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惊奇,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
“从乡镇开始?把‘青山模式’在全县铺开?”李建国重复了一遍,把烟蒂在烟灰缸里用力摁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小子,你是不是觉得,赢了一仗,尾巴就翘上天了?”
他不是在责备,而是在提醒。
“张海涛在常委会上能压下统一采购的方案,就意味着他已经把这条路给堵死了。你想在全县推广,哪个乡镇的书记镇长敢点头?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谁敢绕开县委书记,跟你这个卫生局长搞‘独立王国’?”
李建国的话很糙,但道理很实在。
青川县下辖十几个乡镇,每个乡镇的头头脑脑都是人精,没谁会为了一个新来的局长,去得罪根深蒂固的县委书记。
叶凡笑了笑,重新给李建国续上茶水:“县长,我没想过让他们点头。”
李建国一愣:“不让他们点头,你怎么铺开?”
“我要让他们排着队,求着我,来青山镇取经。”叶凡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李建国的眼睛:“县长,统一采购的方案,为什么会被搁置?因为在那些常委眼里,这是一个没有经过验证的东西,是您和我为了揽权搞出来的花架子。他们看不到好处,自然会跟着张海涛投反对票。”
“但如果,这个模式,能给他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呢?”
李建国端起茶杯,没有喝,手指摩挲着杯壁,示意他继续说。
“青山镇康复中心,现在是什么情况?陈望道老先生坐镇,瘫痪三年的工人都能重新站起来,这叫‘名气’。我们用了新的采购方法,药品耗材成本下降了百分之三十,省下来的钱,能给更多村民减免费用,这叫‘实惠’。镇卫生院的收入增加了,医护人员的奖金高了,这叫‘人心’。”
叶凡不紧不慢地分析着,像是在讲解一台精密的手术。
“名气、实惠、人心,这三样东西加起来,叫什么?”叶凡顿了顿,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
“政绩。”
李建国的眼睛,瞬间亮了。
“哪个乡镇的书记镇长,不想要政绩?哪个乡镇的财政不紧张?哪个乡镇不想让老百姓念他的好?”叶凡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我们现在不搞全县一刀切的强制命令,那是跟张海涛硬碰硬。我们搞‘试点加盟’。”
“加盟?”李建国被这个新潮的词逗乐了。
“对,加盟。”叶凡点头,“我以卫生局的名义,发一个通知,在全县范围内,遴选两到三个乡镇,作为‘青山医疗模式’的推广试点。卫生局将从技术、人才、管理上给予全方位的支持。陈望道老先生,也可以定期去试点乡镇巡回义诊。”
“但是,有个前提条件。”叶凡话锋一转,“想要成为试点,就必须全盘接受‘青山模式’的管理体系,包括我们那套被搁置的‘统一采购与招标监督’办法。也就是说,想请我们这尊‘佛’,就得先修好我们这座‘庙’。”
李建国彻底听明白了。
他看着叶凡,半天没说话,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好小子!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李建国指着叶凡,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张海涛在常委会上关上了一扇门,你转头就给他开了十几扇窗户,还逼着他的人自己从窗户里跳进来!”
这招太毒了!
这不是行政命令,这是阳谋。
卫生局要搞试点,分享成功经验,这是分内工作,名正言顺。
张海涛就算是县委书记,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来阻止。
而那些乡镇长们,面对送上门的政绩,谁能不心动?
只要有一个人动了心,尝到了甜头,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等到一半以上的乡镇都用上了这套系统,所谓的“统一采购”,就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到时候,张海涛再想反对,面对的就不是李建国和叶凡,而是全县十几个乡镇的集体利益!
釜底抽薪,暗度陈仓!
“你打算先从哪个乡镇下手?”李建国笑够了,神色恢复了严肃。
“我谁都不找。”叶凡摇摇头,“我要让他们来找我。县长,我想借县政府的名义,在青山镇开一个‘全县基层医疗改革现场会’,把所有乡镇的书记、镇长,还有卫生院院长,都请过来。不谈理论,不喊口号,就让他们亲眼看,亲耳听。”
“让他们看看焕然一新的卫生院,看看那些被治好的病人,看看王铁柱他们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最后,再让他们看看青山镇卫生院的财务报表。”叶凡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猎人般的光芒,“看完这些,我相信,会有人坐不住的。”
“好!”李建国一锤定音,“这个会,我亲自去给你站台!”
