姓魏的,还有老丁头,这一次他记住了!
就在明瑾硬着头皮做好被老丁头狠狠体罚的准备时,丁弘毅忽然朝他们身后看了一眼,露出了某种奇异的神色。
“他怎么会来学院?”明瑾听到他低喃道。
谁?
他下意识想转头去看。
但碍于身处众目睽睽之下,明瑾还是强忍住了冲动。
出人意料的,丁弘毅沉默片刻后,竟摆了摆手,意兴阑珊道:“老夫那把铁尺子,已经十来年未曾动用过了,今后也不打算再用。”
魏金宝很不甘心:“丁先生——”
“够了,老夫自有决断,”丁弘毅冷冷道,“你们三个,屡教不改,罚你们去清理学院的茅厕,不清理完不许回家吃饭。”
明瑾三人:“……是。”
茅厕就茅厕吧。
总比被打得皮开肉绽强。
离开前,明瑾特意往学堂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门口空荡荡的。
除几片落叶之外,什么也没有。
魏金宝恨恨坐回座位。
他甚至毫不遮掩地瞪了丁弘毅一眼,又泄愤地踹了身旁书童一脚,不顾对方的痛呼,骂骂咧咧地扯过书盖在脸上,继续睡他的大觉。
然而丁弘毅好歹也是几十年前的二甲进士,就算仕途走的不顺,最后只能被发配来学院教书,那也不是魏金宝一个十几岁的小鬼能随便挑衅的——即便他老爹是当朝左相。
无视魏金宝在课堂上的所作所为,已经是他对左相最大的尊重了。
倒是那一位,来得蹊跷。
难不成,自上次陛下废太子之后,朝中又有了什么大变动?
丁弘毅心里打定主意,等之后要去找院长问问情况,面上却依旧是一派僵板严峻之色,收回望向学堂外的视线,拂袖转身:
“其余人等,继续上课!”
4. 第 4 章
另一边。
明瑾三人捏着鼻子来到了臭气熏天的粪坑前。
“真狠啊,老丁头,”张牧捏着鼻子,边扫边干呕,“在家里我爹都不敢罚我干这种活……呕!日他祖宗的,这是哪头猪拉了这么多?”
李司看上去快被熏晕了,脸色发青地走到一边吐去了。
“少来,你方才要是动静小点儿,我们至于这样吗?”
明瑾怨气冲天地抱怨。
要不是这里太臭,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今日他非得揍张牧这小子一顿不可——叫他方才乱嚷嚷!臭死了!
还有他写的诗,也被老丁头给撕了。
明瑾委屈地想,自己好不容易才写出来那么漂亮端正的字迹,还想着等找到那人之后,再当面送给他呢。
张牧自知理亏:“等今天回去,我叫家里管家替你打听打听那人,行了吧?”
明瑾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虽然这活腌臜了些,但和张牧李司他们在一起打打闹闹,倒也没那么难熬。
明瑾想着白日里文轻尘的叮嘱,甚至还主动说要留下来帮他们把工具归位,让张李二人早点回家。
“他转性了?”张牧扭头看向李司,震惊道,“上一次逃课前他说的那番话,你还记得不?”
李司挠了挠头:“记得,他说只有受虐狂才爱上学,多在书院待一炷香他就短寿一个时辰。”
明瑾面不改色:“有吗?我不记得了。”
然后抡起笤帚作势要抽他俩的屁股,张牧和李司被他撵得上蹿下跳,忙不迭地丢下他跑了。
远远地还冲他嬉笑挥手:
“明大少爷,明天见!”
明瑾握着笤帚翻了个白眼:“明天放旬假,我看你俩是上课上得神志不清了!”
打发走两位损友,他慢悠悠地收拾好地上的工具,放回原位,去水池旁洗干净手,抬头看了看天色。
日暮西山,霞光灿然。
等到了家,应该差不多就过饭点了吧。
明瑾哼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调子,磨磨蹭蹭、不紧不慢地踱出了书院大门。
这副轻浮浪荡的模样,要是丁弘毅见了,估计又得深恶痛绝地骂上一句纨袴膏粱,不堪造就。
不过现在天色迟暮,书院里的人早就走光了,明瑾自然不怕。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又被先生留堂罚站了?”
守在门口的独眼老仆急得直跺脚。
就连他手里牵着的骡子,也早等得不耐烦了,鼻孔狠狠出气,还在原地撅了两下蹄子。
“今天府上可是有一位远来的要客,老爷夫人特意叮嘱我早些来接您,大少爷啊,您……您这身上是什么味儿?”
明瑾低头闻了闻,久处其中不觉其臭,他倒觉得还好。
正好回去还能用这个当借口不见客。
他伸出小手,安抚地摸了两下暴躁的骡子,无所谓道:“扫了一下午茅厕,回去洗洗就是了。”
老仆拿他没办法,只好唉声叹气地把这小魔头抱上骡子,牵着骡子往明府的方向走。
极目望去,天边霞光灿然,犹如气蒸霞蔚之山。
老仆一路走一路念叨着明瑾不该晚归的事,明瑾没多久就被他唠叨得耳朵起茧,忙开口岔开话题问道:“文叔,家里那客人是什么来头,你可知道?”
文叔摇了摇头:“不知,但老爷对那人的态度很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
明瑾从骡背上的负囊里掏出晴儿她们准备的零嘴,先吃了一块糕点垫垫肚子,又惊喜地翻出一张果丹皮,心里琢磨着,该不会是债主上门讨债了吧?
他有些没良心地腹诽:都说父债子偿,老爹你当奸商坑别人就算了,可千万别坑亲儿子啊。
文叔道:“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少爷您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有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老爹花钱打点的门路,或者自个儿上门要钱的财神爷罢了,”明瑾轻哼一声,“还什么‘朋友’……爹娘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呢。”
他们明氏商行,在江南的生意做得很大。
布匹、粮食、船运、药材……几乎方方面面都沾一些,名下的田庄更是占地近千亩。
但正所谓“商贾虽富,服止布衣”*,在大雍,再有钱的商人也依旧是布衣阶层。
即使江南地区的富商并不严格遵守律令,穿细葛布或本白麻衣,大多都身披罗绮穿金戴银,然而名籍却仍称布衣,永远要被食禄者压上一头。
明瑾是知道的,家里生意每年获得的利润,起码有五成以上都要孝敬出去。
不然魏金宝那样的蠢货,也不会在学院里如此嚣张。
要不是老爹前两年花重金打点门路,估计想要分一杯羹的牛鬼蛇神还要更多呢。
文叔扭头看向明瑾。
刚刚发表一番成熟言论的少年正骑在骡背上,和一张比自己脸还大的果丹皮奋斗,脸色狰狞地咬着一角,就连说话声都含含糊糊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虽然懂的道理不少,但果然还是个半大孩子啊。
文叔慈爱一笑:“是,大少爷果然聪慧过人。”
两人一骡没走出多远,明瑾突然发出一声哀嚎。
文叔吓了一跳,赶忙停下来查看:“少爷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明瑾捂住嘴巴,含糊道:“没、没什么,刚才颠了一下,咬到舌头了,不打紧。”
待到文叔将信将疑地转过头去,他这才欲哭无泪地放下手。
看着昏暗光线下,掌心里那颗不幸阵亡的门牙,明瑾恨恨地把罪魁祸首——那张比牛皮纸还硬的果丹皮,用力扔到了草丛里。
然后暗暗在心中发誓:
从今天开始,直到门牙重新长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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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要在人前开口说话了!
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
明瑾的决心十分坚定。
直到他骑着骡子拐过弯,看到了明府门口停着的马车。
明老爷那心宽体胖的身躯将来客的身形遮掩大半,脸上堆着的笑容倒是一如既往地灿烂——不过,按照明瑾对自家老爹的了解,他笑得这么情真意切的时候着实不多。
这人该不会是个四品官吧?
“明瑾?”
文轻尘的余光瞥见他,眉头狠狠一跳,硬是挤出一抹笑容,温和亲切地朝他招了招手:“我儿来得正巧,快过来送客!”
她笑容灿烂,同时用眼神警告明瑾:
待会再找你算账,现在不过来你就死定了!
刚要拔腿溜走的明瑾:“…………”
救命!他今日是被霉神老爷缠上了吗?
没办法,既然被发现了,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明瑾乖乖跳下骡子,老大不情愿地走过去。
刚准备敷衍地行礼告辞,就听到文轻尘清了清嗓子介绍说:“这位是宁先生,等过几日,他会来府上替你举办剪发仪式。”
听到这儿,明瑾终于勉强打起精神。
他兴致缺缺地抬起眼,看向了这位宁先生。
只一眼,便犹如五雷灌顶——
“是你!!?”
明瑾呆呆地看着负手立于马车前的白衣青年。
灯火削出他年轻的骨相,不过二十许年纪,通身却凝着寒潭沉璧般的静气,皮肤似新剖的冷玉,在灯下沁出润泽的薄光。
这人活像一尊从冰窟里刨出来的玉观音,偏又生了一双举世罕见的琥珀金眸,眼风淡淡地扫过来,跟个钩子似的,直往人血肉骨缝里钻。
明瑾的呼吸陡然加快,一颗心控制不住地呯呯直跳起来。
他几乎要头晕目眩了——
这算什么?
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的心上人,竟是他们明家的座上宾!
明瑾痴痴地与心上人对视,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羞涩笑容来,小脑瓜飞速转动,正准备说点什么,至少得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突然,他打了个激灵。
明瑾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现在的状态——
臭气熏天。
还没有牙。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这和他想象中的再见一点都不一样!
顷刻间天塌地陷,明瑾羞愤欲死,咬着牙说了一声“抱歉失礼了”,扭头跑进明府的大门,险些把路过的晴儿撞倒。
“少爷?!”
明瑾顾不上理会她惊慌的呼唤,他强忍着鼻子的酸涩,扑到自己屋内的床上,掩耳盗铃地用被子盖住脑袋,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这绝对是,他人生中最耻辱的一天!
5. 第 5 章
“臭小子,瞎跑什么?”
文轻尘这次真气得不轻。
送走了那位后,她打定主意要给这小混蛋来顿狠的长长教训,不顾明老爷苦口婆心的劝说,撸起袖子就要闯进卧房。
谁知到了门口,她却猛地停下了脚步。
明敖满头大汗地赶来,圆滚滚的肚子像山羊屁股似的左摇右晃:“哎呦孩子还小不懂事,夫人千万手下留情——”
“嘘!”
文轻尘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接着又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过来听。
明敖扶了扶松垮的腰带,一脸疑惑地走上前,学着她将耳朵贴到了门缝上。
屋内传来一阵哭声,呜呜咽咽,好不凄惨。
就连之前明瑾把满池塘的锦鲤都喂得翻肚皮,被文轻尘按在条凳上揍得屁股开花,都没哭这么伤心过。
文轻尘和明敖交换了一个眼神。
文轻尘用眼神问他:这小子怎么了?
明敖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啊。
文轻尘怒视他:你是他爹,怎么能不知道?你怎么当爹的?
明敖默默心想你还是他娘呢。
但他不敢吱声,只好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要不,我进去问问?’他用口型对自家夫人说。
文轻尘想了想,同意了。
于是明老爷悄悄推开了门。
屋内灯火昏沉,烛影摇曳,帷帐间鼓起了一窝鼓包,随着少年颤抖的啜泣声上下起伏。
知子莫若父,明敖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不是平日的干嚎,不仅感情充沛,声调抑扬顿挫,时而还带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
看来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于是他加重脚步,刻意咳嗽了一声。
明瑾的哭声戛然而止。
明敖坐到床边上,摸了摸鼓包:“儿子,出什么事了?跟爹讲讲,爹来帮你解决。”
明瑾绝望地在床上蛄蛹了一下,以头抢地。
别管他,他打算拿被子闷死自己。
“……爹,你解决不了。”
“你还没说,怎么就知道老爹解决不了?”明敖不乐意了,呯呯拍着厚实的胸脯保证道,“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事,在你爹这儿都不叫事!”
可偏偏这件事用钱解决不了!
明瑾在上课的时候都想好了,自己这么多年也攒下了些压岁钱和零花,虽然不算多,但足够在江南这片贷款买下一座小院子了;
等再过个三五年他长大了,就和心上人一起搬出去住,再置办些家具用品,养只狸奴,简直是神仙日子……
可是毁了!全毁了!!
他在心上人眼里的形象,他的一些美好的品德,还有他明大少爷的人生和未来,全都在这一刻彻底完蛋了!
想到方才在门口那难堪的一幕,明瑾鼻子一酸,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又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那人会怎么想他?
会不会觉得他冒失冲动?还是像茅厕里的粑粑一样臭不可闻,根本多看一眼都嫌弃?
“哎呦,我的乖乖,怎么哭成这样?”
明敖掀开被子,看到明瑾红.肿的眼眶和鼻头,顿时心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他把人搂在怀里来了个熊抱,又好生安慰道:“不说就不说吧,乖崽别伤心,要是有人欺负我儿子,你爹我肯定跟他拼命去!”
明瑾被他爹的甜言蜜语哄好了一半。
但他还是别扭,哼哼唧唧着不想说话。
主要是明瑾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个坎儿。
想他明大少爷前十二年的人生顺风顺水,本以为今后还会一直这么顺下去,谁知却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栽了这么大一跤,把面子里子全丢干净了。
过了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趴在老爹厚实的肩膀上,小声问道:“爹,你有没有在喜欢的人面前丢过脸?”
明敖了然,原来是因为这个。
“有啊,”明敖说,“你爹我年轻的时候可是风流倜傥的江南大才子,多少小姑娘的梦中情人,谁知道偏偏栽在你娘身上了,哎,现在想想……”
明瑾眯起眼睛:“爹你后悔娶娘了?”
“那必定没有!我对你娘一心一意!”
明敖一哆嗦,他可没忘记文轻尘还在屋外面听着呢,得赶紧转移话题,“不过儿啊,你要记住,喜欢一个人,可不是一两天的功夫,你得拿出钻劲儿来,这是水磨工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懂吗?”
明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像我跟你娘一样,你娘年轻那会儿确实是朵带刺的花——咳,当然现在也很漂亮,当时追她的人很多,但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你爹成功了吗?”
明瑾撇了撇嘴:“因为爹你多财多亿?”
“错!大错特错!”明敖连连摇头,“你娘才不是那种肤浅之人,她跟我在一起,第一是被我的才貌双全吸引,第二便是你爹我不但脸皮厚,而且不要脸。”
明瑾:“…………”
他用鄙视的眼神盯着自家老爹:
爹啊,你可真不要脸。
“爹这话的意思不是叫你去骚扰人家,”明敖干咳一声,有些欲盖弥彰地补充道,“是叫你表现出诚意来,喜欢一个人年轻好看的样子,那不叫喜欢,日久天长的相处,什么好的坏的香的臭的都见过了,还是非那人不可,这才叫真正的喜欢。”
明瑾悟了。
“我明白了爹,”他一个大鲤子鱼翻身,猛地坐直身子看向明敖,“我会努力的!”
明敖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都被脸上的肉挤成了一条缝:“那就好。对了儿子,偷偷告诉爹,你喜欢的是哪家小姑娘呀?”
明瑾扭捏了一下。
“不是小姑娘,”他低着头,白.嫩嫩的手指头扣着被子上的绣花,小脸染上了淡淡的绯红,“我跟爹一样,也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
明敖定定地看了他许久。
就在明瑾心中逐渐忐忑之时,他突然大笑出声,用力拍了怕明瑾的肩背:“好,不愧是我儿!”
