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傍晚,夕阳把海面泡成一缸融化的胭脂,连带着休息室的窗玻璃都浸在暖红里。
光粒子在浮尘里跳着碎步,斜斜落在王铮手背上,像撒了把碎金。
他刚收了功,指尖捏着的三寸纸人突然轻轻一颤。
不是风动,是纸页自己发出来的轻响。
接着那纸人竟离地半寸,朱砂点的眼睛在夕照里亮得像淬了火的星子,围着他手腕转了个圈,裙角扫过皮肤,带起缕细得像发丝的凉风。
王铮眉峰微扬,嘴角漫开点笑意。
那层隔着心神与纸人的薄纱,总算被他捅破了。
他屈指弹了弹纸人额头,纸人“啪嗒”落回掌心,像个撒娇的孩子。
把它放进梨木盒时,额角的汗恰好滴在黄表纸上,晕开小团浅痕,倒像给这新通灵性的小家伙盖了个私章。
“咚咚。”敲门声裹着海风的咸湿进来,王小明的声音在门外打了个磕巴:“署长,有、有您的文件。”
王铮起身开门,接过牛皮纸信封。
纸角磨得发毛,封面的烫金公章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像块融化的金子。
拆开时纸张“刺啦”响,“调令”两个字黑沉沉撞进眼里,墨迹浓得像化不开的夜。
签发人那一栏,阿信警司的签名龙飞凤舞,末尾那个墨点尤其扎眼。
圆圆的,边缘带着点晕开的毛边,倒像是下笔时顿了半秒,又狠命按下去似的。
王铮捏着调令笑了。
想起离开九龙那天,阿信攥着文件堵在门口,耳根红得像被夕照烤过的礁石,嘴里嘟囔着“先回吧”,声音硬邦邦的,偏眼底藏着点说不清的软。
这老小子。
回到桌边收拾时,夕照正顺着窗棂往下爬。
桃木剑被软布擦了三遍,布纤维划过木鞘的暗红纹路,发出“沙沙”轻响,那些纹路在光里活过来似的,像无数条细小红蛇在游走。
他把背带系得妥帖,斜挎在肩上时,剑鞘贴在后背,传来点温温的木气。
梨木盒里的三百多个纸人得按灵力分层码好。
底层是刚开蒙的,纸页泛着浅黄。
中层的纸角带点微光,是练了半月的。
最上层留着给那个会转圈的“尖子生”,他用张裁成花瓣形的黄表纸轻轻盖住,像怕惊扰了它新得的灵性。
符袋里的五雷符、驱邪符被他数了又数,最后把那截沾过三宅一生黑血的铁锈剑塞进帆布包、
剑刃的锈迹在光里泛着青黑,像块凝固的老血。
拉链“刺啦”合上,把满包的法器与灵力都锁进暗沉里。
“署长,您这是……”王小明端着凉茶进来时,脚步在门槛上顿了顿。
粗瓷杯沿被他指尖磨出三道白痕,杯里的野菊花沉在底,凉茶的水汽在杯口凝成细珠,顺着杯壁往下爬。
王铮接过杯子,凉意顺着指缝漫上来,他仰头饮尽,茶底的野菊花渣卡在齿间,带点清苦的香。
“嗯,调令下来了,去九龙。”他看王小明的肩膀垮得像泄了气的帆,伸手拍了拍他后背,掌下的警服布料磨得发薄,“你小子在西湾扎得深,码头的老油条都服你,等我在那边踩稳脚,就给你递申请——总不能让你守着这海岛耗到老。”
王小明的耳朵“腾”地红了,手往裤袋里掏了半天,摸出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照片。
相纸边缘卷了毛,上面穿蓝布衫的姑娘,站在码头的木栈道上笑,海风把她的辫梢吹得歪歪扭扭。
“这是刘老师,”他指尖在照片边缘捻来捻去,声音细得像蚊蚋,“她总说九龙的学校有钢琴,孩子们能跟着琴声唱歌。前阵子她还说……”
他顿了顿,脸比西湾的晚霞还红,“说要是能去九龙,就、就跟我去拍张带钢琴的照片。”
