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县政府三号会议室,气氛比空调的冷气还要低沉几分。
百叶窗拉下了一半,将刺眼的阳光切割成一条条锋利的光带,投射在暗红色的长条会议桌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隔夜烟草和廉价茶叶混合的滞闷味道。
主位上,县长李建国面无表情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为即将上演的戏剧打着节拍。
他的左手边,是县纪委的副书记陈岩,一个四十多岁、面容清瘦、眼神像鹰隼般锐利的男人。
他的面前,只放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却仿佛摆着一部法典。
而在长桌的侧面,一个看似最不重要的位置上,坐着叶凡。
他今天被李建国以“特邀顾问”的名义叫来,从头到尾,他没说过一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会议桌的另一头,两张椅子上,坐着消防支队长王强和药监局局长孙平。
这两个往日里在各自一亩三分地作威作福的实权人物,此刻却像是两只被拔了毛的瘟鸡,脸色煞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们面前的茶杯,从会议开始到现在,一口未动,热气早已散尽。
“王强同志,孙平同志。”纪委副书记陈岩开口了,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我们再来梳理一下。根据你们的说法,这次对青山镇康复中心的‘夜间联合突击检查’,是一次正常的、依法依规的行政行为,对吗?”
王强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是的,陈书记。我们……我们也是为了安全生产,防患于未然。”
孙平也连忙附和:“对对,药品安全无小事。我们发现那批药材来源复杂,有潜在风险,所以……所以才紧急处理。”
陈岩点点头,没看他们,而是翻开了面前的笔记本。
“很好。那么,请王强同志解释一下。”他抬起眼皮,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王强身上,“根据我们调取的记录,县消防支队过去三年,总共进行夜间突击检查七次,对象全部是KTV、酒吧、网吧这类人员密集的娱乐场所。为什么,一个还在施工中的工地,会成为你们第八次夜间突击的对象,并且是史上第一次,没有事先通知的‘突袭’?”
王强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后背的衬衫瞬间湿透。
陈岩没等他回答,又转向孙平:“孙平同志,你的问题更简单。药监局的同志反映,你们封存的那批药材,在现场根本没有进行任何快速检测,仅凭‘肉眼观察’,就下了‘手续不全、来源复杂’的结论,并直接予以封存。请问,你们的‘肉眼’,是配备了什么高科技的检测功能吗?还是说,你们的执法,已经先进到不需要仪器,全凭经验和感觉了?”
这番话,绵里藏针,字字诛心。
孙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李建国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不急不缓,像催命的鼓点。
“我……我……”王强再也扛不住这种压力,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孙平,声音都变了调:“是……是他的主意!是他打电话给我,说上面有领导对这个项目不满意,让我们联合搞一次检查,给他点颜色看看!”
“你放屁!”孙平也急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王强,你他妈的血口喷人!明明是你跟我说,你接到了暗示,说这个叶凡太嚣张,得敲打敲打!我那是配合你工作!”
“你配合我?你药监局什么时候归我消防队管了?”
“那你半夜三更拉着我的人去工地,又算怎么回事?”
两个人当着一众领导的面,像泼妇一样互相撕咬、攻讦起来,丑态百出。
李建国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又硬生生忍住了。
纪委副书记陈岩则冷冷地看着,像在欣赏一出闹剧。
叶凡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够了!”
李建国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让两个人的争吵戛然而止。
“一个消防支队长,一个药监局局长。”李建国环视全场,目光最后落在王强和孙平身上,“在县政府的调查组面前,丑态百出,互相推诿,毫无半点党员干部的觉悟和担当!你们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王强和孙平浑身一颤,低下了头,像两只斗败的公鸡。
“我再问你们最后一遍。”李建国的声音冷了下来,“是谁,给了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敢拿市里挂名的重点项目当儿戏?敢拿政府的公信力开玩笑?今天,你们两个,必须有一个人,把话说清楚!”
话音刚落,孙平“噗通”一声,竟然直接跪了下来,鼻涕眼泪一大把。
“县长,陈书记,我……我说!我全说!”他指着王强,带着哭腔喊道,“是他!真的是他!他那天喝了酒给我打电话,说……说张书记的秘书给他透过话,说张书记对那个叶凡很不满,觉得他不懂规矩,功高震主,让我们找个由头,把青山镇那个项目给他搅黄了!我……我一时糊涂,就……就信了他的鬼话啊!”
“张书记”三个字一出口,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度。
王强一听孙平把自己卖了个底朝天,还把县委书记给供了出来,吓得魂飞魄散,也跟着跪了下来,对着李建国连连磕头。
“县长!县长饶命啊!我……我没说!我就是喝多了吹牛逼!孙平他记错了!我哪有那个胆子啊!”