“女大三抱金砖,你娘当初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正好比我大三岁,我明敖白手起家,挣得一份家业,终于……”
眼看着明敖又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明瑾赶紧打断他,他可不想再听老爹扯什么父母爱情了,“爹,今天来的那位宁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
明敖停下话头,有些诧异:“嗯,你对他感兴趣?”
“娘不都说了,之后让他来替我剪发嘛,”明瑾险些被吓出一身冷汗,佯装镇定地找了个借口说道,“我想那他跟咱们家的关系应当挺亲近的,可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
顿了顿,他有些慌张地问道:“该不会,是咱们家的亲戚吧?”
明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望向门外如浓墨般化不开的夜色,许久之后,叹了一口气。
“不是,”他说,没注意到旁边的明瑾因此狠狠松了一口气,“他……是我一位故人的儿子,前两年刚回京,因事务繁忙,最近才得空出来拜访亲友。”
“原来如此。”
明瑾老成地点了点头,眼神闪烁了一下,又不经意地问道:“那他可有娶妻?”
“并无。”明敖说,“他父母亲都走得早,还未来得及安排这些,他自己又无心成家,一来二去的,也就这么耽搁了。”
“不过——”
明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这倒是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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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我了,虽说他身份贵重,但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他半个长辈。”
“他若有这方面的打算,我也可以帮着谋划谋划,若是真能撮合一段姻缘,也是好事……等下你小子凑过来干嘛?”
明老爷看着就差把小脸怼到他眼皮子底下的明瑾,神情疑惑不解。
“看爹你长相英俊,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明瑾热切地眨了眨眼睛,睫毛扑闪,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珠子盛满了急迫,就差把“爹您看您儿子怎么样”几个大字写在脑门上了。
当然,他也清楚,自己这番妄念若是被老爹知道,一顿竹笋炒肉肯定是跑不了的——搞不好还不止一顿。
但这些未来的艰难险并不能阻止明大少爷肆意妄为,他像只八爪鱼似的趴在明敖怀里,缠着老爹,非要他答应不许多管人家的闲事,压得明敖倒在床上,哎呦喂叫唤起来:
“臭小子下去!都多大人了,重死了!”
好不容易把这牛皮糖从身上撕下去,明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听明瑾还在边上说什么“爹你该减减重了”的风凉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捏紧拳头,一拳锤在了这臭小子的脑壳上。
“疼!”
“疼就对了!让你长长教训!”他冷哼一声。
但见明瑾叫唤得厉害,明敖又心软了。
他胡乱呼噜了两下明瑾凌乱的头毛,叮嘱道:“下次人家再来,可不许像今天这样了,听到没?有失礼节,多亏人家没跟你一个小孩计较,还问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才不是小孩——他问我了?”
明瑾立马顾不上什么疼不疼的了,瞬间一蹦三尺高,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要闪亮。
他像只跳蚤似的在屋里兴奋得来回蹦跶,又突然反身回来,抓着明敖的肩膀反复追问道:“他真问我了?真的吗?爹你是怎么回答的?”
明老爷被他晃得头晕,心想这小鬼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会儿哭一会笑,一会儿又兴奋得跟个蚂蚱似的来回跳,难不成是吃错药了?
哎,养这孩子可真闹腾人啊。
“我就说我也不知道,”他晕乎乎地说道,“还有儿子啊,爹跟你打个商量,你身上这味儿实在太冲了,赶紧去洗洗成不?”
再这么下去,父爱都快被熏完了!
明瑾顿时失望地垂下手。
“爹,你骗我,”他恨恨道,“方才你自己说的,什么好的坏的香的臭的都见过了才叫爱,你看,连人家宁先生都不嫌弃我身上的味道,还知道关心我!你呢?你是我爹,居然还嫌我臭!爹你一点儿也不爱我!”
突然被扣上一顶大帽子的明老爷瞠目结舌:
“你……这、我……”
“我去洗漱了。”明瑾宣布道。
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了门。
明敖望着他的背影,大为困惑。
但儿子打起精神了,总归是好事……对吧?
片刻后,一个乱糟糟的脑袋又突然从门口冒出来:“爹,您准备啥时候请人家来给我剪头发呀?”
明敖:“呃,下个月?”
明瑾瘪了瘪嘴,老大不乐意。
“……那就下次旬假的时候?”
明瑾瞬间笑得春暖花开,举起双手欢呼一声,像头小牛犊似的撞进明敖的怀中,还踮脚“吧唧”在老爹脸颊上使劲儿亲了一口。
明敖闷哼一声,险些被这小子撞断了老腰。
没等缓过来,明瑾又丢下一句话,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爹最好了!爱死爹爹了!!”
明敖:“…………”
他咳嗽两声,摸了摸脸颊,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这臭小子,真是惯的。”
6. 第 6 章
“下次放旬假我就不能跟你们出门了,因为……”
“因为你的相好要来明府,是吧?”
在明瑾第十七次提到这个话题时,张牧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明瑾小脸一红:“别瞎说,还不是相好呢。”
停顿片刻,他又捂着唇轻咳一声,欲盖弥彰地补充道:
“暂时。”
张牧发出一声崩溃的呻吟,倒在了桌案上。
原本上这堂课的先生今日请了假,便改为了自修。
魏金宝早在听完这个消息后,头一个带着书童大摇大摆地翘课了;至于明瑾三人,上次被丁弘毅收拾了一顿,这段时间收敛许多,都还乖乖待在学堂里。
“快来个人把你收了吧!”张牧抓狂道,“我真是,到底是何方神圣让你这么——这么——”
他说不上来,只觉得这几日明瑾像是换了个人。
看了让人想抽。
李司感叹:“可能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张牧一脸阴沉:“你,闭嘴,吵死了。”
李司还傻乎乎点头:“好的。”
明瑾:“张兄,你别老是欺负老实人——对了李兄,我记得你们家有茶庄的对吧?”
李司老实点头。
“能不能卖我一份茶叶?”那天明老爷的话被明瑾记在了心里,他盘算着,想给宁先生先送一份见面礼略表心意,“新茶就好。”
“我送你吧。”李司笑呵呵道。
“他都说了花钱买,你这人冤大头当惯了?傻不傻。”
张牧嗤笑一声,又看向明瑾,“好茶叶可不便宜,上次我老爹搞了点进贡宫里的,一小罐比黄金还贵,明大少爷,你那点儿小金库够用吗?”
明瑾揉了揉鼻子,没好意思开口说实话。
明家虽然有的是钱,但他花钱向来大手大脚,这么多年手里攒下的,相比起爹娘给他的,还真没多少。
用文轻尘的话来说,就是让他管钱,指不定他们一家明年就要睡大街了——怎么会呢!他愤愤不平地想,娘也太看扁他了!
至少、至少也能睡个棚子吧。
他厚着脸皮道:“大不了我先问我爹借点呗。”
张牧摇了摇头:“我还是先帮你打探打探那位宁先生的底细吧,你爹生意做得再大,可也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别被人设套坑了才是。”
明瑾挑眉:“那就多谢了。”
张牧这家伙,虽然平时嘴毒臭毛病也不少,但对待朋友倒是很讲义气。
他的父亲张淼,更是他们三人家族之中,唯一在朝堂有官身的,目前任刑部郎中,正五品,尚且年富力强,未来升迁有望。
明敖让他上云英书院,就是为了给明瑾砸钱铺路,结交人脉。
然而明瑾比较叛逆,只和自己看顺眼的人结交。
诸如魏金宝一类,家里势力再大他也不屑一顾。
但明瑾并不觉得宁先生是那种贪图明家资产的人。
他爹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可那天晚上送别时,明瑾看得清楚,爹娘在宁先生面前的态度可不像什么长辈。
也就是说,宁先生的身份,一定不凡。
怎么说呢……
不愧是自己喜欢的人!
这才过了几天,明瑾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到对方了。
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他心想,自己一定要表现得好一些、乖一些,争取把之前糟糕的形象扭转过来。
带着无处排解的满腹柔情和惆怅心事,明瑾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绿叶掩映的海棠。
清风白日,满树繁花风情万种地轻轻摇曳着。
花瓣如细雪般飘落,坐在窗边的少年百无聊赖地努着嘴,顶着细长的笔杆,望向人间的又一载春光。
“唉,春色恼人呐。听说今年的花朝节上可热闹了,可惜这几日公务繁忙,没机会亲身感受。”
幽暗地牢内,同样传出一声悠长叹息。
那名锦衣卫似乎只是随口感叹了两句,很快便收回视线,再度收紧了手中的铁链。
被铁链穿过琵琶骨、吊悬在牢狱中央的囚犯陡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染血的链条剧烈震颤起来:
“狗官!老夫要见陛——啊啊啊啊!!!”
“还不招吗?翻来覆去都是这么一套,我都有些腻味了。”
负责审讯的锦衣卫同知无奈地耸了耸肩,冲着旁边的晏祁歉疚一笑,“这老头是个硬骨头,刑部那边审了三个月都没审出个结果,再这么下去,陛下那边着实不好交代。”
说着,他弯了弯眉眼:
“宁王殿下,请吧?”
晏祁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抬手,正欲摘下麂皮手套,忽而抬眼。
对方乖觉转身:“那下官就先出去,静候殿下佳音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
晏祁自地牢深处拾级而上,只带回了薄薄一张黄纸。
锦衣卫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将早已准备好的铜盆递上。
晏祁漠然不动,径自站在原地。
直到那小厮躬身行至面前,战战兢兢地将铜盆举过头顶,男人这才屈尊斜乜了他一眼,将染血的修长十指缓缓浸入清水。
淅沥水声响起,丝丝缕缕的鲜红于铜盆之中漾开。
锦衣卫的目光顺势落在晏祁那双筋骨怒张、瘢淤横陈的大手上。
常年刑讯,他一眼就看出,宁王的这双手,从前定是受过重伤。
而且,大概率还是烧伤。
因为只有烧伤后愈合的皮肤,才会出现这样形状诡异的红褐色火焰状疤痕。
他的眼神意味不明地闪烁了一下,从下属手中接过同样血迹斑斑的证词。
只一眼,他便笑了起来。
“不愧是宁王殿下,手段高超,在下叹服。”
“刑部上下忙活了几个月,都不如宁王殿下半个时辰管用——冒昧问一句,不知您方才用了何种刑具和手段?也好叫下官学习一番。”
晏祁沉默地用帕子擦净手上最后一滴水珠,在他目光炯炯的视线下,将帕子丢到一旁,重新戴好手套。
“证词已拿到,结案吧。”
没得到满意的答案,锦衣卫砸吧了一下嘴,有些遗憾。
“那里面那位……?”
“臣自会禀告陛下,”晏祁淡淡道,“罪臣黄甲,已供认不韪,于狱中畏罪自尽。”
锦衣卫怔了怔,随后眼中划过一道了然。
他行礼道:“那就有劳殿下了。”
晏祁颔首。
两人擦肩而过时,那锦衣卫忽而侧过头,唇边噙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有件事好叫殿下知道:最近京城有人在打探有关殿下的消息,可要下官去替您处理一番?”
晏祁脚步一顿。
“谁?”
“刑部郎中,张淼。不知王爷对此人可有印象?”
晏祁不置可否:“随他去吧。”
“看来是认识了,”锦衣卫笑道,“下官竟不知,殿下与刑部之人也有交情。”
“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而锦衣卫乃陛下耳目,”晏祁冷淡道,“金同知,做好你该做的事。”
金柳躬身:“下官受教,恭送殿下。”
晏祁不再理会他,径直上了马车。
待马车驶出一段路,车厢内的另一人才低声问道:“这人什么意思?他可是查到了明家?”
嗓音像是被火燎过似的,沙哑嘲哳,雌雄莫辨。
此人腰间别着一把横刀,身形瘦削,坐姿笔挺,戴着一顶黑纱斗笠遮掩面容。
黑纱之下,隐约可见一副金属光泽的狰狞鬼面,
晏祁端坐于摇晃的车厢内,闭目养神。
“那日在瘦湖闹出的动静太大,锦衣卫眼线遍布江南一带,查到些许端倪也是正常。”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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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不是已经暴露了!?”
“那倒未必。”
晏祁睁开双眼。
“金柳此人,手段圆滑,惯会逢场作戏,目前锦衣卫指挥使之位空悬,他身为锦衣卫同知,有再进一步的想法也实属正常。”
“所以他是在主动向你示好?”
“差不多。否则以锦衣卫的手段,黄甲一开始便不会交由刑部审讯。”
“但黄甲还是死在了狱中。”
“是啊,”晏祁说,“纵是忠臣,不得不死。”
“和太子有关?”蒙面人问道。
“这是陛下给太子的交代。太子被废又立,纵使心中再怨再恨,也不能对着真正下达旨意的陛下发泄,将备受二皇子信赖的黄甲弹劾下狱施以酷刑,不过借题发挥,顺带打压政敌罢了。”
蒙面人点点头:“杀一朝臣,既能平太子怨气,还能借此敲打二皇子,陛下这一手朝堂权衡之术,真是愈发精妙了。”
语气不无讽刺。
晏祁没有回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车厢内寂静片刻,蒙面人再度出声,这次语调柔和了许多,能勉强分辨出是个女子了。
“你见到那孩子了?”
“嗯。”
“……就不能多说一个字?”
“好的。”
蒙面人深吸一口气,决定先不跟他计较这个。
“但我倒是有些好奇,你之前不是说过,尘埃落定前,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吗?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了?”蒙面人疑惑道,“难不成,只是因为瘦湖那次见面?”
见晏祁张了张嘴,蒙面人生怕这位又要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两个字来,立刻道:“你不要说话,我来猜,听说那孩子是个性格跳脱活泼的,该不会是他主动缠上你了吧?”
晏祁的眼皮轻跳了一下。
蒙面人惊讶道:“还真是啊?那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暂时不知。”
晏祁摇了摇头:“那孩子本性纯善,只是性格稍微冒失冲动了些,上次还因为贪玩差点把命丢掉,有些道理,再不教就晚了。”
蒙面人不以为然:“十一二岁正是顽皮的时候,急什么?”
晏祁淡淡道:“我抱着他回京那年,也就比现在的他大上两岁而已。”
蒙面人不吭声了。
晏祁说这番话,倒不是为了驳斥对方。
他只是想起了那日学堂之中,明瑾和他的同伴缩着头被丁弘毅训斥的场景。
虽然在挨训,但三个少年满脸都写着不服气。
尤其是明瑾。
他甚至还趁丁弘毅没注意,偷偷朝那个出声挑衅他的小鬼吐舌做了个鬼脸。
一看就知道是个刺头。
“但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他缓缓道,“人不轻狂枉少年,我见他第一眼,就知道这孩子一定是被明家百般呵护长大。”
正因为有家人在背后支撑,他才能长成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拥有敢于挑战一切、翻天覆地的勇气。
蒙面人微微皱眉:“难道你觉得,他被明家宠坏了?”
“不会,明家家风持正,教不出伤天害理之人。”
晏祁将视线投向窗外,指尖轻轻拨开帘子,凝神望着远处阳光下在街道上嬉戏玩闹的孩童们。
良久,他收回视线。
“更何况,人活一辈子,真正无忧无虑的时光便如这短暂春日,弹指一瞬罢了。”
“他迟早会长大,而纵然我曾发誓,会拼尽全力护他一生平安,却也不能担保未来如何。”
晏祁轻叹一声:“若有朝一日你我都不在人世,还须得他自己立得住才是。不过……”
“不过什么?”
