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正厅。
杨氏端坐在主位之上,一身正红色绣金牡丹的繁复衣裙,头戴赤金头面,妆容精致。
然而,那刻意描画得锋利的眉梢眼角,却掩不住那份色厉内荏。
她手中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雨前龙井,指尖却微微发白,透露出内心的紧绷。
下首,沈月娥领着凌文晖垂首站着,姿态恭顺。
沈月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素色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低眉顺眼。
凌文晖则是一身干净的月白儒衫,身形挺拔如竹,面容沉静,对着主位躬身行礼:
“文晖给母亲请安。
杨氏并未立刻叫起,只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
她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挑剔地打量着下方的母子二人。
厅内气氛凝滞,落针可闻。
半晌,她才仿佛刚注意到般,放下茶盏,声音拖得长长的:
“起来吧。
这一路从书院回来,辛苦晖哥儿了。”
她话锋猛地一转,目光锐利地射向凌文晖,
“咦?怎么就你一个?鸣儿呢?他不是与你一同在书院读书吗?为何不见他一同回来?”
沈月娥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
凌文晖却面色不变,再次拱手,声音清朗平静:
“回母亲的话,二弟今日午后被同窗邀去诗会,说是晚些时辰再自行回府。
儿子离院时曾去寻他,未见其人,便只好与姨娘先行回来了。”
“诗会?”
杨氏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刻的嘲讽,
“晖哥儿,不是我说你,一笔难道还写出两个‘凌’字?
你们是亲兄弟,鸣儿年纪小,贪玩些,你做兄长的,就该多看顾着他,时时提点,引他向学才是!
你自己回来,却把他独自撇在外面?你这般行事,岂是友爱兄弟之道?”
她句句不离“亲兄弟”,字字却都在指责凌文晖“不照顾”、“不友爱”嫡亲的弟弟,刻意忽略凌文鸣自身的顽劣。
凌文晖眼帘微垂,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每每休沐回府,杨氏都要来上这么一遭,他早已经习惯。
凌文晖面上依旧恭敬,甚至带上一丝“惶恐”:
“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考虑不周,未能及时寻到二弟,日后定当更加尽心。”
杨氏见他如此“乖顺”,气焰更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继续敲打。
“你知道就好!鸣儿是嫡子,是正统!这侯府上下,将来一切都是要交到鸣儿手上的!
你书读得再好,本事再大,也要记得自己的本分,时刻谨记要帮衬辅佐弟弟。
鸣儿出息了,光耀的也是我们武安侯府的门楣!”
杨氏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小几上,语气略重了些:
“可不能读了几天圣贤书,就忘了根在哪里,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嫡庶有别”四个字,几乎被杨氏明晃晃地刻在了脸上。
沈月娥听着,脸色发白,手指紧紧绞着帕子,却不敢出声辩驳一句。
凌文晖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应道:
“儿子不敢,母亲教诲,儿子谨记于心。”
无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那一片冰封的漠然与讥诮。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以及丫鬟略显慌张的通报声:
“夫人,县...县主回府了!”
话音未落,凌玥的身影已出现在正厅门口。
她脸色依旧苍白,步伐甚至因虚弱而有些轻飘,需要棋兰在一旁稍稍搀扶,但背脊挺得笔直。
刚从外面回来,披风还未解下,凌玥周身带着未散的寒气。
凌玥的目光淡淡扫过厅内,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方才杨氏那尖刻的、刻意拔高的“嫡庶有别”,一字不落地清晰传入了她的耳中。
“凌...玥儿,你怎么回来了?”
杨氏的脸色瞬间变得不自然。
珑儿不是说,凌玥会死在宫里吗?!
她怎么好端端回来了?!
杨氏又惊又惧,就连刚才的嚣张气焰,都已消失不见。
凌玥没有理会杨氏,而是径直走到厅中。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好一个‘嫡庶有别’。”
她重复了一遍杨氏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杨氏心头猛地一跳。
凌玥的目光转向杨氏,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
“夫人既然如此看重规矩礼法,恪守嫡庶尊卑。
本县主倒想起一桩旧事,正好请教夫人。”
她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厅堂里:
“我听说,当年夫人您作为继室抬进侯府大门那日,似乎…未曾向我已故的生母沈氏夫人的牌位,敬过一杯‘妾室茶’吧?”
轰——!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杨氏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
她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凌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年,趁着沈氏刚死的热孝期,她被抬进了武安侯府的大门。
但,为着她的体面,武安侯并没有提起,让她给沈氏的牌位敬茶。
杨氏自然也乐得避开。
可她万万没想到——
凌玥会在此时!
当着沈姨娘和凌文晖的面!
如此直接地撕开这层遮羞布!
沈月娥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随即又迅速低下。
只是,她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早已经显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凌文晖垂着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和…玩味。
凌玥却仿佛没看到杨氏的失态,语气平静到近乎残忍:
“怎么?我说错了吗?文晖,你来说,继室给亡故的原配敬茶,是否合乎情理?”
本准备看热闹的凌文晖,被突然点到,眸底的神色一僵,却不得不回话:
“按《礼》而言,继室虽掌中馈,然于原配嫡妻面前,仍需执妾礼。
敬茶,便是礼之始,是尊卑之序,是告慰亡灵,更是…安守本分。”
凌文晖的回答,彻底将杨氏架在了火上。
凌玥却不管这些,目光直刺杨氏:
“夫人方才句句不离‘规矩’、‘本分’,想来对此礼定然深以为然,绝不会有所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