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王铮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放下筷子,看向友叔:“友叔,我听鲁耶先生说,您以前是茅山一脉的?”
友叔闻言愣了愣,随即从烟盒里抽了根烟点燃,深吸一口道:“鲁耶这老东西,连这都跟你念叨了?”
烟雾从他齿间漫出,他望着远处昏黄的路灯,声音添了些沙哑:“准确说,不是我,是我们陈家。”
“陈家?”王铮眼里浮出好奇,手里的筷子轻轻搁在碗沿,显然来了兴致。
钱小豪也停下了扒饭的动作,虽说这些江湖事儿跟他不沾边,可友叔语气里的沉郁,还是让他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我们陈家祖上确是正经茅山传人,前清那会儿在当地也算有些名号。”
友叔夹着烟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那时候的陈家法师,法力是真扎实,随手画道符就能镇住邪祟。
夜里走黑道,只要报上‘陈家’二字,孤魂野鬼都得绕着走。”
他顿了顿,烟灰簌簌落在桌沿。
“可惜到了前清末年,朝廷暴虐,到处残杀百姓,积了太多冤魂。
官府逼着我祖上出手灭了那些冤魂,祖上不肯,都是枉死的可怜人,哪能赶尽杀绝?
就因为这,我们陈家被满门抄斩。侥幸逃出来的几个人,一路颠沛到了香江,才算保住条根。”
王铮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边。
他虽早知道江湖险恶,却没料到陈家竟有这样惨烈的过往。
钱小豪则默默端起碗,扒了口饭,嘴里的糯米突然变得有些干涩,咽着都费劲。
“只是当年逃难仓促,大多传承没能带出来,只留下一件祖传法器。”
友叔的目光暗了暗,“那玩意儿邪门得很,杀妖除魔是厉害。
可每次动用,对自个儿耗损极大,传到近代,几乎成了催命符。
我们这一脉,也就这么慢慢没落了。”
烟蒂烧到了指尖,友叔猛地回神,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我爹当年就是这样。
他带着我跑遍各地帮人驱邪,最后到了这儿,把我托付给邻居,说去处理一桩‘生意’,完事就带我走。
结果呢?等我再见到他,已是两天后的停尸房。
他动了那祖传的法器,没回来。”
说到这儿,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半杯,仰头灌下去,喉结滚动着。
“我把他留下的那些道法书全收了回来,一页页啃,一招一式练。
为啥学?一来是不服气,陈家的东西,不能就这么断在我手里。
二来……总想着弄明白,我爹当年到底为了啥,非要拼上性命。”
王铮端起茶杯喝了口,目光落在友叔紧攥酒瓶的手上。
对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显然友叔并没有他语气中说的那般坦然。
钱小豪放下筷子,指尖在桌布上蹭了蹭。
忽然觉得自己下午那点绝望,在这样的过往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简直是无病呻吟。
友叔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可自学哪有那么容易?
正统道门有传承,有祖师爷庇佑,师父手把手带着,哪些坎能过,哪些坑要躲,门儿清。
我们这种散野路子,全靠自己摸黑闯,稍微走偏一步就可能出岔子。”
“就说我刚学那会儿,照着书上画符。
就因为墨里少掺了一味朱砂,不仅没镇住邪祟,反倒被那东西缠了半宿,胳膊上至今留着块疤。”
他撸起袖子,胳膊上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这就是自学的弊端——没根没底,缺了祖师爷护持,极易犯五弊三缺。
鳏寡孤独残,钱命权缺其一,几乎是散修的通病。
我如今窝在这排档里,守着这点手艺,也算……算是怕了吧。”
王铮指尖一顿,原来还有这么段故事。
钱小豪则听得有些发怔,他这才明白,那些能跟阴邪玩意儿打交道的人,背后要担着多大的风险。
“老鲁当年,也是这么个境况。”友叔拿起烟盒敲了敲,又抽出一根点上,火苗在他眼底跳了跳。
“他在的宗门,传承也是来自茅山,还算保留了点儿传承,可惜啊,传到他们那辈早就不成气候了。
道观年久失修,师父领进门没两年就圆寂了,几个师兄弟相互扶持着,最后却栽在了水鬼手上,小师弟惨死,他也落了重伤。”
“这就是散修的命,不管有没有宗门的名头,没了根基,就像没根的野草,风一吹就倒。”
友叔弹了弹烟灰,看向王铮,“所以说,你说你跟老鲁学了点儿道法,说实话我还挺意外的。
我真没料到,老鲁这辈子,竟然还愿意收徒弟。”
王铮自然是听得懂友叔话中的意思。
散修学道的弊端像根刺,扎在每个没正经传承的人心里,可当初若有别的路选,谁又愿意摸着黑往前闯?
他指尖在茶杯沿上转了两圈,轻声道:“友叔,有些事不是想选就能选的。”
“但真让我再选一次,还是会走这条路。总不能因为难,就看着那些阴邪玩意儿害人吧?”
友叔闻言挑了挑眉,没接话。
钱小豪在一旁默默听着,忽然拿起筷子扒了一大口饭。
刚才还觉得没滋味的糯米饭,此刻竟吃出了点韧劲,混着腊肠的油气咽下去,心里那点死气沉沉的情绪,像是被这口热饭熨帖了些。
夜渐渐深了,排档外的路灯忽明忽暗,远处传来收摊的摊贩收拾铁架的哐当声。
友叔看了眼腕表,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摁:“差不多了,你们俩赶紧回屋歇着。”
他指了指楼上的方向,开口说道:“后半夜阴气重,不要在门外溜达。”
王铮点头应下:“知道了。”
钱小豪也跟着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友叔,谢了你的饭。”
友叔摆了摆手,转身往灶台走:“赶紧走,我还得收拾摊子呢。”
两人走出排档,夜风带着点潮气扑面而来,混着垃圾桶里馊掉的饭菜味,腥甜得让人发闷。
钱小豪抬头望了眼黑漆漆的居民楼,整栋楼像被墨汁泡透了,只有零星几户亮着灯。
昏黄的光透过蒙着灰的窗玻璃渗出来,反倒给墙面上斑驳的污渍添了几分鬼祟的影子。
那一排排整齐的阳台在夜色里张着黑黢黢的口,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他下意识往王铮身边靠了靠,脚步却比来时稳了些。
“走吧。”王铮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朝楼道口走去。
夜晚的彩虹邨,相比起白天更加阴森可怖。
原本五颜六色的外墙被夜色剥去了色彩,只剩下灰蒙蒙的轮廓,墙缝里滋生的青苔在路灯下泛着冷绿的光,像爬满了细小的虫子。
楼道口的铁门锈得掉了漆,被风一吹“吱呀”作响,活像有人在身后磨牙。
巷子里的垃圾桶东倒西歪,散落的塑料袋被风吹得满地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乍听竟像孩童的笑声。
不知哪户人家的窗台上,晾着的白衬衫没挂牢,垂下来的衣角在风里晃晃悠悠,远远看去像个吊死鬼的舌头。
最让人发毛的是寂静,明明住满了人,却听不到半点人声。
只有偶尔从某扇紧闭的门后,传来模糊的呜咽,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
墙角的阴影里总像有东西在动,你盯着看时,它又成了堆破败的纸箱。
可刚移开目光,眼角余光里那团黑影又晃了晃,仿佛下一秒就要伸出手来。
钱小豪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跟着王铮往楼道里走时,总觉得后颈有人吹气。
他猛地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巷子,和自己被路灯拉得老长、歪歪扭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