须臾寂静。
晏祁垂下眼眸,凝视着被自己皮革包裹着的指尖:
“不过,你大可放心。”他缓缓道,“只要我还一息尚存,这世间风雨,就落不到他头上去。”
7. 第 7 章
距离宁先生来明府做客,还有整整三天。
明瑾忍痛花出去三十两银子,把自己的小金库掏了个七七.八八,从李司那里买来了一小罐当季春茶,每天在家苦练茶艺。
“第一步,刮沫……”
“第二步,搓茶……然后摇香……”
“第三步,出海——嘶好烫烫烫烫!出海……出海……”
明老爷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藏的极品高山云雾被明瑾这样糟蹋,心疼得一张脸直抽抽。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儿啊,你这是在洗茶杯盖子呢,还是在用沸水洗手呢?”
明瑾小发雷霆:“爹你说什么呢,我这是在练习茶艺!茶艺懂吗?”
明敖心说我懂我懂,但你小子能别霍霍我那些好茶叶了不?
“那咱换点儿便宜茶叶练习不成吗?”他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你找你同窗买的那一小罐茶叶,价格还不如你老爹这罐的零头呢,实在不行老爹给你一罐吧。”
“用自己的钱买的,和老爹你给的,能一样吗?”明瑾义正言辞,“而且要是我平时不用好茶叶练习,关键时刻就会紧张手抖,手一抖,等到时候客人来了,你儿子怎么能撑得起场面?”
明敖肉疼道:“可是儿子你的手现在也在抖啊!”
“那是因为太烫了——嗷!”
正说着话,明瑾一分神又被沸水烫到了,茶盖咣当一声撞到杯沿,发出令明敖心惊胆战的清脆声响。
老天爷,这可是他重金淘来的古董茶具!
明老爷心痛得简直无法呼吸,干脆拂袖离开,眼不见为净。
“以往也没见这小子对客人这么重视啊,”走时他还在嘀咕,“难不成,真是因为长大懂事了?”
明瑾耳朵好,在屋里听到了这句话。
虽然都快被沸水烫出心理阴影,但想想心上人马上就能喝到自己亲手泡的茶,他还是咬咬牙,继续坚持了下去。
还有三天,小明,你可以的!
旬假当日。
天刚蒙蒙亮,明瑾便睁开了眼。
在丫鬟们进来替他收拾穿衣前,他先偷偷自己穿戴整齐,跳下床,马不停蹄地准备起来。
明瑾从被褥下面翻出昨晚偷藏的胭脂,点了一点,噘嘴涂在唇上,觉得太红了,又往两边脸蛋上抹了些。
可惜他头一回干这种涂脂抹粉的事儿,下手有点儿没轻没重,眼看着镜子里原本唇红齿白的少年,转眼就变成了血盆大口脸颊通红的鬼娃娃,明瑾瞪着眼睛,一气之下,囫囵全给擦干净了——
谁说这胭脂好用的?大骗子!
他坐在凳子上,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
眼瞅着外面天就要大亮,赶紧跳起来,对着镜子整整衣领,拍拍褶皱,最后拿帕子把胸前长命锁的每一颗坠铃都擦得锃亮,这才勉强满意。
听到外面隐约传来丫鬟们的说笑声,明瑾长吁一口气,珍惜地摸了摸脑后即将彻底告别的小细辫儿,告诉自己:
不要紧张,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明瑾依然在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双眼发直,简直像是发了什么癔症似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文轻尘坐在餐桌边,眉头逐渐拧起。
她扭头问明老爷:“你儿这是怎么了?”
明敖放下碗,思索片刻:“可能是舍不得他的小辫儿?毕竟也留了那么多年。况且……”
“况且什么?”
明老爷委婉道:“夫人,这也是你儿。”
文轻尘看着明瑾目光呆滞地夹着一根咸菜,半天送不到嘴里的傻乎乎样子,突然有种很不想承认的冲动。
她无奈催促道:“赶紧吃吧,马上人家就来了。”
明瑾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立刻神情肃穆地端起碗,在两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梗着脖子,一口气将碗里的粥吨吨吨喝了个干净。
然后他一抹嘴巴,大声道:“我吃好了!我先去门口等着——爹娘你们慢慢吃啊!”
说完就跳下凳子,一溜烟地跑走了。
待他走后,文轻尘沉思道:“你说,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两岁以前的事?不然怎么每次一见那位,都兴奋得跟只追着尾巴打圈的叭儿狗似的。”
明敖干笑一声。
“夫人说笑了,那位抱着他来京城的时候,瑾儿还在襁褓里吃奶呢,又不是什么妖孽,怎么可能生而知之。”
“这倒也是,”文轻尘叹道,“如今这孩子也大了,若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多邀请那位来明家走动走动,就算……他们是那样的关系,多年未见,也容易感情淡薄,还是得好好培养才是。”
“夫人说的是。”
明瑾丝毫不知道爹娘三两句话间就把自己卖了,但就算知道,估计他也会第一个跳起来支持文轻尘的提议。
少年正站在明府大门前翘首以盼,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巷子尽头,就差没望眼欲穿了。
天都大亮了,人人人人怎么还没来呀?
急急急急死他了!
巳时一刻。
熟悉的马车停在了明府门前。
一只手轻撩起晃动的车帘。
明瑾咽了咽唾沫,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
他突然发现,几次见面时,这位宁先生一直戴着一副黑色的麂皮手套。
虽说现在还没到夏天,但几日未曾下雨,白日天光直晒大地,空气中都浮动着燥热的气息。
他难道不热吗?
晏祁刚下车时就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
那视线滚烫火热,像是能把人烧出一个洞来。
他抬头望去,却只看到笑容满面来迎接的明老爷和文夫人。
哦,还有某个低头缩在明老爷身后的小少年。
“宁先生,这就是犬子了,”明敖咳嗽一声,这话他是故意说给明瑾听的,“明瑾,上次见面失礼,宁先生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你个臭小子,还不赶紧上前见礼?”
爹,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明瑾心中哀嚎,但表面上非常乖巧地朝晏祁躬身行礼:“宁先生晨安,上次之事实在抱歉。”
他逼着自己上前一步,努力笑不露齿。
但完全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
直到一只大手盖在了他的头顶。
一缕清苦的草药香气随风飘逸而来。
停顿一息后,那只手又在他头顶略带生涩地轻揉了两下。
“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
明瑾:!!!
头顶些微的重量不值一提,却让他的小脸瞬间爆红。
明瑾在原地呆站了半晌,这才在文轻尘的催促下,像个木头人似的,同手同脚地跟在晏祁和明老爷的身后进了门。
直到他神色僵硬地一屁股坐在大院正中的红木椅上,看见晴儿捧着剪子,笑盈盈地递到他和晏祁的面前,明瑾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摸了自己的头!
这一刻,明瑾恨不得昭告天下:
就在刚刚!
他的!心上人!摸了!他的头!!!
“快到时辰了,”明老爷一看到自家儿子那呆样就知道不好,在明瑾下意识朝客人露出傻笑前,他赶紧出声提醒这小子别犯浑,“明瑾,快坐好!不许胡闹!”
然后又和颜悦色地问晏祁:“宁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吗?”
明瑾也跟着仰起头,望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白衣青年。
晏祁摇了摇头:“并无,直接开始吧。”
“好,那就麻烦先生了。”
吉时已到。
隆隆鞭炮声中,晏祁拿起盘中缠五色丝的新打金剪,托起了少年垂在身后的细长发尾。
心中蓦地有些怅然:
当初不过短短几寸长的胎发,如今竟也留这么长了。
晏祁想着这些,又不由自嘲:
明明自己也还没到三十,时隔多年,再见到这孩子时,他竟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明瑾感觉到脑后的细微动静,觉得后脖颈凉凉的。
为什么宁先生突然停下了?
不知道,但完全不敢动弹。
直到吉时都快过去,明老爷急得都要忍不住开口提醒时,明瑾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嗓音低沉的念诵:
“良辰剃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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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上添花:一剪金辫喜盈门,二剪智慧开天门,三剪……”
三剪本该祝这孩子前程锦绣,大富大贵。
然而晏祁想到自己多年来筹谋之事,忽然觉得,大约没有这个必要了。
若是成功,他自然会托举明瑾坐上那万人之上的位置;
但若是失败……
明家是他从一开始就为明瑾找到的退路,纵然将来他事败身死,也不会牵连到这孩子。
他依然能继承明家的家业,当一世逍遥自在的富家翁,不必为前程生计担忧。
晏祁思罢,叹道:“这第三剪,便祝你一生平安如意吧。”
话音落下,系着红绳的细辫终于被金剪彻底剪断,落在了铺着红绸的柏木托盘上。
明老爷松了一口气,立刻喜气洋洋地叫人再放了几串炮仗,又邀请晏祁入茶室一叙。
但晏祁婉言谢绝了他的陪同。
“还是让这孩子和我单独聊聊吧。”他说。
明老爷愣了一下,想起之前夫人说的话,立马点头应下,还趁机对明瑾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多日苦练的机会来了。
儿子,看你的了!
明瑾朝他爹丢了个放心的眼神。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曲折回廊上。
明瑾舔了舔干燥的唇,内心既高兴又忐忑,还有点儿怒其不争——当然,他怒的是自个儿。
明明是难得的独处机会,自己平日里又一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可他在心上人面前,竟然跟个闷葫芦似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
无人开口。
沉默。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明瑾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唾弃自己:小明啊小明,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宁先生来之前定下的追人计划你都忘了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沉默继续在空气中蔓延。
明瑾咬了咬牙,刚想硬着头皮开口尬聊两句,突然前面的晏祁停下了脚步,他没及时察觉,险些一头撞在对方身上。
幸好他反应还算快,在最后一刻及时刹住了脚,但宁先生反应更快,直接长臂一伸将他捞进了怀里。
明瑾秒变小结巴:
“……宁、宁先生?”
“嗯。没事吧?”
听着少年微微发颤的声音,晏祁心情很好地应了一声。
他还以为这孩子是紧张,便主动后撤半步,正打算收回手让明瑾自己站好,突然腰身一紧——
“哎呀,宁先生小心!”
怀中不知何时凑过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明瑾仗着自己年纪小能撒娇,故意脚下一扭,像只瞅准了肉骨头的小狗似的,逮住机会就扑了上来。
他把脸埋在宁先生宽大的袖袍里,低头猛吸一口,装作没站稳,将半边身子都靠在了宁先生身上,颇有种碰瓷完就不肯走的小无赖架势。
宁先生的胸好大……
腰也好细啊,嘿嘿……
偷袭成功,明瑾心里欢喜得要死。
但表面上的功夫不能不做,否则跟个登徒子似的把人吓跑,那他可就欲哭无泪了。
“对了宁先生,”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宁先生怀里,乖巧道,“瘦湖的那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声谢谢。”
闻言,晏祁紧绷的后背缓缓放松下来。
他很不习惯与人这样亲近。
换做其他人这样近身放肆,晏祁早就冷着脸一脚踹开了。
但明瑾与他来说,毕竟不同于旁人。
晏祁默默在心中说服自己:这孩子可能只是想感谢他,个性又过分热情黏人了些,不会有什么坏心思的。
所以他抬起手,迟疑着拍了拍明瑾的脑袋:“无需挂怀,举手之劳而已。”
“可不是举手之劳,”闻着宁先生身上清微素淡的草药香气,明瑾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头一次觉得年纪小也不是没有好处,“那天瘦湖里里外外那么多人,也就只有您挺身而出救了我。”
“大恩大德,小子无以为报,不如——”
明瑾抬起头,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晏祁。
就让他以身相许吧!
8. 第 8 章
在明瑾把这句惊世骇俗的暴言说出口前,晏祁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恶寒。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戳着他的脊梁骨似的。
直觉让他率先出声,仓促打断了少年未出口的告白:“我说了,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时时刻刻记挂在心上。”
顿了顿,他又含蓄提醒道:“前面应该就是明家的茶室了,可要进去坐坐?”
他们这个姿势,毕竟……不太雅观。
晏祁暂时还想不到,怀里这个小东西究竟对他存了怎样胆大包天的心思,虽然明老爷说过,明瑾比正常孩童要早熟一些,但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这孩子从小被明家捧在手心,根本没经历过真正的大风大浪,何谈早熟二字?
晏祁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和不知为何,神情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明瑾一同进入了茶室。
都说茶室最能代表着一户人家的审美底蕴,他略一眼扫过去,室内窗明几净,幽玄清雅,屋外的潇湘竹影透过菱窗,投照在正对着客座的白墙之上,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最难得的是作为茶室之中最为大件的茶桌,竟是由一整块玉化古树削平而成。
如此宝物,就连宫中也不多见。
估计是明敖斥巨资购入,用来彰显财力的吧。
晏祁入座,听着明瑾不无得意地为他介绍,垂眸摸了摸那玉化的古树茶桌,心里盘算着这些年来,明敖的生意究竟做了多大,又能在他接下来的谋划之中,起到何种作用。
直到少年人献宝一样地给他捧来一罐茶,又红着小脸支支吾吾讲了半天,晏祁终于抬起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是特意为自己买的吗?
这孩子当真有心了。
晏祁只当明瑾是感谢自己救了他的命,语气又更加温和了些,像是在哄孩子睡觉似的:“听说你最近在家苦练茶艺,可否让宁某见识一下?”
明瑾当然说好啊好啊。
但心头却掠过一丝疑问:
按理说,自己今日寸步不离宁先生,把他和爹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可他记得清楚,爹完全没有提及这方面啊。
所以宁先生,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家练习茶艺的事的?
这个问题很快被他压在心底。
明瑾抛开杂念,握拳清了清嗓子,学着他爹从前待客的模样,正襟危坐道:“宁先生请稍等片刻,茶马上就好。”
第一步,刮沫……
第二步,搓茶,然后是摇香……
第三步,出海,入海……
多日的苦练没有白费,忽略某些手忙脚乱的小细节,总的来说,明瑾沏茶的动作还算是像模像样。
晏祁静静地坐在旁边等候。
他出神注视着在清冽泉水中浮沉的翠绿叶片,抬头望去,少年郎虽竭力摆出一副行云流水的姿态,但还是因为紧张,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额头也渗出了一层薄汗。
晏祁不由得晒然一笑。
游走禁宫朝堂间,常年压抑克制的心绪,仿佛也一下子畅快了许多。
他眉宇舒展地想,只是这孩子,之前表现得都挺鬼机灵的,怎么这次见面,看上去倒有些愣头愣脑、不太聪明的样子?
明瑾倒好茶,长吁一口气。
抬头时,发现宁先生似乎在盯着自己的胸前的长命锁发呆。
暖风穿堂入室,轻扬起他的鬓发。
宁先生放松地依靠在椅背上,背后是一片萧萧翠竹,他随手将那缕发丝拨笼到一旁,神情疏淡,犹如一缕清风融进了画里。
明瑾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他慌张低下头,拨弄了两下玉锁缓解紧张。
听着那清脆铃响,脑海中又闪过那日在瘦湖里看到的画面——
那枚和他一模一样、沉落湖底的玉锁,当真只是幻觉吗?
他定了定神,忍不住出声问道:“宁先生可认识这玉?”
晏祁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上扬的音调,明瑾便当他是不知,自顾自地介绍了起来:“这是我出生时,母亲为我打的坠铃鎏金玉麒麟长命锁,上刻‘平安如意’四字。”
他笑道:“还要多亏那日宁先生见义勇为,否则我不会水,只能连人带锁一起沉湖,到今日,恐怕头七都要过了。”
“——先生请喝茶。”
他把茶杯双手捧到晏祁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对方。
晏祁喝过很多人敬的茶,对茶叶的品质也略有研究,只是粗略一观,便知道这应当是本季的春茶。
对于江南一带的富贵人家来讲,品质算是中上;
但若是和他平时喝的贡茶相比,那就差远了。
可他看了一眼明瑾故意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想到方才惊鸿一瞥时,少年手指上隐蔽的烫伤,不由得微微动容。
“茶水甘冽清甜,很不错。”
明瑾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容,腼腆的神情下藏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和欢喜。
如果可以的话,少年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心上人面前,“宁先生谬赞了,我再给您泡一壶?”
