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镇从未有过这般热闹。
通往镇卫生院的土路,被临时洒水压尘,变得平整。
路两旁,自发赶来的村民们,脸上挂着朴实又真诚的笑容,像是过节一般。
十几辆挂着县里各个单位牌照的轿车,在镇政府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依次停好。
车门打开,一个个在乡镇里说一不二的书记、镇长们走了下来。
他们看着眼前这焕然一新的卫生院,表情各异。
有的惊奇,有的审视,有的则不屑地撇了撇嘴。
现场会的规格,远超他们的想象。
县长李建国亲自坐镇,身边跟着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和督查室主任。
更让他们心里打鼓的是,几台印着《江城晚报》LOGO的摄像机,正架在不远处,一个穿着白色风衣、身姿飒爽的女记者,正指挥着团队,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这阵仗,哪里是开现场会,分明是要上电视,要见报的。
叶凡今天穿得很普通,一件白衬衫,一条深色长裤,站在李建国身侧,既不抢风头,也无法让人忽视。
“各位,欢迎来到青山镇。”叶凡没有拿稿子,声音通过一个便携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知道,把大家从百忙之中请过来,都不容易。所以,今天我们不听报告,不喊口号,只看三样东西。”
他伸出手指。
“看一个病人,看一本账,看一群人。”
没有多余的寒暄,叶凡领着众人,直接走进了康复中心的治疗大厅。
大厅里,窗明几净,消毒水的味道清新不刺鼻。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正在康复器械上,尝试着独立行走的男人。
他每走一步,额头上都渗出豆大的汗珠,身旁的护士紧张地护着,但他的脸上,却是一种近乎狂喜的坚毅。
“周国福?”人群中,一个镇长认了出来,失声叫道,“县机械厂那个瘫痪了三年的周国福?我去年去他家慰问过,当时他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周国福听见有人叫他,停下脚步,转过头,露出一口白牙:“是刘镇长啊!我现在不止能动,还能走了!陈神医说,再有俩月,我就能扔了拐杖自己下地干活了!”
说着,他竟真的松开扶手,颤巍巍地,独立站了两秒。
全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一个被县中医院和“百草堂”都判了“死刑”的瘫痪病人,竟然真的站起来了。
这比任何报告都有说服力。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对襟褂子、头发花白的老者,端着个搪瓷缸子从里屋溜达出来,看了一眼乌泱泱的人群,眉头一皱:“吵什么吵!不知道病号需要静养吗?叶小子,你带这么多人来参观动物园啊?”
正是陈望道。
他这毫不客气的训斥,非但没让人生气,反而让在场的乡镇干部们心里一凛。
这才是高人的派头!
叶凡苦笑着迎上去:“陈老,这是县里各位领导来学习取经的。”
陈望道哼了一声,拿眼角扫了一圈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李建国身上:“你就是那个县长?嗯,看着还算方正,不像个刮地皮的。记住了,我这儿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你们升官发财的台阶。谁敢把歪心思动到我病人身上,我让他躺着出去。”
说完,理都不理呆若木鸡的众人,自顾自地溜达走了。
李建国非但没生气,反而抚掌大笑:“好!有性格!有这样一心为民的国手坐镇,是我们青川县百姓的福气!”
他这一表态,算是给陈望道定了性。
众人心里的小九九,又开始活泛起来。
参观完病房和崭新的诊疗设备,一行人被请进了临时改造的会议室。
叶凡没有上主位,而是直接走到了投影幕布前。
“刚才,大家看了第一个东西,一个病人。现在,我们来看第二个,一本账。”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一个微胖的镇长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
正是张海涛电话里特意关照过的,大柳树镇的镇长刘福贵。
“叶局长,恕我直言。”刘福贵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这硬件设施,这专家团队,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可这得花多少钱啊?我们镇财政穷得叮当响,可没这个家底搞这种‘盆景工程’。您这个模式,是不是用钱堆出来的?能推广吗?别到时候学了你们,把镇里底裤都亏掉了。”
这个问题一出,好几个镇长都跟着点头,深以为然。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
好看不中用,学不来,那今天就是白跑一趟。
苏沐秋的镜头不动声色地对准了刘福贵。
叶凡笑了,他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
他没有回答,而是对着台下招了招手。
“老李,你上来。”
青山镇卫生院院长李德海,,紧张地搓着手走上了台。
“李院长,你别紧张。”叶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把我们卫生院这两个月的真实情况,跟各位领导汇报一下。”
“哎,好。”李德海深吸一口气,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
幕布上,出现了两张并列的表格。
“各位领导,这是我们院里改革前后的财务对比。”李德海指着左边的表格,声音还有些发抖,“以前,我们进一盒最普通的阿莫西林,采购价是十五块二,卖给老百姓十八块。现在,我们通过叶局长搞的那个平台统一招标,一样的药,进价是七块六!便宜了一半!”
