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病遁”的计划,会遇到如此巨大的阻力。
而这阻力,并非来自任何形式的强留或劝谏,而是源于一种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狂热。
当他装出一副孱弱不堪、思乡心切的模样,将孙伏伽、杜构、赵德言等人召集到营帐,准备宣布自己要“回京养病”的决定时,他看到的是三张写满了“果然如此”的脸。
李承乾酝酿了一肚子的话,什么“孤自幼体弱,此次南下,舟车劳顿,已是心力交瘁”,什么“如今大计已定,后续之事,有诸位爱卿操持,孤心甚慰”,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因为他还没开口,孙伏伽就率先一步,对着他深深一揖。
“殿下高义,臣,拜服!”
李承乾:“?”
我还没说啥呢,你就拜服了?
杜构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殿下……您……您不必如此!我等纵然愚钝,也绝不会辜负殿下的栽培之心啊!”
赵德言则在一旁扼腕长叹:“原来这才是殿下您的最后一重考验!是臣等浅薄了!只看到了工程本身,却没能体会到殿下您布局天下,锤炼臣属的深远用心!”
李承乾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三个戏比天还多的“脑补帝”,感觉自己的CPU都快烧了。
考验?布局?锤炼臣属?
我就是想回家躺着啊!
你们到底又脑补了些什么玩意儿?
见李承乾一脸“震撼”与“迷茫”,孙伏伽以为是太子殿下见自己的心意被点破,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主动上前,开始了他的“解题”。
“殿下,您是否是想说,您已为我等铺平了道路,指明了方向,这最后的临门一脚,这开花结果的泼天大功,您要留给我等,而您自己,则要功成身退,返回长安?”
李承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赶紧让我走!
看到李承乾点头,孙伏伽三人对视一眼,眼中的敬佩之情,已经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孙伏伽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激动与感慨:“殿下!您可知,自古以来,君王最忌讳的是什么?是功高震主!而臣子最怕的是什么?是君王猜忌!”
“这引水工程,经您之手,已然从一件利民之举,变成了点石成金的神迹!此功之大,足以光耀千秋!若您全程坐镇于此,待到功成之日,这所有的荣光,自然全部归于您一人。我等,不过是您光环下的蝼蚁,纵有微末之功,也无足挂齿。”
“可您却选择在这最关键的时候,飘然远去!”
孙伏伽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承乾。
“您这是在用您的行动,告诉满朝文武,告诉天下人!”
“您,信任您的臣子!”
“您,不吝惜赏赐功劳!”
“您,有容纳天地之胸襟,有与臣子共享荣光之气魄!”
“您将这天大的功劳,像一块肥肉一样,扔到了我们面前,就是想看看,我们这些人里,谁是能为您冲锋陷阵的虎狼,谁是只会在后面摇旗呐喊的庸才!”
“这鹰愁涧的工程,如今不仅仅是一个水利工程了!它更是一个巨大的试炼场!是您为未来东宫僚属,乃至整个朝堂,选拔人才的考场!”
“殿下,您走的这一步,不是退,而是进!是以退为进,是‘垂拱而治’的帝王心术啊!臣……心悦诚服!”
孙伏伽说完,再次深深一揖,长躬到地。
杜构和赵德言也反应过来,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声震营帐:
“殿下深谋远虑,臣等……万死不辞!”
李承乾僵在原地,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想请假下班的员工,结果被老板一通彩虹屁,吹成了“主动放弃休假,将机会留给同事,以此激励团队精神的模范标兵”,还给他发了个“最佳奉献奖”。
他能说什么?
他说“我不是,我没有,你们别瞎说”?
那刚刚点头的自己,算什么?
出尔反尔,戏耍臣子?
这个罪名,可比“抢功”要严重多了。
李承乾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我们懂你”的孙伏伽三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
他默默地转过身,用一种无比萧索的语气,挥了挥手。
“……知道了,退下吧。”
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顺着他们的剧本演下去了。
“是!臣等告退!恭送殿下!”
孙伏伽三人激动地退出了营帐,仿佛领受了什么神圣的使命。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李承乾缓缓地坐回椅子上,对称心幽幽地说道:“称心啊。”
“奴在。”
“你说,我现在要是真的病倒了,一病不起,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是为了把戏演得更真一点?”
称心:“……”
他觉得,以孙侍郎他们的脑回路,这事儿……还真有可能。
就在李承乾的“病遁”计划,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变成了“帝王心术”的现场教学时。
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开始在扬州周边的州县,悄然涌动。
“听说了吗?太子要在鹰愁涧动土,那是咱们江南的龙脉啊!这一动,怕是要地龙翻身,洪水泛滥了!”
“可不是嘛!我三舅姥爷的二表侄就在工地上,说那山涧里邪性的很,天天有怪声,晚上还有鬼火!太子爷这是要触怒山神了!”
茶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
“那太子爷啊,别看表面上温和,心黑着呢!他修那什么渠,是为了在京口屯兵!到时候几十万大军往那一驻,咱们江南的粮食、布匹,还不都得被他抢了去?”
码头上,扛着麻袋的苦力们,也在窃窃私语。
“工钱给的是高,可那是拿命换的钱!没听人说吗?那是个无底洞,填多少人进去都不够!官府这是把咱们当耗材使呢!”
“就是!而且我听说啊,这钱发不了几天,等把人骗过去了,后面就没钱了,白干活!”
一时间,流言四起。
有攻心者,挑动百姓对鬼神的畏惧;有诛心者,煽动军民对立的情绪;有乱心者,制造官府与商贾的矛盾;更有甚者,直接从最根本的工钱和人身安全入手,动摇工程的根基。
这些谣言,就像是无形的毒药,迅速地在底层民众中扩散开来。
原本因为“太子亲临”、“工钱优厚”而热情高涨的招工现场,渐渐变得门可罗雀。
已经上工的民夫们,也开始人心惶惶,出工不出力,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逃跑事件。
刚刚因为“神来之笔”而点燃的火热工程,还没等正式破土,就被一盆接着一盆的冷水,浇得快要熄灭了。
收到消息的杜构,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大燎泡。
他拿着各地汇总上来的情报,找到了正在统筹全局的孙伏伽,一进门就拍着桌子吼道:“孙大人!出事了!有人在背后捅咱们刀子!”
孙伏伽看着情报,眉头紧锁。
他比杜构看得更深。
这些谣言,看似杂乱无章,却招招致命,分别针对了不同的人群,显然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动如此规模的舆论攻势,其背后势力的能量,绝不简单。
“江南士族……他们终于坐不住了。”孙伏伽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那我们怎么办?”杜构急道,“殿下马上就要走了!这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咱们要是处理不好,怎么有脸去送殿下?!”
孙伏伽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身,目光望向了李承乾营帐的方向。
“殿下……真的要走了吗?”
他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复杂。
“殿下将这副担子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和考验。可这考验,来得也太快,太猛烈了。”
“走,去见殿下。”孙伏伽做出了决定,“此事,必须在殿下启程前,让他知晓。我们,需要殿下的最后一计!”