“不必,足够了。”晏祁婉言拒绝,“对了,你父亲可有跟你提过我的来意?”
明瑾眨巴了一下眼睛,疑惑道:“您不是来为我剪发的吗?”
“这只是目的之一,”晏祁耐心道,“你父亲同我商量,自今日之后,只要有空,我便会来明府为你上课。”
“上课?”
明瑾还来不及欣喜他们之后会经常见面,就被这两个字砸得头晕眼花。
他呆坐在座位上,一时表情五彩纷呈,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晏祁有些好笑地看着这孩子努力在他面前佯装镇定,但那副天塌了的表情,就差明摆着写在脸上了。
他抿了口茶,故意问道:“怎的,不欢迎我?”
“没有没有!”明瑾拼命摇头否认,磕磕巴巴道,“我只是……只是不明白,为何爹会动了这样的念头?我乃商贾之子,能进云英书院念书已经算是万幸了,根本没有考科举的资格啊!”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你父亲才不放心吧,”晏祁淡淡道,“书院所授之课,大多是纸面经书,教条规矩,有些道理,还是得另外找人来教才是。”
明瑾眼神怀疑:“比如说?”
比如说,帝王之术。
但晏祁自然不能如实相告。
他凝视着面前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年,再次喝了一口茶,微微一笑:
“放心,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虽然明瑾仍有些不明所以,但不可否认,他成功被晏祁的平和态度安抚到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给他上课的人是宁先生。
要是换了老丁头,他肯定今晚就收拾包袱离家出走。
——算了,上课就上课吧!小爷就舍命陪君子一回!
明瑾大义凛然地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那,今天就开始吗?”他犹豫着问道。
晏祁听出了明瑾语气中的不情愿,他摇了摇头:“不必那么着急,我们可以先随便聊聊。你平日可有什么爱好?”
“那可太多了!”
一提起这个明瑾就来劲了,立马掰着手指头开始和他数,“天气好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去打马球,踢蹴鞠,逛夜市,要是天气不好,就到戏院子里看皮影戏和杂耍……”
“哦对了,还有斗蛐蛐!我养的蛐蛐叫常胜将军,可厉害了!”
兴冲冲说完,明瑾突然反应过来:
坏了。
一不小心原形毕露了。
这番话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他明瑾是个玩物丧志不堪造就之辈……呜,这可是他在宁先生面前好不容易才树立起的正面形象!
但当明瑾忐忑抬头,望向晏祁的那双金眸时,却只看到了瞳孔中一闪而过的淡淡笑意。
“是吗?”
晏祁以手支颐,仿佛完全没察觉到明大少爷顽劣的本性。
他似是不经意地反问了一句,被皮革包裹的修长指尖轻点着桌面,不紧不慢道,“那正好,我府上也养了几只蛐蛐,要不要比一比?”
本以为会被严肃训斥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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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呼吸一窒。
他呆呆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晏祁,数息之后,眼神越来越火热——
要命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这么合他心意的人?
他承认,自己一开始喜欢的可能只是宁先生出众的外表,或许还夹杂着几分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
但现在在明瑾眼中,宁先生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说话也好听,更是他此生的知音啊!
他的心上人从内到外、从头发丝儿到脚尖,简直无一不完美!
“好,比就比!”
被挑起好胜心的明瑾一口应下了邀战。
“既然是比试,总要有点儿彩头吧?”晏祁挑眉。
“你想赌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晏祁淡淡道,“因为我不可能输。”
好嚣张!
明瑾磨了磨牙,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忍不住反驳道:“话可别说太早,我在书院里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
晏祁想了想,似乎很勉为其难地说道:“那好吧,我和你赌。但是我不缺钱,这样吧,你要是输了,你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下次学堂小考进前二十,怎么样?”
明瑾脸都绿了:“前二十!?”
“对啊,要赌就得赌对方难办到的事,要是太容易就达到目标,那还叫什么彩头?”
晏祁一脸理所当然,“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办不到?要是不行就趁早说,直接认输吧,也不用再比了。”
明瑾生气地咬了下腮帮子。
虽然知道宁先生是在用激将法,但这话说得实在叫人恼火。
他盯着晏祁,不答反问:“那要是先生你输了呢?”
晏祁微微一笑:“你自然也可以提要求。”
“我……”
明瑾忽然犹豫起来。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晏祁把玩着瓷杯的修长大手,耳根又蹭地一下火烧火燎起来。
宁先生的手生得宽大,漆黑的麂皮手套贴合骨节,勾勒出线条流畅的手型,凸起的腕骨连接着筋脉浮凸的小臂,看似高挑瘦削的身形之中,却蕴藏着不可小觑的力量。
怪不得那日他被宁先生从湖里强硬捞上岸后,手腕和腰上都泛起了青紫,指印至今都还没完全消退呢。
明瑾抿了抿唇,突然想起前几日张牧在学堂上神秘兮兮塞来的几本话本。
虽然他没翻完,但其中有两册,写得好像便是师生恋。
内容也相当之炸裂——
什么男学生为救先生卖身青楼啦,科举高中后迎娶女师、洞房当晚却惊见先生喉结啦*……当时下堂课正好是老丁头来上,他才翻了两页就一脸嫌恶地丢到了一边。
现在看来,是丢早了啊。
晏祁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呆愣了片刻,突然面红耳赤地抢过茶杯,仰起头,吨吨一口气灌了个干净。
“怎么,不赌了吗?”
“没什么,”明瑾偏开头,不敢再多看下去了,他怕给宁先生买的一罐茶都不够他自己喝的,“我可以跟你赌,但我——我暂时还没想好要你做什么,这个要求就先放着,可不可以?”
“可以。”
晏祁答应得十分痛快。
因为这个赌约,他本就不可能输。
他对斗鸡走狗养蛐蛐这些把戏,虽不说深恶痛绝,但也丝毫没有兴趣在这上面浪费财力精力。
府上的那些蛐蛐,都是替宫里那位养着的。
那些可都是集大雍全国之力千挑万选出来、性情最为凶猛好斗的蛐蛐,这孩子比什么不好,非要跟他比这个。
说实话,晏祁自己都觉得有点儿愧疚。
这不妥妥是欺负小孩吗?
良心驱使他浅抿了一口明瑾亲手泡的茶,以此缓解尴尬。
唔。
良心更痛了。
但看着面前少年跃跃欲试的样子,晏祁支着下巴,忽然又有些想笑。
他真的不太擅长哄孩子。
所以说……
待会儿,可别哭太惨啊。
9. 第 9 章
和晏祁所料丝毫不差。
明瑾一败涂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少年趴在六脚朝天直抽抽、眼看着再也抢救不能的蛐蛐边上惨叫出声,还拼命用竹签捅.着它的屁股,“常胜将军,你赶紧起来再战啊!起来咬死对面!不能给你家主人丢脸啊呜呜呜……”
明瑾再一次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
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跟宁先生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打遍学院无敌手,明瑾甚至都想好了,等下自己“险胜”之后该如何自谦,又该怎么安慰宁先生。
结果未曾想到,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常胜将军,一上场就跟吓破了胆似的,满脑子只想着逃跑!
明瑾不甘心,逼它正面对敌,结果直接叫它一命呜呼了。
罪魁祸首还耀武扬威地在旁边蹦跶,看得他是气不打一处来。
明瑾又伤心又后悔——伤心是因为输了比赛,后悔则是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逼常胜将军上战场,非要它去打一场打不赢的仗。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帅,呜。
少年眼泪汪汪地看着彻底没了生气的常胜将军,暂时也顾不上晏祁了,只闷声道了一声抱歉,便捧着它出去了。
他在后院池塘边摘了片荷叶,小心翼翼地把常胜将军放在荷叶上,轻轻一推,任它在水上飘远。
晏祁起身慢悠悠跟在他身后,围观了葬礼全程。
见状,他有些欲言又止。
没等他开口提醒,就见一只锦鲤跃出水面,灵巧一吸,常胜将军就此成了鱼腹之中的一顿美餐。
明瑾:“…………”
余光看到某小孩天塌地陷的表情,晏祁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淡然,可惜声调还是忍不住泄出一丝笑意:
“六道有轮回,自然有成理,莫要伤心了。”
明瑾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吸了吸鼻子。
居然都不提醒他,讨厌。
“你赢了,”但他可不是那种明明输了还会哭闹耍赖的没品家伙,虽然还在为常胜将军伤心,明瑾还是决定,要认真履行和宁先生的赌约,“下次小考在下个月,这段时间,我会好好上课念书的。”
考到前二十,与他来说其实并不算难。
明瑾只是单纯不爱学习,所以落下了不少课业。
“但我有个问题,”他好奇问道,“宁先生为何会在府上养这么厉害的斗蛐?”
正是因为明瑾自己养过,才知道养好一只斗蛐究竟有多费钱。
买下一只好品种的价格本就昂贵,若是想要斗蛐一直保持良好的状态和战斗力,后期各种养护费用更是不得了。
普通人家的子弟一旦迷上这个,轻则伤财荡业,重则家破人亡。
要不是因为明家有的是钱,他肯定也不会碰这种东西。
但明瑾并不觉得宁先生会真心喜欢这种斗鸡走狗之事。
在他眼中,像宁先生这样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高门豪族出身,合该日日与书琴茶香作伴才是。
“受人之托。”
晏祁似乎并不想多提此事,“说起来,这蛐蛐没有名字,养其者称之为‘乙十一’,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明瑾不可置信,同时也很是泄气:“难不成,比它厉害的还有十只?”
要真这样,那他还养什么蛐蛐?
干脆和他一起打包喂鱼得了!
“聪明,”晏祁夸奖了他一句,“既然如此,你应该也清楚,乙等之上,还有甲等,里面随便拎一只出来,都能将全京城达官贵人家里当成宝贝的斗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明瑾听着不对劲:“这么厉害?宁先生,您家该不会是专门养斗蛐的吧?”
都说术业有专攻,敢情他这么倒霉,直接和宁先生比上老本行了?
“略有涉及。”晏祁道,“不过我会的东西很多,今后都会一一教给你的。”
明瑾小心翼翼问道:“那咱们下次课学什么?”
晏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在明瑾忐忑的注视下,他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学凫水。”
“什么?太好——咳,我的意思是,先生居然连这个都教吗?”
刹那间,明瑾心花怒放。
“我也不想教,奈何有人上次差点把命丢在水里,为人师表,在传道受业前,自然得考虑如何先叫学生保住自己的小命。”
明瑾小脸一红:“先生说笑了,我那次只是意外,意外而已。”
晏祁也不与他争辩,反而很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说既然来了园中,不妨就到亭子里坐坐吧。
午后天气晴朗,阳光正好。
从檐廊下望去,入目所及,皆是一派春日生机勃勃的景象。
并肩走过池上小桥时,明瑾注意到水面上两人交叠的影子,既高兴于宁先生对他毫无保留的亲近,又忍不住悲伤地想,为何自己比宁先生矮如此之多?
虽说自己还未满十二,可个头才将将到宁先生的胸膛,未免也忒叫人沮丧了些;
更别提他的细胳膊细腿儿,根本不及宁先生那英伟潇洒的宽肩窄腰半分,就连瞳色也是平平无奇的黑,泯然大众矣……
明瑾越想越生气,偷偷踮起脚尖,看到身后高了一截的影子,内心勉强得到了一些安慰。
同时,他也暗暗在心中下定决心:
眼珠子是娘胎里带的,没办法了,总不能抠出来染色;
但自己今后一定要多吃肉多干饭,争取在及冠前超过宁先生!
殊不知,他这些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全都被一旁的晏祁收入眼底。
少年心思天真稚嫩,晏祁顾忌着明瑾面皮薄,好心未戳破,收回目光时,唇角却微不可查地扬起了一丝弧度。
两人在亭子里就座。晏祁不是那种过分追求礼仪尊卑的老古板,明瑾又是个惯会打蛇顺棍上的,熟悉之后也放松了许多。
自打坐下,他那张小嘴儿叽叽呱呱就没停过。
他毕竟年少,心思纯净,晏祁又有意隐瞒自身情况,所以一个说一个听,明瑾没多久就把自己的老底全都交代出去了。
“宁先生你不知道,那个魏金宝可讨厌了!”
虽说是抱怨,但明瑾的言辞神态间却带着显而易见的亲昵,还故意挪了挪身子,很心机地离心上人更近了些。
“我进云英书院还没到一年时间,他光针对我挑事就足足有三次,这次还想让老丁头狠罚我们,哼,还好没成功,不然小爷我肯定跟他没完!”
他说顺嘴了,也没注意到自己一不小心又秃噜嘴,把平时惯用的外号和自称全用上了。
瞧那眉眼飞扬的模样,活脱脱一位初具峥嵘的混世小魔王。
听着这些少年人幼稚的意气争斗,晏祁倒也没不耐烦,相反,还若有所思地问他:“姓魏,难不成是魏相家中的子弟?”
“是啊是啊,”明瑾小鸡啄米点头,“这家伙就是仗着他爹才能在书院里横行霸道,不然早就被人套麻袋狠揍一顿了!”
“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明瑾嘴硬道,“我们家和魏家井水不犯河水,我老爹虽然只是商人,但也不是那种任人欺凌的小门小户——况且一开始就是那姓魏的没事找事!”
看他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显然对魏金宝怨气很大。
晏祁笑了笑:“若是那魏金宝叫他爹来给他撑腰,你待如何?”
“我……”
明瑾张了张嘴,很不爽地扭过头,小声道:“还能怎么办,该认怂时就认怂,自然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呗。”
但他很快补充道:“不过这基本不可能。先不说一国丞相日理万机,为什么还要来管这种芝麻大的事情;就算他真管了,我爹也可以说不过是孩子之间的玩闹,领着我上门道个歉再送点礼,糊弄过去不就完了?”
“倒也不傻。”晏祁点评道。
明瑾听这话不太像夸奖,讷讷道:“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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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宁先生还有更好的办法?”
说归说,但要他真的上门给魏金宝道歉送礼,那绝对是比被罚扫一百间茅厕还要屈辱的事情。
明瑾一想到那混账可能表现出的嚣张得意模样,就觉得简直难以忍受。
“兵书三十六计,可有学过?”
明瑾实诚摇头。
再重复一遍:他不爱看书,讨厌学习。
上次在学堂主动默背诗句只是例外,换做以往,家里那些旧书经义,他烧柴火都嫌不够旺呢。
晏祁的指尖轻点了两下栏杆:“既如此,那改日我便叫人把兵书给你送来吧。”
“事先说好,这不算是给你留的课业,我也没空教你这些,但你若是想要收拾那魏金宝,可以先自己研习一番,若有想法,提出来与我讨论,作为老师,指点一二还是没问题的。”
明瑾眼前一亮。
宁先生这意思是,只要他把那本书看完,就帮他出主意对付魏金宝?