“那就去拍。”王铮把照片塞回他手里,指尖碰到他发烫的指腹,“你调解纠纷能把俩老头说哭,抓偷鱼贼比猎犬还灵,到了九龙肯定能站稳。我到时候给你找个离学校近的宿舍,墙得朝南,能晒着太阳,等你调过去,直接拎包入住。”
当晚的海风裹着咸腥,卷着码头的渔火往礁石上扑。
王铮和王小明蹲在湿漉漉的礁石上,面前的搪瓷盆磕掉了块瓷,里头的虾蟹用海水煮得通红,壳上沾着的细沙在火光里闪着亮。
王小明啃着蟹钳,蟹黄沾了满下巴,说话时嘴里喷着白气:“署长,到了九龙可别逞强……”
“忘不了。”王铮剥开虾壳,虾肉白得像月光,“等你调过去,我请你吃九龙茶餐厅的烧鹅濑粉,汤得是老火吊的,烧鹅皮脆得能听见响。”
第二天清晨,码头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奶。
华队长踩着露水来了,警服熨得没有半道褶,黑皮包的金属扣在雾里闪着冷光。
大嘴跟在后面,帆布包上沾着东湾的泥点,裤脚还别着片没摘净的苍耳,正偷偷挠着耳根的蚊子包,红通通的,像颗小草莓。
看到两人的瞬间,王铮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顿。
穿来前的剧情在脑子里闪了闪。
华队长会被水鬼拖进海底,大嘴为了炸水鬼,连尸骨都没剩下。
可现在,水鬼早成了灰,这两个本该埋进泥土的人,正站在西湾的晨光里。
华队长的皮鞋在露水里踩出浅印,大嘴挠包时的动作活泛得很。
“王署长,久等了。”华队长伸手,掌心的薄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
“巧了,是你们。”王铮回握过去,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他把串钥匙放在桌上,铜环碰撞着发出“叮叮”响,“警署的事你们熟,我不多说。保险箱钥匙开第二层抽屉,里面有把霰弹枪,子弹在棉垫底下;宿舍钥匙……”
他指了指墙角的铁床,“床垫下有包防潮粉,梅雨季撒墙角,能挡挡霉味。”
华队长掏出小本记着,大嘴在旁边翻值班日志,突然“咦”了一声,指尖点着“纸人镇邪”那行字:“王署长,这是……画着玩的?”
“闲时练的手艺。”王铮笑了笑,拎起帆布包,包带勒得肩膀微微发沉。
轮渡驶离码头时,王铮趴在栏杆上回头望。
西湾的蓝白警署在雾里只剩个模糊的影子,王小明还站在礁石上挥手,像个钉在海边的小木桩,晨风吹得他的警服猎猎响,远得像个会动的黑点。
九龙警署的玻璃楼在午后的阳光下亮得刺眼,玻璃反射的光在地上投出块块光斑,像撒了一地碎镜子。
金麦基和孟超早在门口晃悠,孟超见他来,抢过帆布包就往宿舍跑,包带在他肩上颠得老高,嘴里喊着:“王署长!宿舍窗台上摆了盆仙人掌,刺绿油油的,我特意选的带花苞的!”
金麦基跟在后面,手里攥着的纸被风吹得卷了边,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白督察说晚上请您去茶餐厅,就在对面巷子口,她说……”
他顿了顿,冲王铮挤挤眼,“说您灭了那吸血鬼,得好好庆功。其实我瞅着啊,她就是想跟您多坐会儿——上次您走后,她对着您画的符看了半天呢。”
走廊里的风卷着打印机的墨香过来,王铮望着远处林立的高楼,楼缝里漏下的阳光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