“你没说?你那天在酒桌上,拍着胸脯说,张书记马上就要动李县长了,我们这是提前烧冷灶,站好队!”孙平为了自保,已经彻底豁出去了。
看着这滑稽又可悲的一幕,叶凡终于放下了茶杯。
他看向李建国,轻轻点了点头。
李建国会意,对陈岩说:“陈书记,我看,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这两个人,涉嫌滥用职权、公报私仇,严重破坏我县营商环境,干扰重点项目建设。建议,立即停职,交由纪委立案深查!”
“同意。”陈岩合上笔记本,站起身。
王强和孙平,彻底瘫软在了地上。
就在两个纪委的工作人员准备将他们带离时,一直沉默的叶凡,忽然开口了。
“两位局长,我能问个问题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王强和孙平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个一手将他们送进地狱的年轻人。
叶凡的目光落在孙平身上:“孙局长,我来卫生局之后,看过一份报告。去年,县里有家民营医院,因为药品渠道问题,被群众举报,证据确凿。我记得,药监局接到举报后,过了足足两个星期,才派人去‘常规巡查’了一番,最后不了了之。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一个证据确凿的举报,你们可以拖两个星期;而一个毫无根据的‘怀疑’,你们却能做到雷厉风行,半夜出击?”
孙平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这个问题,比刚才任何指控都更致命。
因为它揭示的不是一次偶然的“犯错”,而是一种常态化的“选择性执法”。
叶凡又看向王强:“王支队长,青山镇康复中心的所有消防设计图纸,都在你们支队备过案,而且是审批通过的。如果真的存在‘耗子爬上去都得崴脚’的严重隐患,那么,当初签字审批的同志,是不是也该承担责任?一个审批合格的项目,转眼就变成了重大隐患,这中间,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王强张口结舌,面如死灰。
叶凡这两个问题,看似平淡,却像两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刀切开了他们渎职的脓疮,另一刀,则直接刺向了他们背后那张看不见的权力之网。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重新坐下,端起了茶杯。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李建国看着叶凡,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惊叹。
这小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杀招,连带着把后面的棋路都给铺好了。
“带走!”李建国大手一挥。
王强和孙平,像两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了会议室。
人走后,李建国看向剩下的几个调查组成员,声音变得无比严肃。
“同志们,今天这出闹剧,大家都看到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作风问题,这是我们青川县干部队伍里的一颗毒瘤!”
“有些人,官不大,官威不小!心思不用在为民办事上,全用在了溜须拍马、结党营私、打击报复上!”
“我今天把话放这!从现在开始,谁敢再拿手中的公权当成私人的棍棒,谁敢再对我们县里下决心要干的事阳奉阴阴,王强和孙平,就是你们的下场!”
一番话,掷地有声,杀气腾腾。在场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他们知道,李建国这是在杀鸡儆猴,更是借着市委的东风,正式向县委书记张海涛的权威,发起了挑战。
青川县的天,要变了。
会议结束后,李建国单独留下了叶凡。
“怎么样?我这把刀,使得还算趁手吧?”李建国递给叶凡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脸上的严肃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大获全胜的畅快。
“县长运筹帷幄,我只是个递手术刀的。”叶凡笑着接过。
“你那哪是递手术刀,你那是直接把病人的心肝脾肺肾都给端出来了。”李建国大笑起来,“不过,这样也好。敲山震虎,猴子也吓跑了两只。张海涛现在,估计正躲在办公室里骂娘呢。他安插在政府口的两个重要棋子,就这么废了。”
笑完,他神色一正:“不过,这只是开胃菜。那份《统一采购与招标监督小组的方案》,我已经在常委会上提了。”
叶凡心中一动:“结果呢?”
“结果?”李建国弹了弹烟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张海涛当场就炸了,说这是多此一举,是政府在揽权,不符合程序。几个跟他穿一条裤子的常委,也跟着敲边鼓。最后,这个议题,被他以‘时机尚不成熟,需要进一步调研’为由,给搁置了。”
叶凡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不敢硬顶,就跟你来拖字诀。”李建国看着叶凡,“怎么样?我这边冲锋,被他的碉堡给挡住了。你这个主刀医生,下一步,准备从哪儿下刀啊?”
叶凡沉默了片刻,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既然碉堡太硬,那我们就绕过去。”他抬起头,看着李建国,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我们不先动县里,我们先从乡镇开始。”
“把‘青山模式’,在全县,给我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