“真的吗?”他迫不及待道,“宁先生,君子一言——”
晏祁抬手,与他击了个掌:
“快马一鞭。”
和先前答应赌约时,那不情不愿的模样相比,这回明瑾连语速都快了不止一倍。
毕竟人在干坏事的时候,都是既不怕苦又不怕累的。
比起应付宫里喜怒无常的那位,晏祁对明瑾这么个半大孩子可以说是手拿把掐。
见今日目的达到,他也顺势起身,借口说天色不早,自己叨扰已久,准备和明家夫妇打声招呼便回去了。
“先生这就要走了吗?”明瑾颇为失落。
这都不到两个时辰,他还没和宁先生相处够呢。
但他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于是乖巧起身:“那我送送先生吧。”
“好。”
走到一半,明瑾突然停下脚步,一拍小脑袋:“对了,先生等我一下!”
在晏祁疑惑的注视下,他猛地翻过栏杆,三两下爬上院中硕果缀满枝头的樱桃树,却在爬到顶时犹豫了一下,似乎是苦恼于无法多摘些果子下来。
还好明瑾脑袋里别的没有,就是鬼点子多。
他直接把外衣脱了,猛地拽住树杈摇晃了几下。
树冠震颤,明瑾顺势兜住满满的樱桃,低头仔细挑出一些小的烂的丢到树下,这才揪住衣角,将其仔细打包起来。
“江南一带樱桃难成活,我们家里的这棵樱桃树都长了好几年了,今年刚结了果,说来也巧,正好就碰到先生来。”
少年青春活泼的脸颊掩映在绿叶红果之中,他冲晏祁扬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比湛蓝晴空中的太阳还要灿烂夺目。
“也好叫先生尝尝,我家这果子可甜了!”
晏祁下意识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或许是日头正盛,抑或是明瑾的笑容太过灿烂,他站在廊沿的阴影下,下意识眯了下眼睛。
不等开口,却见这孩子竟直接用牙叼着布包,手脚并用地从树上爬下,但因视野被妨碍,明瑾脚一滑踩空,眼看着就要摔下来。
晏祁神色一凛,疾步上前,一把将人接在了怀里。
长命锁的铃声清脆,撞了他满怀。
晏祁低头,看到少年靠在自己胸前劫后余生地喘了两口气,额头汗津津的,小脸都吓白了,却还顾忌着为他摘的樱桃,一直牙关紧咬未曾放松过。
……幸好门牙漏风,不然估计连气都喘不上来呢。
察觉到他看过来,明瑾紧张又激动地朝他咧嘴一笑,反应倒是跟上次一样迅速,晏祁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发现这孩子已经手脚并用,牢牢扒在他身上不下来了。
耳畔还传来含糊的像是蜜糖一样、话里话外都是甜滋滋的声音:
“先生又救了我一次!先生真好,不如再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晏祁:“…………”
他费解心想:
这孩子,对人是不是太热情了点?
10. 第 10 章
宁先生收了他的果子。
但还是没留下来吃晚饭。
说是晚上还有一件小事要去处理,就不便多留了。
明瑾很失望。
强撑着笑脸把人送走后,他瞬间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又蔫又瘪地走开了,连明老爷在后面叫了他两遍都没听见。
到了晚上,更是像幽魂似的在堂前堂后荡来荡去。
时不时还对月长叹,发出几声忧伤的叹息。
文轻尘被他晃悠得眼花,忍不住道:“小小年纪,有什么可愁的?人家是大忙人,能陪你一下午已经很难得了,哪像你一样,成天甩着个膀子无所事事。”
“我怎么无所事事了?”明瑾抗议,“宁先生临走前还给我布置了任务呢!”
“什么任务?”
“这是我和宁先生之间的秘密,才不告诉娘!”
明瑾吐了下舌头,一溜烟地跑回自己屋看书去了。
文轻尘在后面叉腰瞪着他:“这臭小子!还秘密,这才哪到哪,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夫人消消气,”明老爷习以为常地在旁边当和事佬,“俗话说的好,儿大不由人呐。再说了,孩子有自己的隐私是好事,说明他长大了,咱们当爹娘的也该学会放手才是。”
“……理是这么个理,但你不觉得,他这几日的行为举止反常的很吗?”文轻尘苦恼道。
“你说他到底喜欢的是哪家姑娘?该不会真是公主吧?”
明老爷欲言又止。
他自然察觉到了,但并不觉得情况有文轻尘说的那么糟糕。
毕竟大雍目前唯一的一位公主,年纪比明瑾小两岁,而之前明瑾跟他讲的那一位心上人,却是比他要年长。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夫人,宽慰道:“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瑾儿有喜欢的人,这是好事,咱们做长辈的,尽量支持他就好。”
“也是,这事儿咱们急不来。”
文轻尘不是好纠结的性子,很快就自己想通了,“瑾儿的婚事,将来还是由那位来操办最好,以他对瑾儿的在乎,想必一定会为瑾儿觅得一位良配。”
明老爷连连点头:“是极,是极。”
两人谈话时,都没注意到躲在门外偷听的明瑾。
他本是回来拿糕点的,今晚后厨做了他最爱的梅花糕,明瑾失落归失落,但一点儿也没亏待自己,一口气吃了四五个,晚饭都没怎么好好吃。
糕点不顶饱,明瑾又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这才一会儿功夫就又饿了,巴巴地跑回来觅食。
没想到回来正好听见文轻尘的最后一句话,这下糕点也顾不上吃了,趁着爹娘还没发现自己,他一路小跑回屋,乐得倒在床上,抱着被褥滚来滚去。
在明瑾看来,文轻尘的这句话,基本就等同于只要宁先生同意,他们就可以结为夫妻,啊不,是夫夫了!
娘真好!他爱死娘了!!
少年在床上发泄了一通白日里无处释放的精力,直到把自己折腾到气喘吁吁,这才放松身体,无所顾忌地往后一倒,重重摔在凌乱的床铺上,出神地盯着头顶的帷帐发呆。
什么魏金宝,什么老丁头,在明瑾眼中,现在压根儿都不叫个事。
他满心满眼只有宁先生。
明瑾很珍惜地回忆着白日里他们相处的短暂经历,每一个细节都回想了一遍,从宁先生的动作表情再到他衣袖上的花纹细节,像是在偷偷品尝一块藏了很久、但一直舍不得吃的糖。
他想啊想,又想到了宁先生笑起来的样子,眼神温和地看着自己的样子,还有与自己并肩说话时的样子……
好半天,才发觉自己的脸有点儿疼。
明瑾揉了揉脸蛋,有些赧然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把脸笑僵了。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振作一点小明!
你不能这么没出息啊!
虽然在心里这么想着,可明瑾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发散的思绪。
方才娘说,宁先生在乎他。
他应该高兴的。
但明瑾却罕见地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他皱着眉头揉了揉,怀疑自己可能是晚上糕点吃多了。
宁先生长得好看,气质学识也很出众,包括自己在内,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他。
但他们的年纪差距摆在这里,他真的能等自己长大吗?
明瑾烦恼地翻了个身。
他面朝墙壁,竖起两根指头,大拇指曲起,模仿那日宁先生负手而立的姿态,对着自己压低声音道:
“明瑾,我心悦于你。”
话音刚落,他就立马把通红的小脸埋进了被褥里,只露出一双闪烁羞赧的眼睛,还很警觉地往背后看了一眼,确定屋里没人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许久后,从被窝里传来一声细声细气的回答:
“我也是。”
明瑾心满意足地搂着“宁先生”睡着了。
就连在梦里,都还在幸福地吧唧着嘴:“先生别喂我糕点啦,真的吃不下了……”
满月高悬。
风乍起,瘦湖之上,泛起粼粼寒波。
白日里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的湖畔,此时却犹如阎王殿一般,鬼哭暗泣之声此起彼伏。
一群身带枷锁、形容狼狈的流放刑徒跌跌撞撞地走在出城路上,其中不乏年过花甲须发花白的老人,和年纪尚幼的总角稚童。
从打扮样貌来看,这些人似乎都出身同一家族。
队伍里最小的,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女童。
她烧得小脸通红,被神情恍惚的母亲抱在怀中,嘴唇皲裂,气若游丝,若是再无医师救治,眼看着是活不长了。
可戴罪之身,又即将被发配到荒郊野岭之处,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到何处寻医师呢?
她的母亲绝望地咬开手指,颤抖着伸进女童的口中。
滚烫的鲜血濡湿了她干裂的唇舌,却无法挽救她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娘……”
“阿囡……阿囡……”
哭声回荡在夜幕暗林之中,惊起寒鸦无数。
负责押送的官兵不耐烦地啧了两声,正要挥鞭斥责,余光注意到后方疾驰而来的马匹,忙放下长鞭,讨好道:“同知大人,不知为何来此?”
金柳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怎的,本官做事,还要先向你汇报不成?”
那人顿时脸色一白,神色惶恐地连声道不敢。
金柳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狭长的眼眸似毒蛇般阴冷:“好生护送黄大人的家小上路,等到地方了,自会有人接应你们,若是路上敢玩忽职守,你好自为之。”
“是,是!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尽心竭力……”
“还有,”金柳懒洋洋地颔首示意,“那丫头模样生得不错,正好教坊司那边缺人手,本官欠他们头儿一个人情,就用她来抵吧。”
那人一愣,虽说这不太合规矩,但教坊司本身也是犯人妻女发配之地,流放途中,孩童本就容易夭折,少一个人,倒也算不上多为难之事。
于是他立刻应下,大步走到队伍中,强硬地从那嚎哭的母亲怀中拽出女童,讨好地抱来给金柳。
他还很狗腿地搓手询问道:“大人,这丫头看起来病得快死了,要不等小的先找人医治一番,再送到您府上去?”
什么教坊司,不过借口罢了,他连提都没提。
果然,金柳用赞许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
“阿囡!!!”
不远处披头散发的妇人状似疯癫,尖叫着要扑上来与他们拼命,但手无寸铁的女子,哪里比得上官兵?
微末反抗,自然很快便被镇压下去了。
金柳翻身下马,走到眼神怨毒的妇人面前,拿脚尖踢了踢她的肩膀。
“好熟悉的眼神,”他负手而立,笑眯眯地看着浑身一颤的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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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你丈夫临死前骂我‘狗官’时,简直一模一样。”
妇人气得浑身发抖:“混账!你——”
”不过本官可真是冤枉啊,”他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明明治致他于死地的人是宁王,为何都对本官喊打喊杀?亏本官之前还体谅黄大人一届老臣,身子骨羸弱,没对他用过什么大刑来着。”
妇人瞪大了眼睛,满是血丝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被金柳的无耻震惊到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至少一旁偷听的官兵就是如此腹诽的。
“行了,把人带走吧。”
金柳像是失去了和她对话的兴致,摆了摆手,一脸无趣地转身。
“那位大人也真是,非要叫人大半夜起来干活,抄个家还要偷偷摸摸的,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才是做贼的呢……唉,看花不成,赏月也不成,俸禄又几年没涨,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没滋没味。”
这话官兵可不敢接,只好干笑一声打岔过去。
把这尊难搞的大神送走后,他重新冷下脸来,扭头继续朝着骚动的队伍喝道:“看什么看?赶紧上路!”
趴在地上的妇人被家族中的其他人搀扶起身,踉跄着继续往前走。
旁人劝她看开些,她只是闭目流着泪。
一言不发,却也不再回头。
*
后半夜。
明瑾睡得并不踏实。
他被恍若沸腾的炽热火焰包围,滚滚浓烟袭来,酷热、窒息、闷呛,明瑾惊恐地想要逃跑,却发现四肢无力,连翻个身都难。
想要张开嘴呼救,发出的却是婴儿啼哭的声音:
“哇——哇——”
好热……呼吸不了……
明瑾躺在废墟里,握紧双拳,哭得撕心裂肺。
他隐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绝望地困在火场深处,等待救援,或是死亡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但他一直没有等来任何人。
烈焰轰燃,喷出雨点般的火星。
头顶的屋瓦片片掉落,露出其后的蓝绸似的深沉夜幕,和浩渺无穷的璀璨星河。
这是江南看不到的壮阔景象。
但明瑾却没工夫也没心情欣赏,他惊恐看着那根熊熊燃烧的房梁朝自己的脸颊砸来,下意识闭上眼睛,耳畔却传来一声颤抖的闷哼。
是谁……?
恍惚中,他看到一道并不算高大的身躯挡在了自己身前。
是位少年。
空气中弥漫着血肉烧焦的气味,明瑾被瞳孔骤缩,发现对方竟用手死死撑住了那根燃烧的粗木,猛地用力推到了一边!
熊熊烈火之中,少年长发披散,低垂着头,单膝跪地,气息凌乱急促。
他的双手鲜血淋漓地垂在身侧,十指不同程度地扭曲着;浑身浴血,光是背后的伤口就不下七八处。
少年的脊背因为剧痛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身体却拱成桥状,牢牢地将明瑾护在了身下。
‘你怎么样?’
明瑾焦急地想要开口询问。
但一张嘴,发出的依旧是婴儿的哇哇哭声,不由得气恼。
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要醒了。
不、等下,至少得让他看清楚脸吧?
明瑾拼尽全力伸长脖子,想要看清那名少年的长相。
可就在对方艰难起身,即将低头看向他的刹那……
梦境戛然而止。
明瑾带着一身冷汗睁开双眼。
晴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晴儿粲然一笑,声音中带着几分揶揄:“少爷,昨夜睡得好吗?”
明瑾还没完全从梦境中回过神,闻言,愣头愣脑地点了下头。
晴儿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故作无奈地叹气:“怪不得。少爷,快起来,今儿个又得换被褥啦。”
明瑾:“…………”
11. 第 11 章
明瑾被几个丫鬟嬉笑着推出了房门,尴尬地站在门口吹风。
一回生二回熟,他揉了揉鼻子,倒也没有第一次经历时那么手足无措了。
反正现在明府上下都知道他有心上人了,正常,正常。
而且都说玩火尿床,说不定是因为他做噩梦梦见大火才湿了褥子呢,这可不能怪他。
烦恼从不会在明瑾的小脑袋瓜里停留太久,他高高兴兴地用完早膳,高高兴兴地地同文叔唤了声早。
然后小脸一垮,磨磨蹭蹭地地骑上骡子,不高高兴兴地前往书院。
他讨厌上学!
超讨厌!!!
早上的云英书院门前水泄不通,一条宽窄巷子,停满了高门显贵家的轿子,还有些夸张的,身边甚至跟了五六个仆役服侍。
有的背书囊,有的提吃食,还有专门的书童抄写和打手护院,前呼后拥,好不热闹。
相比之下,只坐在一头骡子上、带着个独眼老仆慢悠悠来到书院的明瑾就要低调多了。
张牧为此颇有微词,说明家又不是坐不起轿子,为什么非要叫那魏金宝看扁了去?
但明瑾依然我行我素。
他给张牧的理由是哪怕自己坐八抬大轿,他的出身门第也还是不如魏金宝,这是事实;但就算他骑着骡子,他本人也依然比魏金宝那混账强一百倍,这也是事实。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因为骑骡子方便,可以随时牵了就走,这样平时他迟到早退就不会这么明显了。
明瑾跳下骡子,拍干净身上尘土,和文叔道了声别,无视了对面轿子上魏金宝和书童的大声嘲讽“我看这云英书院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就连商人之子也能来上课,不如改成集市卖鞋垫算了”,在张牧诡异的眼神中,还心情很好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张兄,今儿气色不错啊。”
张牧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没得到回应面露不甘的魏金宝,神色诡异:“你……不会被那姓魏的气疯了吧?”
居然没呛声?
“怎么会?我高兴着呢。”明瑾挑眉回答。
想到那天宁先生对他说的那番话,他瞥了一眼身后的魏金宝,哼笑一声:
“放心,不会让他嚣张多久的。”
张牧愣了一下,三两步追上他的脚步,急切问道:“怎么,你终于同意我那个往他裤.裆里塞癞//□□的计划了?”