“还有这个,德国进口的缝合线,以前我们托人从市里拿,一包三百六。现在统一采购,一百八!也是一半!”
李德海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腰杆都挺直了。
“就这么一搞,我们药品的成本,直接降了百分之四十!我们把降下来的钱,一半让利给老百姓,看病便宜了。另一半,变成了医院的利润!”
他再按遥控器,幕布上跳出一组醒目的红色数字。
“上个季度,我们卫生院总共亏损三万一。这个月,我们不光把亏空补上了,还盈利了五万块!扣掉水电开支,我给院里上上下下二十二口人,每人发了一千块的奖金!这是他们十年来,拿到的第一笔奖金!”
说到最后,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眼圈都红了。
“以前,我儿子要学费,我都得找我那养猪的连襟借钱。上个礼拜,我第一次挺着腰杆,给他买了个他念叨了一年的新手机!”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理论。
一个最基层院长的真情流露,几组触目惊心又无比诱人的数字,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所有镇长的心坎上。
省钱,赚钱,还落个好名声!
刘福贵张着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
李建国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站了起来。
是七里河镇的书记,也是张海涛的铁杆,王建军。
“李院长说得很好,叶局长这套办法确实厉害。”王建军先是捧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看向叶凡,“但我想问的是,这套模式的核心,真的是那本账吗?我看,核心是陈望道老先生吧?”
“没有陈老坐镇,谁能让瘫子站起来?没有这块金字招牌,老百姓凭什么信你?你们这不叫‘青山模式’,应该叫‘陈望道模式’才对。陈老只有一个,他今天能在青山镇,明天能去我们七里河吗?如果不能,那这个模式,不还是镜花水月,无法复制吗?”
这个问题,比刚才刘福贵的质问,更加刁钻,更加致命。
它直接从根本上否定了模式的可复制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叶凡身上。
李建国的眉头也微微皱起。
叶凡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在会议室里响起。
“打扰一下,李县长,叶局长。”
是苏沐秋。
她放下了摄像机,举起手,像个课堂上提问的学生。
“作为记者,我可以向刚才提问的王书记,请教一个问题吗?”
李建国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叶凡,看到叶凡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笑意,他心里就有底了。
“当然可以。媒体监督,欢迎提问。”李建国大手一挥。
苏沐秋站起身,走到会场中央,目光直视着七里河镇的王建军书记,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但那双眼睛却像X光一样,能看透人心。
“王书记,您好。您刚才的担忧很有道理,也体现了您对工作的高度负责。”苏沐秋先是客气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
“我的问题是在叶局长和陈老先生来到青山镇之前,这里的医疗状况和您所管辖的七里河镇,以及在座大部分乡镇一样,甚至更差。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不是今天才有,而是存在了很多年。”
“那么,我想请问王书记。”苏沐秋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极其好看却又无比锋利的弧度。
“面对同样的问题,在您领导下的七里河镇,过去的几年里,究竟采取了哪些行之有效的措施,取得了哪些值得在全县推广的成功经验呢?您能否也给我们分享一下?”
“与其质疑一个正在成功的尝试,不如,请您先给我们这些后来者,展示一下您自己的成功范例,也好让我们大家学习学习,不是吗?”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王建军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退光了,瞬间变得惨白。
苏沐秋这番话,看似是请教,实则是最狠毒的将军!
她直接把皮球,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踢回给了王建军。
你不是质疑别人吗?
好啊,那你先说说你自己干了些什么?
你干得好吗?
你有什么资格质疑一个已经做出成绩的人?
这已经不是在打脸了,这是把他架在火上,当着全县同僚和市里媒体的面,公开炙烤!
王建军嘴唇哆嗦着,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字也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