……
从县政府出来,天色已经擦黑。
叶凡开着车,没有回卫生局,而是鬼使神差地,又开到了城南那片喧闹的大排档。
他把车停在老地方,摇下车窗,点了根烟。
空气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辣椒和孜然的江湖味道。
他看着不远处那张他和苏沐秋坐过的桌子,此刻正坐着几个光膀子的大汉,划拳的声音震天响。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苏沐秋的电话。
“喂?叶大局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个点居然会主动联系我?”电话那头,苏沐秋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背景里还有键盘敲击的噼啪声,听起来像是在报社加班。
“想请你这位功臣,兑现一顿正经饭。”叶凡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市井烟火,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苏沐秋的轻笑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叶大局长,这次又想让我给你写什么内参,准备把谁的房顶给掀了?”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叶凡被她逗笑了,“这次不掀房顶,是想请你来见证一下,我们怎么盖房子。”
他把“现场会”的想法简单说了一遍。
“全县乡镇的现场会?”苏沐秋立刻抓住了重点,键盘声停了,“你这是要把所有人都拉到牌桌上,当面发牌啊。张海涛那边,不得气得七窍生烟?”
“所以才需要你们《江城晚报》这样的权威媒体,来当个‘荷官’,保证发牌的公平公正。”叶凡说。
“我怎么听着,你这是想让我当你的托儿?”苏沐秋在那边笑得花枝乱颤,“叶凡,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坏了,以前那个闷葫芦一样的心外科医生,彻底找不着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叶凡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淡淡地说,“可能,是跟一个聪明的女记者学坏了。”
电话那头的笑声戛然而止。
空气里,似乎有种微妙的情愫,通过电波,悄悄地传递了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苏沐秋才用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咳……这个选题,很有深度,关乎民生,也关乎地方发展。作为记者,我有责任进行跟踪报道。时间,地点?”
“下周三,青山镇。”
“好。我的采访团队,会准时到。”苏沐-秋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那顿饭……还算数吗?”
“当然算数。”叶凡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等你凯旋,我亲自下厨。”
挂了电话,叶凡将烟头摁灭,发动了车子。
前方的路,依旧灯火通明。
……
与此同时,县委书记办公室。
张海涛面沉如水地挂断了电话。
电话是他的秘书打来的,向他汇报了县政府办公厅刚刚下发的一份会议通知。
“全县基层医疗改革现场会?”
张海涛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玻璃杯,狠狠地砸在地上。
“砰!”
玻璃碎片,混着茶叶,溅了一地。
“叶凡!李建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在常委会上,把那份要命的方案给摁死了,他们怎么还能想出这种釜底抽薪的阴损招数?
现场会?
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会是个什么场景!
无非就是把青山镇包装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典型,把那个什么狗屁“陈怪人”吹成在世华佗,再把那些被洗了脑的村民拉出来感恩戴德。
最后,把一份动过手脚的财务报表拍在桌上,告诉所有人,跟着叶凡干,就有肉吃!
这是阳谋!
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理由去阻止。你总不能不让县政府总结推广先进经验吧?
但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唱戏,把自己的墙角一个个挖走?
张海涛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不行,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拿起桌上的红机电话,拨通了几个号码。
“喂,老刘吗?是我,海涛。下周三,县里在青山镇搞个现场会,对,你也收到通知了吧。你听我说,这个会,就是李建国他们搞的形式主义,劳民伤财。到时候,你就在会上,给我多提提问题,尤其是财务上的问题,问得细一点,让他们下不来台,明白吗?”
“喂,是王书记吧?……那个会,你称病,别去了。对,就说老毛病犯了,高血压。”
“老周,你……”
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出去,一张无形的网,悄然张开。
你不是要搭台唱戏吗?
那我就让你的戏台,要么没人喝彩,要么,就直接给你拆了!
挂断最后一个电话,张海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坐回大班椅上。
他看着窗外县城的万家灯火,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控一切的冷笑。
叶凡,你还是太年轻了。
官场,不是手术台。
这里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