明瑾咳嗽起来:“……才不是呢!你那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我找了宁先生当军师,肯定比你这狗头军师强一百倍。”
“宁先生?”
张牧反应很快,怕被别人注意,还特意压低了声音:“你该不会说的是你那个心上人吧?你真见到他了?”
两人迎着晨光拾级而上,穿过两侧栽满海棠的小径,来到学堂内。
明瑾放下书囊,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掸了掸衣襟上飘落的海棠花瓣,这才矜持地冲张牧点了一下头。
张牧差点被他气乐了,威胁地挥了挥拳头:“你再这样装模作样试试呢?快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等李司来再说吧。”
“不行!我现在就要听!”
两人打打闹闹半天,直到丁弘毅踏进学堂,这才跟见了猫的耗子一样弹回座位。
丁弘毅的脸色看上去比平时更差,眼底青黑,眉心沟壑深重,像是一晚上苍老了好几岁似的。
老丁头该不会这个年纪了还不服老,想着晚上再加把劲生个一儿半女的吧?明瑾颇为乐呵地揣测。
紧接着却是被吓了一跳,因为丁弘毅冷冷地扫了他们这边一眼,就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明瑾赶紧心虚地低下头,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伸手摸索纸笔。
哎呦,这笔可真笔啊。
“都给老夫打起精神来,准备上课!”
一向不喜欢废话的丁弘毅顿了顿,在上课之前,难得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题外话:
“老夫知道,在座诸位或出身高门大族,或颇有家资,哪怕学业不成,回去继承家业,也可一生丰裕无忧,位至公卿;”
“但老夫当年,罹逢战乱,家道中落,缊袍敝衣来京求学,只望有朝一日,能匡扶社稷,为生民天下计……”
明瑾听到魏金宝低笑着对自己的书童道:“这老头又在吹自己当年的事迹了,一年两年三年,年年都讲,学堂里谁不知道他出身贫贱?当个教书匠而已,又不是位列三公了,真是眼皮子浅。”
有本事当着老丁头的面说啊,明瑾撇撇嘴。
魏金宝这个欺软怕硬的怂货。
丁弘毅也不管他们能听进去多少,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虽说如今天下安定,可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北边胡人至今仍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国中又有……”
看着底下一双双或是无所谓、或是茫然懵懂的稚嫩双眼,他忽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轻叹一声:
“罢了,言尽于此,上课吧。”
张牧咋舌,压低声音对明瑾道:“今天他唠叨怪话真多……明瑾?你怎么了?”
明瑾恍然回神。
“没什么。”他心不在焉道。
只是觉得,老丁头这个状态,和他平日里那种自矜高傲的模样截然不同。
像是一夜之间心气都被磨平了大半,颓然之中,还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悲痛之意?
应该不会是他看错了吧?
明瑾仔细观察着丁弘毅。
但他很快失望地发现,老丁头还是那个老丁头,脸一板讲起课时,语气冷硬,不带半点起伏,跟念经一样,叫人听了只想倒头就睡。
但本着和宁先生的约定,明瑾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
半堂课。
一日之计在于晨,学堂内先生诵读着之乎者也,淡淡墨香飘散,窗外天高云淡,花开正盛。
温热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张牧在旁边插科打诨,明瑾的脑袋也慢慢垂了下去。
少年的脑袋一点一点,困意飞速上涌,眼皮仿佛千斤往下坠。
他用最后的意志力握紧毛笔,落在纸上,却是一团团狂乱得看不出字迹的墨迹。
台上的讲课声突兀地拔高了些。
明瑾哆嗦一下,勉强清醒了些。
他装作失手落笔,弯腰去捡,却迟迟没抬起头。
“咳!”
丁弘毅重重咳嗽了一声。
地上的笔掉了两次,终于被人捡了起来。
重新在位置上坐好的明瑾神情恍惚地看着手中书本,瞳孔不受控制地逐渐涣散,一列列墨黑的字迹,也在眼前飞成了一片模糊的阴影。
对不起宁先生,真不是他不想认真听课……
但是真的,早晨上课,实在太困了、也太好睡了……
他就睡一会儿、一小会儿……
明瑾头一歪,趴在桌案上。
眨眼间便睡得人事不省。
早就注意到这边动静的丁弘毅见状,神色复杂地挤出一声冷哼,倒也没有叫醒明瑾,只是在路过他座位时,低低骂了一句“没出息的孽障”。
方才看到明瑾偷偷掐自己大腿时,亏他还以为这小子改过自新了。
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明瑾,快醒醒!”
下课时张牧喊醒他,明瑾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怎么了,李司来了?”
“没呢,”张牧说,“老丁头提前走了,说是为友人奔丧,接下来两日告假,由其他先生给我们上。”
明瑾哦了一声,倒也没有问为什么。
老丁头不来,其他先生也不会针对他,是喜事啊。
只是他看着前面依旧空荡荡的座位,和张牧交换了一个眼神,发现对方也是一脸的疑惑。
“李司今天也告假了?”
“不知道啊,”张牧茫然道,“他没跟我讲。难不成是生病了?”
明瑾想了想:“那等散学之后,要不咱们一起去他家看看?”
“行吧,反正下午就只有一堂射御课,这个我擅长,不会被先生留堂。”
张牧无所谓地抬起手,交叠枕在脑后,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没多久,又打了个哈欠:“对了,关于那个宁先生,我劝你最好提防着点,这人不简单。”
明瑾揉了揉惺忪睡眼,闻言疑惑歪头:“怎么说?”
“我没查到他的底细,”张牧放下手看向明瑾,干脆利落地说道,“一点儿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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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明瑾沉吟道:“意味着他跟我一样,为人低调谦逊?”
“滚犊子!”张牧白眼差点翻上天,“快醒醒吧,我爹在刑部天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连哪家扒灰哪家养小叔子他心里都门清儿,可我那天问他,他非但没告诉我,还一脸严肃地告诫我少惹事,你觉得你那心上人能是什么简单货色?”
明瑾一时语塞,不知该说是张大人厉害,还是该说张牧这儿子当的,可真是半点儿不给他老子留面子。
不过……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宁先生的确不同凡俗。”
张牧嘴角一抽:“算了,反正现在说了你也不会听,等你撞了南墙之后就知道了。”
宁先生这么在乎他,怎么会让他撞墙?
明瑾不以为意。
但也知道张牧是好心提醒,于是便拉着他讨论起下次旬假去哪儿玩的事。
宁先生为人可体贴了,走之前还特意跟他说,下次再来府上估计要等半月之后,来之前也会提前派人通知,不会影响到他和小伙伴玩耍的。
张牧果然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兴致勃勃地同明瑾商量起来:“城南那边新开了家池浴,听说里面的园子可大了,还搭了台子表演百戏!趁着天还没热,一起去玩玩呗?”
“行啊,再拉上李司,这小子一向不爱洗澡,我早看不下去了。”
散学后,两人勾肩搭背地朝李司家走去。
时不时你踹我一脚,我拐你一肘子。
很无聊的举动,但两个少年却玩得不亦乐乎。
明瑾照旧和文叔一起。张牧嫌家里的老仆唠叨烦人,只拉上了一个年轻的,还特意打发得远远的,落在后面给他拎东西。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转角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墙上。
两人同时脚步一顿。
伴随着隐忍的痛呼声,小巷内,一道阴阳怪气的嗓音响起:
“没钱?没钱你来上什么云英书院?再说了,你没钱你不知道抱大腿?那地方随便哪个学生,拔根毛都比外面人腰粗了!”
“…………”
“臭小子,哑巴啦?赶紧把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不然今儿你走不出这个巷子!”
张牧暗道一声晦气,拉着明瑾就要绕路离开。
他虽然仗着在刑部就职的爹,从来不怕这帮地痞流氓,对方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明瑾就不一样了。
朝中无人难办事,京城的流氓和地方的流氓也大不一样。
勒索一个富商之子?顺手的事。
听说几十年前江南兵祸期间,皇权式微,各地生乱,劫匪甚至无法无天到连当朝公主都敢绑架!
“明兄,麻烦你下次多带点护卫成不?”张牧看明瑾还一副伸着脑袋好奇张望的样子,无可奈何道,“虽说这两年京城治安好了不少,可就一个瞎眼的老仆能顶什么用?上次我都看到了,你还帮他拎包呢!”
“我把文叔当家人,帮自家人个小忙而已,有什么关系?”
明瑾笑嘻嘻地拐了他一下:“对了,那边,你觉得要不要也过去帮个忙?那家伙好像是咱们学堂的同窗,我记得,是叫荀婴吧?”
“荀家人?”
张牧立刻同他八卦起来:“听说荀家出了个败家子,前几年把祖辈留下的基业全败光后拍拍.屁股上吊了,留下家里的孤儿寡母和七十岁的老父亲无人赡养,就连他儿子进书院念书,都是靠七十岁的祖父拄着拐杖亲自去找院长说情的。”
明瑾疑惑道:“可我怎么记得,荀家祖上好像还出过一位三公呢?”
“是啊,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江南正经人家往上数几辈,有几个没当过官的?”张牧一脸不屑。
“都说京城的五品官比瘦湖里飘着的王八还多,说不定,你明家以前也是皇亲国戚呢!”
他明显不想搭理这事,奈何明瑾一意孤行,非要说好歹同窗一场,同学有难,他们不能袖手旁观。
两人在原地拉拉扯扯僵持片刻,动静已经引起了那边的注意。
领头那人打眼一看,顿时怪笑起来:
“哎呦喂,这不是咱们的明大少爷吗?”
12. 第 12 章
得,这下是真走不了了。
张牧咬牙切齿地瞪了明瑾一眼。
他就没见过这么爱自找麻烦的家伙!
但他还是主动上前一步,挡在兄弟身前,横眉竖眼地对那混混头子道:“恰好路过而已,你有什么事?”
“哟,张公子,也是稀客啊,”那混混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善罢甘休,继续嬉皮笑脸地对明瑾招呼道,“之前明老爷给了咱们兄弟几个不少酒肉钱,不过嘛,这都过去大半年了……”
明瑾暗道:果然是上门打秋风的。
就算这次他不站出来,这帮人为了要钱,肯定也会主动找他麻烦。
万一自己到时候再孤身一人,那可就真麻烦了。
明瑾对他爹这种暗地里替自己交保护费的行为早有察觉,不然这半年在书院,他也不可能过得这么平静——假如不算魏金宝没事找事的话。
但他并不赞同明老爷拿钱消灾的理念。
豺狼本性贪婪,喂饱了一次还有下一次,继续纵容下去,只会把他们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
就比如站在他面前的这几位。
“你们要多少?”明瑾懒得听他继续逼逼赖赖,直接打断他问道,视线却忍不住朝着他们后方的荀婴身上飘去。
这家伙看起来比张牧小一些,倒是与他年岁相仿。
脑袋小小一个,四肢却格外纤长,瘦得像是山涧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孤零零一根青竹,被几个混混挡住大半身形,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像他们这个年纪,正是青春好动的阶段,家里都会特别准备色彩鲜艳的松快衣裳,穿着好看出挑,又方便活动。
但荀婴却只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黛青色旧衣,领口严丝合缝地扣到最顶上,长袖及地,腰身也过于宽松了。
若是成年人如此扮相,倒还能夸赞一句衣带当风,名士风流,但放在荀婴身上……
简直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明瑾心想。
看了都替他累得慌。
似乎是注意到了明瑾的目光,荀婴原本略微低的头飞快地抬起,正巧和他对视一眼。
不等明瑾朝他露出笑容,他又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垂下了眼眸。
……切,怪人一个。
明瑾脾气也大,顿时有点儿不愿搭理他了,直接扭头对那些混混道:“你们报个数吧。”
混混头子和周围人对视一眼,哈哈笑起来:“明大少果然爽快!咱们兄弟几个也不要多,就这个数,怎么样?”
他竖起三根指头。
“要是明少暂时给不出来,那就跟咱们去酒楼坐一坐,叫你这缺眼的老仆回家里拿钱,如何?”
张牧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这明晃晃的威胁,和绑架勒索有什么两样?
“你们——”
他正要开口怒斥这帮人恬不知耻,就听明瑾笑了一声,语气轻快道:“早说嘛,多大点事儿。”
“来文叔,快快拿三个铜板给这位兄台,钱记我账上,不够我这儿还有。”
“好嘞少爷。”
文叔笑呵呵地应了一声,看向明瑾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宠溺。
他慢吞吞地松开牵着骡子的绳索,作势伸手探入怀中掏钱,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少爷心善”,听得人莫名火大。
混混头子的面色登时难看起来。
但他到底顾忌着明家在江南的势力,只狠狠瞪了一眼不识好歹的明瑾,上前一步,狞笑着揪起那牵骡老头的衣襟,恶声恶气地威胁起来:
“老货找死是吧,三个铜板,打发要饭花子呢?还是说另一只眼也不想要了?”
他比文叔高了足足一个头,左臂上还纹了只张牙舞爪的黑虎,逞凶时乍看声势响亮,十分唬人。
旁边的小弟都哄笑起来,抱着膀子看起了好戏。
张牧拼命朝身后使眼色,示意后面的人赶紧去找帮手来。
余光一扫边上,这傻不愣登的大少爷居然还在坤着脖子,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真是见鬼了!他绝望地想。
但那混混头子,却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游刃有余。
他本以为凭借自己一身力气,可以轻轻松松把这年老体衰的独眼老头拎起来,好生教训一顿。
只要注意分寸别闹出人命就行,最好再把明家那位大少爷吓得屁滚尿流乖乖交钱。
可他脸皮抽动,暗中用力了半天,差点咬碎了一口牙,面前这头发大半都已花白的老头,却依旧见鬼的纹丝不动!
那双老布鞋仍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就跟生了根似的。
混混头子额角青筋暴起,气喘吁吁地低头一看:
这老头其貌不扬,小腿肚子竟犹如铁疙瘩一般,其上青筋虬结,凌乱交错着几条蜈蚣粗细的狰狞伤疤,像是两条深深扎根在地下的枯瘦老树根。
“喏,少爷给你的三枚铜板。”
文叔终于把钱掏了出来,整整齐齐码在长满粗糙厚茧的手心,这才慢吞吞地递给了他。
末了,又拍了拍混混头子的胳膊,语重心长道:“少爷心善,你拿了钱,就莫要再为难其他学子了。你还年轻,悔改罢!”
混混头子一把将他的手打飞,三枚铜板叮当落地。
“老头好胆!”
被一群小弟注视着,他自觉丢了面子,怒火顷刻间燃尽理智,也顾不上什么分寸了,忍无可忍地抡起拳头。
眼看这嚣张老头的鼻梁就要被一拳打断,他面露喜色,文叔却微偏了下脑袋,险之又险地与他的拳头擦肩而过——是巧合么?
混混头子来不及思考。
一晃神的功夫,他的手腕便已被人捉住。
陡然一阵分筋挫骨的剧痛从腕骨处传来,他大叫一声,被拽得一个踉跄向前扑去,文叔趁势一扭身,抬起老布鞋,轻巧一个勾脚点在他腿弯,他便当场以头抢地,摔了个七晕八素。
“…………”
周围一片死寂。
其他混混呆愣了数息,立马抄起棍棒砖石,嗷嗷叫着扑上来要为老大报仇。
文叔叹了口气,扯开上身那件薄薄的粗麻布衫,脱膊露出了遍体花绣。
那青墨红郁错落的一身花锦,似鲲鹏落彤云,青龙卷海潮,看得张牧目不斜视,当场情难自禁地高叫了一声好。
一炷香后。
张牧张大嘴巴,看着躺在地上呻.吟的混混们,再抬头看看那位自己一直嫌弃不已、觉得老得都快掉牙的瞎眼老仆,眼神立马就不一样了。
文叔慢吞吞地脱掉布鞋,掸掉鞋面上的灰尘,又用苍老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把衣衫的扣子一个个扣好,俨然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但张牧却再不可能把他当一个寻常老仆了。
他一脸敬畏地问明瑾:“你家从哪儿找来的这位高人?”
“文叔以前可是从过军的,我爹到现在都还是按照军中百长的职级给他发放月俸。”明瑾不无自豪道,“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太厉害了!”
张牧的眼睛嗖地一下亮了。
他这个人,对读书学习有多不耐烦,对习武打仗就有多热衷。
老天也未薄待他,赐他一身天生神力,未满十四便能拉四力弓。
奈何云英书院只教软绵绵的君子六艺,随着张牧年岁渐长,连射御课的老师都教不了他什么了。
张牧一直为此耿耿于怀,觉得要不是有明瑾李司他们在书院,上学对他来讲纯属浪费时间。
还不如早点入伍赚军功,说不定还能光耀门楣呢。
结果这话被他老爹张淼听到,张牧差点被打断腿。
从此张牧再不敢提这事,连想让家里帮忙请个习武师父都不敢张口,生怕他老爹再抄起笤帚骂他不知死活。
但文叔不一样啊!
文叔是明家的忠仆,他老爹也见过几次,是过了明路的。
假如他跟随文叔学习武艺被老爹发现,完全可以拿明瑾当挡箭牌——不对,是借口。
张牧看向明瑾的眼神一下子就热切了。
更何况,文叔不仅武艺高强,还有这样一身好花绣!
大丈夫当如是!
明家只让他当个牵骡提囊的老仆,实在是太浪费人才了。
明瑾:“…………”
他一阵恶寒:“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明兄,”张牧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言辞恳切,“咱们是好兄弟对吧?”
明瑾警觉地退后半步。
“得分情况。你要干什么?”
张牧张了张口:“我——”
“多谢二位兄台和这位老人家仗义出手,”一道低哑的少年嗓音斜插过来,打断了张牧未说出口的话语,“在下荀婴荀元栋,此三文钱当物归原主。”
他说着,朝明瑾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又摊开手。
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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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被他用衣摆擦得锃亮的三枚铜板。
明瑾盯着他掌心的厚茧,本想问为什么大家都是同样的年纪,偏偏你却有表字,但想了想,还还是把疑问咽回了肚子。
娘说过,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不过他觉得荀婴这个举动很有意思,所以多问了一句:“三文钱而已,丢了就丢了,还捡它干什么?”
荀婴不答,只是看着他,默默地把手往前递了递。
张牧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最讨厌这种一看就读书把脑子读坏的小古板。
明瑾生怕他开口就骂人,赶紧拉了一下他的袖口,然后接过铜板,朝荀婴点头道:“钱我收下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荀婴嘴唇蠕动了一下,摇摇头,又躬身朝他和文叔行了一礼,言谈举止之间挑不出丝毫错处,“婴家中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这份恩情,婴定谨记心中,来日再报。”
说完,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张牧感叹:“五十年之后,又是一个老丁头啊。”
明瑾并肩和他站在一起:“应该不至于。”
“为何不至于?”
“他长得比老丁头好看多了。”
“五十年之后他都是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了,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张牧说,“说不定老丁头年轻时也是风韵犹存……呃,我是说风度翩翩呢。”
说完,两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风度翩翩的老丁头,太可怕了。
根本没办法想象那副画面。
“但是宁先生就算老了,一定也是个儒雅风流的长者。”走在路上,明瑾突发奇想地说道,“就跟龚院长一样。”
云英书院的院长龚万,容仪端美,逸气轩昂。
年轻时入朝为官,还有人因此参他是佞臣。
直到后来他年岁资历渐长,又留了长须,那些对他容貌的诋毁和赞誉才一同偃旗息鼓。
刚入学时明瑾远远望过这位院长一眼,尽管龚院长年过五十,但老了的美男子还是美男子,笑吟吟负手站在面色僵硬的老丁头和一群老先生中间,依旧鹤立鸡群,望之令人心生好感。
明瑾对长相好看的人向来记忆深刻,所以一直记到今天。
当然,龚院长和宁先生比起来,肯定还是宁先生更胜一筹!
“是是是,你家宁先生永远是天下第一好,行了吧?”
张牧随口敷衍了一句。
眼看着离李司家不远,他立刻打起精神来,把之前被荀婴打断的拜师想法说出了口。
文叔有些为难:“张公子要是想跟着我学武艺,我倒是没意见,但我毕竟是明家的人,成不成还要看少爷的意思。”
明瑾还没来及说话,就被张牧一把捂住了嘴。
“明瑾他同意了!”张牧拔高声音道,不顾怀里明瑾拼命的挣扎:“唔唔唔唔!”
明瑾眼睛瞪得老大: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文叔的表情也很有些一言难尽,委婉道:“张公子哪里的话,折煞老头子了。……还有,少爷他好像要被你捂死了。”
“啊?哦,哦。”
张牧这才悻悻然松开手。
“咳咳咳!”
明瑾一脚踹过去,怒道:“混蛋,你想闷死我吗?少在这儿替我自作主张,我告诉你,我不同意!”
张牧厚着脸皮跳开:“别啊,你都拜那个宁先生当师父了,怎么,不许我也找一个老师当靠山啊?”
“我都还没跟宁先生见过几次面呢。”明瑾嘟囔。
“什么?”
“我说,拜师可以!”明瑾扯着张牧的耳朵大喊,把张牧喊得脸都青了,“但是礼节不能少!还有束脩,赶紧准备齐全了再来,不然我可不答应文叔随随便便教你,对吧文叔?”
文叔看着气哼哼拿指头戳着张牧的自家小少爷,眼眶微热。
以他如今的身份,张牧愿意跟着他学武艺,已算是屈尊了。
但明瑾这番话,明显是还想要帮他挣个师徒名分。
明君在上,慎于择士,务于求贤。*
他看着长大的小少爷,果然是……
文叔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笑呵呵地应了一声。
张牧泄气道:“好吧,我知道了,回去就叫人准备。”
他扭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紧闭的李府大门,忽然轻咦了一声:
“李家这是出什么事了?”
13.第 13 章
明瑾和张牧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司家的事情,他自然也不清楚,不然也不会跟着张牧来这儿了。
于是明瑾主动上前叩门。
片刻后,门扉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李家的管家站在门后张望,神色紧张。
看到是他们俩,他稍稍松了口气,缓和了语气道:“今日府上不待客,两位公子,请回吧。”
说完就准备当着他们的面关上大门。
“等等!”
明瑾当然不会就这么让他走了,他伸手卡在门缝间,喊道:“张兄,帮个忙!”
“来了!”
张牧有的是力气,从他身后快步走上前,单手一把撑住了门板。
年富力强人高马大的管家使了半天劲,愣是没把门合上,张牧还很嚣张地冲他挤了挤眼睛:“没吃饭啊?我才用一只手呢。”
“二位公子,你们这是做什么!”
管家气急败坏道:“我家少爷今日告病,不见客!”
“告病?”
明瑾才不信,厚着脸皮道:“既然李司生病了,我们身为他的同窗兼好友,就更应该上门探望了。这次来得及,没带礼物,先赊着,下次补上。”
说完就拉着张牧硬挤进了门内。
不等管家喊人来,两人便朝李司的卧房一路狂奔。
“明兄,张兄!这边!”
卧房的门也上了锁,听到外面动静的李司趴在窗户上,一脸惊喜地朝他们招手。
明瑾瞧他脸色红润得很,哪里有半点病容?
“那管家说你病了,果然是瞎扯的,”张牧哼笑一声,放慢脚步,双手枕在脑后走过来,“说吧,出什么事了?”
李司挠了挠头:“其实也没什么,昨晚我家边上的黄家被抄家了,来了好多官兵。我以前没见过这个,好奇嘛,就扒在墙头偷看,结果被一个官兵给逮住了。”
张牧轻松的神情瞬间消失无踪。
“你被官兵给逮了?”
“对,我爹气得要死,说要关我十天紧闭好好长长教训,再然后,你们就来了。”李司回想了一下,“那人好像还是个锦衣卫。”
“还是锦衣卫!?”
张牧一口气没上来,抖着手指着边上正捣鼓铜锁的明瑾,悲愤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们这两个家伙?一个招惹混混,一个更是青出于蓝,直接惹上锦衣卫了!”
“交友不慎,真真是交友不慎!”
明瑾忽然欢呼一声:“开了!”
喀拉一声,两人抬头望去,发现门上铜锁应声落地。
“小爷出马,一个顶俩,”明瑾得意地拍拍手,把手里的铁丝重新插回腰带间,招呼道,“放心把李兄,等下会给你原样装回去的。”
李司惊叹不已,就连张牧都放下了手,连声问道:“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妙手空空本领?不会也是文叔教你的吧?”
“不是,是我娘教我的。”明瑾骄傲道,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她年轻的时候靠这门手艺撬过匪徒的藏宝箱,还撬过我爹偷偷藏起来的私房钱呢。”
李司依旧惊叹:“哇,好厉害啊。”
张牧却不知该作何表情——你们明家上下,怎么搞得和武林大会一样,上至主母下至老仆,人人都会一门绝学?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又忍不住开始思考,那明瑾算什么,武林绝学的继承人,集大成于一身的武林盟主吗?
“趁着天还没黑,一起去我家玩呗?”明瑾才不管张牧在想什么,扭头热情地邀请李司。
李司为难道:“可我爹那边……”
“让我爹找你爹说情不就行了?”明瑾说得理直气壮。
明瑾最大的底气,就是明老爷对他近乎无底线的宠溺。
而且娘对他也只是嘴上严厉,大部分时候也是很宠他的。
明瑾这样想着,继续怂恿李司:“走吧走吧,说白了不就是虚惊一场吗,你又不是真犯了什么事招惹了锦衣卫。”
对于明瑾来说,“锦衣卫”这个词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偶尔学院的先生们也会提到,但基本都是只言片语,讳莫如深。
所以锦衣卫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和《山海经》中的那些奇闻异兽没什么两样。
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与他的人生不会有半点关系。
他只想当个普通的纨绔子弟,一辈子吃喝玩乐平安到老,这种涉及到朝堂腥风血雨的事情,还是尽量远离为妙。
但张牧对锦衣卫还是挺好奇的,所以后来多问了一嘴。
李司说现场太乱,人又杂,他就只看清了抓他的那个锦衣卫,长得怪阴的,笑起来眼睛细长,像只狐狸,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人。
“但后来又来了一位,”李司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穿着一身白,戴着手套,就是他叫那个锦衣卫把我送回家的。”
明瑾一愣,立刻追问道:“那他是不是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这些天下来,拜明瑾天天念叨所赐,张牧和李司都对他的那位心上人宁先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闻言,张牧神色诡异,李司则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当时我都快被那个锦衣卫给吓死了,根本不敢抬头看。”
明瑾一颗心刚提起来,就又落了下去。
但也没落回原位,反而有种无处安放的空落感。
他宽慰自己:天底下穿白袍的人多了去的,习惯戴手套的也不止宁先生一个,指不定是嫌抄家脏手呢。
再说了,宁先生是养蛐蛐的良民,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和锦衣卫那种鬼见愁扯上关系?
不过李司的这番话,明瑾到底是记在了心里。
他准备等下次再见到宁先生时,当面问问对方。
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怎么愁眉苦脸的?”散学时,张牧问道,“不是说好了,明天一起去城南的池浴吗。”
“是啊,”明瑾叹气,“是说好了。”
“但我和宁先生一个多月没见过面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算的话,我都有一百多个秋天没见到他人了!”
张牧:“……还能这么算吗?”
“不过他这个年纪,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他满不在乎道,“你不是说他是养蛐蛐的吗?前几天倒春寒,可能蛐蛐全死了吧。”
“不许你乌鸦嘴!”
明瑾立刻嚷嚷起来,张牙舞爪地要张牧给宁先生道歉,张牧则怪叫着“重色轻友”,拉着李司非要叫他给自己评评理。
三人拉拉扯扯间,荀婴走了过来。
他似乎没察觉到这边陡然安静的诡异气氛,只是神色认真地看着明瑾,默默递来一本书。
明瑾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
荀婴道:“《大学》。我问丁先生借阅了上次学堂小测的考卷,发现你对它几乎一窍不通。”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说太直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你的《诗经》学得很好,丁先生也这么说。”
明瑾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他究竟哪里表现得不好,给了荀婴一种错觉,自己是那种谦逊好学爱读书的人?
张牧则更为直截了当一点:“你脑子有病吧?”
“在下无疾。”荀婴正色回答他。
随即又转向明瑾,“我知道你肯定有这本书了,但这本《大学》上,有我默写的大儒郑素的注释,虽然它的古籍原本已经……”少年神色暗淡了一瞬,很快重新振作起来,“总之,我可以保证,它与原本上的注释一字不差。”
明瑾讶异道:“你默写的?难不成你能过目不忘?”
荀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明瑾顿时觉得手里轻飘飘的书本重若千斤了。
他不傻,就算再不爱读书学习,也知道这本书的价值。
放在外面,甚至会有人以千金之价相求——大儒郑素,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名声最为显赫的名士!
“你……不是,这也太贵重了吧?”明瑾磕磕巴巴道,“上次我就是看在大家都是同窗的份上,顺手帮了个小忙而已,你不必这样的,这书给我,着实太浪费了。”
“你拿着吧,”荀婴摇摇头,“那日我都看见了,你在丁先生的课堂上,虽然困倦不堪,但还是努力掐着大腿逼自己清醒。”
他眼神清澈地看着明瑾,语气不无赞叹:“有这份上进好学之心,此书赠你,怎能算是浪费?”
明瑾:“…………”
他哪里是上进好学?
明明是因为……宁、宁……
饶是明瑾脸皮再厚,被荀婴用这样的眼神盯着,也不禁小脸一红,低着头,讷讷说不出话来了。
张牧噗嗤笑出了声,还朝他挤眉弄眼落井下石:“对啊明兄,我也觉得你最近颇有悬梁刺股之刻苦精神,也不知道究竟是被哪个榜样激励到了,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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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让人敬佩不已,敬佩不已啊。”
明瑾狠狠瞪了他一眼。
没办法,他只好对荀婴说自己暂且收下,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出于愧疚和某种补偿心理,他又问道:“哪个,你明日可有空?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城南的汤泉池浴玩玩?”
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明明早知道荀家败落,连学费都快交不起了,还在为生计烦忧,问这个做什么!
于是明瑾赶紧补救道:“就当是你送我这么贵重书的感谢,你要是去的话,我请客!”
但荀婴还是婉拒了。
说是家中母亲生病,他要随侍左右,接下来可能还要跟书院请一段时间的假。
“……那好吧,你多保重。”
对于这些现实生活带来的沉重压力,明瑾心中尚无多少概念。
他只是有些懵懂地目送着荀婴的背影远去,觉得这人比上次见面更清瘦了些,像是随时要羽化登仙似的。
但那瘦挺的脊背却依旧笔直如松。
“他爹可真不是个东西。”明瑾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感叹。
张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同情他?”
“也不是,”明瑾莫名觉得荀婴根本不需要他同情,“只是……哎呀,我也说不好,总之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张牧不置可否:“这话你最好别当着人家面说,亲爹再混蛋也是爹,小心他找你打架。”
“我又不傻。”
但明瑾从书院回家之后,还是主动给了明敖一个熊抱,说了一句“老爹辛苦了”。
明老爷受宠若惊,感动不已:“我儿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贴心?”
“我明明平时也很贴心的好吗!”明瑾翻了个白眼,感动瞬间消失,人也立马恢复正常,“对了爹,你知道荀家吗?”
“知道啊,怎么了?”
于是明瑾把他和荀婴结识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明敖听了,神色若有所思:“这么看来,虽然他爹荒唐,但荀家的根还是正的。”
文轻尘也点头道:“这孩子不错,比你那些个只知道吃喝玩乐念书一窍不通的狐朋狗友正经多了。”
于是明老爷大手一挥:“你若是和他结交,老爹我赞成!”
明瑾撇嘴:“我才不要咧,这家伙一看就知道是个小古板,我跟他合不来的。”
“这样吗?”明老爷还有些失望,“本来我还想跟你娘商量着,每个月多给你十两银子,叫你接济一下朋友呢。”
“但话又说回来了,”明瑾丝滑改口,“既然爹娘你们都支持,他今日又主动来与我交好,这朋友也不是不能处。”
他讨好地伸出双手,递到明老爷的眼皮子底下。
甚至还眼巴巴地曲了曲手指,像只讨食的小狗。
“爹!”
“叫爷爷也没用,”明老爷长叹一声,负手道,“你爹又不管家。”
明瑾瞬间冷漠转身,拿屁股对着他爹,清了清嗓子,笑容灿烂、百转千回地喊道:
“娘~~~”
文轻尘狠狠戳着他的额头,把朝自己奔来的好大儿戳得哎呦叫唤起来:“少来,这段时间出门记得谨言慎行,听到没?”
她肃容道:“上边那位,听说又将太子复立回来了,未来京城还不知道有什么变动,你还有你那个几个朋友,在外面都给我留点神,不然的话……”
明瑾心道太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就算皇帝换人坐,难不成他们明家还能出个宰相不成?
嘴上则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娘你就放心吧,你儿子机灵着呢。”
文轻尘啧了一声,这个她倒是不怀疑。
她叫人给明瑾取来了十两银子,还反复叮嘱他不要乱花,多照顾一下那荀家小子,最好有空拉着同窗上门探望一下他和母亲。
如此种种,明瑾都胡乱点头应下了。
等回了房间,他看着轻松到手的十两银子,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少年乐颠颠地跑到床边,趴在地上,从床底下够出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撬开锁,把十两银子放了进去。
里面已经有了一些碎银和铜板,不多,还没有十两呢。
但都是他这些天从辛苦攒下的私房钱。
明瑾珍惜地摸了摸木匣,握紧小拳头,踌躇满志地想:
等将来,他一定要给宁先生买一座大屋子!
然后,金屋藏娇!
14.第 14 章
旬假当日一大早,明瑾就告别了家里,和两位小伙伴一起坐上张牧家的马车,一路欢声笑语地来到了城南。
他们今日要去的地方,叫清沐坊。
老板据说出身燕地,二十多年前,胡人犯边,为躲避战乱,他便举家搬来南方生活。
一开始是做酒楼,后面生意越做越大,就在京城开了这家清沐坊。
“这几年胡人又开始不安分,京城从燕地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流亡的,做生意的,还有小偷小摸甚至是刑徒罪犯,什么三教九流都有。”
张牧叼着根狗尾巴草,靠在车厢上随口道:“端午祭日将近,我爹现在成天在家抱怨,说牢狱都要不够关了。”
明瑾正忙着低头看清沐坊分发在城中的宣传告示,听到这话,他疑惑抬头:“你之前不还说京城的治安变好了吗?”
“就是因为抓得多,所以才变好了啊。”张牧懒洋洋地支起一条腿,“听说锦衣卫今年都招了三回人了,不过刷下来的也多,才三十进一。”
他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草,“说真的,我都想等从书院毕业后,要是我爹不让我从军,干脆就去当锦衣卫得了,好歹还能佩刀呢。”
“大人,小的是良民!千万手下留情啊!”
明瑾立马装模作样地求饶起来,逗得张牧和李司咯咯直笑。
“我以后应该会去衙门谋一份差事,”说到将来,李司也有自己的想法,“家里的事有大哥担着,我比较笨,也不知道变通,当个小吏挺好,只要把律法条例死记硬背下来就行了。”
和身为家中嫡长子的张牧与明瑾不同,李司在家中排行老二,还是庶出,所以他一直都觉得自己不怎么受父母重视。
但好处是,家里对他也没太多要求。
主打一个活着就行。
说完,两人同时看向明瑾。
“明兄,那你呢?”
“我的话,当个纨绔,混吃等死就挺好。”
明瑾丝毫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颇为坦然道:“只要我不赌不嫖不被人骗,家里的钱够我花三辈子了。”
张牧咋舌:“你就没有点远大志向?”
明瑾:“什么远大志向,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吗?要说不想,那肯定是骗人的,但这些跟我一个商人之子又有什么关系?古往今来,以这种身份做出一番事业的,基本都是在天下大乱的时候吧。”
张牧想想,倒也是。
“那如果,将来朝廷允许你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呢?”李司好奇追问道,“明兄可有想过当官?”
明瑾拨浪鼓式摇头:“不要,不要,我才不干呢。一入朝堂深似海,干啥都得小心,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人,万一得罪了皇帝,指不定还要掉脑袋,我可就这么一个聪明脑袋,得省着点用。”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得意地摇头晃脑了两下。
张牧笑骂他:“促狭鬼!照你这么说,那天底下人人都该对做官避之不及才对吧?”
明瑾挑眉一笑:“别人我管不着,反正我是这么想的,要是这世上真有仙人,我宁可去求仙问道,比当皇帝还要自在逍遥呢!”
话音刚落,马车已经停在了清沐坊门口。
明瑾跳下马车,笑容都还没从脸上消失呢,就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熟悉的车驾。
他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喃喃自语道:“我最近真得找个庙拜拜了。”
其他两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同时露出了吃了粪的表情。
“魏金宝这混蛋怎么也会在这儿!?”
几人面面相觑。
虽然那辆车驾附近只有一位车夫,里面的人早进去了,但一想到魏金宝那身白花花的腻肉很可能跟他们泡在同一个池子里,他们就有种拔腿就走的冲动。
“咱们还进去吗?”李司犹豫问道。
“进,怎么不进?”明瑾咬牙,“里面应该不止一个池子,再说了,这清沐坊又不是他家开的,他魏金宝能来得,凭什么我们就来不得?”
“没错!”
张牧也十分赞同他的观点,搭着两人的肩膀,一脸深沉:“咱们怕什么?这又不是在书院,他也不是老丁头,管不着咱们。”
“走,进去看看去!”
三人肩并着肩,犹如一堵城墙般,声势雄壮地跨进了清沐坊的大门。
刚迈过门槛,立即就有一群年轻貌美的侍女迎上前来,笑意盈盈地福身道:“几位小公子,不知是来听曲、看戏还是泡池子的?”
“可要奴家在边上伺候着?”
“哎呀,好新鲜水灵的小公子!”
“是呀,瞧瞧这脸蛋,嫩的能掐出水儿来似的……”
满目的莺莺燕燕,香粉扑鼻。
三个十几岁的少年,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无坚不摧的城墙在红粉攻势面前顷刻土崩瓦解,三位未来猛将个个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不像来做客的,倒像是陪客的。
明瑾被夹在中间,还不知被谁偷偷掐了一把脸蛋。
他内心悲愤不已——怎么天底下的女子都和他娘似的!
最后还是年纪稍大的张牧鼓起勇气,把兄弟从脂粉堆里一把捞出来,扬声道:“不需要这么多人,留下一个就行了!”
侍女们对视一眼,也知道不能逗太过,捂嘴笑了一阵,商讨过后,留下了一个年纪最小的。
她自称果儿,因为年纪小,还没取花名。
看上去更像是他们的同龄人。
侍女们散去,明瑾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下自在多了。
“清沐坊很大,若是公子们尚未考虑好要干什么,不如先随奴家一同逛逛这园子吧。”
果儿福身道,动作间还带着稚嫩的生疏。
“那就麻烦你带路吧。”
明瑾点了点头,其他两人也对此并无异议。
果儿倒是怔了怔,兴许是以往从未有客人用如此客气的口吻同她说话,还用上了“麻烦”二字。
她看着面前这位佯作成熟镇定的小公子,不由得微微低头一笑,脸上略显局促的神情也真切了些。
“好,三位公子,请随奴家这边来。”
三位少年跟在果儿身后,一路穿过连廊,对这园中奇异精巧的布置表达了惊叹,又拐过几道曲折小径,去参观了暂时空置的戏台。
“每逢酉时、戌时过半,坊主都会请戏班上台为众宾客表演,”果儿介绍道,“三位公子若是有空,可以坐在台下观看,若是想进楼上包厢,就要再花上十两银子。”
这价格可不便宜。
明瑾心中暗暗吃惊。
虽然文轻尘刚给了他十两银子,但他也不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的那种人。
这笔钱,哪怕放在京城,都够一家三口用上半年的了;放在这清沐坊,却只够坐一晚上包厢的。
这还不算果盘和打赏钱呢。
“你们坊主可真是财大气粗。”明瑾忍不住说道。
这一路走来,各种奇石怪松、琉璃玛瑙看得他是眼花缭乱。
庭院中甚至养了两只仙鹤,伐竹为节,从附近青山之上引下山泉水,环绕着一棵由纯黄金打造而成的长寿树,造出一派金鹤满堂、富贵仙气的景象。
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
方才果儿曾指着一件放在奇珍架正中、以玛瑙繁花琉璃绿叶点缀的花瓶,悄声告诉他们,这是宫中御用的红釉瓷。
还说全京城的红釉瓷加起来,都不超过五指之数。
明面上,一件在陛下的书房里,一件在太后宫中,还有一件,则被陛下赏赐给了宁王殿下。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位坊主不但财力惊人,实力背景更是深不可测!
果儿抿唇一笑:“小公子谬赞了。这番话奴家会转告坊主,若是等下坊主空闲,或许会亲自来面见三位公子。”
从小被家人带着应酬寒暄,几人都知道这是客套话。
毕竟这么大的清沐坊,往来的达官贵人众多,他们这几个没有官身甚至尚未及冠的少年,怎么可能劳动坊主亲自来见?
但不妨碍他们听着高兴嘛。
明家家财万贯,明瑾自认为从小也在家里见过不少好东西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趟来的确是大开眼界。
他都如此感叹,就更别提张牧和李司了。
“那堵墙后面是什么?”张牧指着伫立在他们右手边的高墙,兴致勃勃地问道。
果儿抬头望去,轻声细语道:“那边是内院的方向,柳大家居住待客之所。”
柳大家乃京城名妓柳兰兰,精通歌舞,琴画双绝。
之前果儿介绍过,说柳大家是坊主花重金请来的,普通人若想见上一面,非得一掷千金不可;但若是有才学之士,甚至能得到她的主动相邀。
像张牧这个年纪,可不在乎什么大家不大家的,在他面前弹琴,就跟对牛弹琴差不多。
从果儿的话里,他只听到了一个关键词——
“内院?敢情你带我们逛了半天,还只是在外院兜圈?”
张牧瞬间瞪大了眼睛,迫不及待道:“内院的好东西,肯定比外头更多吧?这外面刚才都逛的差不多了,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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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带我们进去吧!”
“这……”
果儿一脸为难:“小公子,不是我不想带你们进去,只是坊中规定,只有坊主或是柳大家以玉牌相邀的贵客,才能进入内院。”
张牧一脸失望,“切”了一声:“神秘兮兮的。”
“好了,不进去就不进去吧,”明瑾宽慰他,“我看外面那大池子也挺不错的,要不咱们先去泡一泡?”
张牧正要说好,忽然从后面传来一声阴阳:“哎呦,这不是明大少爷和张大少爷吗?怎么,这是被拦在外面了啊?”
三人猛地扭头。
魏金宝带着仆役走了过来,那张熟悉到令人生厌的肥腻面孔上,正挂着一副得意洋洋的笑容。
他用那双绿豆大的眯缝眼,嘲讽地瞥了一眼明瑾和张牧,然后视线径直掠过李司,当着他们的面,从怀里掏出一枚青玉佩,套在小拇指上嚣张地晃悠了两下。
“看到这个没?”
他故意看了明瑾一眼,大声道:“这玉牌是坊主送给我爹的,只要有这个,清沐坊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还能叫柳大家亲自为我弹琴,就算是能进入内院的贵宾,也没几个有这荣幸的!”
见明瑾三人脸色难看,他的神色愈发趾高气昂,头昂的高高的,像是要把那层油腻的双下巴怼到明瑾脸上似的。
“瞪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了,这上面刻着的,可是麒麟瑞兽……”
“瑞兽?我怎么只瞧见了一只犬豕在面前嚷叫。”明瑾冷冷道。
魏金宝足足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明瑾是在嘲讽自己。
“区区贾贩之子,安敢辱我!”
他登时勃然大怒,跳脚大骂,还要撸袖子上来揍人。
一旁的仆役拼命阻拦:“少爷冷静!别忘了老爷正在里面招待贵客,那位身份贵重,您可不能在这种时候闹出动静来啊!”
“滚开,老子要好好给这小子来顿教训,叫他知道什么叫做天高地厚!”
仆役苦苦劝道:“您将来可是要和老爷一样步入朝堂封侯拜相的,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做什么跟他们一般见识?这是拉低了您的身份啊!”
闻言,明瑾不禁斜眼瞅了那仆役一眼。
魏家这狗腿子,好一记响当当的马屁!
不过就他凭魏金宝?
大字不识几个,还指望封侯拜相?
真要有这么一天,在位的皇帝肯定眼瞎耳聋脑子进水,大雍也要彻底完蛋了!
“……也是。”
但在明瑾眼中一向蠢笨如猪的魏金宝,听了这番话后,竟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他气喘吁吁地推开仆役,冷笑一声:“外面这千人共浴的大池子,倒也正适合你们这些贱民享用,今日我有要事,就先不跟你们几个计较,不过,这事儿没完,给我等着!”
魏金宝狠剐了一眼三人,尤其是明瑾。
然后领着仆役,撞开李司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进了内院。
“呸,什么鸟人!都多大人了,还成天把爹爹爹挂在嘴边,干脆滚回家吃他爹的奶去吧!”
张牧冲着他横宽一致的背影啐了一口,嘴里不住骂骂咧咧。
骂完后,他又扭头看向明瑾:“咱们这次是真把他得罪了,我无所谓,李司也还好,主要是你——”
“我有什么事?”明瑾一脸“有本事就让他来”的表情,“这话要是他大哥魏伯贤来说,我还能当回事警惕几分,他魏金宝算老几?”
“话是这么说,不过……”
张牧觉得对待魏金宝这种人,确实不能太当回事。
但明瑾明显也太不当回事了。
以魏相的地位,对付一个商人,岂不是轻轻松松?
不会只是因为那个宁先生的随口一句话,这小子就真信了吧?
张牧很有些忧心忡忡。
可这会儿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叹了口气,问其他两人:“接下来怎么办?”
因为魏金宝的这一闹,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就连挑着担子的脚夫,都躲在墙根处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
年轻人,本就是最好面子的。
顶着这么多人打量的目光,张牧和李司都觉得十分难堪,根本没心情再在这儿待下去了,纷纷骂都怪那姓魏的混蛋扫兴,拉着明瑾就要打道回府。
但明瑾却坚决不肯就这样灰溜溜离开。
少年紧皱着眉头,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墙角。
在看到脚夫担子里的红染料时,他的眼睛咻地一下亮了。
“你们等等,我知道该怎么报复魏金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